小妖尤尤
“怎么了?”蘇婆婆穿著大紅大綠的壽衣從棺材里坐起來,瞇著眼睛望著我……
①
我抓起電話,有些不耐煩地說,“喂?爸!”今天已經(jīng)是他第三次打電話給我了,又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無非是嘮叨一些家常。
我現(xiàn)在哪有時間嘮叨這些呢?這個書稿如果25號之前完不成,我就死定了。
“沒事兒,我知道你忙,要注意身體啊!”老爸蒼老的聲音順著電話線撓著我的耳朵,癢,癢在心里。
我抓抓耳朵,“我知道了,爸,您也是!”
“你啊,后天不用回來了?!崩习钟挠牡卣f。
“呃?!我后天沒有打算回去???況且我后天得交一部重要的書稿……”我疑惑地問,“爸,您是不是搞錯了……”
“哦……我老糊涂了……”掛了電話,我盤腿坐在電腦前,繼續(xù)冥思苦想這部小說的完美結(jié)局。剛剛有些靈感,門鈴響了。于是,那些靈感就像受驚的小鹿一樣,一溜煙兒,不見了。
我氣惱地站起來,打開門,是蘇婆婆。
蘇婆婆住在我的對門,也是我的房東。
就像所有的房東一樣,蘇婆婆也是個小氣苛刻的老太太。
我探出身子:“蘇婆婆,我沒有在墻壁上釘釘子也沒有貼任何東西,今天也沒有開音響聽音樂,煤氣都關(guān)好了,還有,睡覺前我一定記得關(guān)好窗戶。現(xiàn)在是秋天,我也不會整晚都開著空調(diào)了……”
蘇婆婆的皺紋擠在一起,微笑著:“哦,燕子啊,你能不能幫我個忙?”她邊說邊湊過來,身上的怪味兒撲面而來。那味道很沉悶,有點騷,有點餿,難以形容。
蘇婆婆見我皺起眉頭,不好意思地向后退了退,“很難聞吧?沒辦法,這是死亡的味兒,身上的皮啊、肉啊、骨頭啊、內(nèi)臟啊,全都像夏天隔夜的西瓜一樣,慢慢變餿,你老了,也這樣。”
“您有什么事兒?”我沒有接她的話茬,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自己永遠不會老,也許人年輕的時候都會這么想吧。
“是這樣啊……你這兩天能不能幫我一起準備一下家宴?。课野?,老了,腿腳不靈活……””
“對不起啊蘇婆婆,”我努力壓著自己的脾氣,“我很忙??!”
“如果你幫我一起弄啊,我免你下個月的房租怎么樣?”蘇婆婆見我無動于衷,語氣里帶著懇求繼續(xù)說道:“不會耽誤你很長時間的?!?/p>
“好吧……”看在房租份上。
“太謝謝你了,燕子!”蘇婆婆的臉皺成了一朵花。
“可是……蘇婆婆,您不是沒有親人了嗎?我記得您以前說過,您的老伴兒和孩子們都去世了……那還準備什么家宴啊……”
“是啊,他們是都死了,不過啊……”蘇婆婆渾濁的眼睛里閃著莫名的光芒:“每年中秋,他們都會回來團聚的……”
“中秋?”
“是啊,后天就是中秋啊……是我們一家人團聚的日子……”蘇婆婆邊說,邊顫悠悠地打開自己的房門。
從門口望進去,屋里的窗簾都拉著,黑糊糊一片,一股怪味兒從她的房里蔓延過來,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我皺起眉頭,急忙關(guān)上門。
這個蘇婆婆,真是老糊涂了。
②
這是我第一次來蘇婆婆的家。她這所房子的結(jié)構(gòu),和我租住的一模一樣,因此我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里是廚房、哪里是洗手間,哪里是臥室。
客廳中間,燃著香火,擺著靈位,靈位上方,是三個人的照片。
“這個是我老伴兒……”蘇婆婆幸福地指著中間照片里的男人,“他啊,最喜歡吃桂花糕了……”
“左邊那個呢,是我的兒子,”蘇婆婆指著左邊的照片,“唉……這個傻小子,一看到紅燒肉,口水就止不住??墒呛髞?,非要找個連豬肉牛肉都分不清的懶婆娘當(dāng)媳婦?!?/p>
“右邊那個是我最喜歡的女兒,呵呵,”蘇婆婆幸福地笑著,陷入了甜蜜的回憶:“她啊,總是一邊嚷嚷著減肥,一邊大口吃月餅,可惜啊……”
蘇婆婆笑著笑著,竟然抹起了眼淚。
“蘇婆婆……”那一刻,我心里竟然也酸酸的,覺得這個蘇婆婆,也真是個可憐的人。
“你看看我……唉……人老了啊,就是容易傷感……”蘇婆婆抬起頭,“來燕子,菜啊,都放在冰箱里,你今天先把該腌的腌了,順便看看還少什么,明天下午啊,你來幫我做做就行了……我說過的,不會浪費你太多時間……我啊,先躺會兒去……”
“哦……”我打開冰箱,冰箱里堆滿了發(fā)黃的蔬菜和已經(jīng)變臭了的豬肉。
“蘇婆婆!”我走向臥室,“蘇婆婆?那些菜……”
我站在臥室門口,愣住了。
臥室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口棺材,和一個靈位,靈位上有一張小照片,儼然是蘇婆婆的。
照片里的蘇婆婆陰森森地笑著,我嚇得后退一步,心里就好像堵滿了棉花似的,悶悶的。
“怎么了?”蘇婆婆穿著大紅大綠的壽衣從棺材里坐起來,瞇著眼睛望著我,灰黑色的皺紋們顫了顫。
“蘇、蘇、蘇……”我顫抖著,指著她,步步后退。
“哦……別見怪……”蘇婆婆從棺材里走出來,“我啊,活不了幾天了。所以去年給自己定做了棺材和壽衣以及靈位,免得自己死后,這些事情都沒有人肯用心操辦……”
哦……
這個我聽說過,在鄉(xiāng)下,很多老人都是提前給自己定做好棺材和壽衣的,仿佛他們活著的唯一意義,就是等死。
“冰箱里……的菜,都、都壞了……”
“壞了?”蘇婆婆皺起眉頭,“沒事兒沒事兒,死人啊,就喜歡吃壞的東西……”
蘇婆婆說完,就又躺回了棺材里。
我木然地站在門口,轉(zhuǎn)頭看著客廳里的靈位和照片。
照片里的三個人,也看著我,帶著詭異的微笑。
明天,他們真的會回來嗎?
③
明天就是25號了。
我焦躁地把煙蒂按滅在煙灰缸里,惡狠狠地刪去了那段亂七八糟的結(jié)局。
可惡!我站起來,打開冰箱,一股奇怪的味道撲面而來。我把一盤壞掉的涼拌西紅柿倒進馬桶里,豎起鼻子聞了聞,那股怪味兒依舊存在。
熟悉的怪味兒,對了,是蘇婆婆的味道。一定是這個味道才讓我心神不寧寫不好結(jié)局的!我聞聞自己的衣服,有些氣急敗壞地走到浴室,一邊沖洗,一邊往身上涂了一層香噴噴的沐浴液,繼而,又抹了一層乳液??墒?,那股味道仿佛已經(jīng)滲入到了我的皮膚里,鉆進了我的血液里,無論我怎么洗,它們還是不屈不撓地飄入我的鼻子,刺激著我的嗅覺。
我打開窗戶,決定給房間換換氣。
窗外有風(fēng),沒有云,月亮很亮,很圓,斑斑點點。
記得小時候,每到中秋,父親都會給我講嫦娥、玉兔的故事,還常常端出一盆水放在院子里,溺愛地刮著我的鼻子:“爸爸把月亮給你摘下來了!”
爸爸……
我想起了爸爸的電話,他是不是,也像蘇婆婆一樣準備了家宴,孤獨地坐在夜空下,等待我回去呢?
我嘆口氣,要不,明天回去一趟?可是稿子怎么辦?蘇婆婆的家宴怎么辦?
想到蘇婆婆,我的心里又是一揪。窗外,黑色的紙灰隨著風(fēng)飄進房內(nèi),隨之而來的,還有那股怪味兒,原來,那股味道是從外面飄來的。
我站在窗前,看到明亮的月光下,蘇婆婆顫悠悠地蹲在地上,燒著紙錢,邊燒邊嘟囔著:“回來吧……回來吧……過節(jié)了……回家團圓了……回來吧……回來吧……”
那聲音,似乎也變成了隨風(fēng)飄揚的紙灰,在月光下飄忽不定。
蘇婆婆突然抬起頭,好像知道我在看她似的,撇著干癟的嘴一笑:“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好啊,明天請燕子給你們做好吃的……”
我急忙躲在窗簾后面,拍著胸脯,這老太太,干嘛要搞得這么瘆人??!
片刻后,門外傳來慢慢的腳步聲。我趴在貓眼上,看到蘇婆婆步履蹣跚地扶著墻,爬上樓,然后微笑地站在門口:“別急,別急,我開門啊……”她顫悠悠地拿出鑰匙,打開門,側(cè)身站在門口:“進來吧,進來吧……快點……很久沒回來了吧?”
她邊說,邊揮舞著干枯的手,仿佛在替家人拍打著身上的塵土。
我木然坐在電腦前,腦袋里一片空白。
心想,蘇婆婆八成是瘋了。
我也瘋了,因為寫不出故事的結(jié)局。
④
一定是我睡覺的姿勢不對,所以才會做那么亂七八糟的夢。
夢里,蘇婆婆家客廳里照片上的家人飄下來,一家人圍在餐桌前,津津有味地吃著已經(jīng)變質(zhì)的食物。吃著吃著,蘇婆婆突然變成了爸爸,爸爸也和蘇婆婆一樣老,臉色灰暗,端著一碗水,對我說:“爸爸給你把月亮摘下來了……”他說話的時候,嘴里有一股怪味兒,和蘇婆婆身上的一模一樣。
我驚恐地醒來,原來自己竟然在電腦前坐著睡了一夜。夢醒后,那股怪味兒依然存在。
“燕子……”蘇婆婆的聲音在身旁響起,我嚇得驚叫起來,看著她,她訕訕地笑著,眼睛里充滿了討好的神情。
“我叫了半天門,你也沒吱聲,所以我用備用鑰匙自己進來了。”蘇婆婆低下頭,好像做錯事的孩子。剛剛?cè)胱〉臅r候,她就總是這么沒有禮貌,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拿備用鑰匙打開門,畫蛇添足地替我關(guān)窗戶或者關(guān)掉煤氣的總閥門什么的,害得我每夜都心驚膽戰(zhàn)地以為鬧鬼了。在我表示了多次不滿之后,她才改掉了自己這個毛病。
“蘇婆婆,你以后別這樣了……我也有隱私……”
“我知道我知道……”蘇婆婆急忙說,“你們這些孩子啊,事兒就是多?!碧K婆婆看著我,眼睛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昨天晚上,我的老伴兒和孩子們都回來了!你趕緊到我家去做飯吧!”
“蘇婆婆……”我滿臉的不情愿。
“燕子啊,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的啊……別忘了,一個月的房租……”蘇婆婆雖然是在說威脅性的話,但是語氣里卻充滿了哀求。
我嘆口氣:“我收拾收拾就過去!”
“快點哦!”蘇婆婆樂顛顛地出了門。
⑤
蘇婆婆家里的怪味兒更濃了,甚至有些刺鼻。
“蘇婆婆,打開窗戶吧……”我邊切著發(fā)黑的豬肉,邊沖著臥室大聲說。
“不能啊……”蘇婆婆的聲音里充滿了快樂,“打開窗戶,孩子們會從窗戶溜走的!”
神經(jīng)!
我把爛豬肉倒進盤子里,心想,呆會一定要提醒蘇婆婆不要吃這些東西,或許,真的只有死人才吃這個。腐爛的胃,吃腐爛的食物。
我把菜端到客廳的餐桌上,抬起頭——照片不見了。
靈位前的照片不見了,只留下斑駁的印記。難道,真的像夢里一樣,蘇婆婆的家人從照片上走下來,來陪她過節(jié)了么?
“蘇婆婆!”我推開臥室的門,“菜做……做……做好了……”
我張著嘴,扶著門框,站在門口顫抖不已。
蘇婆婆的臥室里,在一夜之間多了三口棺材。蘇婆婆坐在自己的棺材里,一會欣喜地看看這口棺材,一會兒又開心地看看那口,一會兒又把手伸到旁邊的棺材里,輕輕撫摸著什么。
蘇婆婆抬起頭:“燕子,來,認識一下我的老伴兒和兒女。”
“蘇婆婆……那是……”天哪!蘇婆婆該不會連夜把家人的棺材挖出來吧?
“別怕,他們雖然沒有生命,但是一直很親切的……”蘇婆婆從棺材里爬出來,拉住我的手,把我扯到棺材邊。
看到了棺材里的東西,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氣,擦擦臉上的冷汗。
三口棺材里躺著三個紙人,紙人的臉上分別貼著蘇婆婆老伴兒和一對兒女的照片。
“蘇婆婆……”
“好啦,吃團圓飯了!”蘇婆婆抱起老伴的紙人,蹣跚地放在餐桌旁,繼而又抱起一對兒女的,同樣把它們擺在椅子上。
經(jīng)她這么一折騰,整個客廳,被搞得像靈堂似的,有說不出的別扭。
⑥
蘇婆婆拿起筷子,我急忙制止:“蘇婆婆,這些食物已經(jīng)變質(zhì)了……是……是給死人吃的……您不能吃?!?/p>
“我也離死不遠了……”蘇婆婆若無其事地把一塊紅燒肉放進嘴里,嚼也不嚼,就直接吞了下去。“老伴兒啊……你說的對,自古只有癡心的父母,無情的兒女啊……”
“蘇婆婆……我想回去……”我突然想起了父親,父親此刻在做什么呢?我,我也是個無情的女兒。
蘇婆婆仿佛沒有聽到我的話似的,繼續(xù)邊吃邊說:“我這個兒子,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媳婦就那么好嗎?唉……所以啊,我讓你死了,你不能怪我啊。我怎么生的你,還怎么把你塞回去……”
蘇婆婆說這句話的時候,恨恨地向嘴里塞了一塊肉,仿佛,那就是她兒子的肉似的。我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靠在墻上。蘇婆婆的兒子,該不會是她自己殺死的吧?
蘇婆婆說完了兒子,又拿筷子指著貼著女兒照片的紙人:“你這個臭丫頭!那個男人就那么好嗎?好到你什么都聽他的。我不同意你們結(jié)婚,你就跟我斷絕了母女關(guān)系……好幾年連個電話都不打!唉……現(xiàn)在老實了吧?早知道這樣啊,你一出生就該毒死你!”
“蘇婆婆!蘇婆婆!我先走了!”我慌張地奪門而出。
想不到,自己竟然和一個變態(tài)殺人老婆婆做了將近一年的鄰居。我想起她前些日子總是偷偷潛入到我的房間,頓然覺得不寒而栗,慶幸自己的睡眠質(zhì)量不好,容易驚醒。否則,沒準兒我也早已死于非命了。
在這種時刻,我突然想起了爸爸。是的,爸爸,我總是在自己感到恐懼、慌張和無助的時候,才想起他。
“爸!”我撥通了電話,“爸!”
“燕子,我知道你忙,你打電話給我,我就很滿意了……”老爸善解人意地說。
“爸!你……”我哽咽著:“我……我想要月亮……”
“好……好……”老爸的聲音顫抖著:“你回來……爸爸,摘給你……”
“嗯!”
我簡單收拾了一下行禮,堅定地出了門。
對門蘇婆婆家里,隱約傳來她歡快的笑聲。
⑦
陪爸爸在鄉(xiāng)下過完了中秋,我又回到了城里的住處,家里一片狼藉,我的所有的東西,都被堆到了客廳里。
我站在蘇婆婆門口,剛要敲門,里面突然傳出一陣陣刺耳的爭吵聲。
“一人一套房子還不行?”
“在老家,女兒都沒有繼承權(quán)的!”
我輕輕敲了敲門,一個氣勢洶洶的女人打開門:“干什么?!”我嚇得臉色蒼白,指著她:“你……你是蘇婆婆的女兒……你怎么……你不是……已經(jīng)死了?!”
“你才死了呢!”女人大罵道。
蘇婆婆家里敞開的門里,依舊是靈堂的布置,只不過,照片換上了蘇婆婆的。
“蘇婆婆……她……她……”我指著照片。
“死了!早就該死了!”一個男人沖出來,儼然是蘇婆婆的兒子:“我說這兩年做生意怎么老不順,原來這個老不死的把我的照片貼在紙人身上,還設(shè)了靈位,這種咒自己孩子死的娘,早就該死!”
我靠在墻上,咬牙切齒地說:“你才該死!”
“你是什么人?”男人揪起我的衣領(lǐng)。
“我住對面?!?/p>
“趕緊給我滾!現(xiàn)在那個房子是我的了!”男人吼道。
“什么是你的!如果你要這間,那對門應(yīng)該是我的!”女人怒道。
于是,他們又繼續(xù)爭吵起來,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
我默默收拾了行禮,走出了這充滿是非的房子。
我想,如果我是蘇婆婆,也一定會對別人說,自己的兒女都死了。
我搬了家,跟出版社道了歉,開始重新寫結(jié)局,不知道是不是換了新住處的緣故,靈感如泉水一般涌流而出,小說進展的很順利。
夜深了,月亮已經(jīng)沒有中秋時那么圓,但依然很明亮。
我打了個哈欠,關(guān)好窗戶,又擰了擰了煤氣的閥門。
這些習(xí)慣,都是蘇婆婆逼著我養(yǎng)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