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賢之
一
2005年重陽節(jié)剛過,這天上午,清水縣仁濟寺山門前駛來一輛黑色轎車,從車上下來縣對臺辦何主任和一位臺胞,司機小李熱情地幫助臺胞拎著旅行袋,他們邊走邊談拾級而上。
這位臺胞五十多歲的年紀,一頭卷發(fā),絡腮胡子,是位畫家,名叫張子彥。他這次來大陸,是來了卻一樁心愿。他與何主任約定:此行一不用其他人陪同,二不要舉行任何捐贈儀式,三不讓新聞媒體介入。所以,他們靜悄悄地來到寺里,連寺內的老方丈事前也不知曉。
張先生此行與一只八仙紫金缽有關。這八仙紫金缽不僅是一件珍貴的國家級文物,而且是當年仁濟寺的鎮(zhèn)寺之寶。說起它的來歷,真是不同凡響。地處湘南的仁濟寺偏僻幽靜,周邊風景優(yōu)美,是享有盛名的禪林圣地,古樸的寺門上雕刻著一行大字“敕賜景德仁濟寺”,乃大宋天子徽宗御筆稟題。到了清代光緒年間,寺內不慎失火,殿宇禪房燒個干干凈凈,單剩下這個孤零零的石質寺門。這時第九代住持田靜法師眼看無計可施,只得讓眾僧徒各尋出路,云游四方。他自己化緣來到京城,偶然聽說西太后正患眼疾,久治不愈,御醫(yī)藥物用盡,均不見效。他心中一動,遂上門去,對守衛(wèi)宮門的士兵邊敲木魚,邊念念有詞:“貧僧?;凭?,能治異病,佛法無邊,善哉善哉!”果然,光緒皇帝知道了,派人把他召入宮內給西太后治病。這田靜法師祖上本是江南名醫(yī),他自幼習醫(yī),精通醫(yī)道,獻上幾杯佛水(實為祖?zhèn)髅胤剑┙o西太后服下。不到一個月,西太后的眼疾即告痊愈。光緒皇帝十分高興,問田靜法師有何求。
田靜法師說:“貧僧皈依佛門,不要身外之物,只求皇上撥款重修名剎仁濟寺,再塑金身,重開佛光,阿彌陀佛!”
光緒皇帝當即應允。為表示酬謝,又御賜他八仙紫金缽。這八仙紫金缽原是明朝開國皇帝的鎮(zhèn)庫之寶。朱元璋自幼父母雙亡,家道貧寒,曾在皇覺寺削發(fā)為僧,摩頂齋戒,拿著破缽化緣度日。登基之后,特命工匠用純金制作此寶。金缽周圍塑有八仙圖像,形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自光緒皇帝御賜之后,田靜法師在金缽上刻了四個字“鎮(zhèn)寺之寶”,由住持僧負責保管,代代相傳。文化大革命初期,八仙紫金缽被歹徒騙走,一直下落不明。
二
前些年,仁濟寺重新修復對外開放,縣對臺辦何主任曾來過寺里,認識方丈定智法師。他向方丈介紹了張子彥先生此行的目的,定智法師聞言雙目放光,興奮不已。張子彥親手點燃香燭,焚燒紙錢,在悠悠的鐘罄聲中,畢恭畢敬地在佛像前長跪不起,嘴里喃喃輕語。
拜畢,張子彥喝過小和尚遞來的香茶,然后拉開旅行袋,取出一只精致的保險箱,打開后捧出八仙紫金缽,雙手遞給定智法師,說:“法師,此缽早該回歸貴寺,恕我來遲。”
定智法師接過寶缽,高興至極,忙道:“剛才聽何主任說,施主不惜重金從文物販子手里購回至寶,今又跨海渡水,遠道送來,實為敝寺的造化,施主的大德!師父宏深大師也可瞑目于極樂之境了!”
張子彥欲言又止,稍后問道:“宏深大師何時圓寂的?”
“就是鎮(zhèn)寺之寶失去后的第二年冬天?!苯又ㄖ欠◣煂讼勺辖鹄彵或_走的經過及宏深法師之死細細說了一遍。
1966年,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使青年學生著了魔,“破四舊”的狂風席卷全國。不用說,古老的仁濟寺也在劫難逃了。初夏的一天清晨,縣二中一隊紅衛(wèi)兵高舉拳頭,喊著“造反有理,革命無罪”的口號闖進了寺門。他們架起梯子,用鐵錘砸爛了宋徽宗的真跡,又把大殿里數百尊大大小小的菩薩摔得缺腿斷臂,然后把十大柜經書付之一炬,好端端的仁濟寺轉眼間變得慘不忍睹。本來這場橫掃“四舊”的戰(zhàn)斗已告結束,闖將們準備“凱旋”而歸,不料有個學生忽地叫住大家,說:“紅衛(wèi)兵戰(zhàn)友們,小時候我聽村里的老人說,這寺里有件稀世珍寶叫八仙紫金缽,平日誰也沒見過是啥樣子,叫老禿驢交出來,讓咱們開開眼界!”
闖將們一聽,又一窩蜂擁進禪室。此時寺里只有宏深和定智師徒倆,宏深法師已是65歲高齡,定智法師那時候才二十來歲。紅衛(wèi)兵把師徒二人團團圍住,逼著他們交出八仙紫金缽。
“誰違抗紅衛(wèi)兵的命令,我們就砸碎誰的狗頭!”闖將們齊聲高呼。
“此寶早已失傳,不在寺內,阿彌陀佛!”宏深法師不肯交出鎮(zhèn)寺之寶,平生第一次說了謊。
闖將們見宏深法師負隅頑抗,立即采取了“革命行動”,樹枝、藤條雨點般向師徒兩人抽來。他倆飽受了一頓皮肉之苦,直到闖將們肚子餓得咕咕直響,悻悻然地走了,才從地上爬起來。
過了幾天,定智法師砍柴去了,宏深法師獨自躺在僧榻上養(yǎng)傷。這時,大門被推開,兩個軍人大踏步地走進禪室,年輕的高個子指著同來的胖子說:“這位是縣軍管會的魯副主任,據當地革命群眾反映,仁濟寺有只八仙紫金缽,這是國家文物,你們要交出來,由軍管會代為保存,免得失落民間?!?/p>
宏深法師一聽,掙扎著從僧榻上坐起來,定睛細看,兩位軍人帽子上的那顆紅五星鮮艷奪目。一樁難忘的往事頓時浮現在他的腦際。那是1949年10月間,一支解放軍部隊追殲國民黨白崇禧部逃敵,在仁濟寺附近的岐山展開一場激戰(zhàn),喊殺聲震天動地。宏深法師嚇得緊閉寺門,跪在佛像前不停地祈禱。直到半夜,槍聲才漸漸停下來,一切仍歸于寂靜。翌日清晨,宏深法師打開寺門,不禁大吃一驚,只見除了哨兵外,一大群戰(zhàn)士全都躺在松樹下,腦袋下枕著槍支睡得正香,帽子上的五角紅星亮閃閃的,格外耀眼。后來宏深法師了解到這支部隊原來是羅榮桓的部下,奉命追殲逃敵已經兩天兩夜,戰(zhàn)斗結束后困乏極了,寧愿冒著寒冷露宿山林,也不來攪擾佛門法地。他連聲贊道:“善哉!善哉!難得如此秋毫無犯,共產黨領導的軍隊真是仁義之師!”想起這些,宏深法師打定了主意。鎮(zhèn)寺之寶眼看保不住了,與其落在那些不肯善罷甘休的紅衛(wèi)兵手里,不如獻給國家,眼下只有解放軍信得過了。于是,他二話沒說,撬開床底下的一塊青磚,從埋在地下的瓦缸里捧出八仙紫金缽交給了來人。
第二年夏天,縣軍管會的一位干部來到岐山腳下的村里抓民兵訓練,定智法師同他熟了,問起了八仙紫金缽,這位干部很是驚訝,說軍管會根本沒有一個姓魯的副主任,也不知道什么紫金缽。后來一調查,才知道那兩個軍人是冒充的,他們謊稱是軍管會的,利用宏深法師對解放軍的信賴,輕而易舉地騙走了鎮(zhèn)寺之寶。宏深法師得知受騙上當,悔恨自己有辱佛門,對不起一代禪宗田靜大師,一氣之下吐血而死。撥亂反正后,有關部門派人多次到岐山一帶詳查細訪,尋找八仙紫金缽的下落,都無功而返。
三
張子彥聽后,神色黯然一聲長嘆。
何主任說:“如今鎮(zhèn)寺之寶失而復得,張先生功德無量,想必宏深法師在極樂世界可以釋懷了!”
張子彥擺擺手,說:“這不是我的功勞,實不相瞞,我只是替人了卻一樁心愿的?!?/p>
定智法師和何主任都愣了一下,疑惑地望著他。
張子彥接著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原來,他是替自己的表哥莊雄來了卻心愿的。莊雄就是當年冒充縣軍管會的人騙走八仙紫金缽的主謀,那個胖子是他請來幫忙的朋友。他從紅衛(wèi)兵的嘴里得知了八仙紫金缽這個鎮(zhèn)寺之寶,立即打起了它的主意。那時候他的父母已經去世,有個舅舅在香港經商。他騙得八仙紫金缽后,藏匿在一列直達香港的貨運火車上逃到香港,投奔了舅舅。后來又隨舅舅遷移到臺灣,誰知舅舅的公司搬到臺灣后不久就被人整垮了,宣告破產。一家人的生活變得極度困難,這時候莊雄想到了那只八仙紫金缽,他偷偷地將它賤賣了,將所得都交給了舅舅。舅舅很驚訝,問這錢是哪里來的,他謊稱是買彩票中獎了。此后,舅舅用這點錢從小生意做起,慢慢地又發(fā)展成一家實力雄厚的公司。正因為這個原因,加上舅舅的獨生子張子彥醉心藝術,對企業(yè)經營不感興趣,所以舅舅臨終時把公司交給了莊雄。莊雄確實有經商之才,企業(yè)蒸蒸日上,然而他并不開心,眉宇間總有一絲陰影。張子彥幾次問他,他都避而不答,直到有一次喝醉了,才道出了心底的秘密,他說,這是他這輩子做的最可恥的一件事情,他現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購回那只金缽,好還給仁濟寺??僧斈甑奈奈镓溩釉缫唁N聲匿跡,哪里還找得到?張子彥明白了表哥之所以郁郁寡歡的原因,從那以后就利用自己在藝術界的影響力,四處查訪那只八仙紫金缽的下落。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于找到了那只金缽的下落。莊雄聞訊大喜,立即以重金購回了金缽。誰料,正當他準備趁回大陸做投資考察之際送還金缽時,卻一病不起,患肝癌去世了。臨終時將這個“物歸原主”的心愿托付表弟張子彥來完成……何主任和定智法師聽完后久久沒有出聲。他們都沒想到這只八仙紫金缽背后還有如此奇特而沉重的一段故事。
何主任沉默了一陣之后,說:“難怪張先生此行要求‘靜悄悄的,不要聲張……”
張子彥望著定智法師,說:“不知宏深法師在天之靈能否寬恕……”
定智法師撫摸著八仙紫金缽,一字一頓地說:“我想一定會的!阿彌陀佛!”
張子彥露出了輕松的笑容……
(責編:湯加 圖:賴登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