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那天是立春。

清晨，我被電話驚醒，那端是相熟小女生激動得微喘的聲音，一聲聲清嫩如窗外初生的新葉：“我知道，我知道愛情是什么了。愛情就是他用雙手捧來的那一束玫瑰，血一樣紅，歲月一樣永遠(yuǎn)，而生命就是一千個春天的組合，從一朵玫瑰開到下一朵?！备糁娫挘乙部吹靡娝永镉蔚臏I。

十九歲的小忘年交，一直有恬靜的笑容和桃紅的臉頰，忽然無端消瘦，不自覺地恍惚，而眼睛熠熠生輝，開始打來莫名其妙的電話或者寫來同樣不知所云的信，有時是眼淚，有時是感慨，更多的時候是不斷地追問：“愛情到底是什么？”而愛情，大概在我們生活中為數(shù)不多、要親自去探索真相的問題吧？

那一天，實(shí)在是忙，晚上還有絕對不能不去吃的飯，可是因?yàn)橄矏傊南矏?，忍不住就在飯桌上重?fù)了她的話。

左側(cè)的女士噴了一口煙，在薄荷氣息里她艷妝的臉像一朵看不真切的花。她輕輕笑一聲：“真是太年輕了。大概要到我們這種年紀(jì)，才會知道。愛情呢，不過是蛋糕上的奶油，永遠(yuǎn)是甜的軟的香糯的。吃盡以后，才暴露出來底下的蛋糕，也許已經(jīng)干得發(fā)裂，也許已經(jīng)長了綠毛，可是能怎么樣呢？蛋糕都已經(jīng)買回來了。生命也就是這樣一塊蛋糕吧?！睙熢谒掷餆M了。

就在一低頭的瞬間，她暴露了自己的年齡。那些繁華統(tǒng)統(tǒng)落盡了，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個寂寞的女人。

酒席散了，陪一位同事回家。她，花白頭發(fā)下莊重的黑大衣，一臉撫不平的皺紋在告訴我她已經(jīng)和那“死老頭子”吃不在一塊兒、住不在一塊兒、生死無關(guān)的時候仍然是平靜的。春天的夜，依舊冷，我說：“總有過，愛情吧。”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有吧。但是，不是她們說的那樣。也許，愛情就像玻璃對著陽光反射出來的光環(huán)，七彩繽紛，光華奪目，那一剎那是天上人間，奇跡般的美?？墒翘枏膩聿蛔呋仡^路，一生一世，只有一次機(jī)會陽光會照在你身上，讓你看到這樣的奇境，然后太陽就離開了。你手里剩下的就只是一塊暗淡無光的普通玻璃?！?/p>

回家的時候，一個人走在江堤上，江一直在我腳下糾纏不休地訴說。驀然間，她們的聲音又都在潮聲中涌現(xiàn)。這三個女人，站在生命的三個驛站遙遙相望，就好像所有在時光的河流里彼此對看、卻永遠(yuǎn)不能互相靠近的女人，用自己的一生來探究愛情的本來面目。懂得了她們的答案，也就是懂得愛情對女人一生的傷害吧。

這是春天，這是最美麗的春天晚上，而我靜靜地流下淚來。

（趙映輝摘自《不要臉要趁早》哈爾濱出版社 圖/魏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