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祖
我不知道這是一只什么鳥,它通體黑色,腦袋很小,尾巴卻很大,雙爪不長,但很粗。大與小非常奇怪地搭配在這只鳥身上,顯出一種怪異的美。它落在距狼約一米的一塊石頭上。狼抬起頭望著它,對它的到來顯示出了一種本能的警惕。這些天我發(fā)現(xiàn),狼對所有陌生的東西都有一種本能的警覺,不管走到它跟前的是什么,它都不輕易主動靠近,甚至連表情也很冷漠。我想,這只狼是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的,對任何東西都要防范,以防被侵犯。比如村子里的人,其實是抱著將它打死的強烈愿望的,如果狼明白,就會知道自己被養(yǎng)在村子里,實際上只是因為主人偶然的一個想法。狼其實更應(yīng)該明白,如果有什么侵犯過來,雖然自己有尖利的爪和牙齒,但畢竟整個身子都被脖子上的這根鐵絲拴死了,無法與侵犯者展開搏斗。說到底,打敗自己的武器就在自己身上,一旦出擊,便成敗局。鳥兒也許已經(jīng)看出了這只狼身受禁錮,便不怕它了,在它面前恣意妄為。
狼似乎不怒也不煩,只是非常冷漠地看著它,任它獨自鳴叫。鳥兒似乎纏上了狼,不逗它個盡興,便不會離去。它抖抖身上的羽毛,昂著頭,不停地對狼鳴叫。狼見它沒完沒了,便臥下,一副不予理睬的態(tài)度。鳥兒發(fā)現(xiàn)了狼的忍耐背后有一種無奈,便從石頭上飛下,靠近狼叫了起來。叫了幾聲,便旋飛而起,在它周圍打轉(zhuǎn)。鳥兒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這種舉動很危險,狼只要突然一伸爪子,就能抓住它,但狼沒有那樣做,只是仍然冷漠地望著它。
我等了很長時間,但它們之間仍然相安無事,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刺激的事情。我突然覺得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我聽不懂鳥兒的語言,怎么能知道它在叫聲中表達的是什么呢?我只是出于人的心理,在為它們擔(dān)心,說不定,鳥兒正對狼訴說著一件高興的事情呢!這么一想,我顧慮全無,反而感到眼前的一切都美好起來。
這時候,鳥兒更接近了狼。一只鳥兒接近一只狼,在行為上顯示出了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親近。作為鳥兒,它一定在心靈中接納了狼,所以才有了這樣的表現(xiàn)。這種心靈的接納是通過眼睛完成的,一只鳥兒久久注視著狼,慢慢地,狼在它眼里變得親切和美麗起來。于是,它要接近狼。
但從表面看,鳥兒和狼如此近距離地接觸,是多么不可思議?。涸谄綍r,這兩個生命都是各行其道,互不接觸,只有在一只狼被鐵絲拴起來后,一只鳥兒才可以大膽地走到它跟前,并嬉耍和逗弄它,想尋一次開心。
如果看到這一幕的是一個膽小謹慎的人,他就會為這只鳥兒害怕。對于這樣一個人來說,世界上的美都是被遮掩了的,他對一切都害怕,害怕已有的一切一不小心會被打碎,害怕自己失去現(xiàn)在。當(dāng)然,他更不會為未來大膽地去拼搏,他疏于設(shè)想,他恐懼于理想一類的東西。
與之相反的,當(dāng)然是胸襟寬廣的人了。他看到一只狼和一只鳥兒這樣相處,就會發(fā)現(xiàn)生命互相映襯的美麗,就會看到生命在追求心中的意愿時表現(xiàn)出的勇敢之美,他甚至?xí)X得生命就應(yīng)該這樣,哪怕前面是堅硬的崖壁,也應(yīng)該毫不畏懼地撞上去,讓生命粉碎成五彩繽紛的花雨:決不后退回去,成為一潭死水。
還有呢,比如戰(zhàn)斗者,他們甚至可以把鳥兒想象成一個前進的戰(zhàn)士,一個去赴死的戰(zhàn)敗者,一個把生命和理想全部濃縮成意志的刺客;這樣的追求只能使自己一去不回,身遭殘殺,但人格和尊嚴(yán)卻得以突現(xiàn)。
最高的境界,是化一切為烏有,把生命置入一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中去,隨心所欲,大愛大恨;生和死是一回事,大和小是一樣的,“取乎其上,適乎其中”。如果自己面前是一只被拴住的狼,就為它唱歌;如果一只鳥兒飛到自己跟前高興地唱歌,就耐心地做一名觀眾,讓它感到生命的友好和美麗。
整整一天,一只狼和一只鳥兒就這么相處著。我悄悄走開,再沒有去打擾它們,它們組成的世界潛藏著什么,誰也不得而知。但它們組成了一面鏡子,每個人都被映照在里面。
照一照吧,看看你是這面鏡子里的誰。
(陳璐摘自《狼界》圖/叢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