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
我見過各種賣唱者,其中最怪異的一個是在倫敦塔邊上看到的。這家伙有五十歲左右,體壯如牛,頭戴一頂獵帽,上面插了五彩的鴕鳥毛,這樣他的頭就有點像兒童玩的羽毛球:身上穿了一件麂皮夾克,滿是污漬,但比西單的那些盲人干凈——那些人身上沒有污漬,整個人油亮油亮的——手里彈著電吉他,嘴上用鐵架子支了一只口琴,腳踩著一面踏板鼓,膝蓋拴有兩面鈸,靴子跟上、兩肘拴滿了鈴,其他地方可能也藏有一些零碎,因為從聲音聽來,不止我說的這些。他在演奏時,往好聽里說,是整整一支軍樂隊,往難聽里說,是一個修理黑白鐵的工場。演奏著一些俗不可耐的曲子。初看時不討厭,看過一分鐘,就得丟下點零錢溜走,否則就會頭暈,因為他太吵人。我不喜歡他,因為他是個嘩眾取寵的家伙。他的演奏沒有藝術(shù),就是要錢。
有一次我在洛杉磯乘地鐵,從車站出來,走過一個很大的過廳。這里環(huán)境很優(yōu)雅,鋪著紅地毯,廳中央放了一架鋼琴。有一個穿黑色燕尾服的青年坐在鋼琴后面,琴上放了一杯冰水。有人走過時,他并不多看你,只彈奏一曲,就如向你表示好意。假如你想回報他的好意,那是你的事。無心回報時,就帶著這好意走開。我記得我走過時,他彈奏的是“八音盒舞曲”,異常悠揚。時隔十年,我還記得那樂曲和他的樣子,他非常年輕。人在年輕時,可能要做些服務(wù)性的工作,糊口或攢學(xué)費,等待進(jìn)取的時機(jī),在公共場所演奏也是一種。這不要緊,只要無損于尊嚴(yán)就可。我相信,這個青年一定會有很好的前途。
下面我要談的是我所見過的最動人的街頭演奏,這個例子說明在街頭和公共場所演奏,不一定會有損個人尊嚴(yán),也不一定會使藝術(shù)蒙羞——只可惜這幾個演奏者不是真為錢而演奏。
一個夏末的星期天,我在維也納,陽光燦爛,城里空空蕩蕩,正好欣賞這座偉大的城市。維也納是奧匈帝國的首都,帝國已不復(fù)存在,但首都還是首都。到過那座城市的人會同意,“偉大”二字絕非過譽。在那個與莫扎特等偉大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的歌劇院附近,我遇上三個人在街頭演奏。不管誰在這里演奏,都顯得有點不知寒磣。只有這三個人例外。拉小提琴的是個金發(fā)小伙子,穿件毛衣、一條寬松的褲子,簡樸但異常整潔。他似是這三個人的頭頭。雖然專注于演奏,但也??纯赐?,給他們無聲的鼓勵。有一位金發(fā)姑娘在吹奏長笛,她穿一套花呢套裙,眼睛里有點笑意。還有一個東亞女孩坐著拉大提琴,烏黑的齊耳短發(fā)下一張白凈的娃娃臉,穿著短短的裙子,白襪子和學(xué)生穿的黑皮鞋;她有點慌張,不敢看人,只敢看樂譜。
三個人都不到二十歲,全都漂亮至極。至于他們的音樂,就如童聲一樣,是一種天籟。這世界上沒有哪個音樂家會說他們演奏得不好。我猜這個故事會是這樣的:他們?nèi)齻€是音樂學(xué)院的同學(xué),頭一天晚上,男孩說:敢不敢到歌劇院門前去演奏?金發(fā)女孩說:敢!有什么不敢的!至于那東亞女孩,我覺得她是我們的同胞。她有點害羞,答應(yīng)了又反悔,反悔了又答應(yīng),最后終于被他們拉來了。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十幾個人在聽,但都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恐怕會打擾他們。有時會有個老太太走近放下一些錢,但他們看都不看,沉浸在音樂里。
我堅信,這一幕是當(dāng)日維也納最美麗的風(fēng)景。我看了以后有點嫉妒,因為他們太年輕了。青年的動人之處,就在于勇氣,和他們的遠(yuǎn)大前程。
(玉冰心摘自《我的精神家園》圖/遲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