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堂不但小,名字也很土氣,叫做核桃樹學(xué)堂,坐落在豫西的一個深山溝里頭。說是學(xué)堂,其實只是一間土坯子壘起來的小泥屋。屋頂呢,則是用秫秸、谷稈和著麥草苫起來的草廈子。天氣晴暖的日子,一走進去就會嗅到一抹莊稼成熟后曬干的香甜,很是受用呢。老師不多,只有一個人,姓顧。不過,大家不叫他“顧老師”,而稱他“顧三爺”。顧三爺年近七十,小時候念過幾年書,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年歲大了,再加上瘸著一條腿,做不來別的活路,他就自愿做了孩子們的老師。
說是老師,其實也沒教幾個學(xué)生。學(xué)生呢,也是參差不齊、缺胳膊少腿的。通常只有五六個的樣子,而且年齡相差懸殊。最大的十七歲,叫羅白,是鄰村的,顧三爺趕集時偶然遇見他,便把他招進了自己的學(xué)堂。不過,大家都管他叫蘿卜。他個頭大,往小孩子們身邊一站,真像一只大白蘿卜似的。山里人的眼里,蘿卜和白菜一樣,都是上好的菜蔬,漫長的冬天里,全靠它下飯哩,這名字不帶絲毫的貶義。蘿卜雖然將近十七歲了,智力卻跟五歲的孩子差不多,做顧三爺?shù)膶W(xué)生倒是一點不屈才。
除了蘿卜以外,其余的孩子都不傻,不過多多少少都有些殘疾:一個因為發(fā)高燒耳朵聾掉了,聽不見聲音,成了啞巴;一個因為觸電燒掉了一只胳膊;第三個因生瘤子鋸掉了一只腳。還有一個孩子倒是胳膊腿兒齊全,然而,都十幾歲了,個頭還不到一米,是個天生的侏儒,大家叫他土豆。最后一個孩子生下來脊椎就嚴重變形,走起路來像蝦一樣彎著腰,名字自然就叫做“蝦米”。
這些孩子們都沒有辦法進正常的學(xué)校念書,顧三爺看他們可憐,就把他們招集到一起,辦了這個免費的小學(xué)堂。顧三爺不要工資,孩子們也不用課本,顧三爺肚子里裝什么就教他們什么。村頭有一棵老核桃樹,遮天蔽日的,怕是有幾百年的樹齡了。樹下有一間小泥屋,原來是生產(chǎn)隊里作倉房用的,顧三爺領(lǐng)著孩子們把屋子打掃了一番,然后,搬進去幾塊石板、幾只樹墩,桌椅板凳就算是齊全了。
顧三爺?shù)恼n堂沒有嚴格的規(guī)程,天上的太陽就是他們的鐘表。太陽爬出來一丈多高的時候,孩子們就來了。太陽打著呵欠回家睡覺的時候,他們也跟著散了學(xué)。若是哪一天太陽躲在被窩里偷懶,他們就知道:天要下雨,不用去學(xué)堂里了。
雖然只有五六個學(xué)生,但,核桃樹下的小學(xué)堂里卻是熱鬧非常。孩子們來上學(xué)的時候,有的牽來一只半大牛犢子,有的帶來兩只小羊羔。沒辦法,山里的莊戶人家過日子,莫管是大人還是孩子,誰都不能閑著。到課堂念書的時候順便把牛犢子羊羔羔帶出來吃些草,在他們看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于是,核桃樹下就往往出現(xiàn)這樣的情景:孩子們在小泥屋里念書識字,哇哇哇,哇哇哇。牛犢子和大白鵝則在教室外頭扯起喉嚨唱長調(diào),哞——嘎嘎嘎,哞——嘎嘎嘎,像比賽似的。羊羔羔一般來說比較乖,吃飽了肚子便安靜地守在教室外頭,不聲也不響。實在忍不住好奇時,最多把小腦袋探進門縫里偷看兩眼而已,等它們的小主人散了學(xué),便親昵地跟了他們一起回家。山路崎嶇,回家時他們往往排成細長的一支隊伍,邊走邊唱顧三爺教他們的歌:
兩只老虎跑得快來跑得快
一只沒有那個尾巴
一只沒有那個腦袋
真奇怪呀真奇怪
孩子們唱歌的時候,走在他們身邊的家伙們也不甘寂寞,不時地拖長了聲音引吭高叫一曲來湊熱鬧。大家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就如同美妙而又和諧的交響樂了。
不過,顧三爺并不整天讓孩子們坐在教室里念書識字。根據(jù)季節(jié)和時令的變化,他也會適時地教孩子們一些別的東西。比如,春天來的時候,他便教孩子們種南瓜。
南瓜是一種非常耐旱的作物,不嬌貴、也不挑剔。只要有巴掌大的一抔土,再給它一碗水,它就能生根發(fā)芽,拖出長長的秧子,然后再結(jié)出一個或幾個愣頭愣腦的大南瓜來,喜人得很呢。莊稼歉收、口糧短缺的年景,能拿來當飯吃。還可以整年論月地放著都不壞,越放越甜,是鄉(xiāng)下人的寶貝呢。到了春天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種上一些。不過,在一些長不成莊稼的邊角旮旯里才舍得種南瓜。有時候,主人把南瓜籽隨手種下以后就忘了,南瓜呢,不抱怨也不偷懶,還是默默無聞地待在自己的角落里暗暗地長著個頭,直長到像一頭小肥豬那么大。某一日,主人出來打柴或是采藥的時候,無意間與它們遭遇,就像邂逅了多日不曾見面的好朋友一樣,欣喜地采摘了扛回家,它們才算登堂入室,在最需要的時候派上用場。
顧三爺想,一個孩子無論多么沒本事,只要學(xué)會了種南瓜,便不會再餓死。因此,種南瓜對孩子來說,是極其重要的一門功課呢。
孩子們遵照顧三爺?shù)膰谕校河械膹募依飵硇$P子,有的帶來小鐵鎬。蘿卜力氣大,挑來了滿滿兩桶水。顧三爺一邊講解,一邊手把手地教孩子。種子埯下去以后,過了幾天,顧三爺帶孩子來一看:那些小家伙們像調(diào)皮的馬猴蟲一樣,從土里拱出來,生出嫩綠的苗芽來了。他們小心地給那苗芽澆了水,又撿來羊糞蛋蛋偎在根部,給它們一棵一棵地施了肥。那葉片不斷地變化著,差不多一天一個模樣。終于有一天,從嫩綠的藤蔓上開出了金黃色的、像小喇叭一樣的花朵。那花朵的清香引得一群又一群的蜜蜂圍了它們,一邊打著轉(zhuǎn)轉(zhuǎn)舞蹈,一邊嚶嚶嗡嗡地唱著歌兒。孩子們問顧三爺,蜜蜂們唱的是什么呢?顧三爺告訴他們,蜜蜂是在贊美南瓜花呢,那唱出來的歌兒就叫做《釀蜜歌》:
花兒花兒真漂亮。
賽過樹上臭豆娘。
豆娘臭,花朵香,
釀成蜜兒作冬糧。
等蜜蜂采完了蜜,花朵慢慢地衰敗以后,肥嘟嘟的小南瓜便像嬰兒一樣,張著小嘴兒嘻笑著探頭探腦地長出來了。孩子們一個個興奮得手舞足蹈,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弟弟妹妹似的。他們不斷給南瓜澆水、施肥,南瓜就一天一天地長大了。有的長得長長的、彎彎的,像面包圈;有的長得圓滾滾、肥肥壯壯,像羊肚子。有的甚至有牛頭那么大,重達二十多斤,一個人扛都扛不動,要放在籮筐里讓兩個人抬著,才會搬回家去。當孩子們扛著金黃肥壯的南瓜回家時,家長們都高興得咧開嘴巴,笑得牙齒都快要跳出來了。
收獲了南瓜,春天就慢慢地謝幕,日子轉(zhuǎn)入另一樂章。
山里的日子不像城里那么稠密和刻板。城里人掀著日歷、掐著鐘表過,人活得像機器,日子過得如同一本賬簿,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算計出來的數(shù)字。鄉(xiāng)下的日子是一片一片或是一抹一抹地度過的,舒緩有致、抑揚頓挫,像是一幅寫意的水墨畫,又像是一首悠長而又古老的歌謠,時而淺淺淡淡、時而濃墨重彩,從容不迫、不慌不忙。當田野里一片嫩綠,腳下的土地變得潮潤潤、濕漉漉的,蟲子開始鳴唱、燕子回來銜泥做窩的時候,是春天來了,于是開始播種。之后,他們合著季節(jié)的律動,由夏的熱烈激蕩,過渡到秋的極盡張揚,慢慢地把那悠長而又古老的曲子一步一步地推向高潮。一唱三嘆、千回百轉(zhuǎn),那四季的韻味便被一點一點地吟詠出來了,日子也如同裊繞在樹梢上的炊煙一樣,不知不覺地隨風(fēng)掠過,如羚羊掛角、痕跡不著,又周而復(fù)始、生生不息。
顧三爺?shù)恼n程也是按季節(jié)的變化編排的。春天的時候教孩子們種南瓜,到了秋天,他則帶著孩子們漫山遍野地遛紅薯。紅薯在城里是粗食,在山里卻是主糧。紅薯像南瓜一樣,成活率高、產(chǎn)量大,還耐干旱。到了秋天進到山里,放眼望去,遍野都是綠騰騰的紅薯秧。霜降以前,把紅薯從土里起出來收回家去,下到菜窖里儲存起來,就是人畜一冬的嚼頭。莊戶人家過日子實在:囤里有糧,心里不慌;窖里有紅薯,心里不發(fā)怵?!板蕖笔恰皩ひ挕钡囊馑迹褪窃谑斋@了一遍的紅薯地里再尋找一遭,把遺落在土里的紅薯刨出來。這在鄉(xiāng)下也是常見的活路,除了遛紅薯以外,還有遛豆子,遛花生。遛一遍就會有一遍的收獲呢。
孩子們拿了鏟子、鋤頭還有小耙子,學(xué)著顧三爺?shù)臉幼?,在土里一邊耬、一邊耙,挖挖刨刨、翻翻尋尋,不定哪一下,就有一塊胖乎乎的紅薯被覓出來了。顧三爺對孩子們說:藏在土里沒有被大人挖走的紅薯,都是小淘氣,它們故意躲起來,是為了跟孩子們捉迷藏。它們都有耳朵,能夠聽得見,只要唱著歌兒來喚它,它們就出來了。歌兒很好學(xué),是這么唱的:
胖紅薯,你出來,
我替你尋個花奶奶。
花奶奶,鼻子大,
張開嘴巴沒有牙。
顧三爺解釋說:那躲藏在地里的紅薯一聽說花奶奶沒有牙齒,不會吃它們,就放心大膽地出來了。一出來,就被孩子們捉進籃子里去,想跑也跑不掉了。運氣好的話,孩子們一晌就能遛出一滿籃子來。在遛紅薯的間隙里,顧三爺也教孩子們一些別的知識。比如,看到地壟間長的一棵藥材,顧三爺就告訴孩子們:這藥材叫什么名字,能派什么用場。要不了多少天的工夫,孩子們就認識了許許多多的藥材:像毛枯丁、七七芽、豬毛尾、灰灰根、兔耳朵,還有驢混沌、頭頂一顆珠。顧三爺一邊教他們辨認,一邊教他們采挖。一個季節(jié)下來,孩子們采挖的中草藥就有一大竹簍子那么多了,顧三爺托人帶到城里的藥材店去賣了,拿錢再給孩子買來一些識字書、連環(huán)畫,還有鉛筆和本子什么的,如果剩下有富裕的錢,還會買一些孩子們愛吃的糖果。孩子們吃著用自己的勞動換來的點心,甭提有多么開心了。
開心的日子過得總是特別的快。北風(fēng)開始嗚嗚咽咽地歌唱時,冬天就來了。
冬月里天氣冷,燕子飛到溫暖的南方,兔子和松鼠們都藏進樹洞里不肯出來,田里的莊稼已經(jīng)全部收獲回家,忙活了幾個月的土地終于歇息下來,可以美美地睡個長覺了。這時候,顧三爺便把孩子們招集進小泥屋里,學(xué)一些書本上的知識,或是講一些好聽的故事。
小屋里暖烘烘的。屋角里生著爐子,爐子里燃著柴火或是牛糞,散發(fā)出一種草木才有的很好聞的味道來。在爐塘的灰燼里,埋著孩子們遛來的紅薯。紅薯一點一點地焙熟以后,焦甜的香味便絲絲縷縷地彌散出來,充滿整個小屋。孩子們坐在自己的木墩上,眼睛瞪得溜溜圓,聚精會神地聽顧三爺講故事。顧三爺?shù)亩亲永镅b了許多好聽的故事。有天河里牛郎和織女的故事,還有紅毛仙狐的故事,孩子們怎么聽都聽不夠呢。講得累了,顧三爺也教孩子們念一些兒歌或是民曲,都是小時候先生教他的,也沒什么意思,只是念著順口而已。比如:
小西瓜,圓揪揪,
巴掌打來指甲摳。
摳出白仁我吃嘍,
摳出紅仁拜朋友,
一拜拜到米花樓。
米花樓有個小哥哥,
反穿皮襖大裹腳。
顧三爺每一天都把課程安排得豐富多樣。講完了故事學(xué)識字,識完了生字學(xué)算題,算完了題以后便帶孩子們到野外撿拾山果子。山里人都懂得“靠山吃山”的道理。冬月里,雖然滿目蒼茫、萬物蕭條,但仔細尋覓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一些秋天里被遺落的果子還掛在枝頭上,經(jīng)歷了風(fēng)霜和寒露,它們的顏色更紅,吃起來味道也更甜了。還有一些堅果之類的山貨,也因熟透、風(fēng)干而跌落到了地上。有的藏在草稞里面,有的躲在碎石頭的縫隙里,被人撿回家的話,就會派上各自的用場,沒有人撿,就變作一粒種子,悄悄鉆進土里,等來年的春天,再開始生命的第二次輪回。
孩子們撿得最多的是橡籽。橡籽就是橡樹上結(jié)出來的果實。橡籽成熟以后有指頭肚那么大,堅硬飽滿、圓潤光滑,像算盤珠子一樣。撿回家里可以用麻線穿起來,掛在脖子上當裝飾品,也可以磨成面,做成橡子涼粉,或是烙成橡子餅,蒸成橡子糕。橡籽做出來的食物味道佳、口感好,稀罕得很呢。就是在撿橡籽的時候,孩子們撿到了那只獾仔。
那家伙像一只小貓娃一樣,可憐巴巴地躺在崖壁下的草稞子里,一身灰毛,腦袋上還有三條白色的縱紋,看上去快要死了。它顯然是不小心從崖壁上跌下來摔傷的。顧三爺讓孩子們把獾仔抱回小泥屋里,挨著屋角的爐子給它壘起了一個小窩。獾仔跌傷了腿,不會走路,孩子們烤了紅薯和野果子來給它吃。它像一個乖寶寶一樣,吃飽了肚子便抱著腦袋,憨態(tài)可掬地躺在窩里睡覺。沒過多少日子,它就成了孩子們的朋友,腿傷也慢慢痊愈,能夠走路了。每一天孩子們來上學(xué)的時候,它總是走到路口,遠遠地迎著孩子們。
然而有一天,當孩子們從家里來到學(xué)校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小家伙不見了。他們尋遍了周圍能夠隱身的每一叢草窩,都沒有找到它,便傷心得哭了起來。顧三爺告訴孩子們說:獾仔回家找它媽媽去了。孩子們聽了顧三爺?shù)脑挘胖棺×搜蹨I。不過,每當?shù)揭巴獠晒踊蚴菗炫<S的時候,他們總是有意無意地尋覓著,希望能夠再次邂逅那只可愛的獾仔??墒?,好長一段時間過去了,他們沒有再遇到過獾仔,卻意外地結(jié)識了一位猴媽媽。孩子們看到它的時候,猴媽媽抱著一只小猴子,蹲在一棵柿樹上,正津津有味地吃著紅燈籠一樣的柿子呢。孩子們都知道,那只小猴子是猴媽媽的寶寶。它看上去毛茸茸的,十分討人喜歡。他們很想跟那只小猴子玩耍玩耍,可是,猴媽媽一直抱著它,不肯放它下來。
孩子們靈機一動,生出了一個主意。他們拿出猴子愛吃的堅果、野栗子還有橡籽,放在柿樹下面,然后就走開躲起來。等了一陣子以后,猴媽媽經(jīng)受不住美味的誘惑,終于從柿樹上爬了下來。為了迅速地把那些野果子撿拾干凈,猴媽媽放下孩子,顧自撿起來??赡苁沁^于饑餓了吧,它一邊撿一邊吃,似乎完全忘記了小猴子的存在。孩子們趁它專心致志地吃著東西的時候,調(diào)皮地沖出來,搶走了它的孩子。然而,到了小泥屋里才發(fā)現(xiàn),那只小猴子一動都不會動。它緊閉著眼睛,渾身冰冷而又僵硬。顧三爺看了看,原來那只小猴子是死的,而且死了有些日子了。這時猴媽媽已經(jīng)追到門口,顧三爺命孩子們把小猴子抱出去,還給了猴媽媽。猴媽媽把自己的孩子緊緊地抱在懷里,憐愛地拍了拍,然后才離開了。
以后,孩子們又在林子里幾次遇到猴媽媽,每一次猴媽媽都抱著自己那已經(jīng)死去多日的孩子。猴子是很聰敏的,它應(yīng)該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死了。它那么固執(zhí)地抱著,肯定是不舍得丟棄。不知道它要抱到什么時候才肯放手呢。天氣越來越冷,猴子想要尋覓到果腹的食物也愈來愈難了。顧三爺看它可憐,便帶著孩子們在它經(jīng)常路過的地方悄悄放下一些堅果。猴媽媽吃飽了肚子,便會抱著孩子曬太陽。它默默地坐著,眼睛里滿是憂傷和無奈,讓人看了心酸難忍。顧三爺很想把它的孩子接過來,替它掩埋進土里,但,努力了幾次都不成,只好隨它去了。心想:也許它那么抱著心里會好受一些。顧三爺這么尋思著,不知不覺間,眼睛里面便蓄滿了混濁的老淚。
什么事情都不做的時候,顧三爺也領(lǐng)著孩子們像猴媽媽一樣地曬太陽。他們坐在小泥屋附近的山坡坡上,一邊吃著烤熟的堅果或是紅薯,一邊曬著太陽。太陽紅潤著一張圓圓的臉,像剖開的南瓜一樣,懸掛在半天空。顧三爺坐在孩子們的身邊,看看這一個,又瞅瞅那一個。他覺得哪一個都是他的小寶貝。他怎么愛都愛不足,怎么疼都疼不夠呢。
由于瘸了一條腿的緣故,顧三爺一輩子都是單身一人過日子?,F(xiàn)在,有這么多的孩子陪在他的身邊,他幸福得胡子都在一抖一抖地笑呢,把一張核桃皮般的老臉笑成了盛開的山菊花。這一輩子,他吃夠了身體殘疾的苦頭,對這些身有疾患的孩子,他便更多了幾分的憐惜。他覺得這些孩子就像羊羔羔和獾仔仔一樣,都是神的造物,要多多地疼愛他們呢。顧三爺原本想要多帶孩子們幾年的,他還有好多東西沒有教給孩子們哩。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在第三年的初冬時節(jié),顧三爺卻突然離開了孩子們。
那時候,大雪還沒有封山,顧三爺領(lǐng)著孩子們,想趕在下雪以前多采一些野果子,做孩子們課間的嚼頭。有一天,他們在一道巖壁旁發(fā)現(xiàn)了一株紅紅的醉漿果。由于經(jīng)了霜的緣故,那果子紅得發(fā)紫,看了叫人饞涎欲滴。但,因為地處險要,采摘不便,很難近身,顧三爺只好眼睜睜地帶著孩子們離開了。然而,孩子到底是孩子,一邊走著,一邊回頭戀戀不舍地望著那紅艷艷的果子??粗⒆觽冐濔挼难凵瘢櫲隣攲嵲谟行┯谛牟蝗?。于是,把孩子們安置到一個安全地帶以后,他一個人回來采摘醉漿果。誰知,剛采了幾顆,顧三爺就一腳踏空,毫不防備地跌到了崖壁下。
看著向崖壁下一路滾去的顧三爺,孩子們一下子全都嚇傻了,繼而本能地哭喊起來。蘿卜雖然是個憨子,但到底身手敏捷,他一邊喊著,一邊第一個沖下山崖去。名叫土豆的小侏儒比別的孩子大幾歲,首先靈醒過來,一路哭喊著飛奔回村子里叫人去了。剩下的幾個孩子也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向山崖下奔去。當孩子們趕到顧三爺身邊的時候,顧三爺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只是微瞇著一雙眼睛,癡癡地望著圍攏在他身邊的孩子們。孩子們左一聲右一聲地叫著:顧三爺,顧三爺!聽著孩子們急驟的呼喚聲,顧三爺?shù)淖齑捷p輕地嚅動了一下,臉上現(xiàn)出一抹慈愛的微笑,然后,就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村里人趕到的時候,顧三爺?shù)纳碜右呀?jīng)差不多僵硬了。人們七手八腳地把他抬回村里,穿上壽衣,殮進棺材里,然后埋在了距村子十里開外的嶺坡上,那里是顧家祖宗的老墳場。
顧三爺走了,再也沒有人教孩子們識字念書唱兒歌,也再沒有人給孩子們講故事了。然而,孩子們牽了小牛犢或是羊羔羔出來吃草的時候,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聚攏到核桃樹下的小學(xué)堂里:他們用過的石板和木墩墩還在,屋角的爐塘還在,爐塘旁邊那個為獾仔壘的小窩窩也還在。然而,他們的顧三爺卻是不在了。好長一段時間里,孩子們都無法接受顧三爺?shù)碾x去。他們下意識地到處尋找,天真地幻想著,顧三爺是躲起來跟他們捉迷藏哩。他們尋啊、覓啊,然而,哪里都沒有顧三爺?shù)挠白印げ坏筋櫲隣?,他們便日?fù)一日地守候在核桃樹下,遲遲地不肯離去,有時候一等就是一整天。
大人看孩子們可憐,只好一而再地直截了當告訴孩子們:顧三爺死了。以前孩子們對“死”基本上沒有什么認識。現(xiàn)在,他們漸漸地懂得:“死”就是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再也不回來了。這個事實雖然很殘忍,然而,大部分的孩子還是慢慢接受了,不能接受的只剩下一個人:那個名叫“蘿卜”的智力殘障孩子。
蘿卜這孩子命苦,一生下來腦殼子就壞掉了。十幾歲的時候,又父母雙亡。一個傻孩子,四不沾、八不靠的,活得跟孤魂野鬼差不多。村里人這個給他一只饅頭,那個給他一塊地瓜,他就這樣饑一頓、飽一頓地挨著,進了顧三爺?shù)膶W(xué)堂,才算過了幾天知冷知暖的好日子。別的孩子放學(xué)回家時,顧三爺總是把他留下來,和自己搭幫吃飯睡覺,就像爺孫倆一般,他對顧三爺更是特別地依戀,一時半刻都不舍得離開?,F(xiàn)在,突然之間見不到顧三爺了,他著急得坐臥不寧,如同吃奶的孩子突然失去了娘親一樣。
剛開始的時候他只是煩躁不安地四處走動,飯不肯吃、覺也不肯睡,失魂落魄地從村東游蕩到村西,又從村西游蕩到村東。像瞅地貓一樣,這里瞅瞅,那里瞧瞧。村里人告訴他說:不用瞅了,顧三爺死了。他聽了卻是無動于衷。顯然地,他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死”。后來,他就突然不見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旮旯。一個傻子,又沒有親人,不見了也就不見了,大家也沒怎么在意。以前他也走失過,過一段時間自己就回來了。這時節(jié),村人的注意力全被一個可怕的“鬼”吸引了去。
鬧鬼的事情是從劉老四那里傳出來的。劉老四是個老豆倌,專門收了豆子磨豆腐。黑下里把豆腐做好,白天里擔(dān)到集鎮(zhèn)上去賣。由于集鎮(zhèn)在幾十里以外的埠子上,他賣完了豆腐以后,往往要披星戴月地趕了夜路回家。有一天,他比往日里回來得更遲一些,走到村后的嶺坡上,影影綽綽地看見一個黑漆漆的鬼影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顧三爺?shù)膲烆^上。他嚇得一路狂奔回村里,鞋子都跑丟了一只。
以后,又有幾個人黑下里在村后的嶺坡上見到了鬼。說那鬼披頭散發(fā)、張牙舞爪,狀如妖魔,時而在山林里狂奔,時而一動不動地蹲著,夜半時分還會發(fā)出凄厲的怪叫聲。那叫聲像悲傷的狼嗥一樣:嗚——噢噢噢,嗚——噢噢噢,連山里的鳥獸聽了都驚悚不已,紛紛飛逃。村里一時間鬧得雞犬不寧、草木皆兵,而且那鬼故事也越傳越神奇。后來,實在鬧得風(fēng)聲鶴唳、不可開交了,村長只好帶了一些膽大的年輕人去捉鬼。半夜里,隨著披肝瀝膽、撕裂長空的一聲哀號,鬼影子如期出現(xiàn)了:大家點著火把一看,那“鬼”村里人都認識。他不是別人,正是失蹤了多日的蘿卜。
蘿卜顯然是把顧三爺?shù)膲烆^當作了自己的家。他弄來一些秫秸稈子堆在墳頭旁,做成了自己的窩。在窩里還有他吃剩下來的紅薯頭和野果子。他白天里出沒在山林里找吃的,夜晚便宿在墳頭上陪伴顧三爺。實在情不自禁、想念得慌了,便扯開喉嚨號叫幾聲,可能是在呼喚顧三爺回來吧。由于寒冷,他的手指和耳朵上都凍出了結(jié)疙瘩連片子的凍瘡,有的還化了膿結(jié)了痂,看上去慘不忍睹。
一個大活人怎么可以睡在死人的墳頭上呢?大家責(zé)罵了他一通,然后把他強行拖回了家。然而,沒過兩天,他就又不見了。不用說也知道,他還是去了顧三爺?shù)膲烆^上。大家只好再一次地把他拖回家。時近臘月,天氣一日比一日地寒冷,眼見得大雪就要封山了。顧三爺?shù)膲烆^位于高高的嶺坡上,在寒風(fēng)肆虐下,無遮無擋的,不把他拖回來,夜里下了雪,他說不定會被凍死的。真凍死了,誰負責(zé)呢?
村長惱了,氣急敗壞地提著他的耳朵告訴他:顧三爺死了。你再怎么守著他也活不過來!婦女主任則語重心長地哄勸他:孩子,顧三爺早已經(jīng)死掉,埋進土里,變成一只地瓜了。你就是守到猴年馬月,他也不會出來跟你見面了。村治保主任是個急性子的年輕人,他早就對蘿卜不耐煩了,惡狠狠地嚇唬他道:你守在這里吧。到半夜里,顧三爺變作一個厲鬼出來,非掐死你不可。村里的小學(xué)女教師循循善誘地教導(dǎo)他:蘿卜,你知道什么是死嗎?死就是再也不會醒來,再也不會說話不會走路了。人生在世,終有一死。有的輕如鴻毛,有的……一個傻子,跟他講什么鴻毛泰山,那不是對牛彈琴嗎?沒等女教師說完,村長就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直截了當告訴蘿卜說:死就是鉆進地里,再也不會爬出來了。
然而,事情卻是出乎意料地棘手:蘿卜由于是個傻子的緣故,無論人們講什么道理給他聽,怎樣地威脅和恐嚇他,他都油鹽不進、刀槍不入,根本不明白什么叫“死”。他固執(zhí)己見地認定:顧三爺是躺在土里睡覺呢,睡醒了就會出來跟他說話了。兔子、松鼠還有蛇,到了冬天不是都要躲起來睡大覺嗎?他一意孤行地守候在顧三爺?shù)膲烆^上,寸步不肯挪窩。把他拖回來一次,他逃跑一次。拖了幾回以后,大家就都不愿意再拖了。這么冷的天,待在屋子里還不受用哩,誰愿意老往深山野地里跑呢?顧三爺?shù)膲烆^距離村子好幾里遠呢。再說,傻子又不是小孩,十七八歲的壯小伙子,不僅力氣大得很,而且壯得如同一頭牛,兩三個人都拖不動他。
拖不動就不拖了。村長命人扛來了許多的秫秸稈子,就在顧三爺?shù)膲烆^旁邊替蘿卜搭起了一個嚴嚴實實的窩棚。然后,又動員大家給他拿了一些吃的來,這樣,蘿卜就不至于凍餓而死,村里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后來日子一久,人們便漸漸地把他忘了。俗話說: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屋里屋外、遠愁近憂的,各自都有一攤子的事務(wù)要忙活,誰會整天惦記著一個傻子哩?
冬去春來,仿佛只是一恍之間,幾個月的光景就過去了。村長的老娘害有寒癆癥,每到春天就要發(fā)作。有一天,村長偶然到村后的崗坡上去為老娘采挖藥材,忽然心血來潮地想去顧三爺?shù)膲烆^上看看。于是,便穿過幾片山林走了過去。仔細一看,他吃了一大驚:只見顧三爺?shù)膲烆^上結(jié)滿了肥肥壯壯的南瓜。那些南瓜一個比一個大、一只比一只圓。有的像牛頭,有的如同羊肚子。蘿卜正彎著腰低聲呢喃著跟南瓜們說話呢。他無限憐惜地撫摸著一個南瓜說:顧三爺,你渴了嗎?不等南瓜回答,就給它澆上滿滿一碗水。澆完了,他又捧著另一只南瓜問:顧三爺,你餓了嗎?然后,就拿一些羊糞蛋子埋進南瓜的根部。
顯然,這些南瓜全是蘿卜種出來的,在他的眼里,墳頭上結(jié)出來的這些南瓜就是顧三爺。顧三爺終于從土里鉆出來,跟蘿卜見面、跟蘿卜說話了。這真叫做功夫不負有心人。村長看看低頭忙碌的蘿卜,再看看那些圓滾滾胖乎乎的南瓜,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末了,低沉地叫了一聲:孩子。眼睛就慢慢地濕潤了。
【作者簡介】傅愛毛,女,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曾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研究生課程進修班。2000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著有長篇小說《綠色女人》等,先后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二百萬字,其中有多篇作品被多種選刊轉(zhuǎn)載,小說《私奔》被翻譯到美國,小說《小豆倌的情書》入選2004年度小說年選,《嫁死》、《長在眼睛里的翅膀》等小說被改編成電影文學(xué)劇本。現(xiàn)在鄭州市文聯(lián)創(chuàng)研室工作,河南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