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艾君
對于多數中亞國家來說,俄羅斯族是優(yōu)質的人力資源,是中亞國家工業(yè)、科技領域的支柱,他們離去會導致許多工業(yè)設施無法運轉;一些有識之士指出:俄羅斯族參政還可以抑制中亞國家的政治毒瘤——貪污腐敗,因為他們沒有那么多貪婪、兇狠的親戚。
在100多年時間里,中亞俄羅斯族群的形成是一個自然和人為的雙重進程。1991年以后,人們發(fā)現:中亞還有大量俄羅斯族——“帝國”的遺民們。他們的境遇和命運,是學者和政治家口頭、筆下活躍的話題,成為俄羅斯、中亞乃至所有后蘇聯(lián)國家中大政治的一部分。
不久前爆發(fā)的俄、格沖突,引起中亞學界和政界人士關注;有人甚至擔心:俄羅斯開了一個先例:借口保護俄僑而入侵相關國家。中亞俄羅斯族問題的微妙性,也進一步凸顯出來。中亞俄羅斯族的遷移
早在16世紀末,就有一些俄羅斯人來到中亞北部,但其大規(guī)模移民是從19世紀下半期開始的。當時,帝俄軍隊剛剛征服中亞不久,就有大批俄內地農民要求遷居中亞。他們隱約覺得,國家會為自己報銷路費或給某種優(yōu)惠。俄國史學家克柳切夫斯基說:斯拉夫人像候鳥一樣四處遷徙。這種自發(fā)的“民間殖民”,某種意義上鞏固了俄軍的軍事征服成果。
20世紀上半葉及中期,俄羅斯族向中亞移民經歷了四波浪潮:1920年代,蘇俄內戰(zhàn)和歐俄遭遇大饑荒,許多人逃難到中亞。1930年代,蘇聯(lián)工業(yè)化進程開始,大批俄羅斯族來到中亞,發(fā)展當地工業(yè);與此同時,“大清洗”也迫使許多俄羅斯族到中亞。1941年衛(wèi)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歐俄的工廠和人員疏散到中亞和西伯利亞,繼續(xù)運轉并支持前線,蘇聯(lián)的經濟地理布局發(fā)生深刻變化。1950、1960年代,赫魯曉夫發(fā)起了開發(fā)處女地的運動。許多俄羅斯族移民來到中亞,建起工廠、學校、劇院、運河、水庫等,改變了中亞的社會面貌。
但是到1960年代,俄羅斯族人口開始回流。1968年,許多俄羅斯族離開哈薩克斯坦,進入1970年代,其他中亞國家的俄羅斯族也陸續(xù)離開。原因是中亞當地居民的出生率太高,發(fā)生了所謂“人口爆炸”,引起就業(yè)困難、經濟增速放緩,對來自歐俄的高技術人才需求減少。而且,隨著中亞民族的傳統(tǒng)復興,當地人與俄羅斯族矛盾激化。1980年代,隨著戈爾巴喬夫“改革”,各共和國都通過了《國語法》,當地人的民族主義上升,吉爾吉斯、塔吉克、烏茲別克斯坦等國甚至還爆發(fā)了民族沖突,而俄羅斯族常常成為沖突的受害者。
1991年前后,中亞俄羅斯族爆發(fā)了移民潮,一直持續(xù)到1990年代中期。主要原因是所有中亞國家都存在經濟問題,這些年輕國家沒有建國經驗,當地居民生活貧困、失業(yè)率高。另外,中亞社會泛濫的家族政治模式,對于非本地民族有著顯然的歧視。由于俄語的教育、文化、信息空間不斷受到擠壓,俄羅斯族感到自己的子女生活在這樣的國家中將毫無前途,被迫前往俄羅斯尋求出路。1991年到1999年,俄羅斯接收了300萬俄羅斯族人、24萬烏克蘭人、3萬多白俄羅斯人,其中2/3以上有勞動能力,一半以上都受過中高等教育。
從20世紀末開始,俄羅斯族的大規(guī)模移民潮已不多見。一方面,想走的多數已經走了;同時,中亞國家的經濟、政治局勢逐步好轉。但俄羅斯族的人口仍持續(xù)減少,截至2006年,俄羅斯族在哈薩克僅剩397.37萬人,在烏茲別克為100萬人,在吉爾吉斯為47萬人,在土庫曼估計在9萬到10萬之間,在塔吉克則為4.5萬到5萬人。到2007年初,中亞俄羅斯族估計在500萬到550萬人。與蘇聯(lián)時代比,留在中亞的大約是60%,40%已經離開。
獨立初期的反俄民族歧視
中亞是境外俄羅斯族的主要聚居區(qū),僅次于烏克蘭。大多數中亞俄羅斯族居住在哈、烏、吉三國,塔吉克和土庫曼斯坦的俄羅斯族不斷減少,且多為退休者或臨近退休者。
在獨立過程中,中亞社會被動員起來,來自邊遠地區(qū)的人口浪潮般擁入阿拉木圖、比什凱克等城市。他們理直氣壯地爭奪住房、首都郊區(qū)的土地以及政府機關中的職位。他們都懷著信念:俄羅斯人是前殖民者,因此,應該剝奪那些之前的“剝奪者”,讓主體民族當家作主,填充他們留下的真空。這些人群往往“俄羅斯化”程度低,多半不會說俄語,或說得像外國人一樣蹩腳。大批人口急速擁入城市,導致資源緊張、就業(yè)艱難、犯罪率升高,引發(fā)族群矛盾。一些極端者在街頭公開謾罵、侮辱、甚至毆打經過的俄羅斯族,對他們喊:滾回你們的國家吧!包括俄羅斯族在內的歐裔——猶太人、烏克蘭人、希臘人、日耳曼人等面臨去留抉擇,命運難卜。多數人的心理、意志都不夠堅強,只好選擇“滾回”自己的國家(俄羅斯、德國、以色列等);也有許多俄羅斯族人是“神經戰(zhàn)”中的堅強者,他們留下來,成為“帝國的遺民們”。排擠的做法并非政府鼓勵,但卻對建國不久的政府不無裨益;而為長久計,必須加以制止,以挽留這些受教育程度高的人口,為新國家服務。所以,中亞領導人后來采取措施禁止民族歧視和排擠,但是,各種有形無形的排斥和清洗已經發(fā)生了。
留下來的俄羅斯族,或主動或被動地將自己的命運與新國家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少數民族。盡管多數新獨立國家的憲法、法律都規(guī)定各民族平等,但是,各國都不斷采取措施,推進和強化“民族化”進程(如規(guī)定民族語言為國語,在各方面“去俄羅斯化”等)——中亞國家的民族和國家的形成過程至今并未終結,其間,俄羅斯族最敏感,心理壓力巨大。
一些老弱者無力回到俄羅斯,成為真正的社會弱勢群體。在經濟惡化時,他們喪失社會保障,養(yǎng)老金都難得及時領取,走向淪落,被迫操一些不體面的生計:拾荒等。他們仍有蘇聯(lián)時的淳樸民風,會在外國人問路時,不遠三里、五里將問路者送到目的地;會在公車上旁若無人地絮叨、抱怨、發(fā)牢騷,痛斥世風日下,然后突然高喊:讓斯大林站起來!
或許,留下來的俄羅斯族在心理和道義上的收獲,是他們一朝經歷了作為少數民族的艱難,因此,更容易與其他早年流落中亞的“非主體民族”(東干人、朝鮮人、韃靼人等)找到共同語言。在中亞這個民族陳列館里,他們學會了更平等地看待其他少數族群。
有限的參政機會
在反俄歇斯底里之后,中亞當地居民變得理智,不再將不幸都歸咎于俄羅斯人;而中亞國家與俄羅斯的關系相對穩(wěn)定、成熟,對中亞俄羅斯族的地位也有積極影響。盡管如此,作為一個受教育程度較高的族群,如今的中亞俄羅斯族卻很難參與所在國的政治生活。自1991年以來,俄羅斯族在當地權力部門的比重就越來越低,居多數的是各國主體民族。
以哈薩克斯坦為例,該國1995年議會選舉中,下院中有43名哈薩克族,20名俄羅斯族;但到1999年議會選舉時,下院選了14名哈薩克族,卻沒有一名俄羅斯族,僅有的兩名俄羅斯族議員是納扎爾巴耶夫總統(tǒng)直接任命
的;再到2007年議會選舉時,下院選了82名哈薩克族、17名俄羅斯族,俄羅斯族的議席比例比其人口比例低了許多,為了平衡,充任下院副主席的季雅琴科、上院副主席蘇金二人均為俄羅斯族。在哈薩克斯坦政府機關中,俄羅斯族公務員比例更低:哈薩克族占79%,而俄羅斯族占14.5%,烏克蘭人占0.9%。
吉爾吉斯斯坦的情況更差。1995年選舉的議員中,85人是吉爾吉斯族(占81%),6名俄羅斯族和烏克蘭族(5.7%),而俄、烏兩族在該國人口中的比例為24%;2005年,議會成員中85%是吉爾吉斯族,只有1名俄羅斯族作為點綴;2007年選舉中,73名議員是吉爾吉斯族(占81%),7名俄羅斯族。俄羅斯族之所以大幅增加,是因為該國實行新選舉法,所有政黨必須安插15%以上的非主體民族名額。而實行新選舉法的背景是:吉爾吉斯斯坦南(奧什和賈拉拉巴德)、北(比什凱克)政治分裂,2005年顏色革命后,南方人主導的新政府寧可任用“異族人”以制衡北方勢力,典型是任命俄羅斯族的丘基諾夫為總理。
相比之下,在移民較少的塔吉克和土庫曼斯坦,政府中,幾乎沒有俄羅斯族。而在中亞第一人口大國烏茲別克斯坦,有一些俄羅斯族在外交部、內務部等擔任技術性職務。
哈、吉兩國政府中,之所以能容納一定比例的俄羅斯族,主要得益于兩國領導人保持對俄友好關系的個人努力。另外,對于中亞最富裕的哈薩克斯坦來說,其對境內各民族所推行的“哈薩克化”政策獲得成功,也是原因之一。1990年代初,一半多俄羅斯族認同自己既是哈薩克斯坦公民,又是俄羅斯國民;但現在,多數人只認同自己是哈薩克公民。
“去俄羅斯化”在繼續(xù)
由于長期遭“老大哥”欺壓的歷史,中亞的“去俄羅斯化”進程至今還在延續(xù)。
在哈薩克斯坦的教科書里,帝俄、蘇聯(lián)時代一律被視為殖民地歷史,直到1991年,該國才“成功完成了民族解放斗爭”。近年來,哈國連續(xù)對省、市、縣、村莊、街道等發(fā)起更名運動,實現“去殖民地化”,而將保羅達爾和彼得保羅斯克二市更名的問題,在俄、哈兩族之間引起分裂。網絡論壇里的俄羅斯族“建議”主張更名的人:請自己建哪怕一個城市,然后,隨你怎么命名。無疑,“去俄羅斯化”讓俄羅斯族在心理上感覺被疏遠、排斥。
在吉爾吉斯斯坦,當親俄的總統(tǒng)阿卡耶夫于2005年流亡俄羅斯后,學界開始重審已被遺忘的1916年民族起義事件,認為是帝俄針對吉爾吉斯人的種族滅絕,并通過了政府決議,引起俄方不安。當然,之后由于吉國當權派與美國關系變壞,吉俄關系又開始回暖。
在土庫曼斯坦,已故總統(tǒng)尼亞佐夫曾根據2003年俄、土簽署油氣合作“世紀大單”(土國以優(yōu)惠價格向俄供氣25年)中的附加條件,宣布作廢之前的雙重國籍協(xié)議,要求土國俄羅斯族在兩個月內選定祖國,而如果選擇離開土庫曼,可能會失去財產、住房、公民權、工作等等,俄羅斯族一時陷入恐慌。俄政府一度低調容忍,但國防部高官聲明將不惜動用核武器保護境外俄僑,引起輿論大嘩。隨著土國新總統(tǒng)上臺,土俄緊張關系也有所緩和。
除了外交和政治上的紛爭引起中亞俄羅斯族擔憂外,中亞國家的家族勢力和政治文化導致腐敗現象嚴重,也令俄羅斯族不自在,并失去上升的機會。多年來,家族主義、裙帶風是哈薩克和吉爾吉斯斯坦社會熱議的話題。在哈薩克斯坦,3個玉茲瓜分了政府中的職位:大玉茲23個,中玉茲13個,小玉茲6個??偨y(tǒng)、總理、下院主席、國防部長、外交部長、國安會主席等人士都出身大玉茲,中玉茲的代表人數少些,小玉茲則處于政治邊緣。大玉茲中,占主導地位的是總統(tǒng)家族及其親近的人。而在吉爾吉斯斯坦,南、北兩大政治集團輪番主導該國政治進程。1990年,北方部落出身的阿卡耶夫上臺,表明南方勢力衰退——此前領導人是來自南方的馬薩列夫;阿卡耶夫總統(tǒng)將許多親戚安插到政府、企業(yè)的重要職位上。2005年,阿卡耶夫政權倒臺,來自南方大家族的巴基耶夫上臺,俄羅斯族還是要靠邊站。
“召回俄胞”見效慢
多數情況下,俄羅斯無法在境外俄僑遭歧視時提供有效庇護,以至于有人認為,俄政府希望這種情形出現,從而將這些惶恐不安的人趕回本國;就等于是說,俄政府與反俄的民族主義者和歧視政策“合謀”,以解決自己日益嚴重的人口危機——多年來,俄羅斯人口持續(xù)下降,據聯(lián)合國預測,到2050年,俄羅斯的人口將只剩1.078億人。遠東和西伯利亞地區(qū)最感人口缺乏,不得不接納大量中國人和朝鮮人。俄羅斯擔心任由這種形勢發(fā)展下去,本國安全將難以保障,所以主張借“吸收境外俄僑”來解決自己的人口問題。此舉還可在政治和道義方面贏得好處:表明俄羅斯沒有忘記境外俄胞。而且,多年以來,中國吸引了巨額的華人、華僑的投資,也令俄羅斯學者和政治家熱議、并艷羨不已,希望借助境外俄僑而加強與所在國家的聯(lián)系,吸收投資,讓業(yè)已流失了的智力實現“回流”。最后,近年來,俄羅斯經濟快速恢復和增長,并賺取了巨額的石油美元,使其初步具備了接收移民的條件。
2006年12月,俄羅斯開始執(zhí)行從近鄰國家吸引移民回俄羅斯的國家計劃,預計在2007年移民5萬人,到2012年前移民30萬人——不包括家庭成員。備選的12個移民目標區(qū)中,7個位于西伯利亞或遠東,都是俄羅斯的不發(fā)達地區(qū),就業(yè)機會少,當地人都大量移民到歐俄地區(qū);而即使是中部省份,經濟也不怎么發(fā)達,因此,大多數移民都愿意前往靠近西方的加里寧格勒州。俄羅斯駐哈使館收到的申請表中,一半多都希望去加里寧格勒州。
但是,眼下看來,俄羅斯的人口召回政策困難重重。2007年11月14日,在莫斯科舉行的“同胞一體化-2007”論壇上,只有130L打算移居俄羅斯,另外還收到4500份申請。一些現實困難是:住房問題無法解決——新移民在俄羅斯沒有信貸記錄,無法貸款買房;俄駐外使領館態(tài)度惡劣、效率低下。許多想要移民加里寧格勒的俄羅斯族抱怨使領館工作消極,而使領館則推諉說,是地方政府沒有盡力為新移民安排工作。此外,大規(guī)模移民還可能引發(fā)社會問題:新移民和原住民爭奪住房、工作崗位等資源,極有可能引發(fā)社會沖突。
另一方面,中亞俄羅斯族對母國的召喚反應并不積極。不少留下來的俄羅斯族社會地位和生活水平較高,在技術含量高的單位領取高薪,部分人還有生意。即使對于情況較差的俄羅斯族來說,移民俄羅斯的前景并不明朗,也未必美妙。新移民須歸還俄政府發(fā)給他們的錢,幾乎是被一張“賣身契”束縛;將新移民趕到經濟落后之地扎根,幾乎又是一次懲罰——中亞俄羅斯族已被祖國懲罰過一次了——許多人的祖先本來就是逃難到中亞的:由于饑荒、1930年代的鎮(zhèn)壓富農、“大清洗”運動等。還有些人不信任俄政府,甚至有抵觸,他們有一種悲情:1991年后,葉利欽政府讓俄胞在境外聽憑命運的擺布,蒙受了巨大苦難。
現在,經過多年融合,中亞俄羅斯族的民族心理已不同于本土俄羅斯族,他們適應了當地社會,形成一個新族群,可稱為“俄裔亞洲人”或“中亞俄裔”。對于多數中亞國家來說,俄羅斯族是優(yōu)質的人力資源,是中亞國家工業(yè)、科技領域的支柱,他們離去會導致許多工業(yè)設施無法運轉;一些有識之士指出:俄羅斯族參政還可以抑制中亞國家的政治毒瘤——貪污腐敗,因為他們沒有那么多貪婪、兇狠的親戚。俄羅斯的人口召回政策,甚至讓哈薩克斯坦感到壓力:到2015年前,該國將有50萬人的勞力缺口,也須依靠外來移民填充。
同時,堅持留下的俄羅斯族并不總是被信任。有人擔心,俄羅斯會將中亞俄羅斯族作為達到政治目的的工具,挑起中亞的民族沖突;中亞俄羅斯族甚至可能成為“第五縱隊”。2008年8月8日爆發(fā)的俄、格“五日戰(zhàn)爭”讓某些論者警惕:中亞國家也可能因俄僑問題而面臨俄羅斯入侵的危險。8月28日,俄總統(tǒng)梅德韋杰夫在為《金融時報》撰寫的稿件中稱,處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民族之間的關系,需要極度小心。他說:“共產主義分崩離析之后,俄羅斯甘心接受了‘失去14個前蘇聯(lián)共和國的事實。這些共和國成為了獨立國家,有大約2500萬俄羅斯人留在了不再屬于自己的國家。其中有些國家在對待少數民族時不夠尊重?!比欢?,中亞國家對于俄、格沖突表態(tài)非常謹慎,梅德韋杰夫在上合峰會上的一些相關建議并未獲得廣泛贊同,就說明了中亞國家對俄可能打“俄僑保護”牌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