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伊爾克·海登賴希 著

齊快鴿 譯

伊爾克·海登賴希(1943— )，德國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作家和新聞工作者，多才多藝，除寫書、為雜志寫專欄之外也在電視、電臺主持政論話題節(jié)目。其作品《背棄塵世》和《黑貓尼祿》曾登上德國暢銷書排行榜。從2003年開始，她在德國第二電視臺(ZDF)主持的節(jié)目《讀書!》(Lesen!)使她在德語國家家喻戶曉?！吨袊匆路康拿孛堋愤x自她和伯納德·施羅德合著的短篇小說集《劃船的狗》(2002)。該集子由20個短故事組成，主題都是愛情、親情、人情。

貝爾納先生是一個身材矮小、說話啰里啰嗦的老頭兒，長著一只大而塌的鼻子。他一直獨(dú)自和他的愛犬波多生活。波多長得雖然丑，脾性卻很溫和。它很老了，總是慢騰騰地跟在主人后面。貝爾納先生牽著繩子走在前面，他的體力也不比當(dāng)年，無論散步還是出門辦事，也總是慢悠悠的，這樣波多也不用氣喘吁吁地跟著他。他倆一邊走，一邊聊著天。貝爾納先生感慨世道人情，波多就豎著耳朵聽。

貝爾納先生的妻子去世幾年了。妻子在世時，貝爾納先生喜歡和她說古論今。而現(xiàn)在，她卻靜靜地躺在了中央公墓里。他最喜歡在瓢潑大雨的天氣里去看望妻子，因為這個時候沒人會注意他帶著波多一起來。中央公墓是禁止狗進(jìn)入的。貝爾納先生站在墓前，和妻子說上好一陣子話。如果周圍人多的話，他們默默無語地交流；等到?jīng)]有人時，貝爾納先生便出聲地和她說話。

貝爾納先生勉強(qiáng)還能應(yīng)付一個人的生活。他能給自己煎土豆，知道怎樣調(diào)制沙拉，房間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條。

唯一令他感到困難的是洗衣服。當(dāng)然，對他來說，開動洗衣機(jī)不是難事兒。困難的是，他一直不清楚哪些衣服可以放在一起洗，哪些得分開洗，也不知道哪些衣服必須甩干，哪些根本不能甩干；而且更麻煩的是，他完全不曉得怎樣熨燙衣物?？墒牵悹柤{先生偏偏對穿著很講究，尤其注重自己能穿著洗得干凈、仔細(xì)熨燙過的襯衫。所以衣服的事兒一天料理不好，他就覺得一天渾身不自在。在十月里一個下著大雨的日子，他又站在妻子墓前，向她訴說這個困難，后悔以前她在做這些活兒時自己沒有在一旁仔細(xì)看，末了請求妻子道：“埃爾弗里德，幫幫我，請給我一些指示吧，我該怎么辦呢?”

墓地里一片沉寂。貝爾納先生只好牽著波多蔫蔫地往回走。波多斜眼向兩邊看，它嘴唇耷拉著，細(xì)細(xì)的口水不時拖到地上。它的長相實在不怎么樣，很丑。不過在貝爾納先生的眼里，它是忠誠的波多，它的美顯然在它的品質(zhì)里?！拔易约洪L得也不帥，”過了漫長的七十五年，有時貝爾納先生驚訝地端詳著鏡子里自己的大鼻子，心想：“又能要求一只狗怎么樣呢。老天爺造人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啊?！?/p>

那天雨下得很大，貝爾納先生沒有像往常那樣，沿著施瑞伯花園走那條風(fēng)景秀麗的林蔭道，而是穿過老城幾條昏暗的小巷子走了近路。平日里他總是避免走小巷子，因為波多也不喜歡走石子路。而就在這條路上，似乎貝爾納夫人給了丈夫一個遲到的指示——貝爾納先生此刻正經(jīng)過一家中國洗衣店。店門上閃爍著漂亮的漢字，貝爾納先生并不認(rèn)識。下面藍(lán)色的霓虹燈照著德語字母：“中國洗衣店”。透過蒙著一層霧氣的窗玻璃，貝爾納先生看見里面穿白褂、白T恤和白褲子的男人們在忙碌著。有的把衣物疊好，再用雪白的紙包起來；有的在寬大的熨燙機(jī)邊熨平床單；而有的則在一個怪物般的襯衫熨燙機(jī)前把皺巴巴的襯衫熨得平整服帖。窗邊柜臺上，洗好的衣物堆得高高的，等著顧客來取走。貝爾納先生饒有興致地欣賞著這一切。這不就是辦法嗎?這家中國洗衣店可以幫他解決所有洗衣和熨燙的麻煩。為什么以前就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神奇的小店呢?他打心底里非常感激去世的妻子，是她溫柔地把他引到了這里。他果斷地踏進(jìn)洗衣店，又暖又濕的空氣迎面吹來，立刻聞到一股洗衣粉、水蒸氣和干干凈凈的味道。他身旁的波多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

一個和藹親切的中國小伙子立刻上前招呼貝爾納先生，詢問能為他做些什么。貝爾納先生詳細(xì)地了解了店里的服務(wù)標(biāo)準(zhǔn)、送衣物的時間和洗燙價格。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一切是這么簡單，價格又這么低廉。“早上送來，晚上就好”是這家店的口號，而價格跟自己在燙衣板上花費(fèi)的氣力和辛苦相比，簡直不算什么，更不要說因為用錯洗衣粉或者讓藏在衣服里的黑襪子而洗壞襯衫了。而且，貝爾納先生一直在尋找可以和波多一起散步的新路徑和新目標(biāo)，到了這兒也許還能順便閑聊一會兒。這條通往中央公墓——那里他無論如何是經(jīng)常要去的——的老城巷子里，有一家如此干凈、整潔的洗衣店，對他而言難道不是一個天賜良機(jī)嗎?他想把心里頭這些興奮的想法一股腦兒說給年輕小伙子聽，可是對方總是親切地點(diǎn)點(diǎn)頭，微笑著，沒有一句回應(yīng)。最終貝爾納先生忍住了，沒有說什么關(guān)于襪子、襯衫還有他去世的女人的事情，出了店門往家走。走之前，他沒有忘記向小伙子保證說明天一早就帶一包衣服來，說屆時大家會相處愉快，并道聲晚安后才離開。

第二天清晨，貝爾納先生把臟衣物塞了滿滿一大塑料袋：一條床單、四條毛巾、幾條內(nèi)褲和五件襯衫。他費(fèi)力地把這些東西提到洗衣店，不過將來，如果經(jīng)常光顧這家洗衣店，一次就不用提這么多了，他可以分配得更好些。

那個穿白褂子的中國小伙子又走上前來——或者是另外一個?貝爾納先生分辨亞洲人的面孔并不在行，在他看來，他們看上去都很像。出于謹(jǐn)慎，他這回詳細(xì)地向小伙子解釋了自己寡居和洗衣、熨衣的困難，并表明多虧他們的洗衣店，一切麻煩將永遠(yuǎn)解決了。小伙子接過了他的一袋子衣物。貝爾納先生說：“我叫貝爾納(注：貝爾納，德語：Berner。)。奧特·貝爾納。”他估摸中國小伙子把他的名字寫下來可能有些困難，因為就他現(xiàn)在所了解，對方還不能正確發(fā)出“R”這個音。也許他應(yīng)該干脆簡單些說“我叫貝爾勒爾(注：貝爾勒爾，德語：Belnel。)”?然而，這個把笑容牢牢刻在臉上的年輕小伙子看上去似乎沒有遇到絲毫麻煩，他用一支小小的筆敏捷、迅速地用漢字把貝爾納先生的名字寫在一張小紙條上，接著用別針別在了衣物包上。

貝爾納先生心滿意足地牽著波多來到中央公墓，向妻子說起了中國洗衣店，安慰她說現(xiàn)在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她可以安息了。

第二天，貝爾納先生來店里取洗好的衣物。他鼓足勇氣，打算這次耐心地拼出自己名字的每個字母，如果需要的話，也可以說“我叫貝爾勒爾”，免得這位可愛的小伙子在寫有顧客名字的一堆紙條里，為翻找他的名字多花氣力。

可是，貝爾納先生和波多剛跨進(jìn)店門，小伙子已經(jīng)從洗熨后預(yù)備顧客來取的、小山樣的衣物包里，抽出了他的那份，麻利地推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速度之快，令站在他對面的貝爾納先生驚訝萬分!小伙子認(rèn)出了他，而且顯然知道貝爾納先生的名字——盡管他才當(dāng)了他們一天的顧客!想到一個遙遠(yuǎn)東方國家的人能關(guān)注到自己，貝爾納先生心里非常高興，他暗暗地把中國小伙子與超市里總是滿腹牢騷很不耐煩的德國收銀員作比較。他明白，這里顧客就是上帝，這里他——貝爾納先生，顯然是一位受到特別尊重的顧客，他注意到，親切的中國小伙子飛快地瞅了波多一眼。他尊重他倆，能立刻認(rèn)出他倆。他開心極了，生活里如此令人振奮的時刻，可謂少之又少啊。

回家路上，貝爾納先生悄悄地撕開包著衣物的雪白的紙，想看看是否真的是自己的衣服。不過，他立刻為這種懷疑感到慚愧。當(dāng)然到家以后，將如他深信不疑的那樣，一切都會完全正常，甚至更好——簡直完美無缺、無可挑剔。襯衫熨燙得服帖、挺括并平整地疊好了，床單洗得雪白，毛巾柔軟、干凈并角對角地折好了。一定是這樣，而且以這個價格——貝爾納先生欣喜得忍不住又要抽煙了。不過妻子臨死前他答應(yīng)她把煙戒掉，因為煙霧會把家里的窗簾熏黃。要是現(xiàn)在又抽上了，妻子地下有知，她在墳?zāi)估镆膊粫矊幍?。?dāng)然他相信，即使窗簾被煙霧熏得黃黃的，中國洗衣店也會把它洗得干干凈凈的。不過那樣做也不好，畢竟對身體不好，于是他放棄了抽一支煙的念頭，心滿意足地把他干凈、幾乎嶄新的衣服放到柜子里去。

幾個星期過去了，貝爾納先生每個星期都會光顧中國洗衣店一次，送去臟衣物，取回洗干凈的衣物。每次只要他一踏進(jìn)店門，柜臺后的中國人就立刻從一大堆洗好的衣物包里準(zhǔn)確地翻到他的那包，接著迅速地遞到他手里，從來沒有錯過。與此同時，貝爾納先生也吃驚地發(fā)現(xiàn)，其實每次接待他時都換了一個人。他們中有的稍胖些，有的瘦些，有的年齡稍大些，有的還很年輕，他們在收件臺、收銀臺、自動熨燙機(jī)、熨衣領(lǐng)和袖口的燙衣板邊交換工作?？墒菬o論誰為貝爾納先生服務(wù)，顯然每個人都能立刻認(rèn)出他，清楚地知道：噢，是我們的貝爾納先生來了!(或者：噢，是我們的貝爾勒爾先生來了!)然后毫不遲疑地遞給他衣服包。對此，貝爾納先生感到滿意極了。他覺得他們重視他、尊敬他，像上帝一樣待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重要人物。而且，波多走進(jìn)洗衣店也早就不打噴嚏了。

圣誕節(jié)的前一天，貝爾納先生又去取他洗好的衣物。他迫切地想向這些親切的中國人表示謝意，在圣誕節(jié)給他們一個驚喜。盡管中國人也許不過基督教的節(jié)日，但是他們對他總是那么友好，那他也要對他們表示友好。于是貝爾納先生在一袋德國榛子小甜點(diǎn)上用一個綠色的蝴蝶結(jié)系了一張五歐元紙幣作為小費(fèi)——他們可用來喝咖啡，哦，不，更可能是去喝茶。站在前臺的中國人又一秒不差地從一堆衣物包里抽出他的那包，迅速地送到他手里。貝爾納先生把準(zhǔn)備好的禮物遞給他。他先是一臉驚訝的神色，不愿接受這份微薄的禮物?？墒秦悹柤{先生堅持著：“圣誕節(jié)，”他說，“要過圣誕節(jié)了，請接受它吧?！睘榱吮砻餍囊?，他又補(bǔ)充說：“我非常滿意您的工作，特別驚訝您能那么快學(xué)習(xí)并記住我的名字。真是了不起啊!”中國人疑惑地看著他?！柏悹柤{，”貝爾納先生有些糊涂了，“我是貝爾納先生，您這里所有的人都認(rèn)識我，能立刻找到我的東西，而且從來沒有弄錯過。我非常滿意啊。”

“哦，”中國人說，不過，他看上去并不像是真的明白了。他從衣物包上把那個用別針固定寫著漂亮漢字的紙條取了下來。貝爾納先生請求說：“能把它給我嗎?作為紀(jì)念?我想回家慢慢欣賞我的名字是怎樣用漢字寫的?！?/p>

他想到了老朋友馬丁。馬丁以前是漢學(xué)家，現(xiàn)在生活在老人院。要過新年了，他想再去看望一下老朋友，順便可以給他瞧瞧自己名字奧特·貝爾納的中文寫法。

親切的中國人呵呵地笑了，把紙條遞給貝爾納先生，收下了甜點(diǎn)。洗衣店里所有忙碌的店員都沖貝爾納先生點(diǎn)點(diǎn)頭，鞠躬，他們熱情的感謝方式幾乎令他覺得有些尷尬，后悔當(dāng)時沒有在袋子上系上十歐元的小費(fèi)。不過，明年過圣誕節(jié)他會記住這事的。

平安夜清晨，貝爾納先生和波多搭公共汽車到城市的另一頭，去拜訪老朋友馬丁。馬丁坐在輪椅里，腦子還很清醒，思維也靈活，就是自從樓梯上摔下來以后身體太虛弱了，一個人不能行走，也照顧不了自己。貝爾納先生把外頭發(fā)生的一切都細(xì)細(xì)地說給他聽。馬丁開始時還在仔細(xì)地聽著，當(dāng)貝爾納先生開始沒完沒了地嘟囔垃圾費(fèi)又漲了，抱怨城市電車不準(zhǔn)時時，瞌睡的馬丁在說話中間甚至打了個盹。接著他倆玩了一局牌。窗戶外，波多舒服地躺在馬丁的羊毛地毯上。最后，貝爾納先生從口袋里掏出他從中國洗衣店要來的紙條，得意洋洋地遞給老朋友，說道：

“你還能認(rèn)得這個嗎?你不會相信這上面寫著什么的?！瘪R丁擦擦眼鏡，拿起紙條，盯著看了好一會兒。貝爾納先生有些不安了，擔(dān)心快八十歲的馬丁早已忘了中文，不認(rèn)識這些芝麻點(diǎn)大小的漢字了——他需要這么長時間來認(rèn)。馬丁抬起頭來，憂慮地看著貝爾納先生，說道：“你從哪兒拿來的?”

“一家中國洗衣店，”貝爾納先生驕傲地說，“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了：這是我名字的中文寫法，奧特·貝爾納。在所有的衣物包里面，他們總是能立刻找到它?！?/p>

他輕輕地用手指點(diǎn)著紙條上的字，一臉擁有者的自豪神色：“貝爾納先生，”他說，“這上面寫著呢?！?/p>

“哦，不，”馬丁說著把紙條還給了他，“不是這個。上面寫著：‘丑狗、啰嗦大鼻子老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