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欽峰
清光緒十九年,恰逢慈禧太后六十大壽,朝廷開設恩科鄉(xiāng)試,以示普天同慶。浙江紹興有個秀才叫周用吉,連考了幾次都未中舉,屢試不第,也愁壞了父親周福清。周福清是同治十年進士,這年因為母親去世,他已辭官在家,為母守孝。
眼看大考在即,周福清又為兒子的前途擔憂,忽然得知此次的主考官是殷如璋,不禁眼前一亮,心想天賜良機。兩人是同年進士,而且私交很好,周福清打算去找殷如璋幫忙,無論如何也要讓兒子周用吉中舉。晚清官場貪腐成風,科場也非凈土,這是公開的秘密。消息傳出,又有五名秀才找到周福清,想通過他的關系去行賄主考官,并表示愿意出錢,周福清答應了。
主考官殷如璋從北京出發(fā),取道運河南下,會在蘇州稍作停留。周福清得知消息,立即帶上仆人陶阿順趕往蘇州,提前等候殷如璋。周福清寫了一封親筆信,信封內(nèi)還有一張一萬兩的銀票、行賄考生的姓名以及事先定好的關節(jié)。
所謂“關節(jié)”,就是在試卷上做暗號。自隋煬帝開設科舉以來,各種作弊行為就如影隨形,手段五花八門,夾帶、替考、串通考官,無所不用,甚至還有飛鴿傳書,用信鴿將答案傳入考場。為了杜絕層出不窮的科場舞弊,到了北宋真宗時,推出了糊名和謄錄制度。考生的姓名籍貫都必須裝訂保密,與現(xiàn)在的高考類似,除此之外,還規(guī)定考生用黑筆答卷,稱為“墨卷”,然后由專門的謄錄人員用紅筆抄錄一份,稱為“朱卷”。閱卷考官看到的只能是朱卷,因此無法通過筆跡認出考生。
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功名利祿的巨大誘惑下,這種貓鼠游戲從未停止,舞弊行為依然防不勝防,最隱秘的手段,就是定關節(jié)??忌孪扰c考官串通好,在答卷上留下特殊的文字記號,比如第一段以“夫”開頭,第二段以“也”結尾,考官閱卷時便有跡可尋。有一位考生與考官暗通關節(jié),考官讓他在八股文破題中連用四個“一”字。此人依計而行,破題中寫道:“儒一而為不一,圣人一勉之一誡之焉?!卑l(fā)榜時,果然高中。
此法的確高明,天知地知,幾乎無據(jù)可查。周福清為官多年,深諳此道,他讓仆人陶阿順帶著信去拜見殷如璋。清政府規(guī)定,考官在赴任途中不準會見親友,以防止營私舞弊。陶阿順是個老實人,向來行事穩(wěn)重,周福清對他很放心。當時,殷如璋正在船艙內(nèi)與副主考談話,看到陶阿順送來厚厚的信封,已心知肚明,但不便當著旁人的面拆看,于是裝著若無其事,讓他先把信封放下,出去等候。
陶阿順站在岸上,等了半天,卻不見下文,不由得心急如焚。他心想,糟糕,萬一這個殷大人收了錢不認賬就麻煩了,一萬兩銀票啊,如果稍有差錯,回去怎么交差呢?那時不像現(xiàn)在,還能打個電話提醒一下,他站在岸上,離船又挺遠,最后實在急得沒辦法,只好對著官船大喊了一嗓子:“殷大人,信封里面還有一萬兩銀票呢!”
船艙內(nèi)聽得清清楚楚,殷如璋嚇得面如土色,為求自保,只好公事公辦了,當即命人將陶阿順拿下。陶阿順只是個小小的仆人,沒見過什么大世面,哪能想到,他這一嗓子喊出來,要讓多少人人頭落地!而他更無法料到,此舉會讓他在中國科舉史上留名,雖然并不光彩。
事已敗露,朝廷震怒,嚴令查辦,周福清無處可逃,只好投案自首。周家不得不變賣家產(chǎn),上下打點,四處活動,家財散盡,總算保住性命。周福清被判死“斬監(jiān)候”,死刑緩期執(zhí)行,入獄八年后釋放。周福清的兒子周用吉,在案發(fā)兩年后病故,周家迅速衰敗。
這就是晚清的周福清科場賄考案。在中國科舉史上眾多舞弊案中,這不過是個小小的片斷,如果沒有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有誰還會記起那個冒失的仆人陶阿順呢?但歷史往往充滿詭異,因為陶阿順的一句話,徹底改變了這個家族的命運,無一人能夠逃避。其中就包括周福清的孫子,也就是周用吉的兒子———周樹人,即我們熟知的魯迅先生。
這一年,魯迅才12歲。玲瓏少年,還沒來得及編織未來,卻過早地經(jīng)歷了人生悲歡起落,少年喪父,親眼目睹家族由盛而衰,也讓他切身感受到了世態(tài)炎涼。繁華舊夢,已成過眼云煙,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對于一顆年少的心靈,究竟會產(chǎn)生多大的沖擊,世人已無法揣測。
魯迅在后來的文章中,幾乎從未正面提起此事,只有幾次偶爾流露。他在《吶喊·自序》中寫道:“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嗎?我以為在這途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逼灾徽Z中,我們還能依稀觸摸到先生內(nèi)心的苦痛。
人生無常,世事總是很難預料。一百多年后,當我們拂去歷史的塵埃,再來探尋這段往事,依然欷歔不已。陶阿順,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竟與一代文豪魯迅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當然不是陶阿順成就了魯迅,但假如沒有他那一嗓子,中國近代會不會少一個文豪,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