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蘇
1
快到村口的時候,我突然有點兒害怕見到我老婆了。在南方打工期間,我曾經(jīng)和一個從貴州來的女人睡過一覺。當(dāng)時,我身體一沖動就和她睡了,壓根兒沒想到對不起自己的老婆。現(xiàn)在馬上要見到老婆了,我心里卻忐忑不安起來,感到?jīng)]臉見她。
走到村口,我一抬眼就看見了那個廢棄多年的磚窯。其實我最想看到的是我家的瓦屋,可惜它離村口還很遠(yuǎn),被一道禿嶺隔著,我踮起腳尖也看不見。磚窯卻近在眼前,就聳在那道禿嶺上,孤零零的,有點兒像我從前在電影中看見的碉堡。
我是開春以后離開油菜坡去南方打工的,記得那天我走出村口后還回頭看了一眼磚窯。磚窯上豎著一根很高的煙囪,我看見有一只烏鴉落在煙囪上。當(dāng)時我還想,等那只烏鴉飛走了我再走??晌业攘撕冒胩?,它卻一動不動。后來我只好先走了,要是再等下去我就會誤過那趟開往南方的班車。
將近一年沒見到磚窯了,它看上去還是那個老樣子。只是我沒看見那只烏鴉,看來它早就飛走了。不過這沒有什么好奇怪的,一只烏鴉怎么可能在一個地方呆上一年呢?讓我感到奇怪的是,那根煙囪居然冒煙了,我看見幾縷灰黑色的炊煙在空中搖搖擺擺??磥泶u窯里住人了。
我一時想不出誰會住進磚窯。油菜坡這幾年變化不小,差不多家家戶戶都蓋了房子,有幾戶人家還建了小樓,有誰還會去住那個破破爛爛的磚窯呢?后來我想,也許是外村來了一個叫花子吧?不過我沒有肯定,磚窯是我回家必須經(jīng)過的地方,心想走到磚窯門口一看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嗎?
磚窯離村口只有幾分鐘的路,我一支煙沒吸完就走到了磚窯旁邊。時間是中午,明亮的陽光照著磚窯,看上去像我在南方見過的一幅油畫。我正要朝磚窯門口走近,一個穿紅棉襖的女人突然從磚窯里面走了出來。她是低著頭走出來的,我看不到她的臉。我故意咳了一聲,她聽到咳聲猛然把頭抬起來了。女人的頭剛一抬起來,我就忍不住驚叫了一聲。天哪,原來住進磚窯的竟然是我的姨妹胡霜!
胡霜看見我也有點兒驚奇,她小聲地喊了一聲柳條哥,蒼白的臉上陡然紅了一下。胡霜是一個瘦女人,一年沒見顯得更瘦了,臉上好像一兩肉都沒有。她對我很熱情,很快從磚窯里搬出一把椅子讓我坐。不過我沒馬上坐下去,我呆呆地看著她,問她怎么會住在這里?胡霜沒有立即回答我,又轉(zhuǎn)身進了磚窯,給我端出了一杯茶。雖說我嘴里早就渴得快冒煙了,但我接過茶沒有急著喝。我又一次問,胡霜,你怎么住在這里?胡霜突然低下了頭說,我和楊栓離婚了!
我頓時大吃了一驚,差點把手上的茶杯掉在了地上。胡霜和楊栓在油菜坡是一對家喻戶曉的恩愛夫妻,我實在不敢相信他們兩個人會離婚。如果這話不是從胡霜嘴里說出來的,那我肯定會笑掉大牙。
過了好半天我才回過神來。我先喝了一口茶,然后坐在椅子上。直到這時,我仍然不敢相信胡霜和楊栓真的離了婚。我還對胡霜說讓她不要騙我。胡霜卻說她沒有騙我,還說她要是騙了我就是小狗!她這么一賭咒,我就不得不相信了。胡霜接下來告訴我,她和楊栓離婚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了,還說她離婚的第二天就住進了這個磚窯。
胡霜當(dāng)時正煮著午飯,我正要問他們?yōu)槭裁措x婚,她說她要進磚窯去給灶膛里加一把柴??粗谋秤斑M入黑洞似的磚窯時,我的雙眼猛然黑了一下。在胡霜從磚窯里出來之前,我使勁地想她和楊栓離婚的原因,但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一個眉目來。
胡霜出來時手里提著一個開水瓶,她默默地給我茶杯里加滿了水。我喝了一大口,然后開始向她提問。我先問他們是誰提出來要離婚的,胡霜說是她提出來的,還說她提出離婚時楊栓死活都不同意,哭得三行鼻涕兩行淚,后來還跪在地上求她不要離婚。
接著我問胡霜為什么要和楊栓離婚,胡霜先張開嘴巴想回答我,但剛一張開就閉上了。見她欲言又止,我就感到胡霜肯定有什么難言之隱。不過我沒有就此罷休,反而越發(fā)想知道他們離婚的原因。接下來我就想方設(shè)法地開導(dǎo)胡霜,說婚都離了還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還對她說我又不是外人。經(jīng)過我的再三央求,胡霜后來總算是開口了。胡霜說,楊栓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
我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來,好像我的屁股坐到了一枚釘子。我起身的時候,茶杯里的水都潑了。胡霜也以為我屁股下坐到了什么,還急忙低頭看我的椅子。我這時哈哈地笑了兩聲,一邊笑一邊說胡霜在開國際玩笑。胡霜說她沒開玩笑,我說要是沒開玩笑就是在編故事。我對楊栓是太了解了,如果有人問油菜坡最不好色的男人是誰?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楊栓。楊栓從小正派,不近女色,平時連玩笑都不和女人開一個,怎么可能會在外面有女人呢?再說,楊栓又特別喜歡胡霜,愛都愛不過來呢,哪有閑心去想別的女人?
我笑了一會兒,突然嚴(yán)肅下來,指責(zé)胡霜一定是錯怪了楊栓。胡霜卻對我拍胸發(fā)誓,說她一點兒也沒錯怪楊栓,還說她把楊栓和那個女人當(dāng)場捉住了。胡霜這么一說,我就傻了眼。
沉默了好一陣子,我問胡霜,楊栓在外面的那個女人是誰?可是,胡霜卻不肯告訴我,不管我怎么問,她都守口如瓶。
磚窯里飄出來一絲飯香,胡霜說她鍋里的飯熟了。她說完就轉(zhuǎn)身朝磚窯里走,說她要進去炒兩個菜,好像有一點兒留我吃飯的意思。我也隨她進了磚窯,發(fā)現(xiàn)窄小的磚窯被胡霜擺得滿滿的,一邊是床,一邊是灶,中間擺著一張小方桌。不過她收拾得很干凈,窯壁上還糊了一層報紙。胡霜一邊炒菜一邊問我喝不喝酒,看來她是真心留我吃飯了。
但我那天沒在胡霜磚窯里吃飯??煲荒隂]見到我老婆了,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和她團圓。臨走的時候,我認(rèn)真地勸胡霜說,你還是和楊栓復(fù)婚吧。胡霜說,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2
翻過禿嶺,我就看到了我家的那棟瓦屋,它坐落在禿嶺對面的一個山凹里。瓦屋旁邊有一棵柿子樹,眼下樹葉都落光了,樹枝上只剩下紅彤彤的柿子,遠(yuǎn)看上去像掛了一樹紅燈籠。
我沒有看見我老婆胡雪,她這會兒可能還在田里忙著。胡雪賢慧又勤勞,我去南方打工后,家里的活兒都甩給了她一個人,真是把她辛苦壞了。一想到這,我就很后悔和那個貴州女人睡覺。要是胡雪知道我在南方干了這種事,她說不定要氣昏過去。
走下禿嶺是一條水溝,水溝邊上有一棟石頭房,胡霜離婚前就住在這里。本來我沒打算進石頭房的,可楊栓當(dāng)時正巧在水溝里挑水,他一抬頭就看見了我。這樣一來,我就只好進他的石頭房坐一坐了。
我開始差點兒沒認(rèn)出楊栓來。原來楊栓是一個白凈而清秀的小伙子,穿著也很干凈,看上去像那些來油菜坡扶貧的干部,現(xiàn)在楊栓完全變了一個人,蓬頭垢面,胡子長得像野草,棉襖上臟兮兮的,五顆扣子掉了三顆,如果他不主動喊我姐夫,我還真認(rèn)不出他了。
楊栓剛見到我時顯得有點兒恐懼,手中的扁擔(dān)突然落在了地上。我想,他肯定是害怕我罵他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不過,楊栓很快就平靜下來了,馬上走過來跟我握手。我問他為什么變成了這個樣子,他說胡霜和他一離婚他就變成這個樣子了。我告訴他我見過胡霜,還說我在磚窯門口坐了好半天。楊栓一聽馬上就向我打聽胡霜的情況,還問她吃過午飯沒有。我發(fā)現(xiàn)楊栓雖然和胡霜離婚了,可他心里裝的全是胡霜。
我和楊栓握了好一會兒手。松開后,我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批評了他,質(zhì)問他有胡霜這么可愛的老婆為什么還要在外面找別的女人?我這話剛一出口,楊栓就抬起手來打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同時還罵自己真不是一個東西。我接下來問楊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楊栓就邀請我進他的石頭房坐一坐,說有些事只能坐下來慢慢地說。
石頭房里靜悄悄的,一點兒人氣都沒有。我問怎么沒看見老人?楊栓說他們一個去地里扯豬草另一個上山撿柴禾了。房子里亂七八糟的,這里一只破襪子,那里一只爛鞋子。楊栓見我東張西望,顯得很不好意思,連忙解釋說一個離婚的人也講究不了那么多了。
楊栓讓我在火坑邊坐下來,火坑里雖然燒著柴火,但不怎么暖和。他給我沖了一杯糖水,我接過來就喝了一口,這樣才溫暖了一點兒。我還沒來得及問他離婚的事情,楊栓卻搶著說起來了,像是有滿肚子的苦水急著找人倒似的。
楊栓的確和外面的一個女人睡了。事情發(fā)生在秋收季節(jié),也就是玉米成熟的時候。那天早晨,那個女人突然來到了楊栓家,要請胡霜去幫她家掰一天玉米棒子。那個女人的男人外出打工了,她一個人在家忙不過來。這沒什么值得奇怪的,油菜坡到外地打工的男人太多了,在家留守的女人經(jīng)常請人幫忙干活。不巧的是,胡霜那天身體不舒服,她于是就派楊栓去幫那個女人掰玉米棒子。楊栓一向是個聽話的男人,胡霜讓他去他就乖乖地跟那個女人去了。那天的天氣一開始是很不錯的,天上還懸著太陽。臨近中午時,太陽卻一下子不見了,陡然下起了暴雨。誰也沒想到那天會下雨,他們什么雨具都沒帶。幸虧玉米地邊上有一個草棚子,那個女人就提出進草棚子里躲一躲。
說到這里,楊栓突然停下來,似乎不想再往下面說。其實他不說我也能猜出后面的事情來,楊栓和那個女人肯定是在草棚子里躲雨的時候發(fā)生了那種事。
我又喝了一口糖水。也許是杯子里的水冷了,我舌頭上感覺不到一點兒甜味。楊栓朝我手中的杯子看了一眼,又往里面加了一些開水。然后,楊栓開始一邊搖頭一邊自責(zé),說他真不該進那個草棚子里去躲雨。我這時猛然想到了胡霜。我問胡霜是怎么知道草棚子里面的事情的。楊栓埋下頭告訴我,胡霜看見天下雨了就去玉米地送雨衣,到了玉米地里沒見到人,便找到了草棚子那里。胡霜一到草棚子門口就看見了楊栓和那個女人,他們那會兒正在慌慌張張地穿褲子。胡霜當(dāng)場就暈頭了,她的身體先晃了兩下,接著就像門板一樣倒在了草棚子門口。
楊栓一直沒告訴我和他睡覺的那個女人是誰,好像是在有意回避什么。而我心里最關(guān)心的就是這個問題,事實上我一見到楊栓就想問他了。那個女人對我來說簡直成了一個謎。
后來,我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柫藯钏ǎ瑮钏ǖ姆磻?yīng)卻讓我大吃一驚。我剛一問,楊栓就愣住了,身體還劇烈地顫了一下,眼睛里閃出兩道怪異的光。楊栓沒有回答我,他突然將頭垂下去了,像夾一只水壺一樣夾在兩腿中間。
我迷糊了一會兒,繼續(xù)問那個女人是誰?我問了一遍又一遍,有點兒不達(dá)到目的就誓不罷休的意思。楊栓后來實在是堅持不住了,就只好說出了那個女人。他的聲音雖然細(xì)得像一根游絲,但我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楊栓剛一說出那個女人,我手里的杯子就砰的一聲掉在了火坑邊的石條上,玻璃的碎片頓時四處飛濺。楊栓說出的那個女人不是別的什么女人,她是我老婆胡雪!
我也算是一個聰明的男人,按說我早就應(yīng)該猜到胡雪的。事實上在楊栓說到那個草棚子的時候,胡雪就在我腦海里快速閃了那么一下,因為我們家玉米地邊上也有一個草棚子。但胡雪當(dāng)時只在我腦海里閃了一下就過去了,我實在沒想到把胡雪跟那個和楊栓睡覺的女人聯(lián)系起來。我想油菜坡上的草棚子到處都是,楊栓說的那個草棚子怎么可能就是我家玉米地邊上的那一個呢?更主要的是,胡雪的為人我是了如指掌的,她是一個作風(fēng)很好的女人,嫁給我十幾年了,從來沒有做過一件花花草草的事,甚至連一點兒風(fēng)言風(fēng)語都沒有。像胡雪這樣的一個女人,我怎么可能想到她會和楊栓睡覺呢?
過了許久,楊栓把頭微微地抬了一下,用眼角的弱光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我當(dāng)時的樣子很嚇人吧,楊栓只看了我一眼就又把頭勾下去了。他勾下頭說,柳條哥,我對不住你,要罵要打你隨便吧!我保證罵不還口,打不還手。
但我沒有把楊栓怎么樣。有那么一剎那,我真的很想朝楊栓褲襠里踢一腳,恨不得把他的那玩意兒踢破。但我還沒來得及伸腳,那個念頭就沒有了。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感到四肢無力。我當(dāng)時的心情復(fù)雜極了,好像裝了一肚子的亂麻,憋得我連話都說不出來。
外面?zhèn)鱽硪淮p微的腳步聲,我想可能是楊栓的老人回來了。我馬上站了起來,拔腿就往門外走。我不想遇見楊栓的老人,要是見了面大家都會很尷尬。我剛走出石頭房,楊栓快步追上了我。他對我說,我想和胡霜復(fù)婚!我氣不打一處來地說,要復(fù)婚你去跟胡霜說呀,跟我說有球用?楊栓說,他找了胡霜好多次,什么話都說過了,可她就是不答應(yīng)。楊栓最后求我有時間去勸勸胡霜,說胡霜有可能會聽我的話。我冷笑一下說,我也勸不了胡霜,你還是趁早死了這份心吧。
3
我是懷著一腔怒火回家的。離家越近,怒火越旺,我甚至聽到了火焰燒心的聲音??吹轿壹页ㄩ_的大門時,我情不自禁地捏緊了拳頭,真想一進門就揪住胡雪,把她一口氣揍成肉餅。然而,當(dāng)我走到門檻外,我的腳步卻一下子停住了。奇怪得很,我這時陡然又想到了和那個貴州女人睡覺的事。一想到那件事,我的腳步就停止不動了。與此同時,我捏緊的拳頭也慢慢地松開了。后來,我扭身走到了瓦屋旁邊,一屁股坐在了那棵柿子樹下。
那個貴州女人在我打工的那個廠里煮飯,年齡跟胡雪相仿,就住在食堂后面的一間平房里。夏天的一個晚上,我睡不著覺就一個人出門走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那間平房前。平房的門沒關(guān)嚴(yán),有一絲燈光從門縫里流了出來。我從門縫里朝里面偷看了一眼,竟看見貴州女人在揉自己的乳房,她揉乳房的樣子就像她白天在食堂里揉面團??赡苁呛镁脹]看見乳房的緣故吧,我一看見她的乳房就激動得不行。當(dāng)時我簡直是瘋了,一推門就沖進了房里。貴州女人被我嚇了一跳,驚慌地問我想干什么。我說我想幫她揉乳房,說著就把手伸到了她的胸脯上。開始我還以為她會大喊一聲抓流氓,結(jié)果她沒喊,反而還雙手一張抱住了我。
一只柿子突然從樹上掉下來,啪的一聲落在我的腳前,把我嚇得大吃一驚。我伸手撿起那個柿子,看見它紅得像火一樣。這時我感到我的臉也紅了,火辣辣的。我想我的臉看上去肯定像一個大柿子。
就在這個時候,胡雪提著豬食桶從瓦屋里走出來了。她是出門喂豬的,豬欄就在柿子樹后面。胡雪很快看見了我,她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我沒有跟她打招呼,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比我春天走的時候老了一些,面黃肌瘦的,臉上好像一點兒水分都沒有。胡雪愣了好久才回過神來,她對我苦笑了一下,然后朝我慢慢走過來。她問我,回家了怎么不進門?聲音里有一絲責(zé)怪的味道。我沒有說話,我實在不知道我該怎么回答她。我也對她苦笑了一下。
我的行李包放在我的身邊,胡雪這時看見了它。她趕緊放下豬食桶,提起了行李包,然后輕聲對我說外面風(fēng)大,讓我快進屋暖和暖和,還說我的臉都被風(fēng)吹紅了。我猶豫了好半天,才慢慢站起來,很不情愿地跟胡雪進了瓦屋。
胡雪已經(jīng)吃過午飯了,桌子上還擺著剩菜。她麻利地給我泡了一杯茶,親自端過來放在我的手邊。胡雪一放下茶杯便開始收拾剩菜盤子,說她馬上就去給我煮飯。我仍然不說話,嘴巴閉得緊緊的,像一個天生的啞巴。
胡雪本來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人,現(xiàn)在卻變得話多了,在灶臺上一邊炒菜一邊對我說個不停。她先告訴我父親到姑媽家給姑父祝壽去了,明天才能回來,接著說鎮(zhèn)上的中學(xué)放假時間推遲了,兒子到臘月二十六才能回家,然后又說年豬早已喂肥,就等我回來請屠夫殺了。胡雪每說一句都要擺過頭來看我一眼,看得出來她非常希望我能說點什么。但我真的無法開口。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胡雪把飯做好了,她一下子做了好幾個菜,魚和肉都有。胡雪還提來一壺酒,給我滿滿地倒了一杯。我沒有講什么客氣,端起酒杯就喝了起來。將近一年沒吃到胡雪做的菜了,我感到味道真好。胡雪坐在桌子對面,靜靜地看著我吃肉喝酒。
我不知不覺地喝多了,渾身開始發(fā)熱,頭上滾汗。胡雪這時把椅子朝我這邊移了一下,問我,柳條,你為什么一句話都不說?也許是酒精起了作用,我的話匣子終于打開了。我大聲地說,胡霜離婚了!
我的聲音大得像一聲驚雷。胡雪被我嚇呆了,臉色一下子白得像紙。她用驚恐的眼神看了我好半天,然后瑟縮著說,看來你什么都知道了!胡雪說完低下頭去,嚶嚶地哭了起來。
胡雪哭的時候,我神情麻木地看著她。她哭得很傷心,肩頭一上一下地起伏著,哭聲由小逐漸變大。我的心開始硬梆梆的,她哭了一會兒后,我的心就變軟了。有一會兒我還想勸勸胡雪,勸她別哭。但我沒勸,我想讓她哭一哭也是應(yīng)該的,誰讓她做對不起我的事呢?
我沒料到胡雪哭了一陣之后會突然給我下跪。她剛溜下桌子時,我還以為她是身體支持不住歪倒了,直到她雙膝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我才意識到她是在給我下跪。胡雪直直地跪著,兩只淚汪汪的眼睛看著我。她一遍又一遍地說她錯了,要我罵她,還要我打她。
看著胡雪哀怨的樣子,我的眼前猛然浮現(xiàn)出我在南方遇上的那個貴州女人。頓時,我心里一顫,忽然覺得胡雪有點兒可憐。接著我就原諒了她,馬上伸手把她拉了起來。胡雪起身后順勢撲進了我的懷里,我趕緊用雙手抱住了她。胡雪在我懷里哭得更厲害了,她不停地說她對不起我,還說她今后再也不會做那種事。
胡雪的哭聲停止后,我再次說到了胡霜。我說我倒是可以饒恕胡雪,可惜胡霜卻不能饒恕楊栓。胡雪聽我這么說,忍不住嘆了一口長氣,然后對我說,那件事其實不能怪楊栓,要怪只能怪我。我愣了一下,問胡雪這話是什么意思。胡雪遲疑了一會兒,就回憶起了事情發(fā)生時的情景。
掰玉米棒子那天,胡雪和楊栓在進入那個草棚子躲雨之前,他們誰也沒想到要做那種事。那天的雨很猛,胡雪和楊栓跑進草棚子時,他們的衣服已經(jīng)被雨淋濕了。那天他們穿的都是很薄的單衣,淋濕后貼在身上看上去就像沒穿衣服似的,身體的凸處和凹處都隱約可見。楊栓無意中看見了胡雪的胸脯,臉一下子羞得通紅,他很快就把目光移開了。胡雪的眼睛也是無意之中看到楊栓腿間去的,那個高挺的東西讓她兩眼一亮,心一下子狂跳起來。胡雪本來也想趕快將目光拖開的,但她卻怎么也拖不開,好像被什么東西鉗住了。就是在這個時候,胡雪開始想楊栓的心思了。她說楊栓腿子中間也有個玉米棒子,說著就伸手去掰。楊栓起初是躲閃的,但胡雪卻執(zhí)意要掰,楊栓沒辦法就只好讓她掰了。
胡雪講到這里,我又忍不住氣憤了。我對胡雪說,這完全是你在勾引楊栓嘛!胡雪說,是的,是我勾引他。我那會兒實在管不住自己的身體了。
過了許久,我說這事看來真的不能怪楊栓。胡霜說一點兒都不能怪他,責(zé)任都在她一個人身上。我說,你應(yīng)該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給胡霜聽,沒準(zhǔn)她聽了會同意和楊栓復(fù)婚的。胡雪說她給胡霜一五一十地說過了,可胡霜還是不原諒楊栓。我嘆息一聲說,既然是這樣,那胡霜就沒有可能回心轉(zhuǎn)意了。
4
臘月二十八是胡霜的生日。這天下午三點多鐘的光景,我和胡雪,還有楊栓,三個人一起來到了胡霜住的磚窯跟前。我本來是不想來的,但胡雪一定要我來,楊栓也再三求我走一趟,沒有辦法,我只好陪著他們來了。楊栓和胡雪都說來給胡霜過生日,其實這只不過是一個借口,他們的真正目的還是為了勸胡霜復(fù)婚。我當(dāng)然也是衷心希望胡霜和楊栓復(fù)婚的,馬上就要過年了,胡霜一個人在這個磚窯里怎么過呀!但是,我覺得胡霜是不會和楊栓復(fù)婚的,她是一個犟脾氣,遇事從來不回頭,離婚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要是能復(fù)婚她早就復(fù)了。就是因為想到這一點,我才不愿意來給胡霜過生日。我認(rèn)為這完全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走到磚窯門口,我們才發(fā)現(xiàn)磚窯的門鎖上了。磚窯本來沒有門,那扇門肯定是胡霜住進來時才安上去的,看上去和磚窯很不般配,就像一個白花花的姑娘嫁給了一個黑黢黢的男人。一見門上掛著鎖,我們?nèi)齻€人都傻了眼,誰也不知道胡霜到哪里去了。在門口站了一刻鐘后,我提出回去,但楊栓和胡雪都反對,他們一致說要等,還說一定要等到胡霜回來。我能理解楊栓和胡雪,他們的心都很誠,來的時候還提了生日禮物,楊栓提了一包穿的,胡雪提了一包吃的。既然他們堅決要等,我也不好一個人先走。
我一邊等一邊吸煙,腳下的煙頭越來越多。一包煙快吸完的時候,胡霜終于回來了。她一手提著一個塑料包,兩個包都鼓鼓囊囊的。我很快上前跟胡霜打了招呼,問她去了哪里。胡霜不冷不熱地喊了我一聲,說她去老埡鎮(zhèn)辦了一點兒年貨。楊栓和胡雪也馬上走攏來,小聲地試探著跟胡霜說話,胡霜卻不搭他們的腔,甚至看也不看他們一眼。
胡霜打開了磚窯的門,讓我進去了,卻把楊栓和胡雪擋在了門外。楊栓和胡雪都央求胡霜讓他們也進去,還說只進去坐一會兒就出來,但胡霜卻堅決不讓他們進,還張開兩只手把門擋著。我這時勸了胡霜幾句,說楊栓和胡雪是專門來給她過生日的,要她放他們進來。胡霜卻一點兒也不聽勸,說她才不稀罕他們來給她過什么生日呢,還說一見到楊栓和胡雪就感到惡心。胡霜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楊栓和胡雪也就不指望進磚窯了,他們把禮物放在了門口,硬著頭皮說了幾句祝生日快樂的話。不過胡霜也太絕情了,她居然連禮物也不收,楊栓和胡雪剛放下來,她就拎起來像扔垃圾一樣把它們?nèi)映鋈チ恕?/p>
楊栓和胡雪都覺得很尷尬,也不好意思在磚窯這里再呆下去,他們從地上撿起被胡霜扔出去的禮物,轉(zhuǎn)身走出了磚窯門口的土場。
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楊栓和胡雪一走,我也坐不住了。我對胡霜說了一聲再見就走出了磚窯,然后匆匆忙忙去追楊栓和胡雪。我很快追上了楊栓和胡雪,可他們卻把我攔住了。他們說我不能馬上就走。我問他們原因,他們說我得留下來陪胡霜吃晚飯,說她過生日總得有一個陪她一下。我開始不同意留下來,擔(dān)心天黑了回家看不見路。楊栓和胡雪卻執(zhí)意要我留下,說我留下來陪胡霜就等于是他們陪了胡霜。為了我走夜路不栽跟頭,楊栓還把他身上的手電筒給了我。這樣一來,我就再不好說什么了,只好乖乖地留下來陪一陪胡霜。
我再次走進磚窯時,胡霜已在燒火煮飯了。她問我又回來干什么,我說我留下來陪她過生日。胡霜要我也走,還說一個人照樣過生日。她嘴上雖然這么說,但她卻馬上給我上了一杯茶。
胡霜把飯做好的時候,磚窯里已經(jīng)看不見了。我正要去找電燈的開關(guān),胡霜突然點燃了一支蠟燭。原來這磚窯里壓根兒就沒牽電線。蠟燭一點,淡黃的光茫立刻灑滿了磚窯,磚窯里像是貼上了一層明亮的糖紙,它的光線雖然沒有電燈耀眼,但它很柔和,還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胡霜心靈手巧,一會兒工夫就做出了四菜一湯,擺在桌子上非常好看。胡霜還拿出來一瓶酒和兩個酒杯,沒征求我的意見就把兩個酒杯倒?jié)M了。我說我不能喝酒,過一會兒還要走夜路呢。胡霜卻堅持要我喝,她說,柳條哥,你是我住進磚窯后的第一個客人呢!她說著就敬了我一杯。在我的印象中,胡霜是不太會喝酒的,所以我敬她時就讓她只喝半杯??珊獏s不依分說,非要喝一滿杯不可。
幾杯酒喝下去,我和胡霜的話就多了起來。這時,我突然提到了楊栓,勸胡霜還是和楊栓復(fù)婚,還說了一些一日夫妻百日恩之類的話。胡霜本來情緒不錯的,可我一說到復(fù)婚的事,她的臉馬上就變了,顯得很生氣。胡霜一氣之下又連喝了兩杯酒,然后一邊打著酒嗝一邊要我再不要勸她復(fù)婚。見胡霜對復(fù)婚這么反感,我也就沒有再提了。
七點鐘的時候,我們停止了喝酒。胡霜好像有點兒醉了,說話舌頭已經(jīng)不怎么靈活。我也喝多了,心里燒得很厲害。我站起身來,對胡霜說我該回家了。胡霜迷迷糊糊地看了我一眼,口齒不清地說要我慢走。
我快步走到了門口,正要伸手開門時,身后轟隆響了一聲。我慌忙回頭去看,發(fā)現(xiàn)胡霜倒在了地上。我趕緊折身回到桌邊,蹲下身去扶胡霜。胡霜這時已經(jīng)醉如爛泥,四肢軟弱,好像連知覺都沒有了。我扶了她半天也扶不起來,后來只好張開雙手去抱她。
我把胡霜抱到床邊,將她平放在床上。這時,我突然感到有點兒為難,不知道是馬上離開還是留下來照顧一會兒胡霜。就在我舉棋不定的時候,胡霜嘔吐了,吐出來的食物把她的脖子和胸脯都弄臟了。床頭有一卷衛(wèi)生紙,我先用衛(wèi)生紙給胡霜擦了嘴和下巴,然后我又去找了一條毛巾,想用熱水打濕后給她擦擦脖子和胸脯。為了擦得干凈一些,我把她棉襖上的扣子解了幾顆,這樣就能把整條毛巾都伸進去了。
我給胡霜擦脖子的時候,她還顯得很安靜,雙眼閉著,像睡著了一樣。等我把溫?zé)岬拿砩斓剿男馗蠒r,她的身體卻突然顫動了一下,嘴里同時發(fā)出一聲呻吟。胡霜的呻吟有點兒像春天的貓叫。這時我猛然又想到了那個貴州女人,記得當(dāng)時我給她揉乳房時,她也呻吟了一聲,也像春天的貓叫。胡霜的呻吟把我嚇了一跳,握毛巾的那只手立刻就停住不動了。過了一會兒,我決定把毛巾從胡霜的胸脯上拿出來。我忽然擔(dān)心再擦下去會擦出什么問題??墒牵业氖謩傄粍?,胡霜兩手一張抱住了我,嘴里的呻吟又響了起來。我頓時熱血沸騰,心跳加速,一下子就失去了理智……
后面的事情我就不好意思多說了,但有一點我卻非說不可,臘月二十九,胡霜主動和楊栓復(fù)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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