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 之
一個月之內的第三次大吵,他拍了桌子。聽到他巴掌厚實地落在桌面上的聲音,我猛的一驚,立即還擊:“你干什么?你的良心讓狗吃了,我為你犧牲了多少!”我吼著他,順手將打火機狠狠摔在地上。
“砰”的一聲,我嚇了一大跳。我完全忘記了它會爆炸。他顯然被這爆炸聲激怒了,一個步子沖過來,一雙眼直直地逼到我臉上,大吼著,你想干什么,想把家點了嗎?我哼了一聲說,點了又怎樣?這個家有我的一半,想干嗎都行。他的眼睛快要噴出火來,半天說不出一個字,然后,他推了我一把。我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他動了手,他居然動了手!我被憤怒裹挾著,一路小跑離開了家。是的,為了他,我?guī)缀鯛奚宋业乃小?/p>
一年前,公司派他來這個城市工作,但是外派至少五年。他說他不想住賓館,也不想每天早晨醒來,枕頭旁沒有我。就這樣,我隨他來到這個城市。而那時,我已經是雜志社的首席編輯了。
初到這個城市,我連份合適的工作都沒找到,在家悶了半年,才應聘到一家報社當記者。為了他,我告別了曾經閑適自在的首席編輯職位,每天風里雨里和一些年輕記者搶新聞。而且這個城市在西部,常年風沙大,干燥少雨,對我的皮膚和頭發(fā)傷害都很大。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我把我的父母拋在了那個城市。這一切,都是為了他。
記得當初,我對他說,我為你做了這么大的犧牲,你要一輩子對我好。他鄭重地說,我保證,一輩子對你好,為了我們的將來,我竭盡全力。僅一年,他便忘了他的承諾。想到這些,我的眼淚更加洶涌。
不知道在街上走了多久,抬頭看見對面的超市,那里的熱鬧正好排遣自己的寂寞,便隨著人流進去。蔬菜區(qū)旁,一個老婦人俯身跟輪椅上的老先生指著西紅柿說,這是西紅柿。掖一下老爺子腿上的毯子,又說,記住了嗎,西紅柿?老先生孩子一樣乖順地點點頭,老婦人隨即說,好,真聰明。我被這樣的情景吸引了,一直跟在他們后面。
菠菜,黃瓜,土豆,豆角,老婦人一樣一樣地指著,反復地說著。然后,她會再指著先前說過的西紅柿問,這是什么呀?等到老爺子終于用含混不清的詞匯說出紅柿這兩個字時,她笑得如同水中漣漪的最外圍一圈那樣滿,那樣舒展??匆娝男δ槪蠣斪右残α?,他笑時,半邊臉的肌肉看起來緊緊的,嘴角微微有些斜。
我的探知欲忽然強烈起來,想要知道這個老婦人和老先生之間更多的故事。一連五天我都在那個時間去超市,其中有三天都看見了他們。有時候,他們在日用品區(qū),指認著肥皂洗衣粉等物品,有時候在水產區(qū),說著魚蝦。
那天,又看到他們,我過去搭話,問道,阿姨,每天都來嗎?老婦人俯身看了老爺子一眼,笑著答,看他了,他要是鬧著出去玩,就來。他最愿意來超市,熱鬧。聊著聊著,我?guī)退牙舷壬苹丶?。交談中,我知道了他們厚重相依的一生?/p>
老婦人說,他當過兵,脾氣不好,年輕時,動不動就發(fā)火罵人。當時我媽不同意我嫁給他,說是脾氣大的男人愛打老婆,怕他欺負我。我媽還真說對了,他是打過我。我那時候委屈得不想跟他過了,想著等以后,他老了,打不動我了,我就打他兩巴掌還回來?,F在他倒是真動不了了,一個大男人,像個孩子一樣,什么東西都不認得,就認得我,一會兒也不讓我離開,看不見我就啊啊地叫。還喜歡去超市,讓我教他認東西。學得還挺認真,學著學著,說話比以前清楚,思維也靈活一些。
談話的間隙,有人打來電話,是鄰居叫她打麻將。她拒絕了,說女兒不在,沒人照顧老先生。她對我說,就是女兒在,也不放心他啊。以前我是喜歡和老姐妹玩兒上幾圈,自從一年前他得了病,就不玩兒了。就連我頂喜歡的老年秧歌隊,我也退出了,我可是扭得最好的。
你犧牲了這么多,是個偉大的妻子。我真誠地說。
她擺了擺手,淡淡地說,不能說是犧牲,我自愿的。就像我當初嫁給他,我母親說我犧牲了我自己一樣,我就不同意這個說法。你想啊,我喜歡他,要是不嫁給他,我就感覺不幸福,我為了自己的幸福嫁給他,就不算是犧牲?,F在他這樣了,我要是不照顧他,也會覺得不幸福,我也是為了我自己。兩個人在一起,愿意做的事,都不是犧牲。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自己在這一年里,反復跟丈夫強調的一個詞,犧牲。工作不順心時,想念父母時,他對我疏忽時,我總是把“犧牲”掛在嘴邊。多少次爭吵,就是因為他被我的“犧牲”絮叨得實在不耐煩了。假如當初,我們分居兩地,我能忍受嗎?不,我不能。沒有他的肩膀依靠、沒有他親吻的日子,我無法度過。其實,我來到這里,完全是為了我自己的幸福,而決不是犧牲。如果我早意識到這一點,也不會把自己弄成怨婦的模樣,總是拿自己的“犧牲”作為某種籌碼來要挾他。
我想,以后,我要把“犧牲”這個詞從婚姻中徹底抹去,與愛情相比,它是不存在的。
(摘自《婚姻與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