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輕的紅軍戰(zhàn)士陶紅軍躺在蘆花寨蘆花家茅草屋前時,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知覺。那時,天才剛剛放亮,夜里落在蘆花家茅草屋上厚厚的一層霜花在晨曦中正泛著冷冰冰的白光。山里女子起得早,天一亮便有一大堆事要做,洗衣做飯下地干農(nóng)活。蘆花家養(yǎng)著一群羊,天沒亮就咩咩叫著,那樣子看起來就像一群不懂事的孩子。
那一夜蘆花壓根兒就沒睡好,聽得遠遠近近的槍聲像鍋里炒豆似的在響個不停。蘆花聽爹說這是紅軍白軍在打仗。蘆花不懂得紅軍白軍是干什么的,更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蛘獭?/p>
蘆花是在推開門的那一剎那發(fā)現(xiàn)陶紅軍的。其實,嚴格說那之前蘆花還從來沒見過紅軍。那個紅軍戰(zhàn)士身穿一套灰色衣服,頭戴八角帽,除了穿著,他幾乎和當?shù)厣矫駴]什么兩樣。
蘆花第一眼看到紅軍戰(zhàn)士時真的是被他給嚇壞了,只見紅軍戰(zhàn)士雙目緊閉,臉色蒼白,急促地喘著粗氣,一條腸子血淋淋拖在衣擺下。蘆花不禁心里干嘔了一下,惶惶恐恐朝屋里叫起來:爹!不好了,快來看!已經(jīng)六十多歲的爹是個遠近聞名的騸狗匠,這會兒還在屋里床上躺著,聽到女兒門外叫,忙跳下床跌跌撞撞跑出門外,騸了一輩子狗的爹也被眼前的情形嚇著了,好久才回過神來。爹說,怎么辦哪,要怎么辦哪?蘆花說,救人哪爹,你看他還活著。父女二人說著把陶紅軍抬進了屋里,蘆花抱來平時自己蓋的被子捂住陶紅軍的身子,只讓那截白白的腸子露著。陶紅軍的臉色異常安靜,就像睡熟了似的。蘆花望著爹,爹也在望著蘆花,爹說,他是紅軍。蘆花并不知道爹在說什么,紅軍在蘆花的印象中非常模糊。蘆花還是那句話,爹,趕緊救人哪!爹沒有再說什么。爹猶豫了一下,就去取平時騸狗用的家什,他又讓蘆花端來一盆水,認真地清洗著陶紅軍裸露在身體外的那截腸子。等看完全洗凈了,爹才把那截腸子塞回腹腔里,然后拿出縫狗用的針線一針一線把傷口縫起來。整個過程爹一句話也沒說,他一直在用眼神和手勢跟蘆花說話,終于,爹長長嘆了一口氣。爹說,該做的我都做了,現(xiàn)在就看他命大不大了。蘆花顯得相當自信,說,他會活過來的。
陶紅軍是在三天后醒過來的。
陶紅軍睜開眼時,正午白白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亮得刺眼。陶紅軍眨了眨眼,覺得像做了一場夢。陶紅軍終于發(fā)現(xiàn)坐在面前的蘆花。蘆花望著陶紅軍微微笑著。蘆花說,我就知道你能夠活過來。你命大。陶紅軍說,是你救了我?蘆花說,不,是我爹。陶紅軍看了看屋子說,你爹呢?蘆花說,我爹騸狗去了,我爹是個騸狗匠。陶紅軍靜默了一會兒說,你們?yōu)槭裁匆任?蘆花說,別說是你,就是一只野山羊受傷了倒在我家門口也要救。陶紅軍又靜默了一會兒,說,你們知道我是什么人嗎?蘆花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陶紅軍又說,我是紅軍。知道什么叫紅軍嗎?蘆花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我爹知道你是紅軍。陶紅軍又說,紅軍就是專門替窮苦百姓打天下的隊伍,是窮苦人自己的隊伍。又說,你們救了我一條命,我會還給你們一個天下的。蘆花聽不懂他在說什么,蘆花說,你餓了吧,你已經(jīng)幾天沒吃東西了,我就給你煮點吃的去。陶紅軍說,別,先坐著我們說說話。蘆花說,是命要緊還是說話要緊?陶紅軍便不再說什么。一會兒蘆花把熬好的粥端上來。一匙一匙像給小孩喂食一樣給陶紅軍喂著,蘆花感覺到陶紅軍那雙眼睛一直在盯著自己,不禁臉紅起來,惶惶中偷眼看了看陶紅軍,蘆花覺得眼前的陶紅軍其實很年輕的,大不了自己幾歲。吃過粥,陶紅軍又迷迷糊糊睡去了,蘆花便趕著羊上山去。蘆花家養(yǎng)著十幾頭羊,為了陶紅軍,蘆花已經(jīng)幾天沒上山放羊了,天天只丟一些干草喂它們,羊都瘦了,蘆花心疼死了。不過想想陶紅軍已經(jīng)醒了過來,蘆花又開心了起來,一邊放羊一邊唱起歌來,唱的是當?shù)氐呐d化山歌《十盆好花》:一盆好花放橋頭,雨打花落順水流,好花流去不回轉(zhuǎn),孬花流去又回頭……
蘆花的山歌是跟爹學(xué)的。蘆花娘死得早,蘆花一生下來娘就死了,至今蘆花也想不起娘到底長得啥模樣。蘆花有時會想,娘呀,你是專門為了生我才來到這個世界的。想著心里好悲戚,覺得自己欠了娘一大筆債下輩子也還不完。
唱著唱著,已經(jīng)到了山上。八月的山野,樹茂草肥,羊歡快地啃著草。平時,蘆花會一邊放著羊一邊割著草,割的草是為下雨天準備的。下雨天羊上不了山,就在羊圈子里關(guān)著。割過草后蘆花就坐在山坡上一邊看羊吃草一邊朝山那邊望著。山那邊有一條路,與村里連著。爹走村串戶騸狗去,回來就要從那條路走過。爹是蘆花的希望,爹回來時總是給蘆花帶來一些吃的和女孩子喜歡的東西。蛋黃色的太陽往西邊的山下滑落的時候,爹回來了。爹背著一個小木箱,弓著背,盡管路隔得很遠,蘆花也能看出他就是自己的爹。蘆花朝爹喊著,爹!蘆花聲音甜甜的亮亮的,在山間回響,驚飛一群正要宿林的小鳥。蘆花天天就這樣喊著,蘆花覺得自己的生活很開心很快樂,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沒一會兒工夫,爹已經(jīng)走到蘆花跟前,爹給了蘆花一塊水紅色的碎花土布,爹說,喜歡不?蘆花說,喜歡。又說,爹,那個人已經(jīng)醒過來了。爹說,真是命大。蘆花說,爹,讓你猜對了,他真的是紅軍,他自己說的。爹說,等他傷好了,得讓他走,這號人我們不敢收留。蘆花問,為什么呢?就因為他是紅軍嗎?爹說,是的。蘆花問,紅軍是干什么的。爹說,我也不知道。反正紅軍也好,白軍也好,我們都不想惹麻煩。爹當然明白,家里窩藏一個紅軍將意味著什么。
這天晚上,陶紅軍跟蘆花和蘆花爹說了許多關(guān)于紅軍的事,那些事都是蘆花他們聞所未聞的。蘆花他們并且知道,陶紅軍是紅軍的一名連長,前幾天,他奉命帶著幾名戰(zhàn)士去執(zhí)行一個任務(wù),結(jié)果他被白軍打傷了,也與隊伍失去了聯(lián)系。說到動情處,陶紅軍緊緊握住蘆花爹的手說,你們給了我一條生命,我會還給你們一個天下。真的。
陶紅軍說得淚光閃閃,像那一刻就要到來似的。然而,陶紅軍的每一句話在蘆花他們聽來像在說一件與他們毫不相干的事。爹說,你真是命大,換成別人早就沒命了。陶紅軍說,不是我命大,要不是你們我早就沒命了。爹說,你信不信人就是有命,人大不過命。
沒過多久,陶紅軍就能拄著杖子下地了。爹笑了,當著陶紅軍的面說,出不了半月你就可以好利索了。陶紅軍聽了一點也不開心,反倒有點傷感,說,那時我就要回隊伍去了。爹說,那還用說,當兵的當然要回隊伍去。陶紅軍說,我知道,我就是有點舍不得走。爹不說話,背起小木箱又騸狗去了。陶紅軍就把跟爹說的話跟蘆花又說了一遍,表情更加傷感起來。蘆花似乎也不關(guān)心這些,只顧自個兒切羊草,好像一點也不把他的話放在心里。陶紅軍就有些急了,陶紅軍說,你們真的喜歡我走嗎?蘆花說,我爹不是說了嗎,當兵的當然要回隊伍上去。這下,陶紅軍便沒話說了。許久,幽幽說,我是要回部隊去了,你們不愿意留我了。
可是,接下去的事情發(fā)生了變化,就在陶紅軍的傷一天天好起來的時候,一天,村里突然來了幾名白軍。白軍進村的目的就是要找上回在戰(zhàn)斗中被打傷的陶紅軍。白軍要進村的事村里第一個知道的人是蘆花爹。那時,騸了一天狗的他剛好要回村里去,當他遠遠看見幾名白軍挎著槍要往村里走的時候,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知道,那幾名白軍一定是沖陶紅軍去的。他知道要出事情了。他連想也來不及多想就慌慌忙忙把騸狗的小木箱藏在路邊的一處草叢里,接著往去村里的一條小路上跑,他打算在白軍進村之前趕回村里。白軍進村和蘆花爹的舉動全讓在對面山上砍柴的蘆花叔,也就是蘆花爹的光棍弟弟看到了,蘆花叔并且看到自己的哥哥在忙亂中跌入了百丈山崖。陶紅軍藏在蘆花家里的事全村只有蘆花叔知道。蘆花叔知道自己的哥哥照那種摔法,已經(jīng)沒救了。但他知道,他必須趕緊去救蘆花,他必須盡快把白軍進村的消息告訴蘆花,否則的話蘆花會因窩藏紅軍讓白軍給殺了。蘆花叔趕到蘆花家里時,陶紅軍正拄著杖子站在一邊看蘆花把割回來的羊草往一間草房里垛著。蘆花每天除了放羊,還要帶回兩筐草回來。屋里的草已經(jīng)像座小山似的把一間屋子垛得滿滿的。蘆花叔跑到蘆花面前時,差不多已經(jīng)沒有了人色,平時一點也不結(jié)巴的蘆花叔,這時變得結(jié)巴得相當厲害,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法說出來,只一個勁兒地給蘆花比劃著手勢,一邊指陶紅軍,一邊又指著村外。蘆花是個聰明的孩子,她當然明白叔在說什么,連想也顧不得多想,一下子就把陶紅軍推進草堆里用草埋起來。
白軍顯然是有備而來的。白軍進村后哪家也不去只去了蘆花家。說什么也要讓蘆花交出那個受傷的紅軍。蘆花說,誰是紅軍?哪來的紅軍呢?又轉(zhuǎn)頭故意問站在一邊的叔說,叔,什么叫紅軍,紅軍是什么東西?蘆花說得異常的鎮(zhèn)靜,若無其事。白軍只得一間屋子一間屋子搜起來。搜了一陣沒搜出什么名堂便走了。蘆花和叔趕緊把陶紅軍從草堆里刨出來,那時陶紅軍被憋得快沒氣了。陶紅軍被刨出來后和蘆花見面時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又救了我一條命。蘆花看到陶紅軍的眸子里溢著淚光,蘆花說,你還真的像個小女人啊。陶紅軍眼紅紅地說,我真的忘不了你們。我會好好報答你們的。蘆花覺得陶紅軍的表情和說的話有點好笑。
蘆花和叔在山澗里找到爹時,爹連骨架都摔飛了。蘆花“爹呀——爹呀——”哭著和叔一起把父親給埋了。陶紅軍知道蘆花爹是因自己而死的,心里就更加內(nèi)疚自責起來,整天掉眼淚,說都是他害了蘆花爹。并發(fā)狠誓說,要殺幾個白軍狗娘養(yǎng)的為蘆花爹報仇。那些天,蘆花幾乎也是不吃不喝,目光呆滯,盡管羊們咩咩叫著也無心喂它們。終于,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頭栽進羊草堆里大聲哭號起來,說,爹呀,女兒不如隨你去了。這回哭了后,蘆花便不再哭了,臉上變得異常的堅毅。晚上,看著燈火在陶紅軍的臉上一閃一閃的,說,你不是說要回隊伍上去嗎?現(xiàn)在你該走了,你可以走了。陶紅軍愣了愣,說,不,現(xiàn)在我不能走了。蘆花說,為什么?陶紅軍說,我不能丟下你一個人。蘆花說,我一個人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陶紅軍說,當然有關(guān)系。要不是我,你爹就不會死了。反正我不能讓你一個人過。蘆花說,難不成你要留下來跟我過一輩子。蘆花說著笑起來。笑過,蘆花變得認真了起來,說,聽著,三天內(nèi)你得離開我家,離開蘆花寨,那時就當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你仍然當你的紅軍,我放我的羊。陶紅軍說,反正我不走,我要留下來陪你過一輩子。
陶紅軍真的不打算走了。夜里一邊叫著蘆花一邊“咚咚咚”敲著蘆花房間的門,山里人家的門就是夜里睡覺也不上鎖,就那幾戶人家,誰也不當心什么。蘆花還沒睡,蘆花點起油燈,披了一件花衫從床上坐起來。蘆花說,你進來吧,什么事?陶紅軍進屋后,蘆花讓他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陶紅軍看著蘆花,陶紅軍突然發(fā)現(xiàn)蘆花簡直美得不得了,人都看呆了,好一會兒沒反應(yīng)過來。好一會兒,他才把自己的打算跟蘆花說了。蘆花說,你是說你已經(jīng)下定決心不打算走了?陶紅軍說,是的,我要留下來。蘆花說,留下來跟我一起過日子?陶紅軍說,是的。跟你做一家子一輩子。蘆花說,你會后悔的。陶紅軍說,我不會。蘆花說,時間沒到,到時你就會后悔的。陶紅軍說,我真的不會。蘆花便不再說了。一會兒說,既然下了決心不走,我就是你的人了,晚上你想咋樣就咋樣吧。陶紅軍說,這樣不好。蘆花說,有什么不好,你到床前來吧。蘆花說著,就把花衫脫了下來,躺回在床上,兩個乳房像兩座小山丘似的聳立在胸脯上。陶紅軍嘴里講的和心里想的一點也不一樣,心里那把火早已熊熊燃燒起來。那天晚上,他們兩個人睡在了一起。蘆花除了下身有點疼外,心里也疼得厲害。她想起了爹,她想,要是爹這時還在,知道她和陶紅軍睡在一起,心里會怎么想呢?
第二天,叔過來了。蘆花對叔說,叔,昨晚我跟他在一起了,我們是夫妻了。叔說,你留不住他,他最終還是要走的。
二
第二年入秋。蘆花生了一個崽,虎頭虎腦的,正是柿子掛樹的季節(jié),蘆花說,就叫柿子吧。陶紅軍說,就叫柿子。蘆花說,長大了讓他干什么去?陶紅軍說,讓他當紅軍。蘆花說,你自個兒都不當了,還讓他當去?陶紅軍突然不作聲了,眼神變得有點黯淡。蘆花知道觸到了他心里的痛,趕緊把話題轉(zhuǎn)到別處去。但是聰明的蘆花還是看出了陶紅軍的心已經(jīng)不在蘆花寨,不在她和孩子的身上。
日子過得郁郁悶悶的。陶紅軍三天兩頭就喝酒,有時也找叔一起喝,一喝就喝個大醉。然后跟叔說紅軍,說部隊上的事。說得叔都有些心動起來,也想著要當紅軍去。蘆花知道他心里苦,也不攔著,讓他喝。還炒了幾樣小菜給他下酒。陶紅軍并不開心,喝著喝著,像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蘆花心軟了,蘆花說,你是不是想部隊了?陶紅軍說,我是想部隊了。我真的對不住你,對不住柿子。蘆花說,什么對得住對不住的,想留也留不住,你走吧。陶紅軍說,等打下江山,打下天下了,我就回來找你們。那時我什么地方也不去了,我要帶你們過好日子。蘆花說,我們什么也不要,我們只要你平安回來就行。
陶紅軍天天在想著紅軍,有一天紅軍真的就來了。幾百號人把一個小小的寨子給塞得滿滿的。陶紅軍高興極了,立馬去找部隊的領(lǐng)導(dǎo),說自己原來也是部隊的一名連長,說什么也要跟他們走。部隊領(lǐng)導(dǎo)住在寨子的一個破廟里。部隊不是原來的部隊,部隊領(lǐng)導(dǎo)并不認識他,部隊領(lǐng)導(dǎo)說,既然你是原來部隊的一名連長,明天有一場戰(zhàn)斗,你帶一個排的戰(zhàn)士去,打贏了我們就收下你,打不贏就沒辦法了。陶紅軍高興得不行,說,你們放心,我一定能打贏。高高興興回家把消息告訴給了蘆花。蘆花說,好呀,合你意了。又說,子彈可不長眼睛,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和柿子也就活不成了。陶紅軍說,明天你就等著看我的好消息了,你在寨子上看著,如果看到我們的旗高高舉著,說明我們打贏了,我活著回來了,要是你看到部隊把旗放平扛在肩上,那就是我死了,我們打敗了。蘆花立馬捂住陶紅軍的嘴說,我不要你亂說。
第二天一早,陶紅軍就帶領(lǐng)隊伍出發(fā)了。以一個連長指揮一個排去消滅小股敵人實在不是一件什么難事,戰(zhàn)斗結(jié)束后,陶紅軍自然開心得不得了,眼看就要回部隊了,那是比什么都要高興的事。他故意讓戰(zhàn)士把旗放平在肩上扛著。他知道這時候蘆花那雙漂亮的眼睛一定在看著他們的隊伍,他要給蘆花一個意外和驚喜。
陶紅軍實在是把玩笑開大了,并不知情的蘆花真的以為陶紅軍已經(jīng)死了,一下子精神崩潰下來,她哀哀叫了一聲柿子他爹,就昏死過去。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懵懵懂懂中她像是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睜眼時看陶紅軍就在眼前坐著,她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問著陶紅軍,是你嗎?你是柿子他爹嗎?你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陶紅軍笑笑說,我沒死,我怎么可以死呢?我在跟你鬧著玩呢!蘆花喜極生悲,落下淚來。蘆花說,我已經(jīng)死過一回了。你信不信?要是你真的回不來了,我會去死的。陶紅軍說,我信。
叔聽說陶紅軍要跟部隊走了,叔來找陶紅軍,叔說,我也想去當紅軍,部隊長官讓我去嗎?陶紅軍說,你要真想當紅軍,我?guī)闳フ也筷狀I(lǐng)導(dǎo)。兩人說著就一起去見部隊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問叔為什么要來當紅軍,叔說,報告長官,我沒女人,當紅軍就有女人了。領(lǐng)導(dǎo)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后合。笑夠了說,告訴你,你如果單單是為了找女人,就別當紅軍了,你看,我們都是清一色的和尚。叔摸摸頭說,紅軍不要女人?不結(jié)婚生孩子?站在身邊的陶紅軍早就聽不下去了,扯了扯他的衣角說,說什么呀叔,我是紅軍我不是結(jié)婚生孩子了?
說笑歸說笑,部隊領(lǐng)導(dǎo)還是收下了叔。
要走的那天夜里,一上床,陶紅軍就把自己脫得赤條條的,然后把蘆花身上的衣服也剝得精光。蘆花看陶紅軍表情怪怪的,說,你要干什么?陶紅軍一下子翻到了她的身上,說,你說我要干什么?我要干你。蘆花笑著,順著他。陶紅軍翻來覆去把蘆花折騰了一整夜,好像他這一走就永遠也不會回來似的。折騰到后來,兩個人都累垮了,濕濕軟軟的像兩條水蛭貼在床上。蘆花說,你瘋了!你不打算再回這個窩了?陶紅軍笑笑說,這一走誰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來,我把以后幾年的都一次給你了。蘆花說,你再怎么折騰還是欠我的。陶紅軍在她身上惡狠狠使了一下勁,說,欠多少你都一筆一筆記著,到時我一五一十都還給你。
說話間天已經(jīng)亮了,陶紅軍跳起來穿衣服。衣服是昨天部隊才發(fā)的,嶄嶄的新。陶紅軍穿著不自在,覺得還是自己原來穿的那套好,就把它脫了,換上舊的,一下子覺得親切多了。對蘆花說,就穿舊的,新的這套等柿子長大了穿著當紅軍去。柿子還在床上睡著,做著夢,陶紅軍繞過去把八角帽扣在了他的頭上,帽子太大把整張臉都蓋住了,只一顆紅五星在面前閃。陶紅軍看著看著笑了。這時候,號子響了起來,部隊要走了。陶紅軍急急忙忙往寨子的廟里跑去。
陶紅軍這一走就是五年,五年時間音訊全無。一天,跟陶紅軍一起去當紅軍的蘆花叔回來了。蘆花叔回來時只剩下了一條膀子,另外一只袖管里空洞洞的。蘆花叔一回寨子就直接去蘆花家,蘆花見叔回來,又歡喜又驚奇,忙問,叔,他呢?蘆花叔半天不說一句話。蘆花又問,陶紅軍呢?你快說話。你不說要把人給急死了。叔忍不住落下淚來,叔終于說,他死了。叔說那年從家里一走他們就隨部隊長征了,結(jié)果沒多久在參加一次渡江作戰(zhàn)時陶紅軍就犧牲了。蘆花說,你是說他死了?不,我不信,你在騙我。叔說,我為什么要騙你?他真的死了,連尸首都讓江水給沖走了。蘆花于是哭起來,拽住叔的那只空袖管晃著說,你為什么要丟下他?為什么不帶他一起回來見我?他是我的男人,我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將來我和柿子要怎么過?叔說,該咋過還咋過,該他沒命根,要我怎么辦。
叔說著就走了。寨子里的人說,叔當紅軍前相中離寨子不遠的一個村里的寡婦,但那寡婦不愿意。蘆花想,叔現(xiàn)在一定又找她去了。叔走后,蘆花傷心地大哭了一回,心里說,叔,你這一走我和柿子更不知道要如何過了。她知道叔這一走她就是想死也沒法死了。她要是死了,誰來把柿子養(yǎng)大?
悲痛過后,蘆花依然和柿子過平淡的日子。蘆花突然想起應(yīng)該給死去的男人做一個墳,她不能讓男人永遠當一個孤魂野鬼到處游蕩。她在天天放羊的地方挖了一個坑,然后把男人走時留給她的那套紅軍衣服放了進去,本來想把八角帽也放進去,想了想又拿了回來,戴在柿子的頭上,柿子被弄得有點莫名其妙。柿子已經(jīng)六歲了,柿子不知道娘為什么一鏟一鏟把紅軍服埋在土里。埋好了,蘆花擺上瓜果、水酒,燒了一炷香,讓柿子也跪著。蘆花說,柿子,那是你爹,你磕頭呀!你叫爹呀!柿子當真哭了起來,“爹呀!爹呀!”叫著。蘆花把柿子頭上戴的帽子正了正,帽子上的五星閃著紅光,蘆花說,你爹就給你留下這頂帽子,以后想爹了就看看這帽子,想跟爹說說話,就到爹的墳前來,你記住娘的話了嗎?
柿子說記住了。
三
轉(zhuǎn)眼又過了兩年,柿子已經(jīng)八歲了。八歲的孩子已經(jīng)開始懂事了。山里的日子總是那樣,太陽起起落落,月亮明來暗去。山里的日子天天一樣過。這時候,紅軍早已改名叫八路軍開赴前線跟小日本開戰(zhàn)了,雖說是國共合作時期,但是留下的部分紅軍和部分白軍卻依然在暗中較勁,白軍和紅軍就像小孩在玩捉迷藏似的,在寨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去了又來。老百姓并不關(guān)心那些,在他們頭腦里,除了知道紅軍和白軍在打來打去輸輸贏贏外,幾乎沒有更多的概念。他們只忙著在過自己的日子。蘆花也一樣,蘆花一個心里只想把柿子養(yǎng)大成人。陶紅軍死了,她的心也就死了。
李白軍的出現(xiàn)是在秋天的一個傍晚,那時蘆花和柿子還在山上。像平時一樣柿子放羊,她割羊草。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太陽的余暉把他們的身體剪成兩個很漂亮的影子,投映在山岡上。就是這時,李白軍出現(xiàn)了,李白軍拄著一桿長槍,忽然一瘸一瘸從遠處而來,然后倒在了他們的面前。蘆花大吃一驚,從李白軍的衣著上,蘆花看不出他是紅軍還是白軍。但蘆花知道他受傷了,而且傷得不輕,蘆花本來不打算去理他,想跟柿子下山去,李白軍卻大聲呻吟起來,像一只受了重傷的山羊一樣,身體蜷縮著,抽搐著,蘆花愣了愣,就往李白軍那邊走去。李白軍的腿已經(jīng)被打斷了,血幾乎把一條褲染得通紅,看了都讓人害怕。蘆花說,你這是咋弄的,怎么成了這樣子?李白軍只呻吟著,說不出話,蘆花說,你的隊伍在哪兒,我告訴他們?nèi)ァ@畎总姶鴼庹f,找不到隊伍了。蘆花說,那你咋辦?李白軍叫了起來,說,你救救我吧,要不我會死掉的。蘆花說,我怎么救你?我背不動的。李白軍說,你把我弄下山吧,你不把我弄下山我就死定了。蘆花想想也是,要是不把他弄下山夜里還不夠狼狗吃呢??伤恢涝趺窗阉律?,蘆花急得臉上直冒汗也想不出辦法來。李白軍說,你拖吧,把我拖下山去。蘆花說,那還不把你的腿給拖斷了。李白軍說,不怕,是我讓你拖的,拖斷了也不怨你。蘆花想了想忽然屁股朝地下一蹲,對李白軍說,把兩只手給我,李白軍就像小孩子一樣聽話地把兩只手給了蘆花。蘆花一用勁,就把李白軍背了起來。李白軍終于明白蘆花要把他背下山,趕緊喊了起來說,你背不動的,你放下我。蘆花說,你再喊我真的就把你丟在山上。李白軍就不再敢喊了。蘆花轉(zhuǎn)臉對柿子說,柿子,趕著羊,跟娘下山。
蘆花把李白軍背到山下時差不多人已經(jīng)癱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她端了一盆水替李白軍清洗著傷口,然后用山里的草藥把傷口包扎起來。蘆花做那些事情時做得非常認真,像是一個業(yè)務(wù)非常熟練的職業(yè)醫(yī)生。李白軍看著看著,幾次想跟她說些什么,卻最終沒說。蘆花在羊棚邊上為李白軍搭了一個鋪,鋪上一層干草,軟綿綿的,躺上去很舒適。她讓李白軍在上面躺著。那是陶紅軍剛到她家時睡過的鋪,后來陶紅軍成了她的男人,那鋪也就拆了。
李白軍于是在蘆花家住了下來。蘆花天天替他擦洗傷口,換藥。后來傷口感染化膿了,膿包大得嚇人。蘆花就拼命用手擠用嘴吸,李白軍被蘆花的做法感動得淚水在眼眶里打滾,一個勁兒把傷腿移開不讓蘆花吸。李白軍說,太臟了我不讓你吸。蘆花臉暗了下來,抬臉一口膿水被吐出有幾米遠,說,你還是不是男人?你是不是不打算走了?李白軍便不再作聲了。
李白軍最終還是留下了殘疾,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李白軍有些傷感,李白軍說,我廢了,再也回不了部隊了。蘆花不說話,轉(zhuǎn)身從屋里拎起一把砍刀往門外走。一會兒工夫,蘆花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副削好的手杖朝李白軍面前一丟,說,你走吧,你現(xiàn)在可以走了,找你們部隊去。李白軍愣了愣,說,腿都成這個樣子了,還怎么找?蘆花說,是你自己說要去找的。李白軍說,我是想走,可走不了。蘆花說,走不了你就留著,腿好了就走。
有一天,蘆花特意去山外邊請了一個郎中給李白軍看腿,郎中說是腿筋被打斷了腿已經(jīng)殘了。李白軍聽了,傷心了好幾天,天天望著那桿槍嘆氣。等他情緒穩(wěn)定了,蘆花說,回不了部隊你回家去吧,你家在哪兒?李白軍說西邊的。蘆花說,西邊是哪兒呢?李白軍說,西邊,很遠很遠的。蘆花說,大老遠的跑來做什么?李白軍說,打仗唄,打著打著就來了。蘆花說,你回家吧,總不能老待在這兒。李白軍望著在一邊玩螞蚱的柿子說,他爹呢?蘆花說,死了。李白軍眼里露出一絲狡黠的光。說,怎么年紀輕輕就死了?蘆花沒回答,只對柿子說,柿子,跟娘上山去。說著趕起羊群去了山上。李白軍望著她的背喊著,讓我做柿子他爹!我會對你們好的。蘆花停住步,想了想轉(zhuǎn)過頭說,過兩天你就走人!
后來,蘆花又趕了幾回李白軍,李白軍說什么也不走。李白軍說,像我這樣子還能去哪兒?你趕我走,等于把我往死里趕了,還不如當初不要救我。李白軍說,讓我留下來吧,我會種地的,我要養(yǎng)活你們,讓你們的生活過得很幸福。蘆花說,你說到天上去也沒用,我們不能留你,我的心已經(jīng)跟柿子他爹走了。
夏日的一個晌午,叔回來了。和叔過日子的那個寡婦死了,叔覺著沒依沒靠的就回來了。叔眼尖,叔一眼看出蘆花收留一個白軍在家里,心里一百個反對。叔說蘆花你瘋了,你為什么要收留一個白軍?你不能收留他,馬上趕他走。叔說要不是白軍,他就不會只剩下一條膀子,陶紅軍也就不會死了。要是陶紅軍泉下有知,也一定不會答應(yīng)的。蘆花想不到自己收留的是一個白軍。蘆花說,你要我咋辦?我當他是一只受了傷的山羊。又說,叔,我的事你別管了,我知道怎么做。
四
李白軍是下決心要把蘆花家當成自己的家了。他說他要讓他們母子都過上幸福的生活。山里地多,又多肥沃,隨便在哪兒插一根樹枝便能長成大樹。李白軍就天天拖著一條瘸腿上山開荒,地開出一片又一片,都種上了玉米、紅薯。山上沒水,李白軍便一桶一桶去山澗里挑。李白軍好像要接受蘆花的考驗,再苦再累從不叫一聲,蘆花看著,也不過去幫忙,心里說,你能撐多久啊?早晚你得走的。
可是李白軍始終沒有走。
轉(zhuǎn)眼已經(jīng)到了秋天,秋天的山野到處一片金黃。金黃色的柿子金黃色的玉米像給山野抹上一層黃色。李白軍種下的玉米這下也熟了,黃燦燦的玉米穗沉甸甸掛在玉米稈上,把玉米稈都壓彎了。李白軍把一擔擔收好的玉米一瘸一瘸朝蘆花家挑去。蘆花看著玉米看著變得又黑又瘦的李白軍,心里就有些疼李白軍了。心想李白軍也不容易的。玉米收成過后不久李白軍就病倒了,在床上一躺就是幾天。蘆花說,這回病好了就走,你要是不走,我和柿子走。李白軍說,你真的就那么討厭我?蘆花說,我是不想再留你了。你走吧。
李白軍卻磨磨蹭蹭地不想走。
不久后的一天,寨子里突然來了一幫白軍,白軍無惡不作,到處在抓人搶東西。蘆花直罵白軍像一群土匪早晚有一天要遭天譴,回家把怨氣都撒在了李白軍身上。聽說白軍來了,怕自己又要被招回部隊,李白軍嚇得連門也不敢出。蘆花說,你躲什么躲,現(xiàn)在你的隊伍來了,你回吧。李白軍說,不,我真的一點也不想走了。蘆花說,為什么?人可不能不講道理。要知道這樣當初我就不救你了。李白軍說,別讓我走,讓我當柿子的爹。蘆花說,柿子已經(jīng)有爹了還要你當什么爹?李白軍說,可是他死了,他不可能再回來了。蘆花說,在我心里他從來沒死過。正說著,柿子在門外娘呀娘呀叫起來,蘆花一驚急急往門外跑,柿子見了娘,直往娘懷里撲,蘆花心里還沒鬧明白,已經(jīng)看見兩個白軍追了過來,蘆花說,你們憑什么要抓我的娃?一個白軍說,有人說他是紅軍的娃。蘆花愣了愣,說,紅軍的娃犯了哪條王法?領(lǐng)頭的白軍說,就是犯了王法。不由分說就要去抓柿子。蘆花說,要抓就抓我,不許動孩子!領(lǐng)頭的白軍說,都抓,倆人統(tǒng)統(tǒng)抓。說著就要準備動手。
誰也想不到這時情況發(fā)生了變化。不管是蘆花還是白軍誰也不會想到這時李白軍會托著一桿槍站在門口,李白軍光著背,身上的肌肉一座座小山包似的被皮膚裹得緊緊的。李白軍對領(lǐng)頭的白軍說,放下他們,否則我開槍了。領(lǐng)頭的白軍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說,你是誰?李白軍說,我是孩子他爹!領(lǐng)頭的白軍說,你就是那個紅軍?李白軍說,不,我跟你們是一伙的。李白軍接著說出了自己部隊的番號,并說自己是因為受了傷才在寨子里住下來的。領(lǐng)頭的白軍說,既然如此,把兩個紅軍家屬帶走,李白軍也跟著他們一起回隊伍去。李白軍說,他回隊伍可以,但不能動她們。領(lǐng)頭的白軍說,為什么?李白軍說,她已經(jīng)是我的人了,紅軍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領(lǐng)頭的白軍說,你瘋了?你要找死?白軍說著就朝李白軍開了一槍,李白軍身子一歪,子彈穿過他裸露的左膀拖出一沱血砸在門板后掉在了地上。血一滴一滴順著門板往地上落著。被激怒了的李白軍右手一抬一梭子彈出去,兩個白軍已經(jīng)相繼倒地。
轉(zhuǎn)眼間出了兩條人命使事態(tài)變得異常嚴峻。蘆花先是被嚇呆了,等她回過神時發(fā)現(xiàn)李白軍的左膀還在一個勁兒地流血,她趕緊把自己身上的衣角撕下一塊為李白軍包扎傷口,邊包扎邊埋怨說,你怎么就打死人了呢?你知不知道這下要闖大禍了?說著跑進屋拿出一件褂子往李白軍懷里一塞說,你趕緊跑吧,要不就來不及了。李白軍說,要跑一起跑,我一個人跑了你們要怎么辦?到時他們還不一樣要找你們算賬。蘆花說,你別管我們,你自己趕緊逃命吧。再不跑真的要來不及了。李白軍說,我走了你們要讓白軍給殺了的,要走我們一起走。李白軍說,離蘆花寨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寨子叫老鷹潭,上回圍剿紅軍時屋子都讓他們給燒了,就再沒有住過人,還不如我們先去那兒落落腳。
蘆花還在猶豫著,李白軍已經(jīng)背起柿子先走了。
老鷹潭實際就隔蘆花寨幾座山坡,在一個小山凹里。就像李白軍說的,寨子已經(jīng)不成寨子了,到處是被火燒過留下的灰燼。一場雨剛過,空氣中彌漫著一絲淡淡的火炭味。李白軍說,就這兒了,我們已經(jīng)沒地方可去了。蘆花說,我們本來日子過得好好的,都是你給害的。又說,你走吧,我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李白軍知道蘆花只是嘴上說說,并沒有真的要趕他走,也沒往心里去,只想著為蘆花母子搭個窩。搭著搭著,窩搭好人也倒了,膀子上的槍傷已爛了一大片,膿水嘩嘩流著,一整夜發(fā)高燒說著胡話。蘆花邊替他敷藥邊說,冤家,你早就該走了,你怎么就不走呢?這回傷整好了你要再不走我們母子真的自個兒走了。蘆花并沒有想到李白軍人發(fā)高燒心也在發(fā)著高燒,聽蘆花說著說著李白軍的一條胳膊已經(jīng)繞過蘆花的腰把蘆花放倒在床上。那張燒得燙人的臉一個勁兒地朝蘆花的臉上蹭。蘆花終于反應(yīng)過來,使勁想推開李白軍卻被匝得緊緊的怎么也推不動,便喊起來說,喂,你想要干什么?你再不撒手我可要咬人了。李白軍不說話,翻轉(zhuǎn)身像一扇石磨壓在了蘆花的身子上,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邊撕扯蘆花身上的衣服。李白軍惡狠狠說,你給了我吧,晚上我一定要你。你不給我你就死定了。你要是不給我我會把你一口一口咬掉吃了而不是你來咬我。蘆花說,不!我不!李白軍卻不管,他已經(jīng)把蘆花的衣服撕扯開了,蘆花鮮活的身子便在他的眼前暴露無遺。李白軍邊俯臉在蘆花身上瘋狂地啃起來,邊說,晚上我一定要你,你要是不給我我會殺了你。李白軍說著已經(jīng)進入了蘆花的身體,蘆花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叫起來說,冤家呀!蘆花叫著抬頭在李白軍的肩上狠狠咬下了一坨肉。
第二天,李白軍已經(jīng)燒退了,精神格外地好。他看了看蘆花,發(fā)現(xiàn)蘆花兩眼腫得有雞蛋大,知道她一夜在哭了。李白軍趕緊裝了一碗粥送到蘆花面前,蘆花理都不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把我那樣了我就是你的人,吃了這飯你要么走人,要么我讓柿子認你做爹,看你選哪樣?李白軍忙說,我還能選哪樣?我當然要柿子認我做爹了!蘆花說,認了柿子我不求你對我好,但你得對柿子好,柿子沒爹了。李白軍說,你放心,不管是你還是柿子,我要讓你們都過上舒舒服服的日子的。蘆花說,你就是讓我們過天上般的日子我也不稀罕,但認了柿子你就是他爹了,爹就得對兒子好,你要是不好好待他,我會跟你拼命的。
可是,柿子偏偏就是不領(lǐng)情,就是不愿意認李白軍這個爹。柿子叫起來說,我為什么要認他做爹,我爹是紅軍不是白軍。這句話提醒了李白軍,李白軍心里打了一個激靈。晚上他問蘆花,你真的是紅軍的女人?蘆花說,紅軍的女人又怎么啦?李白軍說,不怎么啦,可我就是不明白你怎么會是紅軍的女人呢?
在往后的日子里,這個疑問幾乎成了李白軍的一個心病,面對著蘆花母子,李白軍怎么也無法將他們和紅軍家屬聯(lián)系起來。有時,他會長時間地一動不動地盯住蘆花母子倆出神,特別是當他面對柿子的時候,盯著盯著,他的眼前便會出現(xiàn)一種幻覺,迷迷糊糊中,一個威武高大的年輕的紅軍戰(zhàn)士端著槍憤怒地直對著自己,“砰”一聲就把自己給打死了。李白軍一下子驚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冒出一身的冷汗。這種幻覺簡直就像一個夢魘時時刻刻在折磨著他,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更多的時候,李白軍簡直就把柿子當成了紅軍,穿一套紅軍服,戴著八角帽,綁著紅軍腿,當那種幻覺化作影像出現(xiàn)在李白軍眼前時,李白軍的第一個反應(yīng)便是端起槍消滅對方,把柿子干掉。
柿子戴著一頂八角帽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是幾天后的事。正是太陽下山的時候,戴八角帽的柿子居然手里握著一根木棍像槍一樣對著他。柿子的裝扮讓他嚇了一大跳,他先是懷疑又是自己的幻覺,但立即覺著不對,分明就是一個紅軍站在自己的面前,只不過那紅軍不是別人,是柿子。李白軍罵起來說,柿子你要干什么!柿子說,我要打死你!李白軍說,柿子是在開玩笑吧。柿子說,我不開玩笑,我就是要打死你。李白軍說,為什么呢?柿子說,因為你是白軍。李白軍說,柿子,你那帽子是哪兒來的?柿子說,我爹的。我爹是紅軍,是專門打你們白軍的。李白軍說,我知道你爹是紅軍,可是你爹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我是你爹,你不喜歡我嗎?柿子說,你不是我爹!我就不叫你爹!李白軍正尷尬著,蘆花已經(jīng)從屋里走了出來,蘆花臉沖著柿子說,柿子,叫爹!柿子說,我不,我為什么要叫他爹?我就不叫他爹,他不是我爹。柿子說著說著就哭了,一扭頭跑進了屋里。蘆花就對李白軍說,你還是走吧,孩子記得的是他爹。李白軍說,不,我不走。我走了你們要怎么辦?蘆花說,你在這兒我們就能有好日子過了?柿子不認你這個爹。李白軍說,總有一天他會認的,我要讓他叫我爹。
其實,李白軍是注定沒法過上安寧的日子了。柿子的存在讓他整天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在他眼里,柿子無疑就是紅軍的化身,而且這個紅軍早晚有一天會把他這個白軍給殺掉的。李白軍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柿子戴著紅軍帽子。那頂紅軍帽子讓他望而生畏。不知道為什么,從那一天起,柿子幾乎就天天戴那頂紅軍帽子了。好像故意要跟他過意不去似的,就連睡覺也沒離過身子。李白軍知道,那頂紅軍帽子是柿子的命。
一天,李白軍跟柿子到山上放羊,李白軍問柿子,你真的恨我嗎?柿子不理李白軍。李白軍又說,你不能恨我,你恨我沒道理的。我要讓你們都過上好日子的。柿子說,我們不要。柿子說著在一只羊背上狠狠抽了一鞭,那羊受了驚嚇,撒腿朝遠處跑去。
后來,又有幾次李白軍讓柿子叫他爹,柿子仍然還是那句話,不叫!我就是不叫你爹!李白軍心里明白,柿子永遠不可能認他這個爹。
沒過多久,山里鬧起了土匪,土匪有大十幾個人,武器凈是大刀斧子之類,沒有一桿槍,聽說老鷹潭有個受過傷的白軍,土匪就來找李白軍要他入伙,目的就是為了要那桿子槍。李白軍說,開什么玩笑?老子是堂堂正正的國軍,誰要落草跟你們當土匪?說什么也不愿入伙。土匪又想了許多計謀,仍然拿他沒辦法,土匪只好把蘆花和柿子抓去做人質(zhì)。李白軍急了說,你們放了他們,我隨你們?nèi)ァM练苏f,這句話你為什么不早說?便把蘆花和柿子放了。蘆花對李白軍說,我們情愿讓土匪抓走也不要你去當土匪。李白軍說,那些王八蛋什么事不敢干?落到他們手里不是要送死嗎?蘆花說,送死我也情愿,你就是不能當土匪,你當了土匪我們這情分也就斷了。
可是,李白軍卻有自己的想法,他實在受不了柿子那身穿戴,他覺得要是繼續(xù)跟柿子生活下去總有一天他會瘋掉的。想了想對蘆花說,你看我這缺胳膊少腿的能干什么?跟他們瞎混吧。蘆花說,不管你說啥我就是不能讓你去當土匪。我和土匪,看你選哪樣?李白軍猶豫了一下還是背起槍跟土匪們走了。蘆花看著李白軍和土匪們的身影漸漸地消失在山背那邊,蘆花幾乎絕望了,大聲喊著,該刀砍的冤家,有種你就永遠別回來了!
李白軍真的當上了土匪。這讓那幫土匪很得意,李白軍說,你們得什么意?要不是因為柿子,我才不來當什么土匪呢!土匪頭目便問柿子是誰,李白軍就把他和紅軍娃的事情說了。土匪頭目說,那還不簡單,弄死他不就了結(jié)了?李白軍說,那不行,要弄死他我還用跟你們來做土匪?又說,既然這話說開了你們也替我想想辦法,我要他走得遠遠的,不要在我面前晃悠就行。土匪頭目想了半天說,他認識一個馬戲班的頭,是從北邊來的,這些日子就在附近一帶雜耍,不如把紅軍娃交給他們帶走。李白軍說,這倒是個好辦法,就怕人家不愿帶他走。土匪頭目說,這事由我安排好了。
沒過幾天,老鷹潭來了一個馬戲班子,為首的是一個壯漢,藝名叫飛刀龍。馬戲班一到老鷹潭,二話沒說,丟下家雜,在蘆花家門口挑了塊平地鑼鼓一敲便開場了。蘆花小時村里常有馬戲班來,那都是來鬧錢的。心里就納悶,這前不著村后不靠店的一大早哪兒來的馬戲班子?心想或許是人家找地方來演練的,也沒太在意,叫了柿子準備上山去。柿子長這么大,還從來沒見過什么馬戲班子,歡喜得不得了,柿子說,娘,我不去山上了,我要看馬戲。蘆花說,你想看就看吧,莫忘了看一會兒就到山上去。
可是都已經(jīng)過了正午,蘆花左等右等仍然不見柿子到山上來。蘆花回家時馬戲班的人早就沒了影兒,喊了幾聲柿子也聽不見有人應(yīng),蘆花心里就開始急了。又連喊了幾聲,就大聲“柿子柿子”地哭了。蘆花知道,一定是馬戲班的人把柿子拐跑了。那馬戲班就是沖著柿子來的。為柿子,蘆花沒白天沒黑夜一連哭了幾天幾夜。她知道柿子不會再回來了。她心里想不明白,到底是馬戲班的人拐走了柿子,還是柿子跟了人家馬戲班子。
柿子這一走真的就再也沒有回來。
李白軍說是當了土匪,實際上也沒走遠,土匪窩就在離老鷹潭不遠的山上,平時專干打家劫舍搶那些有錢人家財物的事。隔了幾天,李白軍回來了。蘆花又想起了柿子的事,蘆花突然懷疑柿子的事一定是李白軍干的。便向李白軍要起人來。李白軍一臉冤枉,李白軍說,你怎好懷疑到我頭上來,天理良心,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種傷天害理的事。蘆花想想也是,覺得自己懷疑沒有什么道理。便又邊想邊哭了起來。蘆花不明白自己什么時候開始脾氣變得不好了,像一個悍婦。夜里,李白軍要蘆花的身子,蘆花后背一頂,差點兒沒把李白軍給頂?shù)酱蚕氯?。李白軍說,你瘋了?蘆花說,我說過你要是當了土匪我們的情分也就斷了,這怨不得我。李白軍說,我當土匪還不是為了你們。說著翻過來上了蘆花的身子。蘆花說,你要了我,我的心卻不在你那兒。李白軍說,我要了你也就要了你的心。蘆花說,冤家哪!有月光從窗外瀉進來,蘆花的臉被照得雪一樣白一樣凄美,淚水在眼角靜靜淌著,就像是月光下的兩條溪流。李白軍邊動著身子邊看身下面的蘆花,心里說,我會讓你幸福呢!
轉(zhuǎn)年秋天,蘆花生下了一個女娃,叫柚子。柚子像是天生的營養(yǎng)不良,瘦得像一只病貓。蘆花知道自己吃得差沒奶水,卻一點兒也不心疼,心里想,作孽呀!真的是怕什么來什么,這孩子哪兒不能投胎為什么非得投到她家里來?氣得她把怨氣全都撒在了李白軍的身上,一個勁兒罵李白軍挨刀的。李白軍卻歡喜得不得了,把當土匪搶來的雞呀鴨呀拼命往家里拿,要蘆花補身子,李白軍想,有了奶水孩子也就胖起來了,孩子是他的,他要把孩子好好養(yǎng)大。李白軍把雞殺了,滿滿煮了一鍋,雞香便滿屋子飄著,蘆花卻不理會李白軍的心思,接過李白軍熬好的雞湯稀里嘩啦全砸在了地上,蘆花說,我要是吃了你的雞湯我也就成了土匪。李白軍看蘆花真的生氣起來,說,你放心,以后我不往家里拿東西就是了。
蘆花聽著,心又軟了下來,心里說,冤家呀,我上輩子作了什么孽欠你的。要我這輩子還你。
五
柚子六歲多點兒的時候,陶紅軍回來了。
陶紅軍回來時全國才剛剛解放。
陶紅軍這時已經(jīng)是人民解放軍的一名團長。
一把短槍插在陶紅軍的腰間,陶紅軍看起來威風凜凜。
陶紅軍不是一個人來的,陶紅軍是跟叔一起來的。叔說,為了她,他們已經(jīng)找了好多天了。又說,陶紅軍已經(jīng)當上團長了。蘆花怎么想也不會明白陶紅軍并沒有死。蘆花像做夢一樣一遍遍打量著陶紅軍。蘆花突然抱住陶紅軍嗚嗚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使勁打陶紅軍。她哭著說,叔不是說你已經(jīng)死了嗎?你死了你還回來干什么?你為什么要回來?你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陶紅軍說,他也不相信自己會活著回來,加上叔說的那次,他都已經(jīng)死了幾回了。陶紅軍像是發(fā)現(xiàn)少了什么,陶紅軍說,柿子呢?蘆花許久說不上來。蘆花終于說,我不想瞞你了,我沒替你看好他,我對不住你,你想罵就罵想打就打吧。陶紅軍說。到底怎么啦?蘆花說,柿子被馬戲班的人拐跑了。蘆花說著,淚就流了下來。陶紅軍這時發(fā)現(xiàn)了在屋子里的柚子,陶紅軍說,她是誰?蘆花說,柚子。陶紅軍說,柚子是誰?蘆花不做聲。叔突然說,蘆花,你好糊涂呢,難道你真的跟上那個白軍了?蘆花坦坦然然說,柚子是他的。他是柚子的爹。陶紅軍終于明白了過來,他覺著自己受到了極大的侮辱。陶紅軍幾乎是咆哮起來,槍也拔出來了,端著槍大聲喊著,狗日的白軍你出來!老子這輩子跟你們打了十幾二十年的仗,為的是要消滅你們,今天倒好,你反躲藏到我家里來了,老子要一槍崩了你!陶紅軍像一只野性十足的獅子喊著叫著,他里里外外找了一陣也沒找到白軍,就隨叔走了。
蘆花想不到第二天陶紅軍還跟叔來到老鷹潭。陶紅軍和叔一句話也沒說,就那樣傻傻在門口守著。蘆花知道陶紅軍這回是來要李白軍的命的。蘆花想不出她該怎么辦。她知道那冤家說來就來,要是真的來了,他就沒命了。
就這樣一直守到了傍晚,蘆花擔心的事還是來了。
正是太陽下山的時候,一抹斜陽在坡上暖暖照著,把李白軍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李白軍像是一點兒也沒有預(yù)料到將要發(fā)生的事,一步一步朝山下走來。蘆花突然沖李白軍大喊起來說,柚子他爹你快跑!李白軍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不明白,一動不動在山坡上站著。陶紅軍端起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李白軍。蘆花喊道,不能打死他,他是柚子她爹,你打死他,柚子就沒爹了。沒等蘆花說完,槍聲已經(jīng)響了,李白軍身子晃了幾晃躺在了山坡上。蘆花驚叫了一聲,抱起柚子就往山坡上跑。跑著,又掉頭沖陶紅軍吼著,你混蛋!
李白軍死了。
蘆花一滴眼淚也沒流。她讓柚子放聲哭。蘆花說,柚子,從今往后你就沒爹了,你大聲喊爹你大聲哭呀!柚子便大聲爹呀爹呀哭喊起來。蘆花讓柚子哭夠了,自己回家拿鋤要把李白軍給埋了。蘆花回家時只叔一個人在,陶紅軍已經(jīng)走了。叔說,死也就死了,都是他自己招的,他不該闖進來的。又說,團長過一陣子還來的。他說剛解放,很多事情要他去處理,等事兒都忙好了,他要來接你走,接你去城里過好日子。蘆花一句話也沒說,拿一柄鋤去了山上。
一轉(zhuǎn)眼又過了半年,柚子已經(jīng)七歲了。蘆花在山坡上邊放羊邊教柚子唱山歌。蘆花唱一句,柚子跟一句。山歌隨風在山野上飄著。
叔不知什么時候來了。
叔在蘆花面前站住了。
叔站了好長一會兒都不說話。叔終于說,有一件事我說了你不要難過。你先得答應(yīng)我。
蘆花說,我不難過,叔你說吧。
叔說,你真的不難過?
蘆花說,真的不難過。
叔說,陶紅軍死了。陶紅軍在剿匪時被土匪給打死了。
叔看蘆花沒有表情,又說,本來他答應(yīng)過要來接你去城里過好日子的,他怎么可以撇下你不管了呢?又說,你不怪他吧?你還真的不能怪他,他真的答應(yīng)過要接你去城里的,我一點兒也不騙你。
叔看蘆花并不在聽他的話,又站了一陣走了。走著走著,他聽蘆花在他身后問柚子說,柚子,我們剛剛唱到哪了?柚子說,我也給忘了,娘,咱們從頭開始唱吧。蘆花說,好,從頭唱。母女倆就一齊唱起來:一盆好花放橋頭,雨打花落順水流。好花流去不回轉(zhuǎn),孬花流去又回頭……
叔聽出來,蘆花那歌不是用喉嚨在唱,而是用心在唱。
原刊責編 陳 健
【作者簡介】楊金遠,男,1956年生,福建莆田人,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不是處女別嫁我》,小說集《命里帶刀的女人》等。作品曾獲兩屆福建省政府百花獎,多次獲福建省優(yōu)秀文學(xué)獎。本刊選發(fā)的短篇小說《官司》被改編成電影《集結(jié)號》?,F(xiàn)在莆田市政協(xié)任職,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