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龍
父親躺在木屋中,棲息面山三年,他仍在地面上,背朝黃土面朝天。
面山上幾塊自家的菜地,月亮菜低垂著臉,豇豆用藤蘿向前延伸著,玉米踮著腳眺望原野。那時母親就像一株向日葵,尋找著丟失的太陽。她說,老頭子睡在這里,你們遠走高飛,我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母親這樣說的時候,我聽見木屋里父親哼了一聲。父親生前就是這樣,對母親說的話不滿,就會哼上一聲。他們一生并不和睦,很少交流??墒悄赣H在父親的棺木邊,總是哭得昏天黑地,甚至暈倒。她把父親的生平編成哭詞:“我的姊妹呀,你身體不好命比黃連苦啊,你躺在床上我端茶倒水不分晝夜啊……”她稱丈夫為“姊妹”真是創(chuàng)造。
對于存在于地面上的親人,我們總是寄寓著人寰情懷。這大約就是厝放三年的風俗的意義吧。古人遺留“丁憂三年”的習俗,真是盡了孝道。我沒有在父親身邊丁憂三年,但只要父親還在地面,我就不時回歸故鄉(xiāng),與他深談和靜坐。三年來,我在隱隱不安中度過。一次清明祭掃,一點星火將荒山燃著,火借風勢,肆虐地席卷面山,幾個鄉(xiāng)親慌忙用樹枝撲打,母親顛跑著用木桶提水才將火澆滅。由此我對父親的居所更是深感不安。
前年臘月,三年已滿,決定安葬父親。
我踏遍房前屋后,為父親尋找理想的穴居之地。小王沖是丘陵地帶,幾十畝稻田,幾方水塘,幾座山峁。印象中的家鄉(xiāng)廣袤無垠,可搜尋每一寸土地,我發(fā)現(xiàn)村落的土地是那么有限。我用哪塊土地將我的父親埋葬?
我將鋤頭舉到半空,用力挖下去。鄉(xiāng)親們說,挖三鋤頭,口里要念叨“一挖金,二挖銀,三挖聚寶盆”。我覺得無論是祈禱還是象征,這樣念叨只不過體現(xiàn)了發(fā)財?shù)膲粝?。于是我振振有詞地表達了三句更有寓意的動土宣言。
父親生前沒有坐過八抬大轎,現(xiàn)在,在鞭炮齊鳴中,他享受到了。一只大紅公雞騎在木屋上,幾只蜜蜂嗡嗡地護送著,八個漢子起轎,向塘柏山進發(fā)。作為長子,我在前面引路,順著山坡,一路向上。這山從菖蒲嶺延伸過來,突兀而起,脈絡清晰。父親生前說過,新文化運動發(fā)起人之一、著名教育家、我的堂叔父王星拱先生就曾厝放于此山。
到目的地停下,開始斂棺。照舊習子女不可目睹,我倚一棵顫動的松樹,遙望著。蜜蜂繞著棺木,嗡嗡地飛。時值三九寒冬,蜜蜂早該冬眠,它們從何而來?
棺木打開,蜜蜂嗡的一聲噴涌而出。
斂棺老者嚇得大叫一聲。數(shù)百只蜜蜂!仿佛從棺木中飛出的精靈,莫不是戲劇中梁?;膫髡f在我父親身上應驗?
那蜜蜂炸開了窩,整個塘柏山一時肅穆。飄蕩的野蜂,不蜇人,繞著棺木嗡嗡地轉(zhuǎn),像吟誦著天堂的經(jīng)文。原來是棺蓋內(nèi)倒掛著一只碩大的蜂巢。
數(shù)百只蜜蜂溫暖的家!這里遮風避雨,冬暖夏涼;這里萬籟俱寂,遠離喧囂。這些追尋鮮花、芬芳和美的天使,飛遍曠野,尋覓到生命的棲居之地。他們把我的父親當成了自然伙伴。這真的是生生不息,一邊是生命寂滅,一邊是更多生命盎然滋生。
老者說,蜂蜜滴到頭骨上,難清理了。
我悄悄問,人化掉了嗎?斂棺老者說,那還不早就化成光骨頭啦!
老者用毛巾蒙住臉,戴上手套,強行扒下蜂巢,扔到草地上。我看見數(shù)百只蜂窩眼中,蜜蜂從沉睡的夢里驚醒,蠕動。金黃色的蜂蜜流到冬日的荒坡上,荒野四散香甜的氣息。塘柏山,你也啜飲著這天堂之蜜!
斂棺老者遇到了難題,棺木中還有密密麻麻數(shù)百只蜜蜂,伏在蜂蜜上,或嗡嗡徜徉。老者下不去手,遂以塑料袋套頭,摳出二洞視物,再試。但無論如何蜂群揮之不去。
下葬活動因蜜蜂問題而束手無策。群蜂飛舞,洗去了山岡上亡靈的氣息,讓人們從哀傷的氛圍中回到現(xiàn)世。有人提議,用殺蟲劑滅殺。戕殺這幾百只與父親相伴天堂之旅的精靈,我覺得實在是殘忍??墒俏覀兣c這些自然之物無法溝通。殺蟲劑買來了。塘柏山北坡上,松樹垂手而立,蒼天籠罩著大地,幾百只生靈,舉行著一場浩大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殉葬儀式。這一場無聲無息的殉葬!
而蜂蜜早已滲透了父親的骨殖。我的兩個姐姐嚶嚶地哭。母親哭得晨昏顛倒:“你生前受夠了苦難,你走后吃夠了蜂蜜呀……”
土地被挖開,鑿井。井底被修理得平平整整。用芝麻秸稈和稻草點燃,暖井。一堆熊熊的火焰燃起,把穴道燒得溫暖。父親從人間和地面進入土地和原野的懷抱。
我沒見著父親最后的模樣,他一生中最堅強的部分歸于塵土了。他手掌中的骨頭怎樣拉扯我長大,他肩膀上的骨頭怎樣擔待生活重負,他頭顱中的骨頭怎樣支撐人生智慧……母親將墓地后一棵苦楝樹連根挖去。我用衣服兜一捧黃土,將父親埋葬。突兀而起的墳冢,將我父親的一生總結為一捧黃土。
天地亙古,我念著讓生命生生不息的宣言。人生苦短,我輩當終日乾乾,夕惕若厲。
(山人摘自《散文海外版》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