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女兒新打理的發(fā)式上能看出她的好心情。小姑子家是她的樂土?,F在,看不到我的地方,都是她的樂土。望著那興高采烈的背影,我心中涌起一股仇恨。如果不是切身感受,我根本無法想象,人對親生孩子也會產生如此強烈的仇恨。與其他仇恨不同的是,你不是想殺死對方,而是想殺死自己來懲罰她。
三個月前,也就是女兒菁菁高二的上學期末,她的成績由全年級的第二十名降至第八十八名。菁菁就讀于一所省重點高中,學校有兩個小班,實行動態(tài)管理,每年兩個學期的總排名在八十名以前的學生才能進入小班。根據往屆高考成績,小班的學生上一表大學不成問題,學年前二百名的學生可保證上二表。這也就意味著,我優(yōu)秀的女兒面臨的近憂是被逐出小班,遠憂則可能跟一表大學無緣!究其原因,菁菁自訴遇到了“不可抗拒的因素”——愛情。大概遺傳吧,她有青梅竹馬情結,對象是同校的一名高一男生。
想不到女兒會找個小男生。她的偶像全是“老男人”,喬治·克魯尼、普京、李安、伍茲……這種迥異于同齡人的品味,曾讓我害怕她某一天領一個跟澤俊年紀差不多的老男人回家,說他們要結婚。當我喜歡上裴勇俊時,澤俊嘲笑我,他比你女兒的偶像至少年輕一半!
高二時來臨的愛情對女兒是場自我毀滅,對我們來說是一場大地震,而菁菁在保衛(wèi)愛情時表現出的彪悍、韌力和瘋狂,讓我心冷到冰點。母愛再偉大終敵不過一個小男生回眸一笑。親情多么脆弱。
我躲進了洗手間。這些日子,尤其是白天,我只有在這里才會獲得少許的安全感。女人在焦躁的時候,往往需要一堵墻勝過一個懷抱。月經不正常,至少拖五天了。雖然才四十二歲,但每當生理有異常時,我都會不自覺地和更年期連在一起。去年,一個同學更了。今年又有一個朋友更了。鑒于目前的生活壓力,我不敢抱以僥幸。
好半天,澤俊敲門:“電話!”
聽他硬邦邦的口氣,就知道電話是母親打來的。
“說話方便嗎?”寒暄兩句后,母親小心翼翼地問。
幾年來,由于我和澤俊關系的惡化,雙方的親人也自然卷進是是非非中?,F在,澤俊和我母親形同路人。反過來,我和他的家人也如此。
“方便,他在書房呢?!?/p>
“你倆關系怎么樣啊?”
“比以前強了。他這不又換了一個新單位嘛,剛給配了輛車,按副處待遇,挺順心的。”
我盡量報喜不報憂。
“你手里還有錢嗎?”沒等我回答,她得意地說,“你姐每天給我一百塊錢,買菜、零花,他們兩口子幾乎不在家里吃飯,根本花不了那些錢。我工資卡里的錢,你就拿著花?!?/p>
自從我和澤俊的關系破裂后,她每次打電話來,都要說一遍同樣的話。當你的世界被洪水淹沒時,老媽永遠是最后的諾亞方舟。
“不用,不用!”我近乎喊。一個四十多歲的人,還需要七十歲的媽關心你錢夠不夠花,這是種很辛酸的感覺,“我有錢,剛發(fā)了獎金,差不多有五萬?!?/p>
掛斷電話,我的眼淚流了下來。父親去世后,我和姐姐就成了母親生活的全部。姐姐家境優(yōu)裕,所以母親一直把自己的工資卡放在我這里,還變相地用姐姐的錢來資助我。人的愛都是往下傾注的多,往上反哺的少。最近幾年,我要獨自支付房貸和家庭各種開銷,光女兒的補課費每月就要一千多塊,再怎么艱難,我都設法讓她的生活水準支撐在一定的高度之上。而我為母親所做的,基本就是每星期利用邊角廢料時間打電話問候一下而已。女兒菁菁已經與我進行了長達二十八天的冷戰(zhàn),只要一說話,就火星四射。也許若干年后,她也會像此刻的我,因為母愛而哭泣?
我擦干眼淚,去敲書房的門。澤俊正在上網,叫我進來,我則站在門口示意他出來。隨便瞥了一眼,顯示屏上有幾堆撲克牌,右上角有一團金黃色的小人頭在晃動。
“稍等,我馬上!”他出了一張牌,回過頭來,竟做了個鬼臉。我沒有對他的“幽默感”給予鼓勵,面無表情地轉身坐到了沙發(fā)上。
澤俊走出來,和我并排坐到三人沙發(fā)的另一頭,以免對視的尷尬。
“你晚上還是去把菁菁接回來吧!不能讓她一跟我們有交鋒就出去找避風港!”
“我看也沒必要把矛盾尖銳化,還是先讓澤慧開導她吧。”
“我們也別拖了,離婚證盡快去辦!”
澤俊的表情有些怪異,似乎在猜測我急于落實的兩件事之間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
“你媽跟你說什么了?”他問。
我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沒有打個時間差,讓澤俊以為我母親調唆了什么。盡管母親一直宣稱對兩個女婿一碗水端平,但我們夫妻關系破裂之前,母親還是偏向澤俊的。我和澤俊青梅竹馬,是高中同學。他家境好,長相英俊。而姐夫來自農村,又相貌平平,當初姐姐跟他,母親是不情愿的。近幾年,姐夫的事業(yè)如有神助,扶搖直上。而澤俊兩次遭遇單位解體,兩度失業(yè)。大概是自卑心理作怪吧,澤俊總覺得我母親越來越瞧不起他,曾當面指責她勢利眼。
“你別什么事都往我媽身上賴,是我自己不想再扮演另外一個人了!”
“不是說好了,離婚的事等菁菁高考完之后再談嗎?”
我搖搖頭,“那是怕影響她的學習。既然她現在已經不學了,索性就揭開真相吧!我們也該過真實的生活,不能再演童話給她看了!”
“我看,還是按原來的約定進行吧。嗯,我們倆也可以有更充足的時間考慮,嗯……”他用了一個更加漫長的沉吟,看來,接下來的話說出口有些難度。澤俊不是個善于表達情感的人。
“我呢,以前做得不夠好,傷了你的心,但是呢,唉,你還是我最愛的人,況且,還有孩子。你……有人選了?”
我瞅著他。
他為了表示并無惡意,對我溫和地笑了,“當然,你有了也很正常,發(fā)生了那么多事……其實,我很后悔?!?/p>
我記不起有多久沒這樣看過丈夫的臉了。對視的一瞬間,腦海竟用了一個詞:塌了。相貌的折舊不光是多了褶皺或贅肉,更主要的是把缺點給夸張了。比如,年輕時只是略顯鼓的嘴,年長時就變成了齙牙;年輕時鼻梁稍塌的,年長時那部位直接就凹陷下去了。澤俊的兩個大酒窩,曾是班里女生們私下議論的一個話題??蛇@種雙頰是最經不起歲月拉扯的,稍用力,皮肉就懈得要淌下來一樣。皮膚白皙的男人也不能太瘦,否則,一旦上點歲數,面相就寡薄了。都說女大十八變,男人何止喲。男人三十歲以后的長相是由閱歷決定的。這個道理,是四十多年人生經驗換來的,跟女兒說,說不通的。也不是不通,那種年紀,對自己沒經歷或體驗過的道理總有排斥感。
我故作莫測地笑了。
澤俊把臉轉向另一側。他是不是也在我臉上看到了分崩離析的光陰?
“你是報復我,還是報復菁菁?”
好半天,澤俊問。我選擇哪個都得被套住。
我不客氣地:“用‘報復這個詞有點惡毒了吧!”
他語速極快地解釋:“對不起,是我用詞不當?!?/p>
“我都四十出頭了,還沒好好地亨受過人生呢。從菁菁上小學開始,我所有的業(yè)余時間就是干私活掙錢和接送孩子補課,還要應付你的挑剔、冷漠以及家庭的所有困難。每天疲于奔命,心如止水!”
我與其說在指責澤俊,不如說在指責自己:哪些理念錯了,本應該那樣活著,我卻活成了這樣?
澤俊露出一絲嘲笑的表情,似乎在說,離了婚你就能好好享受人生了?
“沒必要把菁菁關在保溫箱里,該經受的就讓她去經受。我發(fā)現了,人就是一代一代地重復失誤。你告訴她不行,她不會聽你的,得等自己體驗到了才會調頭!十六周歲也算成人了,人生的變數,無論好壞,她都要開始學會承擔。為什么不坦誠地告訴她,爸爸媽媽不適合在一起生活了,他們選擇分開?;蛟S痛苦會讓她清醒一點!”
說的當然都是氣話。里面多少辛酸,只有自己知道。假如有來生,我要么不要孩子,要么就生一堆孩子。那樣,希望可以四處開花。面對千頃地一棵苗,你沒有耕耘的快樂,只有守候的恐慌,雨大了,怕淹著它,陽光足了,怕曬壞它。這是場不能失敗的科學實驗。
從菁菁還是一粒胚胎開始,我和澤俊就不惜血本地為她營造成長所需的“氣候”條件,祈盼她的人生獲得好收成。和所有的父母一樣,我們認為自己的孩子才是最有理由成為上天寵兒的那一個。只要是對女兒健康、學習和氣質有幫助的事,需要花多少錢,我都掏得毫不猶豫。我們的肩膀不夠高,所以竭盡所能地為她加高起跳的平臺,以使她越來越接近奇跡。似乎我的苦心也曾獲得好回報,菁菁健康美麗,學習成績也算出色:她八歲時的書法作品曾參加過中日兒童書畫展;曾作為市少年合唱團一員去柏林和漢城演出;曾在全國性的作文大賽中獲得過二等獎……
澤俊說,“這種時候,我們就別起內訌了,兩個人一起面對危機總比一個人要安全。我會努力改變自己?!彼腋皽惲税雮€身子,仿佛要給予我點力量。
我下意識地將胸部以上偏到沙發(fā)扶手外,以暗示他保持距離。
如果在兩年之前,聽了澤俊這樣說,我會感到恩寵,能頓時痛哭流涕。
我用鼻子輕哼了一聲。
“你知道,當我聽到菁菁早戀,心里頭第一個反應是什么嗎?”他見我對這個話題表現出興趣,微笑起來,說,“當時心里特別疼,一下子想起了我們上高中時彼此偷偷暗戀,那種既幸福又痛苦的感覺。那個時候,我為你付出生命都愿意,我相信你也如此??僧斘覀兊暮⒆娱_始品味愛情的時候,我們的愛情卻到了盡頭。這幾年我做人挺失敗的,說過的那些話,自己都覺著可怕……唉,是不是年紀越大越不懂愛情了?”
我本該有點感動的。
“你想從前嗎,談戀愛那會兒?”
我搖搖頭。
“我想?!睗煽远ǖ卣f。
其實,是想的。想得太多,記憶反而鈍了,老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人很容易記不起自己年輕時的長相,澤俊那張塌了的臉不時地摻和進來……
“愛情”比一塊綢布還經不起歲月的熏染,新時掛出來是面旗幟,舊時掛出來就是塊抹布。我和澤俊因愛情而結婚。這樁得到了所有親友贊美的婚姻走到第十三個年頭時,走不下去了。沒有第三者,是內因。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在我看來,這兩個句子非并列關系,而是因果關系。澤俊大學畢業(yè)時,面臨兩種選擇:進高校或省外貿。我們共同選擇了后者。就個人氣質而言,澤俊更適合搞學術。但當時外貿單位巨大誘惑令人無法抗拒。誰能想到,幾年之后,外貿企業(yè)風光不再,再過幾年就解體了。經大姑姐幫忙,澤俊很快又調進了一個事業(yè)單位。但他順境慣了,再從一個小科員開始干起心理總是不平衡,同事關系一塌糊涂。他脾氣越來越大。公婆和大小姑子一再指責我不關心澤俊,他們不想想,家庭的所有開銷和家務活要由我一人承擔,八小時內,我是男人,八小時外,我是男女混合體,精力已透支到邊緣。誰來關心我呀?就是從那時起,我一看見駱駝在沙漠中行走的畫面就想哭,風沙、饑渴、炎熱撲面而來,那就是我!離婚最先是由澤俊提出來的,我不同意。等我想通了,他又堅決不離了。最終,我們達成默契,等女兒高考結束后再離婚。現在,我和澤俊是有契約關系的同事。兩個人在即將不相干的時候,是最能暴露本性的。在離婚戰(zhàn)中,我們彼此見識了對方最惡心的一面。每輪的深層次交鋒,尤其觸及到財產分配問題時,你都會驚出身冷汗,就像恐怖片里的主人公,突然發(fā)現自己所愛的人竟來自邪惡星球或是個異形。十幾年生活里芝麻大小的磕碰,其實彼此并未釋懷,都還銘記著。這些陳渣被我們挖掘出來當武器,攻擊對方。滿身惡臭,還拿什么耳鬢廝磨呢,臉面已經扔進了垃圾堆。
晚上,在我的要求下,澤俊往他的妹妹家打了電話。保姆接的,說他們家的人下午一點多就出去了,晚上沒在家吃飯。
“在外面六個多小時了,這叫復習嗎?”我冷笑道。
澤俊之所以放菁菁走,是因為梁澤慧承諾跟侄女深入談談,并且?guī)退岩恢芩鶎W的英語復習一遍。
澤俊終于火起來,抄起電話。
小姑子的聲音透過話筒,說他們正在喜來登吃自助餐。
每人二百六十八元的自助餐!澤俊是家中的獨子,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把對他的寵愛延續(xù)到了侄女身上。菁菁跟幾個有錢的姑姑也非常親昵,因此得到她們無數奢侈而又毫無原則的獎勵。
澤俊問:“怎么才吃飯?”
小姑子說什么我沒聽清。澤俊的聲音高起來,“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領她去琉璃時光?她現在需要的是把耽誤的時間搶回來,而不是放松!你讓梁菁菁十分鐘后在喜來登大堂等我,我去接她回家!”澤俊把“回家”二字咬得很重。
“去琉璃時光了?”我問。
澤俊理虧地低下頭,表示默認。
琉璃時光是一家高檔美容院,專做富婆生意的,最普通的會員卡都要一萬塊一張。菁菁曾去過一次,是梁澤慧為獎勵她考上重點高中而帶她去的。我當時并沒有反對。雖然我認為女兒的年紀和身份不適合去那里,但讓她見識一下也好。品位高了,追求也自然水漲船高。理論上講是生活水平決定生活方式,現實中,往往反過來。我不愿意女兒放過任何一個小小的精彩。
澤俊氣哼哼地穿上衣服,顯然對女兒荒廢的六個多小時感到非常痛心。走到玄關處,他回過頭,以商量的口吻說:“她回來以后,你就別再說什么了,澤慧已經跟她談了,等待幾天,看有沒有效果。”
我大聲說:“凈哄著談能有什么效果?全都充好人,就我一個當惡人,這邊才給她點壓力,那邊就替她釋放壓力!我不是她親媽,我要害她啊?這么關鍵的時候,大家要擺出一致的態(tài)度才對?。∥铱此麄儎e有用心,非要見孩子跟我成仇人才高興!”
“算了,你別生氣了?!?/p>
顯然澤俊也覺得他妹妹做得不當。他出了門。
心跳聲如同戰(zhàn)鼓。剛才強行壓抑住的憤怒產生報復性反彈。我恨澤俊家的所有人!為了不讓自己爆炸,我急忙躲進洗手間,一條條地撕起了手紙。不是為了那六個多小時。六個小時算什么呢,女兒談戀愛后,浪費的時間無數。他們貌似愛護我的女兒,實際上是把她當人質來孤立我!
對菁菁早戀,我是理解的。我和澤俊雖然是高考后確立的關系,但在高中時已經開始偷偷暗戀了。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不想戀愛反而不正常。開始時,我和梁家人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堅決反對,但要做溫柔細致的思想工作。獨生子女一代被嬌縱慣了,稍有不順遂,絕食跳樓出走什么都干得出來。我頻繁地和大小姑子溝通,探討如何挽救女兒,同時也是想借此機會修補我們破敗的關系。畢竟孩子將來就業(yè)也許要依靠姑姑們。我們對菁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糖衣炮彈輪番轟炸。為了將兩個小戀人隔離開來,我和澤俊甚至忍痛讓她放棄假期補課,跟著爺爺奶奶去東南亞和上海玩了半個多月。在強大的懷柔政策攻勢下,女兒一度也向我們保證不再早戀,要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學習上。為了表示尊重和信任,我們對她并沒采取死看死守的全隔離措施——這是被眾多有類似經歷的朋友認為最好的方法,說實在話,也沒那么多時間??绍浿懙姆椒▽驾疾⑽醋嘈?,開學后,她和那個男孩舊情復燃,愛火越燒越旺。手足無措的我只好向一個當中學校長的朋友尋求辦法,她當時正在開會,聽完我簡短的敘述后,她對著手機斬釘截鐵地說道:“來硬的!”盡管她是壓低嗓門說話的,但那個“的”字像用法槌敲出來的,有著毋庸置疑的效力。隨后,她又補發(fā)了一條信息:記住,孩子總是怕家長的。要硬!
隨著我態(tài)度的不斷轉強,我和菁菁的關系也逐漸對立。而梁家人的態(tài)度一如既往的懷柔,他們竟反過來勸我:“得慢慢講道理,孩子的逆反心理強,不能來硬的,萬一她不學習了怎么辦?”“這孩子敏感,別把她逼出精神病來。”“這事不怪菁菁,是那個男孩追得太緊?!薄白蛱靾蠹埳系堑模粋€初三女生跳樓了。”“要軟著陸。”……高二了,哪里還有軟著陸的時間?我并不要求梁家人的態(tài)度也都像我一樣強硬,唱紅臉白臉總要各有分工,我只希望他們對菁菁能嚴肅些,深刻些,而不是一味哄勸。菁菁敢于跟我硬碰硬,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她能找到避風港,那是個巨大而溫暖的懷抱,她在母親這里受了委屈,在那里都會換來加倍的寵愛?,F在看起來,菁菁太會利用雙方的矛盾來與我對抗,她知道什么能刺傷她的媽媽。這是我最傷心的!我一直以為她是個非常單純的女孩,曾害怕她因此而上當受騙或者錯過人生的機遇。
開門的聲音。澤俊和菁菁小聲說了句什么。因為沒想好用什么樣的表情來面對女兒,我便枯坐在馬桶上,想等他們進屋后再出去。一會兒,女兒怯生生地敲門。
“媽媽,我要上廁所?!?/p>
出來時,澤俊正關切地看著我:“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怎么總上廁所啊?”
“媽媽,你去醫(yī)院看看吧?”菁菁在洗手間里喊。
這是兩個月來,她第一次對我表達關切。我心頭一熱,馬上用柔柔的語氣回了一句:“沒事,不用去醫(yī)院。”
說著,竟有些許興奮,隨即我取笑自己,做母親的多可憐,孩子哈口氣,就足以溫暖全身心。菁菁走進來,站在地中央,與我保持適中距離。
“媽媽,對不起,我錯了!”
燈光下,她毫無瑕疵的皮膚像上了層亮釉。發(fā)型又變了。
“你姑跟你談了?”
菁菁點點頭。
“她怎么說的?”
“還是以前說過的那些……她說媽媽是對的,讓我聽媽媽的話,還說于柏不適合我什么的?!?/p>
我們僵了那么久,即使把我氣得痛哭流涕,她都不肯認錯,跟小姑子去了一趟琉璃時光就茅塞頓開了?梁澤慧真是四兩撥千斤啊!我假裝抹平床單上的褶皺,以便掩飾流溢到臉上的嫉妒之情。
“那你有什么打算?”
“從今天開始我會好好學習,提高成績?!?/p>
“當初,你的成績從年級二十七名追到二十名整整花了兩個學期的時間。而你從二十名滑到八十八名才用了多長時間?其中的殘酷性你應該體會到了吧?”
一提到成績,菁菁淚花四濺,畢竟她是個爭強好勝的孩子。
經過三秒鐘的考慮,我放棄擁抱她的打算,決定讓她繼續(xù)站在地中央。這種不疼不癢的發(fā)誓已經好多次了,萬一又是緩兵之計怎么辦?誰也陪不起。
“我想你自己清楚成績下降的根源在哪里?!?/p>
女兒猶豫了一下,輕聲說:“不跟他來往了,把精力放在學習上?!?/p>
我了解自己的女兒,如果她不辯解,或者全部用我們的話來回答問題,那就值得懷疑了。
“放棄一段感情不是件容易的事,或許他的一個眼神或一個短信都會讓你的決心瓦解,所以呢,要從全方位來……”想了半天,我終于搜索到“防御”這個詞。“我看這幾天,你的手機不要用了,你先把有關隱私的信息刪除掉或者鎖上,然后交給媽媽保管?!?/p>
菁菁略顯吃驚,但什么也沒說就出去了。
如果在三個月前,我聽到誰使用跟蹤、打罵、沒收手機等方式來阻止孩子早戀,我會覺得太沒技術含量,近乎笨拙。但現在,我把這些方式悉數用上了。在實際生活中,雖然不能說心理學家教育家們的理論無用,但愛呀溫暖呀鼓勵呀信任呀是個長期的過程,若時間緊迫,寧下猛藥矯枉過正,也好過等待滴水穿石。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菁菁走進來,她把手機遞給我時,大聲地質問:“媽媽,你覺得這樣做有意義嗎?不可笑嗎?這跟軟禁有什么區(qū)別?既然那種感情不是靠發(fā)短信建立起來的,那不發(fā)短信也毀滅不了!”
這一連串的質問表明,在二十分鐘的時間里,她一定經歷了情緒的起伏。澤俊聽見風聲,也進來了。
“你認為我不信任你?”
“難道你信任我嗎?”
為了不破壞“琉璃時光”的成果,我用柔和的語氣向她解釋,“信任的基礎是相互守信,如果喪失這個基礎,信任也就不存在了。你曾經多次發(fā)誓不再跟于柏來往了,但落實得怎么樣你自己知道。我并不是責備你,感情這東西很復雜,成年人都難以把握,你在這方面有反復我非常理解。如果我的要求讓你覺得受了傷害,那……”我神態(tài)堅決地把手機遞給菁菁,“其實,這只是個預防,就像天氣冷了,人要多穿件衣服那樣自然。”
大概最后那句比喻起了效果,她面色緩和下來,沒有去接手機。
全隔離措施實行一周以來,似乎效果不錯。菁菁每天上學放學,包括午休我和澤俊都要去接送。課間則由學校的邱老師偷偷監(jiān)管,她是梁澤慧的朋友,很盡職盡責。雖然菁菁很抵觸,但沒有什么過激表現。
月考成績下來,菁菁的名次滑落到年級第一百零九。從學校到家的路上,她一直在默默地流眼淚。晚飯她也沒吃幾口,就放下了筷子。我和澤俊雖然滿腹火氣,但還盡量語氣平和地安慰她別上火,下次好好考就是了。
菁菁站起來,在身體離開餐桌的一剎那,她回頭問:“我這輩子是不是只有高考這一條路可走?”
澤俊放下碗,以從未有過的強硬語氣回答:“對,至少是必經之路!”
突然間,女兒爆發(fā)出了聲嘶力竭的長嚎,像嬰兒一樣肆無忌憚。她的嗓音無比鋒利,在這個夜晚,把我們給生剮了。我想沖上去抱住我的女兒,但手卻被澤俊死死拉住了。
巨大的恐懼感。此時,我和澤俊雙雙站在客廳里,相互用眼神探討著女兒這句問話里掩藏的深意。
她不想參加高考了?
我和姐姐,澤俊和他的姐妹都是高考制度的受益者,我們現在能過著令人尊敬——雖私下不乏茍且——的中產階級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高中時的發(fā)憤學習。盡管我們認為高考剝奪了孩子很多樂趣,但同時我們更認為,高考是人生最精彩的章節(jié)之一,缺少這個,記憶里就少了一個回味。我們的想象力、經濟能力和人生經歷三項指標線的交點就是讓孩子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績,然后順理成章地找到一個好工作。我們對高考的感情何嘗不是對愛情的感情,都帶著五味雜陳的復雜。我們可能對愛情的付出而后悔,但卻從沒為高考所付出的青春后悔過。
至少目前,我沒為孩子想過第二條出路。理論上,我能夠舉出無數個條條道路通羅馬的例子,但落實到自己身上時,我不敢給孩子以另類的選擇。社會選拔是一道“海拔”,海拔之上才是主流們走的康莊大道。我們怎么舍得把孩子當實驗品,來尋找突破海拔的辦法呢?任何人,只要一做了父母,都會變成保守派。
菁菁房里的號啕轉為了嗚咽又轉為了低低的抽泣。澤俊示意我進去看看。我敲敲門,沒得到允許直接就進去了。她小胎兒樣地蜷縮在床上。看見我進來,撇撇嘴,咩咩地喚聲媽媽,又哭了起來。我的女兒!我的迷途羔羊!安撫她顫抖的身體時,我有種失而復得的激動,仿佛她又重回到我的子宮里。
這天晚上,澤俊在我房間睡的。兩年多以來,我們一直分室而居,偶爾他激情難耐時,會叫我去他房里逗留,干完那事之后,依舊各睡各屋。這是難熬的一夜。我和澤俊幾乎每半個小時就要去查看女兒一次:體溫、呼吸、脈搏……每一個自然的聲響都顯得驚心動魄。也許正是經歷如此心跳劇烈的過程,人反而更容易想清楚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
“別逼她了,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強。萬一考不上二表就上三表嘛。要么就復讀或者降一年?改藝術類的呢?”我說。
“她成績照這個速度滑落下去,不是萬一,是一萬。三表大學畢業(yè)到企業(yè)都是當工人,你能甘心啊?絕對不能松這個口!”
我和澤俊都是在八十年代初考上名牌大學的學習高手,怎甘心女兒浪費如此優(yōu)質的基因!
“要不要帶她去看看心理醫(yī)生?”
澤俊的語氣既吃驚又不屑:“不至于吧?”
“是啊,我也怕本來心里沒病卻給暗示出病來了。但還是應該讓她舒緩一下。”
澤俊搖搖頭:“我倒覺得是前期所施加的壓力不夠,當時要是我們,尤其是我,能更強硬點,事情不至于發(fā)展到現在的地步。在教育孩子方面,咱倆的洋務運動搞過頭了,一味地激勵呀、信任呀,理解、欣賞、寬容、關懷呀,聽上去美好,但不適合中國國情啊。這些天,我一直在反思,有個發(fā)現,挺好笑的……”
澤俊賣了個關子,把話停住了。
“什么挺好笑的?”
“我發(fā)現,在教育孩子方面,我們反倒不如父母那代人了。小時候,我們都以聽話,不惹父母生氣為榮。我們知道心疼父母,盡量多做家務。對菁菁,我們付出無窮的愛,卻沒教會她如何關心父母。我們盡量尊重她的選擇,鼓勵她張揚個性,卻沒教會她服從和理解。唉,中國式的教育反著來,上幼兒園學小學課程,小學學中學的課程,中學學大學課程,大學畢業(yè)之后再來學習孝順、服從、尊重等人生的ABC。有些時候,她對你的態(tài)度,我看著是挺難過的。”
他終于說了句公平話。今夜,如果我獨自支撐,該多么凄涼,挨過去也蛻一層皮。當初,母親勸說我不要離婚的理由之一是:你哭的時候,他能給你擦擦眼淚也好。母親很有預見。
感受到澤俊撫弄我頸部的手,心想,如果這愛是真的,干嗎不收著,得點是點。一種混雜著怨恨的傷感襲來,我真的哭了。
清晨,我迷迷糊糊地看到澤俊猛地從床上彈起來。
“我聽見陽臺門響!”他扔下一句便往外跑。
我立馬清醒了,慌忙起身。這是個可疑的時間,女兒能熬夜,早起一分鐘對她來說都是莫大的痛苦。現在才五點多。
我走出來,看見女兒手里拿著一罐椰汁往自己房間里走。家里成箱的飲料都放在陽臺上。我追上去問:“怎么起這么早啊?”
她毫無表情地回答:“學習!”
我無法從這個簡短的答案中探出她的情緒,是用自虐來報復父母,還是下決心把學習成績追上去?我和澤俊又不敢多問,可憐巴巴地站在她身后,像一對棄兒。
借給菁菁疊被子的由頭,我進到她房間。她正趴在桌上,腦袋圈在手臂里,下面墊了一本書,身體扭曲成幾截。
我拍拍她:“到床上再睡會兒吧,這樣窩著多難受?!?/p>
菁菁沒動,哼唧了一聲“不用”。是情緒不好,還是真困?
澤俊不放心,又進來從桌上到地上統(tǒng)統(tǒng)掃了一眼。
吃完早飯,澤俊忽然說:“我跟你一起送她去學校吧?”
我愣了一下,繼而迅速地否決:“不用,不用!”
我們從沒有一起接送過孩子。心中那股恐懼一下膨脹起來,難道他預感到有厄運在窺視?我們知道對方在想什么,可是不敢把那個詞說出口來,怕一語成讖。所以,我不能讓澤俊也去送她,那樣,平常就變成了“反常”。
女兒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一直望著窗外。
“心情好點了嗎?”我終于想出了開場白。
她點點頭。臉還是沖著車窗外。
“如果你有困惑,希望你能跟家人交流。你不說,很多事情我們沒法設身處地去想?!?/p>
“媽媽,不僅是困惑……”女兒將嘴巴嘟成韓劇式的。
“還有什么呢?”
“老覺得空空的,靈魂找不到歸宿!”
“靈魂”、“歸宿”這類詞太形而上了,由飽經滄桑的老者說出,是哲學味道,由一個未諳世事的孩子說出,有種冥蒙的氣息。我仿佛看見一團鬼魅從女兒的嘴里沖出來。還好,遇到一個紅燈,有半分鐘時間冷靜。
車子一步一驚心地開到了學校門口。
“菁菁,媽媽想跟你說幾句話?!?/p>
女兒嗯了一聲,看了看表。
“你現在面臨的苦惱,媽媽也曾經歷過,只是形式不同而已,但痛苦是一樣的。爸爸媽媽每天都在關注你,想方設法為你減輕壓力,可能有些時候做得不夠好,你知道我們所有為人父母的經驗都來自于你,我們在和你一起成長,也會犯錯誤。如果這些錯誤讓你感到很痛苦,我們可以進行交流,然后找到個皆大歡喜的方法……”
我抓緊時間投降,生怕晚了,來個全軍覆沒。
女兒看看表。
“其實,在爸爸媽媽的內心里,你的健康和快樂才是至高無上的,其他方面,只要你自己盡力而為就好,我們不會再強求?!?/p>
“媽媽!”菁菁用韓劇腔喊道,“你這樣子,讓我心里好難受哦!”她的嘴唇長得非??蓯郏芟耥n星宋慧喬,上唇里側凹成小半弧形,下唇正中有道小溝,自然狀態(tài)時,上下唇就結成一個小“O”形,潔白的齒光從里面放射出來。為了將這個優(yōu)勢發(fā)揚光大,她尤其喜歡“哦”字。
我笑著:“我們和解了,你干嗎要難受呢?”
“辜負了父母的希望,傷感哦!”
口吻又換成了日本卡通味的。
“你早日樂觀起來,就是我們的希望!”
我急忙從手袋里拿出她的手機。
她接過手機,并沒表現出高興的神情,反而神情暗淡地說了聲“謝謝媽媽”。下車后,她又反身回來,在我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我不能把這一舉動簡單地理解為她心情轉好,相反,倒覺得夸張、戲劇化。對于處在非常時期的孩子,做家長的一定要明察秋毫,不放過任何反常細節(jié)。
我透過鐵柵欄,一直看著她走進教學樓,然后我把車開到一個寬闊處,停下來,撥通了菁菁班主任王老師的電話。關機。大概有課吧。王老師三十出頭,因為年紀的緣故吧,和學生們溝通比較容易。這段時間,她沒少幫我們做菁菁的思想工作。
我只好打電話向邱老師求助。邱老師為人熱情,她隨梁澤慧叫我“嫂子”,而把菁菁稱為“我們孩子”。
在談到“我們孩子”的近況時,邱老師說她幾乎每天都和王老師閻老師(于柏的班主任)溝通,兩個老師也分別找兩個孩子談過幾次話?!皳业挠^察,動態(tài)上,我們孩子這幾天沒和那小子來往,但靜態(tài)上我就不好說了。”
邱老師是教化學的,喜歡用術語;我實在沒弄明白她說的動態(tài)、靜態(tài)是什么意思?,F象——本質?表面——內心?明的——暗的?
“我聽那小子班里的一個同學說,最近幾天,確實沒見梁菁菁中午去班里給于柏補課。這次月考,那小子的名次可提高了,進前三百五十名了!原來可是四百名以后的學生,他是自費生,基礎差著呢!我們孩子傻啊!單純、實心眼,這點像她姑……”邱老師的語氣里充滿恨鐵不成鋼的遺憾,并且沒忘順便夸夸梁澤慧。
自從談戀愛以后,我聰明的女兒就變成了傻大姐,自己的成績每況愈下,而于柏的成績蒸蒸日上。幾乎每天中午,菁菁都要去于柏的班里給他補課。就憑這一點,于柏再好,我都不會讓菁菁跟他。如果戀愛期就定位失衡,那隨后展開的將是辛酸的過程。
我把菁菁的反常情緒跟邱老師詳細描述了一遍,希望她能向王老師轉達。
車子開出足有二百米,我才發(fā)現方向反了。只得繞個大圈子。眼前忽然展現出一個奇妙的景象:兩幢并立的摩天大樓,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傾斜成個“V”,“V”的底部中心立著個筆畫飛舞的字,琢磨了半天,我猜出來,那是個反寫的“家”字。而“V”形開闊的上方正好停留著一片烏云。偶然一景,竟和我的現狀如此吻合。
繞到兩幢大樓的另一面,只見半空立著“××家居城”幾個大字牌。每個字牌足有兩米見方。
不時被那個反寫的“家”字糾纏著?!凹摇?,危機四伏,好像馬上要被風雨撕扯得支離破碎。
幾天后,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
女兒中學的一位副校長,在經過樓梯時看見一對男女青少年正在相互深情凝視,用副校長原話講,“那造型堪比愛情片里的經典鏡頭”。當時正是上課時間,若不是兩人穿著校服,副校長一定會以為闖進了校外人士。
那個女生就是我的女兒梁菁菁。當她面對我們的質問時,反過來理直氣壯地質問我:“媽媽,是你親口說的,我的健康和快樂才是至高無上的,還說要找個皆大歡喜的辦法!”
她臉上竟現出譏諷的表情,似乎在說,我已經找到了,可你們卻出爾反爾了。
菁菁進自己房間后,澤俊責備我:“我早告誡過你,千萬不能服軟!怎么樣,讓她找到借口了吧!”
“我不服軟怎么辦?那天她情緒不對,你不是也擔心來著嘛,萬一……”
我心里充滿委屈。
澤俊氣惱地:“哼,她還能怎么樣?自殺?出走?絕食?”澤俊搖搖頭,“我看出來了,她就是在跟我們玩花招,先發(fā)制人,然后她就可以理直氣壯了!”
雖然我不愿把女兒想象成一個處心積慮的孩子,但又必須承認澤俊的分析是對的。她把父母看透了,父母卻從來不知她的心理承重量究竟是多少。我們在每個動作之前都會考慮,這會不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而這種理性被利用了,被戲弄了。
我在洗手間里冥思苦想了半個小時。
我特地換上一件較正式的衣服,然后坐到沙發(fā)上。我叫澤俊去叫菁菁出來。
她出來了。我示意她坐到對面的軟凳上。雖然沒有這樣的示意,她也肯定是要坐在對面的,但還是示意下好,這樣有允許的意思在里面,“上”和“下”的關系就出來了。
“我又要老生常談了,”我說,“同一件事情天天掛在嘴邊,你煩,我也煩,但又不得不說,因為這是我的責任,我必須做到仁至義盡?,F在,是關系到你一生命運的最重要時刻,重要到什么程度呢?假設你有九十歲的壽命,那么你這一年多的努力,將決定你未來七十多年生活的穩(wěn)定和幸福。你愿意用你大半生的幸福來換取目前短暫的快樂嗎?人生的路誰也不能代替你走,但我作為母親,必須提醒你哪個地方有溝,哪個地方有坎,哪條道路是正路,哪條道路走不通,但腳是你的,只有你的大腦能支配得了。我們并不是要把你的愛情之路給堵死,只是希望你往后延期而已。這個階段,愛情跟高考不可能兼得。”
“不可兼得難道就等于高考比愛情重要?”女兒抗議道。
我一字一字地:“你現在能穿上CK牌牛仔褲,阿迪達斯運動鞋,天天有車接你上學放學,能住上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這都是高考給我的,沒一樣是愛情給我的!”
我顧不得坐在旁邊的澤俊的感受了,我必須讓女兒速成為一個現實主義者。
“媽媽,全地球人都說,愛情是美好的。為什么我不能享受美好的東西?”
“愛情是美好的,可美好的東西并不一定是對的。對你來說,愛情發(fā)生的時間地點都錯了?!?/p>
“美好的東西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是美好的!”女兒喊道。
“不對,”我順手抄起茶幾上的一本時尚雜志,指著封面上的大紅唇說,“這張嘴是美的,可如果它長得偏左或偏右一厘米,你還會說它美嗎?春天美好,可來得太早,可能預示著全球變暖,那是生態(tài)災難!美好,首先要合乎規(guī)律。而你現在的所作所為就違反了規(guī)律!”
“我們學校去年的高考狀元就搞對象咧,后來兩個人都上一流大學了!”
“那是奇跡,不是規(guī)律。奇跡不是任何人都能創(chuàng)造的!”
菁菁的呼吸明顯粗重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身后的墻壁。她突然爆發(fā)了一句:“媽媽,你有心理障礙,因為你和爸爸的關系不好,所以就否定愛情!”
父母關系不好,菁菁當然感受得到,雖然我們吵架或談判都在私下里進行。她以前從來沒有評論過父母的關系,大概是刻意回避吧??磥?,我們的暗度陳倉對她的傷害比想象的要重。心里還是有種血淋淋的感覺,難道被她說中了?我一時語塞。
關鍵時刻,澤俊把話接過來,
“我們還沒幼稚到那種程度,因為現在婚姻有問題就否定當初的愛情。愛情不光是一種感情,還是一種責任,就是相愛的人能互相為對方的未來考慮,至少你們沒有做到這一點?!?/p>
菁菁翻了澤俊一眼:“我們倆也是相互鼓勵要好好學習呀!”
“你讓人家學習好了!你自己呢?好好學了嗎?學好了嗎?成績說明一切!”澤俊的火氣也上來了。
我簡直不耐煩了:“該說的,我們已經說盡了?,F在是你命運的關鍵時刻,希望你做個明智的選擇!”
她的表情由憤怒到悲戚再到委屈,眼淚奪眶而出。
“那你們說怎么辦?已經這樣了……我想考藝術類你們還不讓……”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這事,我和澤俊仔細商量過了,也咨詢了一些內行,以菁菁的基礎,必須要放棄幾個月的文化課來惡補專業(yè)課,這個風險太巨大了,如果省內專業(yè)課聯(lián)考不過關的話,就連參加高考的資格都沒有了。
我極力耐住性子:“不是我們不讓你考,你想想有沒有時間了?藝術院校的專業(yè)課省聯(lián)考在十二月份進行,現在是五月份,何況你一點基礎都沒有……”
菁菁打斷我的話:“我怎么一點基礎沒有啊?我從小就學鋼琴和聲樂了!”
“鋼琴你只考完四級就死活不練了,聲樂也只是少兒合唱團學的那點東西,這點基礎,能在幾個月里飛躍到考上大學的水準?我不敢抱這種幻想?!?/p>
“基礎還不是根源,根源是你的心思放在別處了?!睗煽⊙a充道,“考藝術院校,競爭更激烈,全身心投入都未必取得入場券。你要是不改變現在這種三心二意的狀態(tài),什么也考不上!”
菁菁忽地站起來,頭一甩:“那你們讓我怎么辦?非得讓我服從你們的統(tǒng)治是不是?”
她氣沖沖地進屋了。
澤俊看著她的背影,感嘆一句:“執(zhí)迷不悟啊!”
是劫躲不掉。那就迎戰(zhàn)吧。
我進了屋,從衣柜里拿出了一個檔案袋。想了又想,還是將那個小藍盒子放進了袋子里。
我敲菁菁的房門。里面反鎖著,不開。
我將檔案袋放在門口,說:“梁菁菁,我們不想統(tǒng)治你,但畢竟你還是未成年人,我們要對你盡到責任。這兒有一些東西,你必須認真看,看完之后,你怎樣選擇我們都不管了!”
說完這句話,腑臟一陣劇痛,如同分娩。我的身體空了。我再次把女兒排出體外,那時是為得到,而此刻正在失去。
浴鹽焰火般地在浴缸底部燃燒開來。灑上香熏油和沐浴露。可惜少了玫瑰花瓣。我平生第一次躺在如此奢華的水中,感覺有點荒誕。當初裝修房子時,在一片反對聲中,我執(zhí)意安裝了這個大浴缸。果然,它一直是個擺設,我從來沒時間享受過。
包裹在浴鹽和泡沫的舒爽里,氤氳熨蒸著肌膚,我卻無法生出一份與此相匹配的從容。一會兒,將要發(fā)生什么?
節(jié)奏激烈的敲門聲。我披上浴衣走了出去。女兒菁菁正捧著那個檔案袋怒視我,好像前世結過幾重仇。
澤俊跟在她后面,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惴惴不安看著我們母女對決。
為了使自己鎮(zhèn)定,我整理下浴衣,慢慢系上腰間的帶子。
“媽媽,你還是我媽媽嗎,你?”菁菁聲音顫抖,似在極力壓抑即刻要爆發(fā)的哭泣,“難道只因為我談了次戀愛,我在你眼里就變成了一個蕩婦?”
“蕩婦”這個詞把我一下子打蒙了。
“我只是讓你知道,戀愛中會發(fā)生的事情,這是你控制不了的!作為母親,我必須教會你保護自己,減少損失!”
澤俊湊過來:“說的什么呀?”他猛地把目光刺向我。
菁菁拼命喊道:“你不是我媽媽!”同時,她手里的檔案袋已高高揚起,頓時,一堆碎屑傾瀉到我頭上,又從頭上落到地上。這么過激的反應,我反而放心了。她和他應該沒有身體上的密切接觸。
澤俊撿起地上那個變形的小藍盒子,看了一眼,然后猛地把目光刺向我。
我不動聲色地摘下頭上的一小片避孕套薄膜,示意給她:“你以為這事只會發(fā)生在蕩婦身上嗎?我教你點常識吧,只要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免不了會發(fā)生這種事。你連這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有資格談戀愛嗎?”
菁菁的臉恐怖地扭曲著,沖我吼道:“我們之間是純潔的,絕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淫蕩、丑惡,你羞辱了我!嗷——”
她跑進屋里。
澤俊頹然坐在沙發(fā)上,手里還握著那個裝避孕套的小藍盒子。
“不讓她清楚怎么行……”我喃喃道。算是解釋,抑或是道歉。
“這些東西,你該早向她滲透,就像介紹生活常識一樣?!?/p>
澤俊又放馬后炮。
我一直在找尋“滲透”的方式和時機。母親向女兒傳授性知識,其實是在講述她的父親母親的生理秘密。這種事,不是張嘴就能說出來的。我們這代人,對性,都是無師自通。我第一次見到澤俊性器時的恐懼仍銘刻于心。所以,我希望女兒能避免類似的體驗。但這個口很難開。度是個問題,如何潤物細無聲?講過頭了反而誘發(fā)她的好奇心呢?在我思前想后之際,她開始了初戀。我把報紙雜志及網上有關兩性交往的文章搜集起來,準備叫她讀一讀,這樣也可減免尷尬和碰撞。有的文章是介紹生理知識的,有的文章則是帶有強烈批判性,如《少女在體育課上流產》《中學生偷嘗禁果的代價》《失戀少年潑硫酸報復前女友》……家里沒訂報紙也沒有打印機,我都是在同事下班以后,反鎖上辦公室的門,偷偷剪輯或打印這些文章。那是怎樣的疼痛啊?仿佛所有的白紙黑字都與女兒有關。我只有不斷地剪不斷地印,讓自己在反復消磨疼痛的過程中提升勇氣。
一扇門嘭地打開,菁菁穿戴整齊,提著個拉桿箱走了出來。
“你要干什么去?”澤俊驚得跳起來。
“這不是我家,再住下去我會發(fā)瘋的!”
澤俊攔住去路,喝道:“進屋去!”
菁菁不從,連踢帶咬拼命要往外跑。
“梁澤俊,你別攔她,讓她走!”我指著拉桿箱說,“你要走,行,把東西留下,這是我們買的!”
菁菁放下箱子。
“你身上穿的,也是我們買的!”
上衣,內衣,長褲,一件件脫掉,菁菁身上只剩下吊帶小背心和短褲。
“這個,還要脫嗎?”她抻著小背心,示威地問我。
“你們倆就作吧!”澤俊急忙用鑰匙把門反鎖上。
腦海里只有—個念頭:我必須把她鎮(zhèn)住!如果這一次讓她占了上風,隨后,將是我們多米諾骨牌式的投降。
我脫下浴衣劈頭蓋臉地向她掄去:“你走吧,你走吧,走走走!”
菁菁不躲,只是用胳膊擋住臉。一件單薄的浴衣打不痛她。我要告訴她,別以為就你會發(fā)瘋,你的媽媽也有承受底線,跌破這個底線,她也要發(fā)瘋的。
一下一下一下……瘋狂,常常由速度引起。在手臂的快速掄動中,壓抑已久的憤怒獲得充足動能,從每個汗毛孔里噴發(fā)出來。我無法自控,拳頭和浴衣一起飛舞,菁菁也終于被激怒,與我撕扯到一起。澤俊也卷了進來。最后,這場家庭斗毆在我的倒地聲中戛然而止。
我希望這一刻自己能短暫地死去。一個人存在的價值往往是在死后才得到確認的。能目睹親人懷念你的場面,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我拒絕所有幫助。澤俊和菁菁兩次試圖把我抬進屋去,都沒能成功。我光禿禿地躺在地板上,像一具行為藝術的尸體,自暴自棄。裸體是最令人害怕的一種撒潑,我以自己的粗鄙、丑陋把女兒震懾住了。她靜靜地站在我身邊,連哭都不敢出聲。這是個她沒見過的女人:割腸剖肚般地哭號,臉上抹滿鼻涕和淚水;胃腩肥大,兩只經歷過哺乳期的乳房已失去支點,好像馬上要淌下來。下體那團毛發(fā)已漸花白,這顏色落在此處比落在頭上更為荒涼。
澤俊用紙巾為我擦去臉上的濃液,呼吸順暢了,羞恥心漸漸蘇醒。我撿起身邊的空檔案袋,輕輕蓋在陰部上。
隨后的幾天非常平靜。
我突然接到于柏媽媽的電話,說要和我好好談談。在此之前,我們曾通過電話,是我主動打過去的,希望她做做兒子的思想工作,盡快和菁菁分手。從當時的談話分析,她的心情并不迫切,我甚至懷疑她對兒子的行為有些慫恿。我又無法譴責人家,畢竟菁菁比于柏大幾個月,誰先誘惑誰都不好說了。再者,在對待孩子的早戀問題上,男孩家長和女孩家長的心態(tài)完全不一樣,前者只需孩子的學習成績不下降就 OK,而后者操心的事可多著呢。
我們約好第二天下午三點在她家附近的咖啡屋見面。
這天,我跟澤俊換了車,他的車是前任局長淘汰下來的,雖舊,但高檔些。從頭到腳的穿戴都考量了一番。棄置已久的鉆戒也戴到了無名指上。我沒見過于柏,據說非常帥氣,男孩的長相一般隨母親,以此推理,于柏媽媽應該長得很漂亮。雖然我和她的見面純是為商討孩子的事情,但女人間的攀比是永恒的,更何況我們這種關系。搶得心理優(yōu)勢甚至重于結果。
我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一會兒,將一百元錢先押在服務臺留著買單。我是一點人情都不想欠的。
前后有兩個年紀相仿的女人走進來,我一下就認準后面那個是她。
在握手的一剎那,我已經將她打量個遍,底氣足了。于柏媽媽穿了一身套裝,看樣式應該是三年前流行過的。皮鞋的鵝黃色與套裝的深紫色本已十分不諧調,手里卻恰恰拎著一只棕色的包。手背上貼著一塊橡皮膏。我早知道于柏媽媽在一個企業(yè)當會計,也算管理層啊,這樣的氣質未免草根了。公正地說,于柏媽媽的五官非常漂亮,皮膚也相當不錯,總之,這張面孔曾經精美過,但在生活持續(xù)的熱脹冷縮下,那深處碎裂的紋理已經放射到表面。
我將餐牌遞給她:“看來點兒什么?”
她急忙把餐牌往我手里推:“你先點,我隨便!”
為了不耽誤時間,我沒再推讓,點了意大利咖啡。她叫了同樣的咖啡,拿小勺子慢慢地攪,欲言又止。
“我們就開門見山吧!”說完這句話,我忽然想起是她主動約的我,顧不上禮貌,索性就說下去吧,“兩個孩子再這樣耗下去,前途就完了。菁菁的成績直線下降,小班的位置肯定是保不住了……”
她急著插了句嘴:“啊呀,是嗎?但于柏的成績還行……”
怎么聽著不對味?你兒子的“成績還行”是我女兒無私奉獻的結果!
我打斷她:“即使成績行也不能談戀愛,年紀這么小,連起碼的判斷能力都不具備呢!必須得把這兩個孩子分開,不能眼看他們自毀前途。”
“我倒認為菁菁是個非常有眼光的孩子?!?/p>
即使這話是夸我的孩子,我也覺著無比別扭。難道選擇你兒子就叫有眼光?
“她要有眼光就不會這么做了!都高二了,還不知道什么是主業(yè)呢!我們已經跟她下最后通牒了,讓她在一個星期之內把這事了結,再這樣下去,肯定把于柏的學習也耽誤了。”我沒忘了把她的利益擺一下,“于柏那邊呢,還得你給做做思想工作。”
她似乎有些輕描淡寫:“我以前跟于柏談過,但他對菁菁百依百順,菁菁怎么說他就怎么辦……我說沒用!現在的孩子你還不知道嗎?”
繞來繞去,還是我女兒的不是!
我以守為攻:“菁菁被我們慣壞了,特別任性,家長的話根本聽不進去,獨生子女的通病吧。我再給她一個星期的期限,如果情況還是沒改觀,那我們就給她轉學,兩個人見不著面,自然也就分開了!”
這是我臨時想來的。轉學哪兒那么容易啊,但萬不得已之時,也必采取這種斷腕之舉了!
“一個星期?后果你想過嗎?不管家長承不承認,他們的這種感情就是愛情?!?/p>
聽著像威脅。
“長痛不如短痛!”有必要刺她一下,“你家的情況,我從側面也了解到一些。你獨自把于柏撫養(yǎng)大很不容易?!蔽野炎笫滞行奈恢门擦税氤撸员汴柟鈱抒@戒的凸面,“又花那么多錢把他送進重點高中,可以說,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他身上了,如果他學業(yè)不好,將來你就得跟著操心。我總覺得你對于柏挺放任的,而且對早戀也不反感。也許我說得不對?”
“我跟于柏吧不像娘兒倆,像朋友,他有什么心里話都跟我說,而且呢,他特別有主見,分析事兒比我還深刻呢!所以吧,只要他的意愿是好的,我都尊重,不橫加干涉。”
后一句話明顯是指責我的。多沒正形的家長??!
獨自把孩子拉扯大的女人,一般分為兩種,一種是對孩子無限崇拜,一種是對孩子無限失望。于柏媽媽顯然屬于前者。如果女兒遇到這樣的婆婆,她和丈夫間將永遠存在一個第三者!
“孩子的意愿是要家長來引導的,好,不等于對。男孩子一定要有事業(yè),若事業(yè)不成功,就什么都沒了。女孩子不一樣,嫁個好丈夫照樣生活得好!”
“我對孩子沒有過高要求,保持平常心吧!這么多年,雖然我沒什么事業(yè),也沒多少錢,但我們母子過得非??鞓??!?/p>
那你們就繼續(xù)苦中作樂吧!而我無論付出多大代價也要把傻女帶離苦海,我不能讓她的兩件終身大事都毀在同一個人手里。
沒必要再耗費時間。我喝光了咖啡,準備走人。我說:“明天我就著手去辦菁菁轉學的事,目前看來,轉到外地上學是唯一的選擇。”
她的雙手死死捏住手袋口,似乎怕里面的秘密蹦出來。
“我認為還是要以疏導為主,這樣對他們來說太殘酷了!換個角度講,他們也沒錯嘛。唉,外國孩子如果到這個年紀還沒談戀愛,要被別人笑話的,在中國怎么就成洪水猛獸了?都不是壞孩子呀,都很上進呀……也到了懂得愛情的年紀了,正常發(fā)育嘛……”她明顯有些慌亂。
“國情不一樣啊!外國考大學沒這么難,失業(yè)照樣吃得上飯看得起病居者有其屋!我們沒能力改變國情,只有改變孩子了,誰舍得讓自己的孩子成為窮國里的窮人呢!”我邊說邊舉手叫服務員來買單。
“富人也不見得比窮人快樂!”她突然大聲說。
我急忙放下手臂,重新坐定,要痛快地損她幾句。
“看來,我們是話不投機啊!我想問問你,今天你約我見面,難道是為了叫我成全他們搞對象?你要是這個目的,那事先應該講清楚,我們根本沒必要浪費這么長時間!”
“你別誤會……”她小聲地,有想辯解的意味。
我用譏諷的語氣問道:“是么?那我就不明白了?!?/p>
“我絕不是慣孩子的家長,但于柏跟別的孩子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單親家庭多著呢!
“他三歲的時候,我跟他爸就離婚了?!?/p>
她說得很費力,似乎前夫留下的傷痛依舊。據知情人透露,于柏的父親離婚之后再也沒付過任何撫養(yǎng)費。男孩子的人品往往隨爸。我媽媽就非常看重這一點。當年,她曾對澤俊的父親進行過多方調查。
“總覺著吧孩子可憐,從小到大得到的愛太少了,也太單一了……”
想為你兒子營造愛的多樣性氛圍?去找個男人搭伙過嘛!
我舉手示意服務員買單。
“所以,他可能比別的孩子更渴望愛情,抵抗誘惑的能力更弱。但于柏絕對是個好孩子,見過他的人沒有不喜歡的?!?/p>
母系社會成長起來的男孩,心理總有某些異常。我認真點數服務員找來的錢,無心去聽這個女人憶苦思甜。
“我想問你一句話?!?/p>
當我臀部離開椅面半尺時,她說。我重新坐下來,等待。
“你反對他們倆在一起,僅僅是因為怕耽誤學習嗎?”
“那當然了!我想這是每一個家長的正常反應,現在學習不好有出路嗎?”
她有些尷尬地追問:“不是因為我們經濟條件差吧?又單親家庭……”
“我一知道這件事就表明堅決反對了,當時我根本不了解于柏的任何情況。菁菁的學習成績下降那么嚴重,她就是和比爾·蓋茨的兒子搞對象我都不會同意。”
前一句說的是實話,后一句話則口是心非。丈母娘選婿時永遠都克制不了惡俗、貪婪和患得患失。我巴望女兒的愛情與榮耀能一蹴而就。
她滿意地點點頭,說:“其實,我也是堅決反對的。我比你知道得早,去年十二月初吧,我偷偷查于柏的手機,看見菁菁給他發(fā)的信息,好多,每條開頭都是‘親愛的老公……”
“啊呀,這些孩子怎么這樣啊?是于柏先管菁菁叫‘老婆!”我感到一團火猛地燒到臉上,在羞愧難當之際,并沒忘抵抗一下。
“看到這兒,我頭一下子炸了,你說這么多年我過的是什么?不就過個兒子嘛!他要不學好,我還有什么希望了?那天晚上,我和于柏談了有四個多小時,連罵帶威脅,手機當場就讓我給砸了。他現在用的手機是菁菁給他買的?!?/p>
“什么?菁菁給買的?”
好像突然被抽走了元氣,人頹了半截。人家已經很明白地告訴你了,是你女兒哄騙了我兒子,該是我譴責你才對!
女人倒貼是種頑疾,會一犯再犯,最終除了累累情傷之外,什么也留不住。仔細想想,菁菁具備倒貼的素質:拿錢比較大方,喜歡誰便一根筋地對人家好。更令人擔憂的是,看她對男孩的這份感情,若生生把他們拆散會幾敗俱傷。
她從手袋里掏出一沓錢,推過來:“這是手機錢,我到手機店里查過價錢。沒敢直接給菁菁,怕又亂花了?!?/p>
我將高腳杯里的純凈水一飲而盡,以便壓住喉中涌動的哽咽。怎么也要撐個顏面,我把錢又推給她:“我回去跟菁菁了解一下究竟再說吧?!?/p>
“別太責怪孩子,菁菁心好,她覺得于柏的手機被砸,全是由她惹起的,所以過意不去……”
總覺得她的低調里含著對我的同情。再好強又如何呢?僅孩子不爭氣這一點,就足以將你的體面拉至負數。
“你說我該怎么辦?這孩子已經走火入魔了……”
我這與其說迷茫,不如說在向她求救。
“如果你看見他們兩個在一起的樣子,或許想法會變的。那笑容都特別燦爛,讓人心里都亮堂?!?/p>
“你見過菁菁了?”
她點點頭:“她非??蓯?,我很喜歡她?!?/p>
我警惕地:“在哪兒見的她?”
“在學校門口,放學的時候,她和于柏一起往外走,我心里的想法一瞬間就徹底變了。當時我就想,為什么不讓他們自己決定命運呢?”
我不是一個保守的母親,但我認為那種讓孩子自己決定命運的行為,貌似開明,實際上是家長的不負責任。當孩子不知鎖為何物時,你先急著塞給他一把鑰匙?
“你我還是存在著角度上的差異,我的孩子是女兒,操心的地方自然比你多,況且,于柏的學習成績一直穩(wěn)步上升,所以,你可以輕易地改變想法。而我不能!人生也是有節(jié)氣的,錯過了節(jié)氣,再好的種子都無法獲得好收成。以后,他們的戀愛機會大把,沒必要占用命運的關鍵時刻!我會管好自己的女兒,也求你再做做于柏的工作,就算是幫我個忙,不然,菁菁連大學也考不上了,這會影響到她未來的自信心。如果你幫不上我的忙,那也別幫倒忙,這樣會害了兩個孩子。都是做母親的,請你理解我!”
我簡直近似威脅。
“我當然理解?!彼拖骂^,“但當人走到十字路口時,看問題的角度會和以前完全不同?!彼龥]理睬我征詢的目光,繼續(xù)說,“剛才你說,以后他們的愛情機會大把,我不這么看,愛情不是想有就有,對有些人來說,一輩子也碰不上一次。拿我來說吧,就從來沒經歷過愛情,自己還特別渴望,這是我終生遺憾的事。”
她笑了,神情里帶著因自身短處而產生的羞赧和謙卑,這個剎那,好像對面坐著我的閨中密友。
我用右手覆蓋住左手的璀璨處?!捌鋵?,愛情跟幸福沒有必然聯(lián)系,充其量是個幸福的回憶而已,但也極有可能是痛苦的回憶。你看看社會上,因為愛一時,錯一生的事有多少!”
“那是少數人!對大多數人來說,愛情是一種升華。我這輩子就過得可俗了。”
我笑著:“誰不俗啊,人都要靠柴米油鹽生活?!?/p>
“終歸是不一樣的。我覺得經歷一次愛情就是跳過一次龍門,一下子就不平凡了!”
“就那么回事吧,等你經歷過就知道,鯉魚跳過龍門之后還是鯉魚,照樣要為食奔忙,還要提防被大魚吃掉?!?/p>
“我是再也經歷不到愛情了!”
“怎么會呢,八十歲也照樣可以有愛情,何況你長得這樣漂亮?!?/p>
這話是由衷的。當她談到愛情時,神情素樸得讓人心動??瓷先ズ苊馈?/p>
她搖搖頭,淡淡一笑:“不可能再有機會了,我已經被醫(yī)生判死刑了!”
這就是她的“十字路口”?我愕然了。
“惡性腫瘤晚期,沒幾天了?!彼a充道,“我從醫(yī)院出來,在等公車的時候,一對小戀人——長得可丑了,就站在我旁邊接吻,張揚得目中無人。要在平時,我會煩死了,但那個時候,我特別羨慕他們,覺得人沒經歷過愛情真是一種不幸。所以,我不應該再扼殺我兒子的愛情,讓他的人生有遺憾?!?/p>
她應該在有限的時間里,教孩子掌握更多的生存智慧,而不是急著幫他布置狂歡派對??擅鎸@個苦難的女人,任何不得體的言詞都會遭受良心譴責。我和她之間不可能產生良性互動,用我實的“愛情”去說服她虛的“愛情”等于向空氣射擊,命中率百分之百,也是零。
我干巴巴地說了一句:“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倒沒什么,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主要擔心于柏,扔下他一個人……”她的聲音弱了下去,眼圈紅了,拭淚。
我本已想走,看她這副樣子,出于禮貌,只好陪坐。
“但反過頭來想,我兒子還是很幸運的,上天派一個天使來陪他,讓他不至于太孤單。雖然跟菁菁沒說過話,但我堅信她就是天使。把兒子交給她,我可以放心地走,我知道這樣想很自私……”她抓起小碟子里的所有紙巾,一起抹向眼睛。
“于柏知道這事嗎?”我問。
她擦了把鼻涕說:“沒告訴他,多瞞一天,他就多過一天快樂日子?!?/p>
感覺所有的器官都被淤塞住了,只有眼睛這么一個通道,我的淚水也一下子飛濺出來。多么無恥啊,用某個高尚命名來脅迫我們!你要死了,你的孩子即將成為孤兒了,這的確很不幸,可這是我們造成的嗎?你的兒子要快樂,我的女兒更要未來啊!我的女兒不是天使,沒法派給你福音,她才十六歲,生活尚需家人照顧,怎么能承擔起你托孤的重任?
我將手袋抓在手里,向外欠下身,示意她我說完這句話就要走人。
“我認為,當前對于柏最重要的不是快樂,而是成長。你應該把真相告訴他,你們一起分擔艱難才是對他的最大信任?!?/p>
我起身,健步向門口走去,毫不理會被拋棄者的尷尬與悲傷。
出了咖啡屋,我掏出車鑰匙向一輛白色轎車按了遙控鈕,而那邊一輛深灰色奧迪車的車門卻嘟的一聲開了,我這才想起自己跟澤俊換了車。轉回身,發(fā)現門口站著一個非常帥氣的男孩,當我們目光相觸時,他友好地微笑著。中國人沒有向陌生人微笑的習慣,這額外的收獲,像陽光陡然躍上花葉,令人怦然心動。直到車子啟動時,我的心頭還蕩漾著那微笑留下的余溫。
想一想不對勁了。還沒行駛到路口,我一個急剎車,掉頭,按原路返回。
肯定是他嘍。母子倆正相攜著穿越馬路。他根據行車的方向,從母親的左側變換到右側。每次和女兒過馬路,我也是這樣做的,以便不測襲來時,可用肉身為她設最后一道防護。
車從他們身邊逃開。我沒敢朝右后視鏡看,怕像她說的那樣“心里的想法就徹底改變了”。一路上,我的思緒糾纏在一個問題上:他沖我笑時,我到底回了個什么樣的表情?
那枚鉆戒像只眼睛,在我的手指上眨動。我狠狠地將它擼下來,胡亂塞到手袋里。
澤俊一進屋便問:“談得怎么樣?”
他站著聽我把整個事情經過描述了一遍,然后把外衣扔到沙發(fā)上,沉重地說了一句:“那就轉學吧。”
“寄讀?”
“……”
電視機里,幾十萬只角馬向河邊奔來。它們的目的地是對岸。河水湍急,成群的鱷魚已張開血盆大口。角馬群唯一的使命就是向前。哪怕自己的孩子或者父母或者兄弟或者情人正被鱷魚攻擊,也不能回頭。河岸高達六米,一些力竭的角馬從半空摔下,再次墜入鱷魚之口,有些則被同類踩踏致死。
我弄不明白角馬為什么非要往對岸遷徙,就問澤俊。
澤俊直盯著電視,冷笑一聲:“是去對岸參加高考吧!”
我們的輕嘆,瞬間被角馬蹄的咆哮卷走了余音。
寄讀計劃遭到了菁菁及親朋的一致反對。兩萬六的寄讀費倒是次要的,關鍵是孩子在新學校的境遇令人擔憂,她要適應老師的講課風格,處理和新同學的關系,還要面對因寄讀身份而遭受的冷落……其實,他們不知道深層的原因。我擔心于柏母親的病,萬一在菁菁考大學之前她撐不過去了,菁菁勢必要拿出大部分精力去扮演一個小媽媽的角色。菁菁是個善良的孩子,養(yǎng)個蟈蟈死了,也會哭得昏天黑地。幾年前,單位有次去孤兒院慰問,我把她也帶去了。在之后的很長時間里,她戒掉了零食,也不張羅買新衣服,動不動就張羅著給這個那個捐款,嘴里最多的一句話就“哦,我太奢侈了”。以至于我不得不對她的“慈善”熱情做冷處理。善良固然重要,但我不希望女兒因良知的過度開發(fā)而失去感受世俗快樂的能力。
這天早上,菁菁磨磨蹭蹭弄這兒弄那兒,急得負責送她上學的澤俊一個勁地催。我看出她可能有話說,于是走進客廳,裝著找東西。
等澤俊出了門,菁菁將門輕掩上,轉過身來,扭捏地說:“媽媽,寄讀的事兒還在辦嗎?其實,我在這兒也能好好學……”
她目光躲閃著,鼻尖上積了一團汗滴。
我撒了個謊:“昨天已經把學費都交了?!笔敲魈烊ソ弧?/p>
她失望地“哦”了一聲。
“不寄讀怎么辦?你跟于柏老是扯不斷,另外,憑你的成績,小班肯定也呆不下去了,你還非要等顏面掃地之后再離開學校?”
菁菁搖搖頭:“不是,讓媽媽花那么多錢,心里不好受。我知道媽媽賺錢不容易?!?/p>
她沒說“爸爸媽媽賺錢不容易”,看來,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我以退為進,用和緩而幽怨的語氣說:“怪媽媽沒能力送你出國留學,那樣你也不用這么辛苦了?!?/p>
她瞥了我一眼,轉過身,在開門走出的時候,含淚輕輕說了一句:“是我對不起媽媽?!?/p>
她一轉頭的剎那,什么東西扎了心臟一下,我的視界突然被阻斷了色彩,只有那一抹冷色調的嬰兒紅在黑白之中定格下來。女兒小時候每次生病,唇色都會變淡,近似于粉色,這讓我總在擔心她的身體會隨時冷下去。那些夜晚,尤其澤俊出差在外的夜晚,四周安靜,我抱著虛弱的孩子,看見滿床月光里都滲著冷冷的嬰兒紅。這種色調成為我們母女在恐慌、無助時共同的表現特征,她是生理上的,而我是心理上的。
一瞬間,我有了種沖動,想叫住女兒,告訴她,在這場較量中,我的心中也充滿了負罪感。愛情不就是幸福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女兒幸福,她得到了——也可以說暫時得到了,而我卻讓她無法全身心地感受這種擁有。我們早已習慣用大人的思維來評判孩子,非要糾正我們認為不對的東西,但卻忘了,他們的生命里,擁有我們早已喪失的天然元素;他們只是在重溫我們曾經的心路歷程。
就是這天下午,在去銀行取錢的路上,我接到菁菁班主任王老師的電話,她叫我馬上來學校一趟。我知道出事了,急忙打電話給邱老師,問出了什么事,好讓自己有個心理準備。
“我們孩子把校長和主任都給惹急眼了,文身,逃課,罵保安,我正想給你打電話呢……”邱老師按輕重緩急進行敘述的,標準的新聞倒金字塔形式。
事情是這樣的。下午第一堂課,菁菁和于柏遲到了,兩人跳鐵柵欄時被學校保安發(fā)現,雙方發(fā)生口角,把主任和校長都驚動了。在和保安推搡時,于柏后頸上的一個文身露了出來。似乎為了聲援小戀人,菁菁也把學生服衣領向下拉,露出相同的文身……
我的身體發(fā)起抖來。我不明白為什么發(fā)抖,是憤怒,還是害怕?其實,沒必要發(fā)抖,反正她要轉學……文身?文在哪兒了?在我的印象里,文身者幾乎全是罪犯、憤青、異類或邊緣人。文身是神秘的、挑釁的、離經叛道的,近似于巫術。每當我在一個逼仄的空間,比如電梯里,遇到文身者,內心不自覺會恐慌。
我為自己的發(fā)抖而害伯。我打電話給澤俊,想讓他跟我一起去學校。
還沒聽完,澤俊就吼了起來:“你就拖吧,拖吧,拖出事舒服了?你要是早點把她學給轉了,能出這事嗎?你自己去吧,別端屎盆子的事都叫我去!”
我立刻掐斷電話。
真想猛踩一腳油門,撞死算了!
每當澤俊發(fā)歪脾氣的時候,我就特別特別特別特別想外遇,這個念頭比死還強烈。出軌,并被捉奸在床,然后滿城風雨,是懲罰男人最好的辦法。想象他戴上綠帽子的情景都充滿快感。
我停下車,給老孔打電話!他是目前最有潛質成為我情人的人。身份也合適,離婚,當老板的,有自由時間來安慰我。
我也采用新聞的倒金字塔方式敘述,把最震撼人的放在前面說,“我要爆炸了,想死,我必須找個人說話。”
老孔的聲音別樣響起,高亢快速到失真,似乎要蓋過我的“爆炸”聲?!斑?,情況是這樣,現在房價一漲再漲,所以我那幾套房子想等等再出手,我估計到明年底,中國的房地產不會出現拐點,你們做這一行的比我清楚。反正不急著用錢嘍!我已經跟你們部門經理談過了,具體策略他會告訴你,OK?”在“地產經紀人”即將放下電話的剎那,老孔說,“一定要留住籌碼,等到最好的價錢才出手!”
這最后一句權當是對我的一種激勵吧!對不起,老客戶,擾了你的春夢。
拿出手機從頭翻到尾,選了杜曉明。不用翻也知道得選他。杜曉明是我大學同學,追求過我,各自結婚后,對我仍存在點意思。
沒等開口,我就悲傷地抽泣起來。女人在追過自己的男人面前往往覺得有特權。所以,我沒做任何鋪墊,開板兒就哭。
“哎呀,怎么了?”他似乎很震驚。
“真不想活了……”
他似乎對我活不下去的理由并不感興趣,馬上說:“不至于吧?比你活得差的人多了去了,深呼吸,看看陽光,對著天空大吼幾聲,或者嘹亮地歌唱。記住,明天會更好?!?/p>
他一定上過不少勵志課。緊接著,他壓低聲音說:“我馬上要開會,等有時間我再電話你。”
我立馬就正常了:“哦,你去忙,我們以后再聊?!?/p>
我放下電話,突然平靜得不得了。當你想失身都無人接納時,還能指望什么呢?不指望了,心也凈了。淚痕已干。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我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澤俊不接。我只想跟他確定一下,我要直接把孩子送到新學校上學。由他確認過,才算是兩個人的共同決定,以后出了差錯別全往我一個人頭上賴。
澤俊還是不接。
第N次重撥,關機。
我發(fā)了一條信息:梁澤俊,你要遭報應的,你不得好死!
重新啟動車子,一抬頭,驀地,那個反寫的巨大的“家”字,正與我背道而馳。
我先去見班主任王老師,她馬上要去上課,簡短地聊了幾句,她帶我去政教處。
菁菁在政教處。見到我,她滿臉的高傲立刻化成委屈,大聲抽泣起來。
政教處何主任是跟我年齡差不多的女人。
“孩子文身你知道嗎?”何主任滿臉同情地問。
我說:“我不知道。她自己喜歡就好,我們做家長的在這方面沒有太多的清規(guī)戒律?!?/p>
關鍵時刻,總還替女兒維護一下,盡管心里恨到淌血。
何主任顯然對我的話感到不滿,臉上的同情換成了嘲笑。
“你們家沒清規(guī)戒律,但學校有啊,對不對?”
不愿看見女兒的尷尬,我說:“何主任,能不能我們先談,讓梁菁菁去上課?”
何主任沉吟了一下:“今天的事可以說轟動全校,影響極壞。梁菁菁違反校規(guī)校紀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你們家長也清楚,而且這一次梁菁菁態(tài)度特別惡劣,倒是那個男生認錯態(tài)度特別好,所以,現在不可能讓她上課……”
“何主任,那您看,我現在就帶著梁菁菁去給那位保安道個歉好不好?”
無論多么不情愿,但我今天必須放低自己,來教育孩子學會道歉。
“為什么道歉?我又沒罵他,我只說他沒教養(yǎng)!”菁菁高聲辯解道。
何主任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說,就你女兒這教養(yǎng),配說別人沒教養(yǎng)嗎?
“菁菁,你遲到跳墻就是不對,人家是在行使職責。找時間去道歉!”我盡量和緩地說。
何主任接著說:“尤其是文身問題,敗壞了學校風氣,這在我們學校真是開天辟地。如果處理得不疼不癢,又對其他同學起不到震懾作用,希望你能理解學校的難處?!?/p>
“我理解,同時也愿意讓孩子接受學校相應的處罰,但我還是認為梁菁菁應該先去上課。”
何主任瞅了一眼菁菁,關切地對我說:“梁菁菁要去一中寄讀了吧?要我說呀,你就別讓孩子為難了,現在的孩子自尊心都特強,挨了處分在同學中也抬不起頭來。不如你們明天直接去一中報個到,既然那邊同意接收了,也不差一天兩天。這樣的話,免了孩子的難堪,也讓學校有個臺階下?!?/p>
從菁菁的表情看,她明顯同意何主任的建議。
這似乎是上策。雙方都避免了尷尬,省時省力。菁菁若去一中只是寄讀,檔案還留在學校,所以跟學校保持良好關系是非常有必要的。但我內心充滿凄涼:女兒被掃地出門了!過會兒,我們踏出校園的一剎那,將是她和母校最后的告別,沒有同窗好友的祝福和惜別的淚水,沒有對母校的眷戀與感恩,像是倉皇出逃。她將失去值得珍藏一生的記憶。
內心還在計算得失,但那個“不”字已經沖口而出。我說我女兒離開這個學校一定不能以被剝奪學習權利為前提。
由于我的話過于拗口,何主任花了好半天時間才繞明白,她顯得很無奈:“你何必較這個勁呢?如果不是有梁菁菁要轉學這一前提,我們還不可能這么從輕處理呢!這完全是出于對學生的愛護?!?/p>
在我的堅持下,她說:“這事我可決定不了!”
“這事”指的是菁菁回班上課的事。
我?guī)е驾既フ倚iL。校長不在,只找到那位看過菁菁“演愛情片”的副校長。
副校長比何主任強硬多了,他歷數了梁菁菁為這個學校創(chuàng)下的幾項“吉尼斯”,然后義正詞嚴地說:“我在這個學校工作了十六年,還第一次遇上這種學生!高中不是義務教育階段,對那些放任自流且屢教不改的學生,我們有權力開除!學校是一片凈土,我們不允許任何玷污這塊凈土的行為之存在……”
我一向是個中規(guī)中矩的人,尊重“秩序”,從未思考過某一“秩序”存在的合理性。如果此時,我的身份是個旁觀的家長,我會為女兒的學校有這樣一位強硬維護校規(guī)校紀的領導而高興,會為他果斷開除一個劣跡斑斑的學生而叫好。沒錯,在我的愿望里,學校就應該是一塊凈土,孩子們在這里可以排除任何雜念,一心只讀圣賢書。
可人更多的時候是屁股決定腦袋,話一出口就走了樣兒。
“校長,對這一點,我有異議。我認為學校是世俗之地,不是凈土!因為走進這里的學生都是普通孩子,教育的目的是讓他們掌握做人的基本技能,而不是要把他們修煉成圣徒。我也反對中學生談戀愛,但在內心里,我又抱有理解。從人性的角度出發(fā),十七八歲的孩子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有戀愛的需求,只不過,為了高考這個大目標,他們必須將需求強行壓抑住。我女兒錯就錯在太順乎本性了,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品德有問題,更沒有損害到他人的權益。每次開家長會,你們校領導都要提‘厚德載物,雖然我無法給這個詞下確切定義,但主旨應該是寬容和接納吧?那為什么你們連青春期的小小叛逆都忍受不了?我女兒是以高出分數線三十一分的成績進入這所學校的,她就讀的權利無可爭議,不是輕易就能剝奪的。為了大家不傷和氣,今天我先把她領回家,明天再過來上課!”
車子啟動,坐在后排座的菁菁喃喃說了一句:“對不起媽媽,我今天是想……”
我喊道:“你要是不想讓我往樹上撞,請閉上嘴好嗎!”
雨刷在來回空轉著。天上沒掉一滴雨,可我的眼前依舊一片模糊。
當我把鑰匙剛伸進里層門的鎖孔時,門突然打開了。澤俊站在我們面前。由于距離太近,他的面孔一下子猙獰起來。我從來沒見過如此丑陋的澤俊。菁菁嚇得啊呀大叫了一聲。她其實是怕澤俊的。
“我看看,你往身上文了什么?文哪兒了?”澤俊沖女兒吼著。
對澤俊的仇恨代替了先前所有的怒火。
我用身體擋住他,柔聲地對女兒說:“去,洗個澡,然后休息一個小時。”
菁菁領會了,急忙往洗手間進。
澤俊繼續(xù)吼:“你學習狗屁不是,把心思全用在整歪門邪道上了!要把全家人都作死?”
見我攔著,澤俊馬上轉過來找我的茬兒。
“轉學的事辦完了嗎??
“沒辦!”
“你不是要等下學期再辦吧?”
我微笑著:“可以啊,下學期,甚至下下個學期都不晚呀,頂多復讀唄,反正她早上學一年。”
澤俊的眼仁變成了淺灰色,非常透明,簡直能看到腦漿在里面燃燒。我知道這話對澤俊的刺激有多大,他是個精英意識極強的人,女兒復讀,等于扒掉了他的半張臉皮。歪打正著的是,說完這句話,我的心清亮了許多。有什么可慌亂的?只是復讀一年,不是天塌下來了,也許因為這一年,她的人生從此走得更夯實了。只要我們稍稍壓抑下虛榮心,放低期盼值,這種事就會看得透徹了。
“你就慣她吧,能慣出好玩意兒來?我告訴你,將來你等著遭罪吧你!”
“慣著也比撒手不管強。至于將來我遭不遭罪,你說了不算!嘿嘿!”
突然,他頹喪下去:“對,你不遭罪,是我遭罪,行吧?我要遭報應,我不得好死!”
我看見兩滴碩大的淚掛在他的眼窩里。
這只能讓我蔑視他。
澤俊向來就是這樣,事小的時候,他得過且過,坐等小事化了。一旦事情大了,他便怒發(fā)沖冠或能躲就躲。少年得志的男人,因為不會衡量自己,日后成為廢物的概率要比其他人大。
“行了,我們都平靜一下再交流看法,好嗎?”我輕聲說。這溫柔里面沒有關心,也沒有對發(fā)那條信息的悔憾,連同情都沒有一絲。只是怕他失去理智,動用武力。他打過我一次。
“我現在也很平靜,但是,”他在這個轉折詞上加重了語氣,“我跟你已經沒什么好交流的了!你不是早就在策劃離婚嗎?”
“這事以后再說吧,還沒考慮清楚呢?,F在也不是時候……”我含糊地說,還是不想刺激他。
“以后跟我說話不用客氣,也無需遮掩,直截了當最好。何必用那種方法逼我離婚呢?”
“我聽不明白。”
彈指一揮間,在澤俊右手的拇指與食指之間陡現一小團發(fā)光體。定睛一瞧,是只鉆戒。好面熟。
“難道不是你親手把它扔到我車里了嗎?”
在澤俊的提醒下,我意識到這是我們的結婚戒指。
“扔到你車里了?”我在腦海中快速搜索關于這枚戒指的最后記憶。
猛然間,我覺得全身所有的熱量都集中到臉上。我想起來,自己最后一次戴這枚戒指是去見于柏的媽媽,那天我正好開澤俊的車,可能往手袋里放它的時候掉落了吧。好似做過的骯臟事被戳破了,我羞愧難當。如果我 著臉把真相解釋一下,澤俊也沒什么可追究了。但我寧愿他誤會到永遠,也不愿叫他知道我曾經把婚姻當作底氣來跟一個貧病的女人炫耀。我不能把這道心靈的縫隙呈現給他。
看到我的大紅臉,澤俊露出幾絲得意的神色,好像一個魔術師在露完絕活之后,正等著觀眾給予掌聲。我真怕他指尖一動,又有意想不到的證據源源不斷彈出來。我和于柏媽媽見面是在一個多星期前,這中間,澤俊洗過車,所以他不會是今天才發(fā)現這枚戒指的。他一直揣到現在,無非是想跟我出現爭執(zhí)時,打個伏擊而已。
“你要往那上面想,我也不攔著。”我說。
澤俊捏著戒指的手在顫,吼道:“這玩意兒你還要不要?”
菁菁頭發(fā)濕漉漉地從洗手間里出來。
為了避開澤俊的逼問,我轉向女兒:“休息一會兒就趕緊學習啊!”
澤俊又以更高的分貝吼道:“給你三秒鐘,這個,你,要不要了?”
女兒吃驚地看著父親,沒有走開,拉住我的手。那種溫暖幾乎讓我痛哭流涕。
“到底怎么著你?”澤俊逼問。
看他的丑態(tài),我同歸于盡的心都有。我忍住淚水,竟然笑著說:“要不要都行,隨你便!”
澤俊的拳頭使勁一揮。
我猛地閉上眼睛,似乎眩暈了一下。
只聽見女兒一聲凄厲的長嚎。
“你在干什么啊?”
我睜開眼睛,周身沒有任何疼痛。澤俊緊繃著臉站在兩米開外處。
菁菁直視澤俊,哭喊著:“爸爸,你真的扔了?說扔就扔了,那是你們的結婚戒指?你下得了手啊?”她又轉頭向我,似乎要證實一下剛發(fā)生的事,“媽媽,爸爸真把你們的結婚戒指扔了?他這是干什么啊?”
落地窗開著。我仿佛看見一條閃亮的弧線劃過天空。
鉆戒是澤俊第一次出國買的,無論做工還是重量當時國內少見。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它曾是我們家最值錢的物品。
女兒哽咽著:“都是我不好,我惹的禍……求求你們,求你們別因為我成了仇人……對不起……”她抽泣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抱住她,安慰著:“寶貝兒,別那么想,不是因為你,是我們自己出了問題……”
我把女兒扶進我的房間。澤俊見事情搞大了,也偃旗息鼓,跟到門口,訕訕問了一句:“晚上,你們想吃點什么?”
“媽媽,如果,”女兒哭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后突然開口,她顯得有些費力,“如果你想跟爸爸離婚,就離吧,別因為我太委屈自己了。爸爸怎么變成那樣了?媽媽,你活得太累了!”
可能是覺得對不起爸爸,說完這句話,她哭得更厲害了。
我一下子痛哭失聲。她的懂事反而叫我更難過。就在一年前,我和澤俊冷戰(zhàn)升級,她覺察到我們有悄悄離婚的企圖,借一個單親家庭同學的事,威脅說如果我們離婚,她就不上學了,然后遠走高飛。我寧愿她還是那個非要把父母都攏在身邊,自私蠻橫的小家伙。
“也不是全為了你,坦率地說,媽媽還沒有獨自生活的勇氣?!?/p>
“媽媽,如果當年你沒跟爸爸結婚,你們現在會怎樣?”
這個問題我曾設想過無數次。
“應該是親人吧。在我遇到困難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人……反正比現在這樣要好?!焙竺娴脑捳f不出口。如果我和澤俊不是夫妻,可能會像許多初戀情人一樣,在久別重逢后,愛火重燃,一次次經歷精神上肉體上的出軌。也可能音信斷絕,彼此用思念來安慰乏味的現實生活。
這一夜,我和女兒都沒睡。她時而懊悔對不起父母,時而又譴責父母的冷酷;一會兒說愛情讓自己懂得了一切,一會兒又說自己根本不懂愛情。講一講哭一哭,顯得十分迷亂。在黑暗中,我們看不清彼此的臉,但卻從未如此坦誠過。
“媽媽,你有時候挺虛偽的,你總教我要有同情心,讓我給窮孩子捐零花錢,可其實你骨子里非常討厭窮人。有一次,我們都進了電梯,但你看見一個收廢品的老太太也跟進來了,就馬上把我拉下來了。結果那個老太太沒坐過電梯,不知怎么上去,也不知怎么開門,嚇得在里面大叫。我心里明白,你這么拼命反對我和于柏談戀愛,不就是因為他們家窮嗎!”
“那只是很小的一方面,他學習也不好,又沒責任心,他媽媽那么艱難,還花錢送他進重點校,可他天天都干了些什么?”
“他也在不斷進步啊!他雖然是自費生,可與錄取分數線才差七分啊,這能代表他一輩子都比別人差嗎?媽媽,要是于柏換了劉正揚,你會是這個態(tài)度嗎?其實,你好幾次暗示,我都明白?!?/p>
劉正揚是菁菁的初中同學,其父是某上市公司的老總。
“我承認我對劉正揚有好感,那是因為他性格很陽光,有男人的大氣,很包容……”
我盡量揀堂而皇之的說。
“那你怎么知道于柏就不陽光,就沒有男人的大氣?劉正揚太沒性格了,傻傻的!”
“以前媽媽也跟你一樣,不覺得脾氣秉性很重要,總以為男人會因你而改變,實際上,他只能為你改變一時,不能改變一世。將來你真正有了家庭以后,就知道這種好脾氣的男人才是極品。而且,劉正揚的家境也好,有錢有教養(yǎng)有優(yōu)質的社交圈子有大好前景,這些極其重要!我并不是非要叫你跟劉正揚,但你應該以他為標準來選擇未來的配偶。”
“媽媽,你不覺得自己太庸俗了嗎!”她大聲譴責道,“那天聽曾叔叔說,他跟趙阿姨結婚那天,穿的是五塊錢買來的塑料涼鞋,可他們現在什么都有了呀!媽媽,只要兩個人的心在一起,即使過貧窮日子,也是美好的!”
這代獨生子女啊每天跟父母伸手張口就是要錢,但他們從不懂得尊重金錢。
“你知道嗎,對金錢也要有責任感,人不能輕視你每天都需要的東西。”
“為愛情我可以奉獻一切。”
“傻瓜,女人要把最有質量的愛留給自己!”
我恨不得將自己的人生智慧在一個晚上都傳給女兒。這些“惡俗”的經驗引爆了她的憤怒與悲傷。她連哭帶喊,甚至對我惡語相向。在情緒得到充分釋放后,她不再激烈,偶爾幾聲抽泣之外便是沉默。
我拉開窗簾,早晨的陽光撲進來。這可能勾起了菁菁的什么心事,她又悲傷難抑地哭起來。我將她的臉扳向陽光燦爛處,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菁菁,你看到了吧,強烈的光明反而會讓你失去光明,所以,躲在光的兩側才是最安全的。愛情也是這樣,越絢爛越有殺傷力?!?/p>
也許是疲倦了,她竟懵懵懂懂地點點頭,然后又趴在膝蓋上抽泣。一低頭的瞬間,她的秀發(fā)披散下去,頸根處那一小塊五顏六色的疤痕水落石出,灼傷了我的目光。一只小小蝴蝶,在女兒抽泣時翩躚欲飛。我輕輕撫摸它,努力把它當作女兒身體的一部分來適應。指尖的皮膚突然增厚了,什么也感覺不到。
“很難看,是吧?媽媽,真對不起,文完以后,我就后悔了,記得當時特別想念媽媽,好像我們之間分別很久了一樣,不知為什么會這樣。媽媽,其實叛逆并不讓人快樂,過后覺得自己好可憐,被全世界拋棄了?!?/p>
那只小蝴蝶正棲在她的頸椎上。很重嗎?也許,我對這種美麗昆蟲的敵意今生都不會消除了。
澤俊怯怯地走進來,瞅著我說:“今天別去上課了,休息幾天再說吧。”
我答應一聲,順便把女兒的睡衣領往下拉了拉,好讓那只小蝴蝶更醒目些。澤俊在確定了那是什么東西后,一聲長嘆,然后呆呆地看著我,表情里充滿絕望。這是個除讀書外,其他方面都比較低能的人,第一次擇業(yè)不慎及完美主義,導致他多年來一直在錯位中掙扎。所以,他對女兒的期許有時深切到殘酷的地步。
這時,我對他已經不恨了,只有深深的憐憫。對自己也是憐憫。到這個年紀,我們已經完成了原始積累,但感覺比任何時候都活得辛苦,好多的愿望,夠得著,卻抓不住。有點錢,但不足以抵抗誘惑;有點地位,但處于下擠上壓的夾縫間。一方面,我們生活里的重重問題,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加以遮掩,以免露了馬腳;另一方面,我們還要大力建設那些必須公開的生活——孩子、房子和車子,這些不達標,我們的人生有何質量可言?女兒說得多好啊,“只要兩個人的心在一起”,我們心在一起時生的寶貝輕易就長大了……但我們的心已不在一起了。
直到中午,菁菁才勉強喝了點粥,經過兩個小時的睡眠后,她的精神狀態(tài)明顯好轉,不再哭哭啼啼,而是主動鉆進我的被窩里,默默倚在我懷里。她自從上學后就極少這樣了,有時我親她一下,她會氣惱地說媽媽你真肉麻。
“媽媽,是不是人結了婚之后都像你跟爸爸那樣?”她終于開口了。
“反正不開心的占多數,可能也有好的?!?/p>
該不該向孩子揭示更多真相呢?當然,這肯定有助于她提高人生效率。
“那結婚還有什么意義呢?”
“可女人沒家不行?!?/p>
“如果兩個人在一起不快樂,就選擇單身好了呀!”
“本性決定的吧。女人一般都喜歡做風箏而不想做浮萍,浮萍無根,隨風而動;風箏屬于天空,但根有所系,風雨欲來時,掌線人會及時收線,然后將風箏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我盡量說得模糊,怕傷害到她對未來的想象力。
沒想到,菁菁猛地坐起來,嚴肅地看著我說:“媽媽,你說得對,我應該嫁給放風箏的人?!?/p>
“你覺得于柏是這個人嗎?”
沒必要再回避這個名字,只有頻繁點擊她的淤傷,才能讓痛處變得麻木。
她使勁搖搖頭,眼淚又流了出來。
“通過昨天的事,我特別瞧不起他。是他的文身先露出來了,結果惹得校長和主任都來訓斥他。當時,我覺得應該跟他共同承擔責任,就把自己的文身也露出來了。后來,他們說要開除我倆,他就哭了,一個勁兒地求饒,然后,主任就讓他回去上課了。他都沒看我一眼就走了……”她嗚咽起來。
“菁菁,在這一點上,我倒認為于柏比你理智,你想想,為了這么點事就被開除了,那代價是不是太大了?人要學會妥協(xié)?!?/p>
“可媽媽,你就沒有妥協(xié)啊!昨天,我都沒想到你會跟校長說那樣的話,當時心里好感動哦,我知道,世界上最疼愛我最理解我的人是媽媽。”
我有點窘,昨天跟校長說那樣的話真是一時沖動,現在已經感到后悔,正考慮如何補救呢。
“菁菁,你上學的事,也許,我們該談談,轉學之后……”
“媽媽,不用轉學了!”她看著我,用更堅定的聲音說:“我思考過了,我就在這個學校念,我不想逃避。”
“有些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我怕萬一小班的位置保不住,你會承受不住?!?/p>
“可是我到新學校也不可能進小班啊,而現在我還可以搏一搏!”她豎起拳頭,臉上的堅毅有明顯表演痕跡。我想起小時候,為了練膽,曾自虐地去看殺雞殺狗的場面。不過,她能有這種意識還是挺令人欣慰的,至少沒像澤俊似的見難處就躲。
“那你跟于柏呢?留在這個學校,你會天天見到他……”
“媽媽,你放心吧,現在我都不想用眼角掃他一下!”
她做出一個藐視的目光。
幾個小時前,于柏在她心里還光芒萬丈,容不得誰有半點微詞。
“可你剛才還說想把一生交給于柏?!?/p>
她聳聳肩:“那會兒是腦子亂了,我再也不會那么幼稚了。你說,媽媽,他身上有什么東西值得我用一生去換?”
菁菁目前的態(tài)度是我?guī)讉€月來夢寐以求的,為此,我經歷了煉獄般的煎熬,耗得心力交瘁,絕望至極。想不到一只蝴蝶引得峰回路轉。這就是新新人類。我的患得患失永遠跟不上她的撲朔迷離。
“我們現在這么小,未來的變數好難講,與其指望青蛙變王子,還不如直接就找個王子呢!結婚是女人的又一次投胎哦!”
她的嘴巴依然嘟成一個小“O”,定格在略顯嬰兒肥的兩頰間,唇紅齒白,無邪得要命。
在過去的兩天里,我們母女交談的深度及廣度都是前所未有的,她轉變明顯,至少不再排斥“你們老年人”那些“惡俗”的世界觀。
我心中泛起一股復雜的情感,怎樣做才能不顧此失彼,讓她在通透世故之后繼續(xù)相信童話?
原載《人民文學》2008年第5期
原刊責編楊泥
本刊責編黑豐
作者簡介
央歌兒,原名王瑤。哈爾濱人,1989年畢業(yè)于哈爾濱師專中文系,曾從事教育工作多年。2000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2001年發(fā)表作品。曾在《人民文學》《小說家》《大家》《北京文學》《青年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篇,作品曾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轉載,長篇小說《來的都是客》獲廣東省第四屆新人新作獎。近年參與了多部電視劇的編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