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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箋

2008-08-09 10:50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2008年10期
關(guān)鍵詞:東壩老頭廁所

魯 敏

1.小學(xué)里的束校長,該算作是東壩的知識分子吧,人們普遍這樣認(rèn)為。他自己,在衣著、舉止、氣度等方面,亦頗有自知與自覺的意識。

他有兩套中山裝,一套瓦灰,一套藏青,在他認(rèn)為重要的場合,輪流上身。他腳上的布鞋,鞋底與鞋幫間那外圍一圈,長年保持著不可思議的白。

他一到學(xué)校就戴上藍(lán)黑色護(hù)袖,下班后離校,這護(hù)袖常常忘了取下,人們在路上碰到,注意到他袖口下端的一圈白粉筆灰,覺得他真是特別的“校長”了。

他騎自行車,碰到再小的溝坎,也必要下車緩緩?fù)浦^,那推車的模樣,形容不出的斯文與鎮(zhèn)定。

快過年時,他替鄉(xiāng)鄰們寫對聯(lián),貼在門上,連不識字的走過,都會站下來看,并覺得特別地好。

2.束校長一直希望,他能像個真正文雅的知識分子那樣,讀些千古書,想些千古事,可是不行啊,他的煩惱,實在太那個了!

比如,廁所問題。

東壩小學(xué)沒有廁所,但有兩百多名學(xué)生、八個教師、一個校長。誰都是吃五谷雜糧有進(jìn)有出的,沒辦法,他們就一直在學(xué)校附近的杜老頭家借廁所用。

杜老頭,人老,他的精明也很老。在東壩,誰都知道,人糞是最好的肥料,比豬屎羊屎都養(yǎng)地,比花錢買尿素劃算。有這么多的人去他家方便,應(yīng)算是撿了大便宜吧。可是不,杜老頭不這么認(rèn)為:娘的!這些小東西,正在長身體呢,但凡有點養(yǎng)分的都被他們吸收光了,出來的,光是臭、特別臭,卻一點都不肥。還有啊,這些崽子們,屙屎撒尿的都不好好蹲,三個坑都給用得沒法下腳,每天倒要費水沖刷好幾遍……娘的,誰叫咱家靠小學(xué)近?唉,就當(dāng)是做善事,總不能叫他們把屎夾在褲襠里念書吧!

杜老頭每次見到束校長,都會這樣用語粗俗地大聲抱怨上一大通,次數(shù)多了,束校長便開始覺得慚愧,似乎他真的欠下了杜老頭一大筆。但能怎么辦呢,只能這樣欠著。

總之每天,東壩小學(xué)的課間十分鐘總是這樣的風(fēng)景:一下課,鐘聲尚未停下,孩子們就連跑帶跳地穿過一條掩映在綠陰之中的窄路直奔杜老頭家的后院,排隊,男生一批女生一批輪流使用。男生還好說,女生就特別麻煩,又是褲腰帶又是褲眼兒的,摸索老半天,特別是那些一二年級的,動不動褲腰帶就打死結(jié)了,只得眼淚汪汪地等高年級的女生幫忙。外面等著的男生就不耐煩了,嘭嘭嘭地拍起用竹片做的門板,越是催里面越是急,那根長布條腰帶像死了似的怎么也解不開,為此,真有不少倒霉的孩子不得不紅著臉去跟老師告假,叉著雙腳回家換那尿濕的褲子。

好不容易一個個都解決問題了,輕松了的孩子恢復(fù)了勁頭兒,他們抓緊時間在杜老頭家四處亂竄,做各樣的試驗和惡作?。鹤ヒ话寻酌诪⒌剿桌?,在灶膛里放一塊磚頭,把母雞捉起來捆住翅膀,在杜老頭的水煙桿里塞根火柴……諸如此類,皆是最富創(chuàng)造性與娛樂性的課間活動。

在地里做活的杜老頭直到收工回家才會發(fā)現(xiàn)這種種怪現(xiàn)狀,自然怒不可遏,總站到后院門口,隔著彎彎的小徑,王八羔子小兔崽子什么的一陣放聲大罵。正在上課的學(xué)生聽到他們設(shè)下的炸彈已準(zhǔn)時爆炸,得意地在下面咕咕亂笑,講臺上的老師不得不停下來花費幾分鐘來訓(xùn)斥一番———如此情景,日日上演,已成為老師們的心頭肉刺。

特別是束校長,雖然明知是學(xué)生不懂事不爭氣,可他就不喜歡聽杜老頭這樣罵。他自己罵沒關(guān)系,老師們罵也沒關(guān)系,可外人罵,不行的,他總覺得像在扇他的耳光,百般地委屈、失顏面。

故而,就因了這廁所,束校長對杜老頭懷有較為復(fù)雜的感情,一方面是欠,另一方面是怨??傊遣坏靡?,束校長總有些繞著杜老頭,避免正面相逢。

當(dāng)然,他自己也是要上廁所的,包括其他八個教師———多么無奈啊,這個廁所,搞得他們多少失去了些神秘感。雖則他們總是等上了課再去,以免跟那些熬不住的孩子們搶地方,這樣子,還多少能保留些不緊不慢的夫子風(fēng)度,可是,真不巧,在去往杜老頭家后院的路上,總是會碰到他們不想碰到的人:男老師會碰上杜家秀氣的小媳婦,女老師會碰上高中畢業(yè)的小會計,當(dāng)然更多的,是那些半熟不熟的村民,他們迎面走過來,尊敬地放慢腳步,用那種體己的聲調(diào)客氣而親熱地說著:噢,老師啊,上廁所吶。聽聽,這是什么話。

也曾打過報告給上面申請經(jīng)費的,可張干事說了,哎呀,別的小學(xué)都是打報告要求買課桌買地球儀買油墨機(jī),噢,你們東壩小學(xué)倒要錢蓋廁所———廁所,對一個小學(xué)來說,不是必需品,而是奢侈品,明白嗎?

明白了。越明白便越喪氣??傊瑤鶈栴},讓束校長困擾極了。

3.作為知識分子,束校長解憂的辦法,自然也跟東壩的人們不大一樣———東壩人會蹲下來抽上幾口煙,或喝上點陳皮米酒,或是關(guān)了門睡上一覺。這些,束校長皆不喜,他一般是在學(xué)校教室后面的“瓢地”慢慢走上一圈。

東壩小學(xué)沒有圍墻。教室前面就是操場,操場前面就是大路,而兩排教室之后,則是塊不大不小、狀若水瓢的空地。這“瓢地”,因背著陰,不遠(yuǎn)處臨著河灘,當(dāng)中間又豎著根電線桿,故是不成用的,只聽任它胡亂地長了些草,堆了些不知何時留下來的舊磚石、碎貝殼。杜老頭家的雞們常在此四處覓食,偶爾有人把羊牽來吃草。那電線桿下,只要有狗兒經(jīng)過,都要抬了腿出恭。

曾經(jīng),束校長是想過,這塊瓢地,應(yīng)當(dāng)種上桃與柳,槐或榆也可??傊?,春來了,有紅有綠;秋來了,有落葉與果實。讓學(xué)生們來觀察,然后做作文,順便,還可以跟學(xué)生講講“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道理,該多好———這是為公。要是完全照他本人的意思,就單種竹子,一天天瞧著它茂密起來,連成一片,風(fēng)過處,颯颯有聲,就是叫唐朝的詩人來瞧了,怕都是對得起的!

但一直沒有弄。束校長實在也算是很典型的知識分子:許多事情,頭腦里想得比誰都美,只是就一直停在頭腦里,沒有行動的。

不過,這會兒站在這里看看,瞧眼前這完全天然的野趣,倒也真符合束校長的心境。他的心里,跟這地一樣,亂、野、沒有主題。

4.束校長正站在瓢地那里惆悵著呢,伊老師來了。

這伊老師,在東壩小學(xué),相當(dāng)于師爺那樣的角色,跟束校長的詩意與文人氣相比,他算是入世的。并且,他有個最大的特點:會體恤人,別人無論想什么,他必定猜得一清二楚。比如現(xiàn)在,他就知道,束校長又在煩惱起廁所的事了。

“校長,我呢,倒是有個主意?!币晾蠋熗笥腋髯吡藥撞剑缓笸O聛?,望著眼前這散漫的空地?!耙恢钡?,我就在動這片地的主意,動了很久了。不如,我們用上它種莊稼吧,自生自產(chǎn),有了收獲,賣出錢來,然后再用那錢建廁所?!?/p>

“把這片地,弄成田?”束校長實在太驚訝了,都不好意思回頭看伊老師了。這伊老師,怎么這樣地俗氣起來!老師要有老師的樣子,學(xué)校也要有學(xué)校的樣子,好好的空地,哪怕就這樣空著,也不能變成“田”啊,那成何體統(tǒng),太可笑了!

伊老師一本正經(jīng),特別地沉得住氣,他知道束校長耳朵根子最軟不過。

“束校長,我也知道,學(xué)校里種莊稼,有些不像樣子。但我們東壩小學(xué),真的就打算永遠(yuǎn)都沒有屬于自己的廁所嗎?等、靠、要,都不行的,拖一年就是耽誤一年!還不如利用這現(xiàn)成的空地,自力更生,趁早行動起來。只要積下錢了,這廁所,眨個眼,說蓋就能蓋起來!”

伊老師用手在半空中一劃拉,劃了個大角度的弧線,如同神筆馬良,好像眼前就立刻有了兩間干干凈凈的廁所:紅磚青瓦,左右分別寫著白白的兩個大字:男、女。并且,能瞧出來,是束校長的手筆。還能瞧見,師生們正在堂皇地、從容地進(jìn)進(jìn)出出,享用著東壩小學(xué)自己的廁所!

束校長的眼光也順著伊老師的手臂劃了一圈,是啊,他亦是瞧見那廁所了———但,不是裸著的紅磚,那太簡陋,他是要刷一層白石灰的,白墻上的“男、女”二字,倒可以用紅色來寫;并且,不能忘了,還是要種幾叢竹子!

束校長有些沉醉了,他沒有吱聲,只是很矛盾地盯著眼前的空地。

唉,人世間的許多體面,為何總要用不體面去換呢。一只黑狗突然跑來,停在電線桿下,看看束校長伊老師兩個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抬腿照常撒下一泡尿。

5.束校長忽然想到:“可是,這片地,真要種上什么了,能賣出幾個錢?真能夠就蓋上廁所了,要攢幾年?”于經(jīng)濟(jì)上面,束校長總有些糊涂,主要的,是他喜歡并縱容著自己的這種糊涂,覺得正好有點文人的樣子。

“哦,這個,我看看。這瓢地,總有五六分的樣子吧,具體的賬我回去可以弄出來,但大概估計一下子,我看三四年足夠了?!币晾蠋熤朗iL還有五年就到退休年齡了,他斷斷不會碰那個敏感數(shù)字。

———其實,伊老師心里有數(shù),聚沙成塔,但這沙與那塔間的距離,有些漫長了,三四年怕是不行,畢竟才六分地嘛,邊邊角角的,中間還有根大電線桿子。但他只能把預(yù)計往短里頭壓、往肥里頭塞,說得樂觀了。

“再說,校長啊,東壩小學(xué)又不是辦一年就關(guān)門的,這可是子孫萬代都要受惠的事情,人家古人還講個愚公移山呢,咱們這點志氣要有的!你呢,不要怕難為情,孔子只說過,君子遠(yuǎn)庖廚,可沒說遠(yuǎn)茅坑?。 ?/p>

束校長一直對古人的事情、古人的語錄最為信服,伊老師真算是切中要害,一連串搬出典故來,束校長的耳根果然如期地軟了:“可是,哪個來弄呢。畢竟,這么大一塊地,也是煩的,也是吃力氣的。”束校長有自知,真叫他弄地,行業(yè)有別,那實在是斯文掃地,他干不了。

“我來弄好了,六分地,小意思,帶著就弄掉了。人閑著也是荒廢,再說,力氣省下來,又不能當(dāng)錢賣!”伊老師見他的主意得了采納,高興極了,什么難處都不在話下。他隨口大包大攬,完全忘了一點———他就算在自己家,也是個很少下地的人。

頭頂上忽然一陣嘰喳的鳥叫,他們一起抬頭,那高高的電線上,正停著一小群麻雀,此時已是深秋,燕子們早飛離東壩去了南方??墒iL總情愿那是燕子。瞧瞧,細(xì)伶伶的線,上面幾只,下面幾只,左邊幾只,右邊幾只,有疏有密,燕子與線譜,這樣搭著,才對。

1.清理那塊歪斜的瓢形六分地,頗費了些勁。束校長穿上了他的瓦灰色中山裝,像要主持會議,形式上雖是隆重的,但他出不了任何的氣力。好在野草本來便是枯的,磚石雜物么,伊老師則發(fā)動高年級的孩子們動手,這些半大不大的孩子,平常家里使喚,不免齜牙咧嘴,可在學(xué)校,那個賣力勁兒,反正不要上課,怎么的都是好的,何況伊老師還發(fā)動各個班級搞勞動競賽———一個小半天,也就弄齊整了。齊整得都嫌不過癮似的,孩子們紛紛圍上來詢問:下次還有什么活兒?還是給我們比賽干吧!

把個伊老師給欣慰的,暗中直沖束校長使眼色。怪不得說人多力量大呢,想想看,不用說六分地,就是六畝地,又算什么!

杜老頭也在一邊趕著熱鬧,指指點點出主意。從一開始就是這樣,聽說要把這瓢地給弄成田,杜老頭竟比哪個都高興、都積極:早該著的呀!白白地空著,太糟蹋了!我就一直心疼呢。為了表示支持,他主動吆喝出一頭牛來,拉著犁,深深地把地掀了三遍。每走一遍,他都情不自禁地蹲下來,用手指捻那土疙瘩:娘的,看看這土!真黑!真黑呀!

束校長有些不好意思接杜老頭的話,這老頭還根本不知道,這土里,幾年之后,是要長出廁所來的,將來,就再也沒有人到他家的茅坑去送肥了。哼,別看他一直那樣罵罵咧咧的,可真的,肥就是肥啊,好比錢就是錢,等孩子們不去他家拉屎了,他肯定會非常失落的!不過說真的,束校長同時也感到一陣快要翻身似的喜悅———到那時,就再也不會感到欠著杜老頭了,再不用聽著他罵學(xué)生了。

2.卻說這地,半大不小的,種點什么好呢?老師們七嘴八舌地商量,帶著點置辦家業(yè)的喜氣洋洋,可實際上,個個兒都是半吊子的農(nóng)業(yè)家,主張亂得很。

伊老師在家里仔細(xì)問過女人,這會兒,張口就來,好像深思熟慮:不要一年三熟了,弄個兩熟便好。眼下正好先下油菜籽,明年芒種前后,收了菜籽,便種黃豆與花生,十月份掘了花生、拔了黃豆,再撒油菜籽。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都是好伺弄、好收獲、好售賣的莊稼,坐穩(wěn)了就是收成,也最能出價錢。

束校長聽?wèi){伊老師主張,他只點個頭,從大方向上把握一下,故意地與那片地保持著謹(jǐn)慎的距離似的。反正,在束校長想來,只要不種麥子不種玉米不種棉花,便不能完全地算個農(nóng)田,他的心里,便要好過一些。這一點,伊老師看來是早就有體諒了,他提議的那幾樣作物,都是東壩人種在邊角處、斜坡處的小玩意兒,不大作數(shù)的。

杜老頭伸頭在一邊聽,也很贊同,他熱心地貢獻(xiàn)出一大捧精選的油菜籽兒,卻不是白給,只提出一個要求:明年把油菜稈子歸他做柴火。行,這個買賣,輕巧,兩頭方便。

3.確實,只要天氣做了主,油菜啊,是個很懂事的作物,悶聲不響的,沒兩個星期,撒過種子的那個小方塊兒便綠了,先是矮矮的、齊整的,像毯子,很快,便亂了,葉子?xùn)|一片西一片支棱著,十分地?fù)頂D———這便是要移栽了,要把它們一棵棵均勻地分布到整塊六分地上去。

這可是個“蹲活兒”,“蹲活兒”得女人家才擅長,真要讓伊老師像棵大蘑菇般的,那樣在瓢地上蹲著,太不好看了。伊老師便向束校長告難。他們兩個把學(xué)校里的三個女教師翻來覆去地想了幾遍,怎么都開不了口。說實在的,做教師么,總是挺講究樣子的,特別在學(xué)生面前,好像一蹲地,就跟他們的家長一樣了,以后再用普通話講課,味道就不對了。

可那菜苗兒,卻不肯體諒人,一天天大了,要跳起來似的。杜老頭也急得不行,半路上碰到上廁所的伊老師,截下來問清楚情況,杜老頭一拍腿:早說嘛!

他遣來他家的小兒媳,連著兩個早晨,一直蹲在地里,頭深深地埋著。偶爾也走神發(fā)呆———學(xué)生們在教室里念書,雖不大整齊,她仍是側(cè)了耳聽,露出佩服而享受的表情。

束校長呢,他這天正好手上沒課,就專門在地兩頭拉線。他這人做事,就是太仔細(xì),雖然瓢地的形狀不大好,可他就是要求那菜行一定要橫平豎直,像學(xué)生打的格子,而那菜秧,好比是安放在格子中間的生字。好在就六分地,那小媳婦又是耐心的,或者也是因為稀奇———全東壩都沒有人這樣的:拉線栽菜,把種地當(dāng)作繡花。瞧瞧,校長就是校長啊,多么地不一樣。

伊老師呢,由著束校長去折騰,他只負(fù)責(zé)對新落地的苗秧兒澆水施肥。那水,是從不遠(yuǎn)處河里來的,那肥,自然是從杜老頭家來的。杜老頭倒也說了公道話:哪里來哪里去啊,這肥,本就是你們的。他讓伊老師用細(xì)勺,來來回回地慢澆,伊老師的動作有些笨,總潑潑灑灑,可他卻竭力裝得從容,像把瓢地做黑板,長柄勺做粉筆,板書出幾行算式。

淡淡的臭味在空中飄開來,學(xué)生們的讀書聲倒更帶勁兒似的———這里的孩子,放學(xué)走在路上、甚或回到家里,常常都會聞到這味兒的,實在不覺得什么。

可澆完了地,伊老師很不放心,他讓學(xué)生聞他的衣服,并在袖口、褲腳處細(xì)細(xì)地檢查,生怕留下味道或水跡。嗨,他呀,是不敢讓女人知道他在學(xué)校里做活。他在家里,還挺金貴,女人不舍得他吃苦的。

4.莊稼是最有良心的,轉(zhuǎn)兩天一瞧,那幾十行油菜秧,就整整齊齊如出操的士兵了。束校長給學(xué)生訓(xùn)話時,有時會拿這些菜秧做比方:你們慚愧不慚愧?難道就不能學(xué)學(xué)那些菜秧,站得穩(wěn)穩(wěn)的,從不亂動……再說那菜,吃的什么喝的什么?可怎么就長得那樣綠?而你們,天天兒的這么多老師跟在后面喂,可看看這個平均分!看看這個最高分!看看這個最低分!

給校長這么一說,那些學(xué)生,再看到那塊瓢形的菜地,倒敬畏起來,言語、步子,都收斂了。回到教室,看看黑板上的生字生詞,心血來潮般的,跟菜秧苗賭氣似的,突然搖頭晃腦,大聲念起來。

畢竟菜秧嬌嫩,為了防止雞啊羊的搗亂,束校長背著手轉(zhuǎn)了幾圈,想出招兒來。他四處搜羅了些竹棍子,剪得一樣的長短,然后找來紅塑料繩,在瓢地周圍,扎起了一圈半人高的竹籬笆———瓢地彎了,籬笆便彎,瓢地直了,籬笆便直,金鑲玉一般的、水繞山一般的,弄得特別的妥帖、清秀。

總之,比起東壩其他所有的田地,這六分地,就是與眾不同,一看就是學(xué)校的,就是知識分子的,就是束校長領(lǐng)導(dǎo)下的。就連瓢地當(dāng)間杵著的那根電線桿呀,看上去,也特別地富有志向似的,筆直地連著電線,一直通向最遠(yuǎn)處。

不僅外邊的人們夸,就是東壩小學(xué)的老師們自己,也是自豪的、珍重的。這里,現(xiàn)在成了他們的另一處活動場所,沒事便到瓢地來散散步、聊聊天,好像這倒不是塊菜地,而是個供人超脫的去處,有點桃花源的意思,著實流連忘返。

特別是站定了,看那不言不語、正準(zhǔn)備度過嚴(yán)冬的菜苗,竟會感到一種遼闊的寄托。但到底遼闊到哪里?寄托了什么?卻又很模糊了。當(dāng)然,也會想到這瓢地所肩負(fù)的廁所之任,不過這想法相當(dāng)隱秘———束校長特地跟每個老師都交代了,關(guān)于這片地的如意算盤與遠(yuǎn)大理想,要保密,等到錢數(shù)湊得大概齊了、廁所有眉有目了,再給學(xué)生們一個驚喜。君子行事,敏于行訥于言,這是最起碼的修為。

那些被蒙在鼓里的學(xué)生們,只在高一聲低一聲亂亂地讀書,準(zhǔn)備期末考試了,準(zhǔn)備放寒假了,準(zhǔn)備過大年了。這片地啊,就先放著吧,由它慢慢長去。

1.開了學(xué)。二月里下了兩場雨,恍然一瞬間,那些油菜就躥出個子、就抽出苞薹了,再隔上半月,就黃燦燦、就香噴噴了,蝴蝶、蜜蜂一陣陣地亂飛———說實話,真俗氣透頂,束校長感到有些不滿似的。以他的審美來看,他更喜歡菜秧苗,那份秀氣與含蓄!可瞧瞧這油菜花,一開出來,便是瘋狂的、不節(jié)制的,甚至可以說,是妖艷的。

啊嚏!啊嚏!濃郁的帶著花粉的風(fēng)兒吹過,束校長連打兩個噴嚏。

可是在拍畢業(yè)照的時候,這片油菜地,倒是出足了風(fēng)頭。

2.每年四月,鄉(xiāng)里照相館的攝影師都會很隆重地扛著帶三角帶黑罩的照相設(shè)備,帶著做背景用的白幔布上門服務(wù),替六年級學(xué)生拍畢業(yè)照,個人的、集體的、三朋兩友的等等。這是六年級學(xué)生在畢業(yè)之前最為激動人心的重大活動,就連低年級的學(xué)生也會跟著一起樂,踮起腳尖圍成人墻,看那些畢業(yè)生們動作僵硬地坐到攝影師指定的板凳上,頭發(fā)用水梳得貼在腦門上,對著黑洞洞的鏡頭擺出一個極不自然的、振作的假笑……

可今年,因為有了這瓢地里的菜花,嘿,畢業(yè)照倒拍出新花樣來了。

自然,是那見多識廣的攝影師起的意。說起這位攝影師,自然,那是另一個人物,簡直算得上是東壩的藝術(shù)家。他的眼光與作風(fēng),人們就算再不理解,也一定要強迫自己理解,因為,他代表一種風(fēng)尚與潮流,是極其進(jìn)步的……這當(dāng)中,總有許多有趣的故事,此處且按下不表。只說這個四月,正是這位攝影師,帶著個助手,拍完了常規(guī)的標(biāo)準(zhǔn)照后,他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突然瞧見這片開瘋了的菜花地,眼睛陡地一亮,捋一捋半長不長的頭發(fā),兩只手搭成一個框子,在眼睛前面忽遠(yuǎn)忽近地移動,突然一打響指———這么個動作,派頭極了———他大聲倡議:同學(xué)們,搞點藝術(shù)照嘛!

他拉出一個畢業(yè)班的女生做示范。那女生發(fā)育得早,個子高,身形也有了意思,雖是扭捏,雖是臉色通紅,卻還是配合得好的———可不是哪個人都會有這種機(jī)會的!

攝影師從教師辦公室找來一本雜志卷成管狀,讓女生半握著放在胸前,又讓她把頭發(fā)夾到耳后,然后半側(cè)過頭,向著遠(yuǎn)方深思著什么似的。而背景,自然嘍,就是這圍有籬笆、開滿菜花的瓢地。

不得了,看看!簡直就是《大眾電影》的封面嘛。

畢業(yè)班的女生們馬上受到了感染,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也把她們的生活照及同窗照移到了這六分地眼前,有的拿本《新華字典》,有的拿本精裝日記本,有的特意回頭含羞一笑,做這些動作,女生們甚至想到了龔雪、林芳兵……她們這時肯定還想不到,或者想到了也不愿去想———照片沖出來拿回家,勞作了一天的家長看了,恐怕是要罵上幾句的:花了那許多錢,怎么還是站在泥地前拍?還拍油菜花?這有什么好拍的?糟踐??!

這么地一來,可不嘛,攝影師今年開的照相單子比哪年都多!他高興極了,一個勁兒地夸獎這塊瓢地,一出口便成章:如詩如畫!風(fēng)景這邊獨好!束校長,你太有眼光了,我是上下左右到處跑的,走過那么多小學(xué),還從來沒見過哪所小學(xué)里種地呢!

他主動提出來,要給全體老師免費拍照片:“你們啊,也站在這菜花跟前兒,但不要拿字典或報紙,我建議,每人夾一個藍(lán)色的硬殼講義夾,做出大步流星的樣子,你們還記得那幅畫吧,《毛主席去安源》,對,就按那個樣子?!?/p>

伊老師內(nèi)心十分地甜蜜,飽漲得都要溢出來了,從學(xué)生們別出心裁的生活照開始,到老師們的免費照———這一切,難道不正是因為他當(dāng)初的一個點子么?才使瓢地變得這樣地閃閃發(fā)亮……但他一點不張狂,反倒愈加地往后縮,等到其他的老師都拍了,他才上去“做動作”了:臂下夾著講義,另一只手往后擺,一只腳提起來,寓動于靜,自然而豪邁。

所有的老師們都拍完了,偏偏束校長死活不肯照,大家替他把護(hù)袖扯下了、把頭發(fā)上都抹過水了,他也不照;并且,他的表情忽然就有些渙散了,雖是竭力掩飾著,可誰都瞧出,他是巴不得那攝影師趕緊收了家伙、結(jié)束這一切……

3.好不容易,得意的攝影師、鬧哄哄的學(xué)生們?nèi)⒘?,趕緊的,伊老師找到束校長,后者還站在那塊瓢地邊上。

這回他沒猜著校長的心思:怎么了,哪里不對?

束校長抬起頭,眼睛往那電線桿子上瞧———熱乎乎的春天來了,現(xiàn)在,那電線上站著的,可是真正的黑尾巴燕子,或飛或停,姿勢伶俐。

伊老師,你沒聽到?那攝影師方才說,他在全縣上下到處走,從沒見過哪所小學(xué)里有開田種地的呢!

這又怎么了?這個問題,一開始,我們就知道的啊。

但上面不知道啊。你說,他們,若是知道了,會怎么看這片地呢?

伊老師也把嘴唇緊緊抿起來。一塊不成樣子的閑地,種上作物,是天經(jīng)地義的,還真沒想那么多。難道這還有錯了?

1.說話間也就到了六月。

而六月,對小學(xué)校來說,是有些不尋常的,第一是因為兒童節(jié)在這個月的開頭,第二是因為期末考試在這個月的月尾。因此,這個月,總有些悲喜交加、熱鬧緊張的意思。不僅對孩子們?nèi)绱?,對老師也同樣,對校長尤其地這樣。因為照鄉(xiāng)里的慣例,每年此時,都要搞一場“六一文藝匯演”,全鄉(xiāng)的小學(xué),不論大小,都要參與進(jìn)去,每家出兩個節(jié)目。

自然,這是件樂融融的活動,但身在其中,總是費腦筋,要想節(jié)目要選人才,束校長得親手抓———別的老師,每個人,右手有兩班的主課,左手有三個班的副課,還就數(shù)他做校長的,左右兩只手都是能空出來的,故而,學(xué)校里,敲鐘是他,早晚考勤是他,檢查衛(wèi)生是他,大考小考刻鋼板印卷子還是他,總之,教師們沒有時間做的事,就都是束校長的事。

因此上,束校長一下子便忙起來了,忙得幾乎完全忘了那瓢地了。他把“文藝匯演”放到心尖兒上了———學(xué)生做操時他挨個兒地看,找身條兒好的;上課時他趴窗戶口看,找面孔大方的;晨讀時他罩著耳朵聽,找聲音洪亮的;上音樂課時他坐到教室后聽,找個五音齊全的。其實,這些學(xué)生,他個個都熟,但仍是要慎重,逼著自己用新鮮的眼光去重新考量,以圖新的發(fā)掘……照他的想法,兩個節(jié)目,背一首詩吧,唱一支歌吧,能怎么的,圖不了新鮮、冒進(jìn),但能熱鬧了,參與了,便好。

他這里在上下求索呢,伊老師那里也忙得很??刹皇?,這剛好到芒種的節(jié)刻,搶種搶收的高潮啊,外面的田地上,家家戶戶都忙得六親不認(rèn)了。同樣的,那瓢地里的菜籽啊,也全都老黃了,脹鼓鼓、沉甸甸的,扶都扶不起,碰都不敢碰,怕把那菜莢給驚動得綻開來。

挑了個大清早,趁著露水珠的潮氣還能“鎖”著菜莢,趁著孩子們還沒到學(xué)校,有些偷偷摸摸的,伊老師約著另外兩個男教師,把菜籽給“搶收”了———瓢地像被剃了頭似的,禿下去,露出白白的菜樁根,虎頭虎腦。

2.束校長把他精挑細(xì)選出來的“藝術(shù)人才”領(lǐng)到一間空教室,打算集中培訓(xùn),推門一看,里面倒堆滿了菜籽稈,結(jié)實的,粗魯?shù)?,帶著令人氣惱的油香氣兒———束校長正滿肚子想著選什么樣詩歌、唱什么樣曲子呢,猛地瞧見了,竟莫名驚詫,復(fù)又莫名驚慌,他總感到他的眼睛被這一大堆菜籽稈給勾著似的,無處安放、無處躲閃,他覺到不對:教室里堆著菜籽稈———這個場景,是經(jīng)不得推敲的。他一下子又想到攝影師的那句話了。

但不管了,束校長強壓下心里的焦慮,在教室角落里勉強找個空處,對演出人員———三名學(xué)生講他的節(jié)目計劃。

朗誦的同學(xué),你趕緊的,把《大堰河,我的保姆》背熟了,這是配音的磁帶,拿回去熟悉熟悉———那孩子小聲嘀咕著:我家沒有錄音機(jī)……

至于唱歌,束校長還沒想好。這回選出的兩個孩子,各有拿手戲,一是《梅花巾》插曲,一是《紅牡丹》主題曲,兩個孩子也都唱得好,如何取舍呢,可真叫個難!

正在這時,伊老師急忙忙地找過來,很急迫的樣子,撲面第一句話就是:這第二熟,咱們就按原計劃,花生與黃豆,間種了?我想這兩天就把種子下了,趕得早,收得好!

束校長扭頭打量伊老師,從下往上看,一下子先瞅到他卷起的褲腳上、鞋面的干泥巴上,接著是頭頂上,發(fā)縫里支著兩根菜莢片兒。唉,什么時候開始的呀,好好的個伊老師,那樣斯文的、清閑的個伊老師怎么就變成個莊稼漢了!束校長想要皺眉,可是他怎么能皺?人家伊老師,這一切,還不是為了廁所!他做校長的,該表揚、該心疼才是。

呃,你看著辦吧……束校長終于還是沒說出表揚的話來,一表揚就是肯定與鼓勵了,可說真的,他不愿意伊老師這樣呢。

伊老師也回過神,不是說過,他是最體恤人的。他看看那幾個同學(xué),瞧出來束校長的情況了:節(jié)目有難度?

是啊是啊。束校長很高興伊老師轉(zhuǎn)了話題,他覺得,這才是校長與教師間應(yīng)當(dāng)探討的話題。于是,他如此這般地介紹了一下他碰到的取舍之難,說得特別詳細(xì),語氣特別地嚴(yán)重、正經(jīng),多么了不得的大事情似的。好像只有這樣一說,他才覺得,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了,對勁了。

伊老師想都沒想地脫口而出:哦,要我看呢,兩首歌都上,兩個人都上,各唱各的!女生唱一段《姑蘇城里好風(fēng)光》,男生唱一段《牡丹之歌》,然后女生再唱一段,男生再唱一段。這不就結(jié)了!就跟我瓢地里一樣,種一行花生,再種一行黃豆!準(zhǔn)沒錯兒!

束校長這一聽,眼前大亮,可不是,這么個好主意,怎么就沒想到!他重新看看伊老師,又看看占了大半間教室的菜籽稈,突然激動了,幾乎歉疚了,竟上前一步,沖伊老師伸出手去,姿勢很標(biāo)準(zhǔn)地握了握手,說的還是普通話:謝謝!謝謝!

三個孩子看得呆了,伊老師也感到十分羞怯,真的,這么些年,他從沒跟束校長握過手呢。

3.孩子們上臺的時候,束校長突然加了個道具,他找來幾張《中國少年報》,卷成長筒兒,往三個學(xué)生的手里塞。這是吸取往年的經(jīng)驗,小孩子站在臺上,若是手里空空,準(zhǔn)會捏衣角、抓褲子,或者玩紅領(lǐng)巾,總之,會做出一些影響效果的小動作,而有個報紙在手上,他們就可以小幅度地?fù)]一揮,并強化某種氣勢和情緒。

沒錯,這個靈感,是從攝影師那里得來的。出發(fā)到鄉(xiāng)上參加文藝匯演之前,照相館送相片來了,師生們都圍上來看,有人看到自己頭發(fā)沒梳好,有人看到衣服掉了一??圩?,束校長則看到所有照片里那些如出一轍的姿勢,越看越覺得好、耐看,這么的,他受到啟發(fā)了。

可是,就算束校長這么地殫思竭慮了,東壩小學(xué)的演出還是……不成功的。首先,與人家的集體舞或兒童快板相比,他們的節(jié)目樣式,明顯土氣了。還沒有上臺呢,幾個孩子就有些畏縮,涂了過多油彩的臉上汗津津的,像剛打了一架。再者,是朗誦的配樂卡帶了,試了幾遍,均是不行,那孩子開過好幾次頭,到最后,便干巴巴如同背書了;而兩支歌穿插著唱———這么新穎的形式,卻偏偏沒有人欣賞??傊?,東壩小學(xué)的節(jié)目是一個名次都沒有的。

好在束校長事先并無什么野心,況且中午飯很好,免費的———每人兩個大肉包子,一個煎雞蛋,一瓶橘子汽水。孩子們皆吃得歡歡喜喜,肉包里的油都滴到白襯衫上啦,束校長在一邊看著,心情竟是好的……

正吃著呢,張干事在肉包子的蔥香氣中找到束校長。

4.果然,上面是知道了。張干事倒也客氣,遞給束校長一根煙。聽說,你們學(xué)校自己開了塊地,師生齊動員,都上了陣,都下了地?

束校長連忙點頭,這個自然不好賴的,學(xué)校么,就那么大個地方,那六分瓢地、那上面的莊稼又不能躲的,誰去都能看得見。

種得還好吧?收成如何?張干事這樣關(guān)心起來,可瞧他那神情里,根本就是別的意思嘛———哪個同意你們用公家的地的?哪個同意校長老師不務(wù)正業(yè)的?好好的學(xué)校,怎么能弄這種事情?再說了,那些收成與產(chǎn)出又算哪個的?

想了一想,束校長決定好好交代。與上級任何部門打交道,他有一個經(jīng)驗之談,實話實說,只有說實話才是世界上最妥當(dāng)最踏實的事情:謝張干事關(guān)心。那地挺肥,剛收了一茬菜籽。我們是打算呢,一季一季種下去,用莊稼賣出錢,積少成多,然后,自力更生蓋個廁所……

張干事定睛看著束校長,眼神趔趄了一下,好像本來是要跨到束校長前面一大步的,跨到半途,又強迫自己縮了回去。張干事低頭吸起煙:也沒什么,就是有別的小學(xué),也要向你們學(xué)習(xí),把學(xué)校里的空地利用起來。鄉(xiāng)里面全都否定了。你們這里的情況呢,他們讓我專門問問……

束校長一邊聽一邊背后發(fā)汗,但他現(xiàn)在感覺到,張干事,是站在自己這邊的。他便接連地點頭———這是他與上面的人打交道的第二個經(jīng)驗,如果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點頭總是沒有錯的。同時,點頭也是他向上面示好的最高級別了,過分地受寵若驚、搖尾乞憐,他是做不出的。知識分子么,不好那樣的。

那先這樣吧,我替你跟他們解釋。不過記住,以后絕不要動用學(xué)生下地。那個,不行的。張干事又丟給束校長一根煙,束校長夾到耳朵上,心里還挺美。

下午么,就是總結(jié)、表彰、合影等等,這文藝匯演便算結(jié)束了。

回家路上,束校長帶著頭,后面三個孩子高高低低,像幾棵小樹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正好是日落黃昏的時分,不冷不熱的微風(fēng)吹得每個人的衣服都鼓鼓的,走在最后面的孩子突然舉起他沒舍得喝的汽水,像舉起了一支無線話筒,用他那還沒有變音的嗓門大聲唱起他練習(xí)了無數(shù)遍的《牡丹之歌》:啊———牡丹———百花叢中最鮮艷……那精神氣兒倒比剛才在臺上要強一百倍。

你們幾個,見過牡丹嗎?

沒有。沒有。沒有。

您見過嗎?束校長。

我呀,也沒有……咱東壩沒有的。

可我們東壩,有無數(shù)的油菜花!

幾個孩子笑得咯咯的。束校長忽然想起來,倒一直忘了問伊老師,那菜籽,全部打出來,到底能賣幾個小錢?

1.新打出來的油菜籽,深紅的,泛著光,有些油膩般的,束校長肆意地抓上一大把,再慢慢從指縫里滑下去,綢緞一樣———按說這也不是頭一次見了,可哪次見的都沒這次的好。

自從得了張干事的默認(rèn),束校長的心境一片晴好。他癡站在那里,對著菜籽摸了又摸,欣喜異常。那心情,竟然跟看到學(xué)生考滿分似的。反正,只要是這學(xué)校里的出產(chǎn),成績也好,莊稼也好,他都?xì)g喜。

伊老師可要比校長穩(wěn)重得多,這只是階段性的勝利罷了,帶著那種任重道遠(yuǎn)的表情,他正在選黃豆種子,端著把小孔篩子,熟練地打著圈圈,這樣,大而飽滿的黃豆便一顆顆跑到上面,他再用手掬起,放到一邊的盆里……

束校長在一邊瞧了,卻不夠滿意似的,他蹲到盆邊,抓起黃豆種子,眼睛斜覷著,特別地挑剔,恨不得一粒粒撿起來對著太陽照。其實,他也不是真要挑種子,他是要跟伊老師說句話,抒發(fā)一下他的胸臆:“這段時間,你太辛苦了,畢業(yè)生的家訪,你就不要下去了。我來替你跑?!?/p>

也是啊,“六一文藝匯演”之后,全校的精力都放到了即將開始的六年級畢業(yè)考試上,這同時也是老師家訪的高峰期。因為伊老師能說會道,往年,他是必定要出場的。

說起來也真有點讓人傷心,老師們之所以要家訪畢業(yè)班的孩子,其主要目的,是為了勸說家長們讓孩子進(jìn)入鄉(xiāng)里的初中繼續(xù)讀書———全鄉(xiāng)現(xiàn)在大大小小的小學(xué)有九家,初中卻只有一所,并且往往連兩個班都還招不滿。

每回上門,家長們對老師當(dāng)然非??蜌猓@客氣是為了接下來的拒絕,家長對老師們的固執(zhí)感到有些不可思議,認(rèn)為他們教書都教得有些迂了:先生啊,再讀下去有什么用呢?都已經(jīng)能寫名字會算賬了,讀報紙都溜得很哩,還要學(xué)什么?我能讓他讀到六年級都是看在你們的面子上……還不如回來早點幫我盤盤那五畝地,多一雙手,總是好的……

2.這屆的六年級一共三十四名學(xué)生,其中只有八名是家里已經(jīng)同意上初中的。剩下的二十六名學(xué)生,束校長與另外一個老師各分一半,他叮囑那老師:每一家都要走到,你不要怕費腳頭、費口舌,多說和成一個,就等于給我們東壩多出了個人才,他修成了正果,我們就等于是造了七級浮屠……

初夏的夜晚,蟲鳴啾啾,露水正在無聲地降落,家家戶戶從窗戶里射出微黃的光線,敲響每個家門,就像進(jìn)入了一個特定的夢境———女人還在鍋臺忙碌,男人則在燈下打磨鈍了口的割刀,孩子從燈下抬起驚訝的目光,他發(fā)現(xiàn)束校長的神色顯得分外鄭重。校長向前探著身子,有些不自信,又有些難為情,開了口:讓孩子去念初中吧,沒準(zhǔn),幾年之后,就是一個大學(xué)生呢……

大學(xué)生?這是多么遙遠(yuǎn)的名詞,遙遠(yuǎn)得都像在做夢了,孩子看看父母,又看看校長,突然襲來的倦意讓他趴在桌上瞇起了雙眼,而他的命運,也許就在這幾分鐘內(nèi),在束校長與父母的低聲交談中,顯露出明確的路徑……

出了學(xué)生的家門,束校長總走得特別慢,一路上慢慢推算:剛才,有哪幾家是有允諾的,有哪幾家怕是落了空的。

3.走著走著,似是無意識的,還是回了學(xué)校。

月光下,他順著每間教室走,一年級教室、二年級教室、三年級教室、四年級教室、五年級教室、六年級教室,像把整個學(xué)校重新參觀了一遍似的。最后,停在教室后面的瓢地上。

那地里,伊老師已經(jīng)刨出一行行的洞了,束校長知道,花生種子已拌上了水與草灰,在草墊下悶著,明天就會下地。月光下,那些小洞,帶著淡淡的陰影,小嘴巴似的,張著,焦渴地等種子進(jìn)去。

束校長恍然地覺得,他的心,也像這六分地似的,同樣地有著許多的空虛的小洞,同樣大張著嘴巴,焦渴地等著把許多的學(xué)生種進(jìn)去———在東壩小學(xué)的這么多年,他一直有個夢想,想要在他做校長的任上,能培養(yǎng)出一兩個出息的大人物來,哪怕那人物,大到最后,都記不得這么個東壩小學(xué)了,那也沒關(guān)系,他束校長自會記得的……

可是啊,就這么個夢想,每年卻都還像是燕子似的,新生報到入學(xué)的時候飛來了,畢業(yè)生離校的時候又飛走了,讓他從不敢認(rèn)真指望。

束校長習(xí)慣性地抬頭,月光下,那長長的電線竟成了銀色的一般,閃著喑啞的光,空空蕩蕩———這會兒,燕子們都在東壩人家的屋檐下睡著呢。

1.漫長的暑假,學(xué)校的操場順理成章就成了周圍人家的公用曬谷場。杜老頭自是用得最多,新收的麥啊、玉米啊、蠶豆啊、山芋干啊、腌瓜條啊,白天攤開,晚上聚攏。一天天的,曬到最后,拿起一顆來,放到牙齒上嗑一下,“嘣”地便裂,嗯,對了,這才完全地收起,秋收冬藏,妥當(dāng)?shù)卮娣诺剿姆课堇锶ァ?/p>

束校長有時也到學(xué)校轉(zhuǎn)轉(zhuǎn),算是個檢查與管理的意思,其實并無要事,小學(xué)校里能有什么,不過是些桌椅書本,哪個稀奇。再說,有杜老頭在吶,操場上曬的那些東西,因要移樹陰、移屋陰,隔上個把時辰,他就要給曬物翻身的———但束校長仍是要來的,這里面,有種形式主義的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他喜歡。

巧了,這天,倒碰到伊老師。后者打扮得像個稻草人,大草帽的檐子遮得臉都看不見。他在鋤草。

現(xiàn)在,那些花生與黃豆,都長得有半條胳膊那樣高了,但在它們的字里行間,雜草也長得歡著呢。伊老師便在鋤它們。

伊老師見校長來了,便小心翼翼地從地里跨出來。兩人站到屋陰后,略微有點穿堂風(fēng)過,不那么熱了。伊老師摘下帽子,臉色熱得通紅,身上的衣服灰不溜秋,被汗?jié)裢噶?。束校長想想自己———面上的膚色、布鞋的勒口,身上的汗衫,都太白了,白得讓他生自己的氣,白得不能夠站在伊老師面前。

但伊老師不覺得,他用草帽扇扇風(fēng),倒有情致講起詩來:所以說啊,古時候的文人,其實都是鄉(xiāng)下人,你看那句,鋤禾日當(dāng)午,為何要當(dāng)午?他懂得很呢,只有正當(dāng)日午,太陽最毒辣的時候,鋤下來的草才會真正枯死,要不然,那些個雜草,接到一點水氣,就馬上生根復(fù)活了……

束校長聽著,更加不安。他摸了摸,倒忘了帶煙,兩手空空,很對不起人似的。正為難著,卻見杜老頭捧著個大西瓜來了,一路滴著水:喏,我一直吊在水井里的,你們快吃,正冰得好!

于是便吃瓜,果然冰得激牙齒,汁水交流。這一吃,伊老師更有心境了,乃至做起遠(yuǎn)景規(guī)劃:束校長,你可知道,這個黃豆啊花生啊,特別“傷”地。你想想,根在土中,枝在土外,它們倒那樣無中生有地結(jié)出花生、結(jié)出黃豆來,消耗該有多大!所以,絕不能連著種的,地會給掏空的。因此,明年呢,我打算改種大蒜,西紅柿與青椒,嘿嘿,賣到縣城里菜場上,聽說價格全都貴得很!

束校長心里面直搖頭,不對的,這片地,種些五谷倒也就罷了,依稀有些古風(fēng)似的。蔬菜?絕對不行,他不能想象那樣一個場景:伊老師,蹲在某個地方,跟人家討價還價,然后,拿回來一堆帶著大蒜味兒的零錢!

可束校長沒有說出來,只把話另外岔開:我倒問你,上次的菜籽,賣了多少錢?

這下子倒把伊老師給問得警惕起來,他以為校長等不及了,對這片地失去耐心了,對廁所的大業(yè)有所退縮了———想了一想,他決定滑頭了:校長,你別管這么細(xì)啊,反正我都記賬的,你要信得過我,到年底了,我一并把收支報給你,或者,你慢慢等著,哪天我突然就跑過去告訴你:校長,錢湊齊了,咱們可以蓋廁所啦……

束校長這一聽,也自覺問得唐突,倒好像不信任人家似的。他臉上一熱,即刻奪過伊老師手里的草帽,拿起鋤頭便往地里走。其實,他還真沒鋤過草呢,可是,應(yīng)當(dāng)不太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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