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我們長久地把我們的學問和把我們的文化全部寄托在文本上,這個文本不是直接的一個審美對象,它是一個轉(zhuǎn)換性的文字,多少年來,在黃卷青燈下練就的眼神對于美的信號缺乏敏感、缺乏判斷能力。文本很重要,但是我們多么真心地希望一旦有形象出來,我們能捕捉它。遺憾的是到今天為止,我們很難捕捉到非常重要的、值得每一個中國人都要記憶的形象,不管是諸子百家,還是屈原、司馬遷,形象感都是不強的,他們沒有留下更可靠的形象。但是就在魏晉南北朝,有形象可以供我們談?wù)?、供我們記憶了。我們先從王羲之開始,激活我們關(guān)于形象的記憶,激活人們對于線條的一種敏感。
中國在很早的時候曾經(jīng)享受過這種非常抽象的線條美,一直像經(jīng)緯一樣貫穿著中國歷史的始終,我很想和大家談一個問題,就是書法到底重要嗎?重要到什么程度?
我覺得書法在歷史上很重要,它用一種單純的、也是高貴的顏色傳承著文化。但是近代以來,尤其是白話文運動和簡體字推廣以來,我覺得書法重要性喪失了,我覺得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書法更多的成為了茶余飯后的談資,而且把寫書法當做一件附庸風雅的事情,導致了書法藝術(shù)很小眾,而且也很自戀,所以我覺得它沒有以前那么重要了。
我認識一個同學,她寫字非常漂亮,人也心平氣和的,她跟我說她小時候脾氣很不好,然后父母就送她去練書法,書法讓她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非常的平靜,不張揚。
概括地講,書法對中國文化有一種象征意義,這種象征意義就是那種線條了,它的內(nèi)容倒反而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世界上沒有一個民族有類似的藝術(shù),其他民族也有文字,但是從來沒有把文字當做一種最高的藝術(shù),極抽象的,以線條的流動來表現(xiàn)一種民族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是典雅的、曲折的、游動的、收斂的,但是又可能是狂放的,它全部體現(xiàn)在這個上面了,和里面的內(nèi)容其實不是很有關(guān)系。
王羲之應該是這個領(lǐng)域里至高無上的一個人物,他開創(chuàng)了一代典范,《蘭亭序》的認知度是非常高的,哪怕絕大多數(shù)認知它的人讀不下來那個文句,但看到那兩個字就知道這是中國,象一個民族的記號,不必要很宏大?!稌x書》的《王羲之傳》里提到王家是當時的名門,文化程度高,也有一定的官職,而且孩子一個個都是出落得比較的瀟灑漂亮,所以有一個叫郗鑒的太尉來到王家招女婿,男孩子們覺得是這么一個高官來找女婿,每個人都有點裝模作樣,唯獨在東邊的床上有一個人,袒露著肚子在吃東西,瀟灑到了極點了,這就是王羲之。大家知道嗎,現(xiàn)在我們之所以把女婿叫做東床,就是由這個典故來的。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可愛的魏晉南北朝,郗鑒看中了這么一個怪人,選對了一個王羲之,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
那個時候他字就寫得非常好,名氣越來越大。最有名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就是有個老太太賣扇子賣不掉,王羲之看著可憐,魏晉名士總想表現(xiàn)一下,他就在上面寫幾個字,老太太就哭了,覺得干干凈凈的扇子都賣不掉,你給我涂得亂七八糟怎么賣得掉,王羲之說你可以增加十倍的錢去賣,這是王右軍的字,結(jié)果大家來搶購,第二天老太太又來找王羲之寫字,王羲之覺得挺麻煩了,就拒絕了。這種事情在當時晉代發(fā)生的可能性非常大。
王羲之寫字尋找一個審美對象,他所尋找到的最美的審美對象是鵝,鵝的瀟灑、鵝的潔白、鵝的這種動作太像書法了。王羲之知道有一個老太太養(yǎng)鵝養(yǎng)得特別好,就到她家里去看,那個老太太就把鵝先蒸熟了給王羲之吃,因為貴客來臨,所以就變成了個悲喜劇。后來他只要見到鵝就不肯走,而且問人家要,后來有個道士就說其實你用不著給我錢,也用不著這么求情,你寫一點東西來換就可以了,這個道士真是聰明,換到了稀世珍寶,王羲之也獲得了自己所喜愛的鵝。所以山陰道上的道士用鵝來換取王羲之的《黃庭經(jīng)》這樣的故事,就成為一個非常美的文化傳說。
我們必須記住王羲之,因為他是中國書法藝術(shù)的最高峰,在他之前也出過不少杰出的書法家,卻都被他的光輝掩蓋了,在他之后優(yōu)秀書法家更是代不乏人,但都把他看作是永恒的導師。
有各種好的書法,但是王羲之奇跡般地成了最高峰,而且王羲之的《蘭亭序》成了最高峰,所以我們要直接面對一下《蘭亭序》。很多中國古代文人無數(shù)次地把它臨摹,所以這324個字就像圖騰一樣,深深地刻在中國文人的心頭,連王羲之寫錯的地方你也得寫錯。有趣的是王羲之本人也覺得這一幅寫得好,他后來也無數(shù)次地重新寫過,但都沒有這幅好,所以他說是神的力量推動自己把它寫出來的。
這幅書法前面是寫時間、地點、風景,實在是很通俗,像"少長咸集群賢畢至"已經(jīng)成為了成語,但到了后面就慢慢地變艱深了,不知道他在講什么了。這篇散文的結(jié)構(gòu)基本上受到了魏晉名士清談之風的影響,但是對魏晉名士又提出了不同的要求,他認為在我們的人生當中有各種各樣的境遇,有各種各樣的感覺,都會不斷地產(chǎn)生,但是實際上呢我們要選擇,古代和今天、未來是一件事,這是王羲之在《蘭亭序》里非常精采的表達。魏晉名士討論到最后,就認為生死是一件事,長壽和短命是一件事,但是王羲之說不是,還是有很大的區(qū)別的,但是他覺得最好玩的是我們有沒有可能把古人、今天和后人連在一起,所以這樣一來,我們今天的聚會就很有意思了,把每人寫的詩結(jié)合在一起寫給《蘭亭序》,多少年以后看到以后就會想起我們的聚會,歷史就像流水一樣貫穿起來了。
關(guān)于《蘭亭序》有一個特別重要的話題,就是《蘭亭序》以后的命運。我前面講過王羲之自己寫了很多次,都覺得不如那一幅,可見它非常珍貴,王羲之也非常地愛惜它。一代代傳到第七代孫子,是個和尚,叫智永和尚,他年紀非常高的時候又把《蘭亭序》傳給自己的一個徒弟叫辨才,那時已經(jīng)到了唐太宗時代,李世民是一個書法的狂熱愛好者,他利用自己的政治權(quán)力收集了幾千多個王羲之的書帖,但最重要的那幅《蘭亭序》沒收集到,所以他就利用各種各樣的力量打聽它的下落,打聽下來在辨才和尚那兒。李世民也派人去談過,辨才堅決不交出來,然后李世民就動了個計謀,他派了一個叫蕭翼的人到辨才那兒聊天,談得非常投機,文人在一起談得非常投機的時候,最后就會有點顯擺、有點斗氣了。辨才說我藏有王羲之的好多字,蕭翼說這不奇怪,誰都會藏一點王羲之的字,但《蘭亭序》誰也沒見過,連我們的皇上都沒見過,辨才和尚心性還不夠穩(wěn)定,終于忍不住講出來了,而且還拿了出來,那么蕭翼當然很快就拿到手了,并且宣布圣旨歸唐太宗所有。唐太宗實在是太喜歡它了,所以就把它一起葬了,之后不知下落了。所以《蘭亭序》的真跡就這么失蹤了,好多文人練的都是它的摹本,摹本就是當時唐太宗得到《蘭亭序》以后讓朝廷里很多書法家來模仿,我們現(xiàn)在看得比較多的是馮承素的那個摹本,那個摹本是在真跡上面用比較薄的紙雙線勾畫以后再填滿的,所以它特別符合真跡。
在王羲之去世以后不久,在中國的文化界就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有一段時間大家都覺得王羲之的字沒有他兒子王獻之好。王獻之的字和王羲之的字相比到底好在哪兒呢?用現(xiàn)在最普通的一句話講叫做漂亮,那么的生氣勃勃、那么的舒展,所以大家一頭都撲到了王獻之的字上。后來慢慢地,包括唐太宗本人在內(nèi),也包括很多極有書法修養(yǎng)的一些皇帝,就覺得說到底其實還是他爸爸的字更好。就我個人來言,兩個人的字都喜歡。譬如上海博物館的《鴨頭丸貼》,那是王獻之非常著名的一個貼了,《中秋貼》我也非常喜歡,真是充滿了一種力度,但是就端莊、雍容華貴而論,那當然還是王羲之更勝一籌。
第二個我需要提一下的是,在我做中學生的時候,中國文化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場爭論,由郭沫若先生提出,說《蘭亭序》好像不是王羲之的筆墨,他甚至于提出文字應該是智永和尚寫的,理由也很充分,因為王羲之寫過很多類似的這樣的文章,很容易組接在一起,最重要的是按照王羲之所處的年代,他的字應該有更多隸書的筆觸,而不會寫成這個樣子,這個樣子是跨越時代的。當然有好多人和郭沫若先生討論,其中一個比較著名的是南京的高二適先生,他們也舉了各種各樣的例子來證明這在那個時代是可能的。我只能這么說王羲之既然作為一個開山祖一般的藝術(shù)家,那么他不會完全因循時代潮流,這樣的話他就不是王羲之了,他一定是有非常驚人的劃時代創(chuàng)造,所以在我想來,我還是偏向于《蘭亭序》是王羲之寫的。
《蘭亭序》作者是誰有爭議,但是《蘭亭序》的藝術(shù)水平?jīng)]有爭議,譬如那么多皇帝對它癡迷,還有對于《蘭亭序》去向的謎團,這就說明文化的力量真是無限,你別看一個小小的《蘭亭序》,它居然在不同的朝代、不同的政治氣氛當中,成為一個永恒的、安靜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