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貴
一
這天下午,劉小云又該去曾畫家家里做活兒了,跟往常一樣,來到曾畫家的家門前的時候,她猶豫了許久,她真的不想到他家里去做活,從走進他的家門之后的三個小時里,她一直感到十分的緊張,心怦怦發(fā)跳,總是擔(dān)心會出什么不測的事情??墒牵稚岵坏檬ツ侨畨K錢。對于她來說,三十塊錢是一家人兩天的生活費啊。她想,要是曾畫家的愛人在家那該多好。只是,她給他家做一年活了,只碰到過他愛人一次。曾畫家的愛人是醫(yī)院的護士,上白班的時候,她肯定碰不著她,要是上晚班,她又會打電話告訴她換個時間來做活,她在家里休息,她來做活會影響她睡覺,當(dāng)然她就很難碰著她了。劉小云是給曾畫家家做清潔衛(wèi)生的鐘點工,每個星期一次,重點是收拾他的畫室。劉小云真不明白,曾畫家不是在市藝術(shù)館上班么,怎么天天都待在家里畫女人像。她更不明白,曾畫家的女人長得那樣的漂亮,又是那樣的年輕,可曾畫家居然還要那樣的對待自已。自已可是一個滿身汗臭,年到四十的中年女人啊。
“曾老板在家么?”劉小云在門外站一陣,還是鼓足勇氣按了按防盜門的門鈴。
一會兒,防盜門開了,曾畫家一臉笑樣地站在她的面前,說:“我說過多次了,你直接叫我曾光明,或者叫我小曾也行,不要叫我曾老板,那多俗氣?!痹嫾疫@樣說的時候,把頭往一旁一甩,那一頭長長的蓬亂的頭發(fā)就亂茅草一樣飛向沾滿了油墨色彩的肩頭,身上穿的那件寬大的沾滿了花花綠綠色彩的T恤也隨之?dāng)[動了一下,像一張張開的網(wǎng)。
劉小云知道從他打開門的那一刻開始,他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她,她不敢跟他的目光對視,換了鞋,急急地走進那間窄窄的畫室。她每次來都是一樣的活兒,首先收拾地板上的廢紙屑之類的東西,然后慢慢地把地板上,桌子上,甚至墻壁上沾的彩色油墨擦拭掉。劉小云目不斜視,可是,再目不斜視,那些掛在墻壁上的光屁股女人也會撞進她的眼里,讓她臉面發(fā)紅,羞丑無比。記得第一次走進他的畫室的時候,劉小云嚇得眼淚都出來了,再看看那個頂著一頭亂茅草樣長頭發(fā)的男人一臉笑地盯著她,她扭頭就要往外面逃跑。送她來做活的那個曾畫家的朋友攔住了她,介紹說別看他一身臟兮兮的,不修邊幅,他可是我們市很有名氣的青年油畫家,他畫山水,畫花鳥魚蟲,但他畫得最好的是人體畫,往后你就叫他曾畫家吧。劉小云才沒有走。姓曾的畫家這時開口說話了,他說我叫曾光明,往后你直呼我的名就是了。他還說你給別人做三個小時的活二十塊錢,我的畫室比較臟,給你加十塊,三個小時的活三十塊錢,一個星期做一次。但有一條,給我做活要細心,而且腳步要輕,不能影響我的工作。實在說,這家的房子不是很寬,又沒有孩子,除了畫室臟一些,廚房,臥室和陽臺都十分的干凈,工作量不大,三十塊錢還真劃得來。只是她心里還是不踏實,準(zhǔn)備做一段時間再說,行的話就做下去,不行就不再來了。
還好,一年做下來,曾畫家雖是每次都把眼睛鼓得像牛卵子一樣盯著她,卻沒有什么不文明的舉動,只是,每次來到他家的時候,她的心里還是有些打鼓,緊張得不行。
劉小云說:“我做活的人家都是我的老板。我當(dāng)然要叫老板的。”劉小云小心地拾起丟棄在地上的廢紙團,油彩膏皮。她聽他說過,這些紙團是他畫廢了的,就丟棄了。他說這些紙和這些紅紅綠綠的顏料都很貴的。可他卻一點都不珍惜,動不動就把一大張畫好的畫稿揉成一團,往地上拋。
“你說,這張畫畫得怎么樣?”
劉小云正勾著頭小心地拾地上的垃圾,這時曾光明將桌子上的一張畫拿起來,問她道。
劉小云抬頭看了一眼,臉立馬火燒一樣紅到了耳根。那是畫的一個半裸的女人,女人十分的年輕,斜靠在一根柱子旁,兩手相摟著放在自已的腹部,一只腳稍稍有些彎曲,搭在另一只直立的腳上,兩條大腿就自然地向兩邊分開了。裸露著的兩個奶子是那樣的飽滿,白皙,大腿間的那一片地方只有兩個指頭寬的一塊布條遮掩著,也是那樣的豐潤,那樣的滑實。而她的臉上,居然還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嘴角稍稍翹起,腮邊有一個淺淺的酒窩,明亮的兩眼,汪著瀅瀅的甜蜜。要不是他拿在手中,她一定以為一個真正的裸著身子的年輕女人站在那里的。
“你怎么不說話呢?”他盯著她,等待著她的回答。
劉小云還是不說話,勾著頭只管做活兒,心里卻在想,他的女人怎么能容忍他這樣呢,怎么不管管他呢,他不跟這些女人做那個事情,他怎么知道這些女人的隱秘的地方長的這個樣子。城里人跟農(nóng)村人真的有區(qū)別的。農(nóng)村男人要這樣,女人會跟他們吵架,甚至?xí)[得不可開交的。這樣想的時候,她的手腳就更加的麻利了,把畫室收拾干凈,再收拾臥室,最后收拾廚房,她的活兒也就做完了,她就會長長舒一口氣,逃也似的離開這個家。
她知道他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她的面前,手里拿著畫,還等著她回答她的話的。果然,他又開口說話了:“我覺得這是我畫的最好的一張人體畫?!?/p>
劉小云沒抬頭,口里說:“我覺得她很丑?!?/p>
曾光明詫異道:“你怎么這樣認為呢?”
“那個樣子,還不丑么。”
曾光明笑道:“這是藝術(shù)。”過后小心地把畫收了起來,自語道,“怎么能這樣看待藝術(shù)美呢?!?/p>
曾光明點燃一支煙,慢慢地吸著。劉小云的心里又開始緊張起來,每次她來他家里做活的時候,他都會放下畫筆,點燃一支煙,站在她的旁邊,眼睛盯著她,一邊吸煙,一邊有一句沒一句的跟她說話。家里就兩個人,一男一女,誰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要是對自已有什么不軌的舉動,從背后突然抱住自已,剝自已的衣服,強著要跟自已做那個事情,真的就喊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了。
“這些日子還好吧?”果然,他開始找她說話了。
“做苦活的人,有什么好不好呢?”她忙著做活兒,她不想跟他多說話。
“你覺得做這樣的活很苦么?那你就休息一會兒再做吧?!?/p>
劉小云當(dāng)然不會休息。她在心里盤算著,把這家的活兒做完,她就到另外一家去做活兒,下午再掙二十塊錢。實在說,他給她三十塊錢,她還是非常感謝他的。對于她來說,多得十塊錢也是對她的一個不小的幫助。
劉小云不回答他的話,他卻不惱,還是沒完沒了地問她:“其實,做什么事情都要付出勞動和心血,比如我,我也累啊?!?/p>
劉小云還是不答白,心里卻說:“你覺得累你就別畫那些痞里痞氣的東西啊。你曾經(jīng)說過,不畫你照樣有工資拿。”劉小云實在不明白,他的那個在醫(yī)院做護士的愛人長得十分的漂亮,他為什么還不滿足,還要跟別的女人有那樣的事情,之后還要把人家活靈活現(xiàn)地畫出來。
這時,曾光明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說:“你上次說你女兒今年初中畢業(yè),準(zhǔn)備考哪個學(xué)校?再有三年,你家就有大學(xué)生了啊?!?/p>
這話讓劉小云的心里一抖,睛睛不由地就濕了,但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已家里最近發(fā)生的事情。
只是,曾光明還是沒完沒了地問:“你不是說你女兒成績很好么,考市一中沒問題的吧,考上了市一中,考大學(xué)就有把握了。我給你考慮過,再過七年,你女兒參加工作的時候,你兒子也已經(jīng)是大二的學(xué)生了,你們家也就曙光在望了?!痹饷黝D了頓,說,“不過,你和你愛人就得苦幾年,兩個孩子上高中,讀大學(xué),是要花一大筆錢的?!?/p>
劉小云再也忍不住了,嘆了口氣,說:“我那女兒脾氣倔,我要她讀中專,三個月就可以參加工作,那樣我的負擔(dān)也輕一些。她堅決不干,還說要是再逼她,她就去死。”
曾光明說:“你以前不是說一定要把你的女兒和兒子都盤送讀大學(xué)么,怎么突然又改變主意了呢?”
“我那時想得太天真了,來到城里才知道,城里也不好討吃啊。”劉小云把頭勾得低低的,她不想讓曾光明看見她眼里的淚水。
曾光明說:“我對你們這些來城里打工的農(nóng)民工實在了解太少,你能說說你們是怎么的不容易么?”
劉小云說:“我一個月只掙一千來塊錢,我女兒和兒子沒有城市戶口,交的錢比別人多,加一塊一年要幾千,房租一個月要兩百多。有時我們家連菜都吃不起,吃光頭飯。我要帶兩個孩子回農(nóng)村去算了,他們又哭著不肯回去,我真的很為難啊。”
“你男人給人拖板車掙的錢比你要多一些吧?”
兩滴淚水啪噠一聲掉下來,掉在木質(zhì)地板上,劉小云連忙用抹布將淚水擦掉。她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她不想讓這樣一個長頭發(fā),畫光屁股女人的男人知道她家出了大事,她成了一個寡婦。她實在沒有想到,三個月前,禍從天降,她男人在一家基建工地做臨時工的時候,忘了戴安全帽,被三樓掉下來的磚頭砸死了,老板說責(zé)任在他自已,給了她兩萬塊錢,把她男人送去火化了,事情也就算是了結(jié)了。她抱著男人的骨灰,真的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yīng)了。她想把孩子帶回農(nóng)村去。兩個孩子不愿意,從農(nóng)村來的幾個老鄉(xiāng)也勸她留在城里,回農(nóng)村去,兩個孩子也就算是完了。這些她都不能對曾光明說。他要是知道自已的男人不在了,自已成了寡婦,還不知道他心里會打什么主意呢。
曾光明把長長的頭發(fā)往腦后拋了拋,說:“要我說,你女兒的成績好,就該送她上高中,日后大學(xué)畢業(yè),前途要大一些,可以找一個好一點的工作?!痹饷黝D了頓,又道,“不知道你要你女兒讀什么樣的中專,怎么只要三個月就畢業(yè)了,一般說,中專也是要讀三年的。”
“前些日子我做活回家的時候,一個人給了我一張招生廣告,廣告上說我們市有一個名叫成才之路的民辦中專,交兩千塊錢的學(xué)費,讀三個月的書就畢業(yè),而且保證安排工作?!?/p>
“大街上那些廣告大多數(shù)是騙人的,怎么能信呢?!?/p>
“農(nóng)村來的孩子,沒有條件挑三撿四的,有個能掙錢的事情做就行了?!?/p>
“問題是不可能有事情做,那些人只要把錢騙到手,他們就不管了?!痹饷黝D了頓,問道,“你跟你男人商量好了,決定要你女兒讀中專么?”
“不讀中專,我就要她跟我一塊來做活。我們家現(xiàn)在只能逸強盤送一個孩子讀書?!?/p>
曾光明說:“真要讀中專,就要讀正式的中專,要能學(xué)得一技之長,日后畢業(yè)了才能找到工作。”說著,他拿起手機,走進自已的臥室去了。劉小云不由松了一口氣,一邊認真地做活兒,一邊又想她的家務(wù)事情。男人不在了,對于她來說,真是天都塌下來了,可女兒卻不懂事,吵著不肯讀中專,一定要讀高中。她只有哭,哭自已的命苦,男人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夼畠翰宦犜挘赣H不在了,作為大女兒,她應(yīng)該替母親分憂解愁才是。女兒卻說她的班主任告訴她,按她的成績,日后不但能考上大學(xué),可能還會過長江,過黃河,考到北京去。女兒吵著吵著也哭了起來,淚水成溝兒地流。直到昨天,女兒才答應(yīng)去讀中專,她說日后參加工作了,幫著母親一塊盤送弟弟讀書。
曾光明在他的臥室里一陣才出來,出來的時候,他的手里還拿著手機,他說:“看來你們是決計要讓你的女兒讀中專了。我覺得這樣也好,女兒早點參加工作,你們的生活壓力就會小一些。沒有技藝,沒有特長,靠做苦活掙錢養(yǎng)活一個家的確不容易。剛才我跟我的一位朋友打了個電話,我的這個朋友是新懷衛(wèi)校的副校長,你不是說你的女兒成績好么,五月的時候叫你女兒考衛(wèi)校吧。衛(wèi)校是公辦學(xué)校,讀臨床也好,讀護理也好,三年畢業(yè)后找工作容易。我的朋友還說了,成績好的學(xué)生,可以拿獎學(xué)金,家庭困難的,還可以申請助學(xué)金。他還對我說,我推薦去的學(xué)生,他會關(guān)照的。這三年,你們家就不要拿出多少錢來盤送她了?!痹饷黝D了頓,說:“你回去跟你男人和你女兒商量好,下次來做活的時候回我的話,我就跟我的朋友把這個事情定下來,到時候你女兒中考的時候我的朋友好告訴她怎么填志愿?!?/p>
劉小云聽他這樣說,心里不由一陣驚喜,如果這樣,女兒就不會哭著要讀高中,也不會跟自已吵架了。她抬頭看了他一眼,想對他說一聲謝謝,可是,她沒有把謝謝說出口,心卻是懸了起來,只見他把長長的頭發(fā)往肩頭一甩,臉上帶著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劉小云心里想,莫非他心里還有什么別的不可告人的打算,不然他為什么要主動幫助自已呢。劉小云再沒有說話,急急忙忙做完活兒,接過他遞給她的三十塊錢,就逃也似的走了。
二
這天晚上,劉小云把曾畫家對她說的話對女兒說了。正在做作業(yè)的女兒伍如玉高興地說:“娘,真的有這樣的好事情么?我的志向就是高中畢業(yè)之后報考醫(yī)學(xué)院,日后做醫(yī)生,你不肯送我讀大學(xué),我就讀醫(yī)專吧。我會努力讀書的,爭取拿獎學(xué)金。”
看見女兒一副高興的樣子,劉小云后悔不該把這話對女兒說,她沒有要送女兒讀那個醫(yī)專的想法,她擔(dān)心曾光明在騙她,他的心里可能有什么陰謀,如果那樣,自已對不起死去的丈夫,對不起女兒。一陣,她對女兒說:“我對那個曾畫家不是很了解,僅僅只是在他家做過活兒,他不可能有那樣的好心,現(xiàn)如今有幾個真心幫助別人的好心人,幫了別人,那是要圖回報的。如果上當(dāng)受騙,后悔就遲了。我看還是讀那個民辦中專吧。”
女兒伍如玉似乎還是不愿意放棄那樣的好機會,說:“要什么回報呢,不過就是要別人送點禮吧。要是家里拿得出錢來,買點東西送去不就行了么?!?/p>
劉小云心想要是送點禮能解決問題,她就送點禮去,那個曾光明只怕另有別的什么目的。想起他家里掛的那些女人畫,她的心里就怦怦發(fā)跳。這時,她又想起她第一次到他家去做活的時候,曾光明居然問她道:“大嫂,你除了打掃衛(wèi)生,還做別的事情么?”她不知道他問這話的意思是什么,說道:“我沒有文化,除了打掃衛(wèi)生,不會做別的事情啊。”他說:“我聽一個朋友說,給他家做衛(wèi)生的那個女人要跟他睡覺,條件是睡一次給她一百塊錢?!眲⑿≡浦徊盍R他了??墒牵€是忍了,她剛剛從農(nóng)村出來,找個做衛(wèi)生的主還真不容易。她不想輕易就放棄這家的活兒,再說,老板還愿意每次多給她十塊錢呢。她紅著臉說:“我除了做衛(wèi)生,別的不做。”她記得還有一次,他居然問她的女兒長得漂亮不漂亮,她沒有回答,心想你怎么問這樣的話呢。她不回答,他便自言自語說:“母親長得這樣漂亮,女兒肯定也長得很漂亮的。”她口氣冷冷地說:“我女兒只是長得像個人?!彼尤灰膊粣溃f:“看不出你還很幽默的啊?!?/p>
劉小云對女兒說:“城里人的人心摸不透,你爹爹不在,做娘的沒有能耐,如玉你還是讀那家民辦中專吧。”這樣說的時候,她的眼睛又濕了。
三
劉小云再次去曾光明家做活的時候,已經(jīng)是四月下旬了。曾光明打開門的時候,第一句話居然是問劉小云回去跟她男人商量好了沒有。如果商量好了,就把女兒帶來,他帶她到他的朋友那里去,跟他的朋友把這個事情落實下來。劉小云真想問他一句,你這樣關(guān)心我女兒讀書的事情,不會有什么別的企圖吧。可是她沒有問,就是有別的什么企圖,他也不會照直跟她說出來,她說:“謝謝你,曾老板,我女兒哭著要讀高中,還是讓她讀高中算了?!?/p>
“錢的問題怎么解決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眲⑿≡普J真清理著丟棄在地板上的廢紙屑之類的東西。從目光的余光中,她又看見他畫了一副女人畫,這次畫的是一個年少的女孩,女孩只穿一點點衣服,面前是一片海灘,海灘前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大海的上空,有一輪太陽,太陽很大,它的旁邊有一絲云彩,像要飄動的樣子。女孩像是剛剛從大海里游過泳,頭發(fā)有些濕,光潔的身子上沾著點點水珠。女孩仰著頭,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眼神純凈而明亮。實在說,劉小云雖是覺得這個曾畫家有點痞,但她不得不承認他畫的女人實在太生動了,太漂亮了,太像女人了。她自已是女人,她當(dāng)然知道他畫的女人是不是漂亮,是不是生動,是不是像女人。她不敢正眼看那副畫,她知道曾畫家就站在她的身后,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的,他還會無休止地找她說話。果然,他又開口說話了,“為了你女兒的事情,前天晚上我還請我那個朋友吃了一餐飯哩,我還把你家的情況也對他說了,我說,別的事情你可以不給我辦好,這件事情你要認真對待。他答應(yīng)了我,你女兒報考醫(yī)專之后,就把考號告訴他,他一定會關(guān)照招生辦的人錄取你女兒的?!彼D了頓,又說,“沒有想到,你們家還是決定你女兒讀高中。”
劉小云說:“你不是還等著我的答復(fù)的嗎,怎么這樣急呢?”
曾光明說:“我分析,根據(jù)你家的情況,你女兒肯定要讀醫(yī)專的?!?/p>
劉小云說:“曾老板,真的不好意思啊?!?/p>
曾光明嘆了一口氣,說,“這樣的機會實在難得啊。”
劉小云再沒有跟他說話,她的腦殼里面全是家里的事情,一個年輕的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在城里生活,該有多難,她覺得自已像是懸在半空中,心里發(fā)虛,兩腳不沾地的感覺。可是,面前這個長頭發(fā)的男人是不知道這一切的。她也不想讓他知道這一切。她認真地把畫室打掃干凈,過后就打掃臥室,然后再清理廚房。這半天曾光明還是跟過去一樣,總是無話找話地跟她說話,他開始是問她老家的情況,過后,問她們村里有多少人外出打工去了,再后來就問她的父母,問她的兄弟姊妹的情況。問著問著,就又問到她女兒的身上去了,問她女兒有多高了,瓜子臉還是鵝蛋臉,笑的時候,臉上有酒窩兒沒有。劉小云心想自已的決定正確啊,他的心里全是裝的這些東西,要是真聽了他的話,把女兒送到他朋友那里去讀書,還不知道是個什么結(jié)果呢。
劉小云不回答他的問話,他站一陣,覺得沒趣,就畫他的畫去了,他畫得十分的認真,眼里閃著光亮,臉面時兒流露出得意的笑容,時兒,眉頭又擰了起來,不時地把腦殼往后面一扭,長長的頭發(fā)就亂毛草一樣往后面一飛。
劉小云把他家的衛(wèi)生做完之后,正準(zhǔn)備回去的時候,他問她道:“下午還有事情沒有,如果沒有事情,就幫我一個忙,我照樣會給你工錢的。當(dāng)然,工錢會比你打掃衛(wèi)生高得多?!?/p>
對于劉小云來說,錢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她將跨出門去的腳步又收了回來,疑惑地問道:“做什么活?”
“不是做活?!痹饷餮劬Χǘǖ乜粗?,一動也不動。
劉小云的心怦怦發(fā)跳,說:“不是做活是做什么?”
“你已經(jīng)四十歲了,還有這樣好的身材,這樣好的膚色,真的很不錯,城里女人把什么高級畫妝品都用上了,把什么保健品都吃過了,也沒有你這樣好的身材,也沒有你這樣好的膚色。這就是勞動女人的健康之美,自然之美。我想畫一幅農(nóng)村女人的畫,給你一千塊錢你看夠不夠?”
曾光明的話沒有說完,劉小云就奪門而出,驚慌失措地逃走了,她心里想,他果然在打自已的主意啊。
四
五月中考的時候,劉小云的女兒并沒有報考高中,交了兩千塊錢,進了劉小云從廣告中得知的那所民辦中專,女兒在那所中專讀了一個月書,就被送到南方一座城市的一家塑料制品廠去打工。劉小云親自送女兒到了工廠,和她們一塊去的還有那個民辦中專的許多學(xué)生和他們的家長。進廠的時候,劉小云又給女兒交了兩千塊錢的抵押金,學(xué)校說一年之內(nèi)要跳槽的話,抵押金是不會退的。男人摔死的時候那家基建公司補給她的兩萬塊錢已經(jīng)用得差不多了,劉小云千叮囑萬叮囑,要女兒好好工作,多掙錢,幫她盤送弟弟讀書。日后弟弟考上大學(xué)了,參加工作了,他們就攢錢在城里買房子,做一個真正的城市人。女兒伍如玉是個懂事的姑娘,知道父親不在了,母親帶著她和弟弟不容易,說她會努力工作的,掙的錢全都交給母親,全力盤送弟弟讀書。
讓劉小云沒有想到的,女兒在塑料廠才上了一個月的班,她就給母親打電話,說她不想在塑料廠上班了,塑料廠的工作太苦太累,她沒辦法干下去。她還說,和她一塊進工廠的許多同學(xué)都走了。劉小云知道女兒要是受得了那個苦,她也不會對她說要離開的話,可是她惦記著女兒進工廠時交的那兩千塊錢的抵押金,要走人,錢就打水漂了。她在電話里對女兒說,怎么說你也得把這一年做完啊。女兒再沒有說話,她知道母親是心痛那兩千塊錢。可是,女兒不久就出事了。而且出的大事,女兒在那個成才之路中專讀書的三個月里,學(xué)校并沒有讓他們認真讀書,也沒有讓他們做什么機械操作培訓(xùn),他們在學(xué)校玩了三個月就送進工廠去了??墒?,塑料廠的老板卻讓她上機操作,又苦又累的活兒弄得她昏頭轉(zhuǎn)向,結(jié)果她的一只胳膊讓機器給砸斷了。工廠打電話要家里人趕快帶錢去交醫(yī)療費。劉小云趕到工廠的時候,女兒還躺在醫(yī)院的走廊上,老板說她女兒操作不當(dāng),出了事故,醫(yī)療費得自已出。劉小云聽說要交一萬塊錢才能住院治療,只差昏倒了。向廠里要那兩千塊錢的抵押金,老板也不肯,還說了她女兒的許多不是處。劉小云只得把女兒弄回來,找了個草藥郎中扯了些草藥敷在斷胳膊上。女兒哭,她也哭。
那天,劉小云來到曾光明家里做活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曾光明開始問她的話她還勾著頭回答,后來就不做聲了,只是暗暗地掉眼淚。曾光明問道:“你好像哭了?”
她說:“沒有?!?/p>
曾光明說:“沒有地上怎么會掉眼淚?!?/p>
劉小云揩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再沒有做聲,只是匆匆忙忙地做活兒,女兒伍如玉這幾天哭得特別厲害,她擔(dān)心女兒一個人在家里會出事。
“快告訴我,你有什么為難的事情,不然我就不要你在我家做活兒了?!痹饷靼涯X殼往后面一拋,長長的的頭發(fā)向腦后飛去,瘦瘦的刀條臉滿布著一種焦急和期待。劉小云實在不想失去這份活兒,因為女兒,她已經(jīng)欠下兩千塊錢的債了,她說:“我女兒出事了?”
“在校讀書的學(xué)生會出什么事呢?”還是跟過去一樣,曾光明一雙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我女兒沒有讀書,她在外面打工的時候胳膊被機器砸斷了?!?/p>
“不是說你女兒要讀高中的么,怎么打工去了呢?”
劉小云再也抑止不住眼眶里的淚水,簌簌地掉在地板上,她說:“我一個人哪有能力盤送兩個孩子讀書,我家如玉在那個民辦中專讀了三個月的書,學(xué)校就把她送到南方一家塑料廠去打工,在那家工廠做了一個多月的活兒,她的胳膊就被機器砸斷了。沒有錢進醫(yī)院,我把她接回來,弄了些草藥貼在那只斷胳膊上,我女兒天天在家里哭,說她要是成殘疾人了,她就不想活了。我擔(dān)心她想不開,一個人在家會出事的?!?/p>
曾光明一聲長嘆,“我給你女兒聯(lián)系好的醫(yī)專不去讀,卻相信那些私人辦的學(xué)校。他們只是為了賺錢,卻不管教學(xué)質(zhì)量的?!?/p>
“現(xiàn)在我才知道那個學(xué)校和那家工廠都是串通好了騙人的。”
曾光明說:“一定要把你女兒送到醫(yī)院去治療,年紀(jì)輕輕的一個始娘,少了一只胳膊,日后怎么討吃?!?/p>
“我哪來的錢?”
曾光明說:“剛才你說你一個人盤送兩個孩子讀書,你男人呢?”
劉小云哭著說:“幾個月前我男人在一家基建工地做臨時工的時候被磚頭砸死了。”
“怎么會是這樣呢?”曾光明在屋子里打著圈子,一陣,他從柜子里拿出一迭鈔票,遞給劉小云說,“這里有五千塊錢,你拿去吧?!?/p>
看著錢,劉小云還真的有些動心,她不能看著女兒真的變成一個殘疾人,日后會弄出什么事來??墒撬桓遥昧怂腻X,今后哪有錢還他,她說:“我不要你的錢。我們農(nóng)村人命苦啊?!?/p>
曾光明突然發(fā)起脾氣來,罵道:“既然這樣,你為什么要把孩子帶出貧窮的山村,帶到城里來。在農(nóng)村,你女兒還有個健全的身體啊。拿著,趕快把你女兒送到醫(yī)院去,要是錢少了,再到我這里來拿?!?/p>
劉小云哭著說:“我哪有錢還你啊?”
“先不要說還不還錢的事,你不要做活了,現(xiàn)在就回去?!痹饷黝D了頓,說,“要不要我?guī)椭ニ湍闩畠旱结t(yī)院去?!?/p>
劉小云連連說:“不用?!蹦弥X匆匆走了。
五
女兒住進醫(yī)院之后,劉小云就著急曾光明的那五千塊錢怎么還,農(nóng)村人膽小,何況她還是個沒有男人的女人,要掙五千塊錢還賬,談何容易。那天,劉小云在曾光明的家門外猶豫了很久,還是敲開了曾光明的家門,曾光明說:“還沒有到時間,你就來做活了?”
劉小云勾著頭說:“我是一個農(nóng)村來的女人,身上滿是臭汗,年紀(jì)也不小了??墒?,你卻總是想打我的主意。今天來,我是想還你的情。你借給我五千塊錢,讓我女兒到醫(yī)院去治胳膊,錢我會慢慢還你的,一分也不會少你。還有這份情,我也得還。我們做農(nóng)民的,知道好歹?!闭f著就要脫衣服。
曾光明說:“難得大嫂有這樣一片心意啊??墒牵也⒉幌肽媚阕瞿L禺嬄泱w。干我們這一行的,選擇性還是很強的,我覺得你并不適合?!?/p>
劉小云的臉面早就紅到了耳根,說:“你不想睡我?”
曾光明把長頭發(fā)往腦后一拋,詫異道:“我從來就沒有這個想法啊。”
“你不想睡我,怎么老是對我做出那個樣子,上次你還對我說出那樣的話?”劉小云頓了頓,說,“你畫了那么多女人,不跟她們睡覺,怎么知道她們長的是那個模樣?”
“大嫂,你錯了,那是照著模特畫的。”曾光明笑道,“你以為,畫這些女人像,就得跟她們睡覺么?”
劉小云的臉不由的更紅了,一年來,她把面前的這個留著長頭發(fā),一身油漆味,眼睛老是盯著她的男人誤解了,原來他并沒有打自已的主意。她不知道模特是什么,他又不愿意讓她做模特,她的眼淚就出來了,說:“你的情我該怎么還啊。”
曾光明說:“大嫂,不過我有一件事情還是要求你的啊?!?/p>
劉小云說:“你救了我的女兒,別說一件事情,就是十件事情我也答應(yīng)。”
曾光明從柜子里小心地拿出一張油畫,說:“我觀察你一年了,上次我還想請你坐下來讓我認真揣摸一下你的形象,你的神態(tài),我的話沒說完你就走了,沒有辦法,我只有估摸著畫了?!?/p>
劉小云抬眼看去,她不由呆住了,那不是自已么。手里拿著一塊抹布,昂著頭,正在抹著窗子,窗外一縷晨曦照在她的臉上,那臉就變得明亮而富有光澤了,幾絲頭發(fā)貼在額前,額頭有幾粒小小的汗珠,眉間稍稍擰著,而那眼神,除了專注,還帶有一絲淡淡的憂郁,由于玻璃窗比較高,她踮著腳,衣衫居然往上翹起來,露出一片白皙的肚皮。她的臉不由地紅了,她記得每次來他家的時候,她都要這樣給他家擦窗子,他居然把她擦窗子的模樣畫下來了,還畫得這樣的逼真,這樣的傳神,他甚至把她心里暗藏的那種憂郁也畫了出來。她已經(jīng)四十歲了,還是辦居民身份證和結(jié)婚時照過相的,照的相一點都不好看,端坐著,板著臉,像是跟誰吵架。如今,面前這個長頭發(fā)的男人居然把她畫了出來,居然還畫得這樣的漂亮。
“你說像不像你?”
劉小云的眼淚又出來了,連連說:“像,太像了?!?/p>
“十月下旬,省里要辦畫展,你要是同意,我想把這幅畫拿去參加畫展?!?/p>
劉小云問道:“參加畫展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全省的畫家都把自已認為畫得最好的畫掛在一個大廳里,讓人們?nèi)⒂^?!?/p>
劉小云說:“把一個沒有文化,沒見過世面,滿身汗臭的農(nóng)村女人的畫相掛在那里,人家大地方的人不會笑話么?”
曾光明說:“大嫂你錯了,從你的身上,可以看到勞動人民的勤勞和樸素,可以感受到勞動女人的健康之美,和諧之美,藝術(shù)之美。特別現(xiàn)在許多的農(nóng)民工往城市涌,成了城市里的打工一族,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情況怎樣,他們的工作情況怎樣,從這幅畫里都能找到答案,得到體現(xiàn)。這就是藝術(shù)之美所具有的功能和作用?!?/p>
劉小云說:“那你就拿去參加畫展吧。”
“這幅畫我有把握拿獎。如果拿到獎了,獎金也給你。你女兒住在醫(yī)院里,需要錢?!?/p>
劉小云又哭了起來,“我還欠你那么多錢啊?!?/p>
“那些錢都不要你還了,這幅畫也有你的功勞?!?/p>
劉小云說:“你是個好人。過去我錯怪你了。今后你要我?guī)兔Γ乙欢◣湍?。?/p>
曾光明說:“我們弄藝術(shù)的,追求的是創(chuàng)新,是純美。我追求的,當(dāng)然是新的意境和美感,而這種意境和美感,得從生活中來,得從生活之中發(fā)現(xiàn)和提練出來,這就叫做來源于生活,但又得高于生活。如果需要你幫忙的時候,我會請你幫忙的?!?/p>
劉小云并不懂得這位長頭發(fā)的畫家說的這些道理,這些話她甚至還沒有聽說過。她在心里想,怪不得女兒和兒子進城之后,就不愿意回到原來那偏遠而貧窮的農(nóng)村去了,在這個社會里生活,還是要有文化,還是要有知識才行啊。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