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衛(wèi)平
回去參加表弟的婚禮卻意外地得到岳父病重的消息。
我正在母親家里吃飯,妻眼圈紅紅地趕過來,我父親病得厲害,你快過去吧!
我去了的時候家里一屋子的人。
岳父臉色慘白地躺在炕上。
岳母背過身子摸眼淚。大姨子小姨子小舅子眼圈紅紅地?cái)D在岳父周圍。
小姨子喊,爸,你看,誰看你來了?
聽到喊聲的岳父慢慢睜開眼,他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爸,他是誰啊?小姨子仍在喊。
岳父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這——不——是——衛(wèi)平——么?
全家人都高興地笑起來,他還能認(rèn)得衛(wèi)平他還能認(rèn)得衛(wèi)平!
岳父有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年前不是還能下地行走么?怎么幾天功夫就病成了這個樣子?
岳父看著我,嘴一咧孩子似的哭起來。岳父的哭又引得兒女們一片啜泣。岳母說,這幾天他老愛哭,誰來看他他就流淚。
看著流淚的岳父我不知該怎樣安慰他老人家。
岳父曾經(jīng)也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啊!
岳父是代縣陳家莊人。
我們那地方十年九旱,特別是陳家莊一帶,更是處于缺水的半山坡上,遇到干旱年份,地里一片焦黃。為了討生活,人們常常要走口外。走口外大致有兩條路線,一條是西北方向,如呼市、包頭,最遠(yuǎn)能到達(dá)外蒙古;一條是東北方向,如海拉爾、牙克石、大興安嶺等。五十年代初期,由于生活所迫,岳父只身來到遙遠(yuǎn)的大興安嶺。
那時的大興安嶺還是一片蠻荒之地。
年輕力壯的岳父扛工、打草、喂牲口……遇到什么就干什么,只要能填飽肚子管他什么苦活累活。
聽妻子講,那時草原的草特別長。
岳父每天給人打草。四周是望也望不到邊的綠。站在草海中間,手持長鐮刀,左右一劃拉,身后便毯子般鋪滿了又綠又長的草。割完草,還要打了捆起了垛。起垛的時候,一人在下面,一人在上面,岳父身高力大,自然站在下面,抓住捆好的草,嗖地拋到半天中,上面的人伸手一按,草捆落在腳下。垛越起越高,岳父的草也越拋越高。起了垛的草像小山一般。舍得出力氣的岳父每天都能在草地上立起好幾座山。由于岳父干活實(shí)在不耍奸,每年都能攬到好多活。
大興安嶺建起林場后,岳父當(dāng)了一名伐木工人。
伐木工里最辛苦的活莫過于裝卸了。岳父那時正值盛年,憑著人高馬大又吃苦耐勞,很快成了林場里一名很有名氣的裝卸工。
那是岳父人生中最火紅的一段歲月。
十幾個精壯的漢子赤著黑紅的脊背站在巨松的兩側(cè),一聲號子,巨松落在漢子們的肩上,大伙喊著號子,把巨松裝到準(zhǔn)備出發(fā)的火車上。一根又一根,一年又一年,成千上萬的原木就這樣通過岳父他們的肩膀被發(fā)送到天南海北。
我見過岳父中年時期的一張照片。
那是怎樣精壯的一個漢子啊,高大威猛的個頭,棱角分明的臉型,粗壯結(jié)實(shí)的身材。你無論怎樣想象,也無法把照片里的人與眼前躺在炕上病得一動不能動的岳父聯(lián)系在一起。
晚年的岳父似乎非常留戀年輕時的那段歲月。
岳父喝點(diǎn)酒,或者遇到什么開心事的時候,常常會哼幾段他們干活時的號子:
哈腰掛哎——
咳吆,咳吆。
往前走哎——
咳吆,咳吆。
大步走哎——
咳吆,咳吆。
岳父的舌頭有些僵,喊出來的號子含混不清,只有仔細(xì)分辨才能聽清號子的內(nèi)容。岳父似乎想到了他年輕時英武的樣子,滿是皺紋的臉上裂出難得一見的笑意。
岳父當(dāng)裝卸工的時候,家里的人口也一天天多起來。那正是個崇尚多子多福的年頭,先是四個大姨子,然后是妻子、小姨子、兩個小舅子,再加上岳父的老父親母親,一家十幾口人,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
六十年代正是中國的困難時期。
岳父為了讓一家人吃飽肚子,起早貪黑開荒種地。大興安嶺上是漫山遍野的荒坡?;钠律祥L滿了半人多高的茅草、荊棘。岳父干完林場的活,便拿上鐮刀、镢頭上了野外。把草割掉,再一镢頭一镢頭翻過地。東北的土地肥得流油。第一年種下去,茅草和莊戶一般高。岳父只能一根一根把茅草薅掉。第二年茅草就少了。第三年荒地就成了熟地。岳父在自己開墾的荒地里種上大豆、玉米、山藥蛋,特別是山藥蛋,一塊巴掌大的地能起十幾麻袋,山藥蛋又大又沙,成了一家填飽肚子的重要食物。
經(jīng)歷過六十年代的人都嘗過挨餓的滋味。
每提起那段時光,妻子總是很驕傲地說,我們沒挨過餓,我們吃得飽飽的。
那個時候能吃飽飯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啊。
岳父家里有一張七十年代的照片,岳父岳母坐在中間,大姨子小姨子小舅子圍坐在一邊,妻子梳著兩個小辮子噘著嘴站在后面。一家人穿著臃腫的棉衣棉褲。孩子們看了照片,直喊土!女兒說簡直老土死了!土是土,但岳父一家的精氣神還不錯,妻子的兩個臉蛋也吃得胖乎乎的。
不過,從照片上看岳父似乎老多了。
身材有些臃腫,臉上是密密麻麻的皺紋。五十多歲的人顯得是那樣的蒼老和疲憊,與三四十歲的岳父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
由于苦大,岳父的身體越來越差。岳父已遠(yuǎn)不是當(dāng)年那個能一肩扛起巨大原木的岳父了。
沒過幾年,岳父從一線上退下來,由一個威風(fēng)凜凜的裝卸工變成一個看門打更的守夜人。
也許勞累了幾十年的岳父也真的該好好輕閑輕閑了。
只是不知道,這個一輩子靠力氣吃飯的漢子,在自己體弱力衰的時候,內(nèi)心會有一種怎樣寂寞而又悵茫的心境。
往前走哎——
咳吆,咳吆。
大步走哎——
咳吆,咳吆。
岳父一輩子只會也只喜歡哼這一首歌。
這首歌在岳父心里哼了幾十年。
也許在岳父那無數(shù)個打更的日子里,只有這首歌陪伴著他老人家度過了那一個又一個枯寂而又無聊的長夜。也許也只有這首歌才能讓他老人家回憶起自己那段身強(qiáng)體壯紅紅火火的歲月。
岳父為人老實(shí)不愛說話,特別是由一個裝卸工變成一個看門的守夜人后話似乎更少了。
有一天,體弱的小舅子病了,岳父只好請了假背著小舅子去了醫(yī)院。岳父一點(diǎn)也沒想到一場莫名其妙的災(zāi)禍正向自己襲來。
就在岳父離開林場的時候,岳父看守的林場被盜!
林場保險(xiǎn)柜里幾千元錢不翼而飛!
那是改革開放初期的事,幾千元錢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數(shù)目!
岳父趕回林場時天已黑下來,不知就里的岳父看到敞開的大門一頭闖了進(jìn)去。
大門上、保險(xiǎn)柜上、地上都留下岳父慌慌張張察看事故的痕跡!
面對滿屋的手印腳印,岳父就是長一千張嘴也說不清啊!笨嘴拙舌又忠厚老實(shí)的岳父被關(guān)進(jìn)了看守所!
天塌地陷!我們能想象到無依無靠的岳父一家是怎樣的欲哭無淚愁腸百結(jié)!
岳父在看守所被關(guān)了多長時間,我記不清楚,我只記得妻子說,等案子查清楚,岳父從看守所出來時,頭發(fā)全變白了!
岳父在里面的熬煎可想而知。
1997年岳父在闊別代縣五十多年后回到故鄉(xiāng)。
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岳父。
我和妻結(jié)婚的時候岳父沒有回來。岳父在我的頭腦中也一直是一個非常抽象的概念!現(xiàn)在七十多歲的岳父突然回來,心里也不知是種什么滋
味,是喜悅,是期盼,是空落落的心里有了很踏實(shí)的感覺?是,又似乎都不是。我和妻去了火車站時,岳父他們已從火車上下來,岳父岳母身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包袱。妻喊聲爸、媽跑了過去。父女母女們一通親熱。岳父看看冷落在一邊的我,急忙說,這就是衛(wèi)平吧?
妻子返回頭瞪我一眼,還不叫爸?
還沒等我喊出口,岳父已伸過手來。
岳父回到代縣后就再沒有回過東北,和我們住了一段時間后,就在離我們不遠(yuǎn)的地方買了一處房院。有了自己的小院子,岳父一天也閑不住。把地翻過,撒上糞,再細(xì)細(xì)地種上菠菜、韭菜、黃瓜、西紅柿,夏天一到,岳父的小院子便蔥郁出一片嫩綠。
這些活根本不夠岳父干。種完菜,岳父還要去拾柴禾、挖樹墩,每天忙得不亦樂乎。
公路兩旁留下很多廢棄的樹墩,岳父帶一把鍬,慢慢把樹墩挖出來,然后想方設(shè)法把樹墩拖回家。挖樹墩不是個簡單的活,樹墩下面根根叉叉扎得很深,一個樹墩往往要費(fèi)好幾天的功夫。把周圍的土挑出來,用斧頭砍斷樹墩下面的根根叉叉,樹墩才肯挪出來。遇到大的樹墩,岳父要挖一人深的土。公路旁邊只露出岳父白白的頭顱。一夏天,岳父能挖十好幾個樹墩。冬天的時候,岳父便在門前嘣嘣嘣砍那些樹墩,岳父的窗臺下很快會垛起幾垛燒火的干木柴。
下了班、星期、節(jié)假日我常和妻子孩子們?nèi)ピ栏讣摇?/p>
岳母炒幾個菜,我和岳父小飲幾盅。我不能喝酒,幾杯下肚臉便變紅。岳父呢,半茶杯酒一點(diǎn)事也沒有。岳母說岳父血壓高,不能喝了!我們兩個說些家常話,孩子們小,跑出來跑進(jìn)去,追得雞飛狗叫一片混亂。妻大呼小叫責(zé)罵孩子們,岳父總是說,孩子們頑皮點(diǎn)好孩子們頑皮點(diǎn)好。
前年我有幸被調(diào)到太原工作。
我走的前一天去和岳父岳母告別。
幾年下來,岳父越來越老了。岳父背駝了,走路也拄起了拐杖。我和妻離開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岳父拄著拐杖蹣跚著送出大門外。我們走出老遠(yuǎn),還能看見大門下默默站著的傴僂著脊背的岳父。
此后我每次回去總要去看看岳父?;蛟S是年輕時用力過猛吧,岳父衰老的速度明顯加快,似乎一次比一次厲害。年前回去,岳父連走路也成了問題,每邁一小步都非常困難??粗萌淼牧膺~那一小步,我心中不知有種怎樣難受的滋味!兒女們都大了,日子好過了,正是享享清福的時候了,可怎么一下就老成這個樣子了呢?岳父什么活也干不了了,每天只能從炕上挪到家門口,呆呆地坐在那里,看日起日落。
岳父還在流淚。四大姨子用毛巾揩去岳父眼角的淚。也許岳父知道自己現(xiàn)在這個樣子意味著什么。
我給岳父點(diǎn)根煙遞過去。
四大姨子喊,爸,衛(wèi)平給你煙!
岳父手哆嗦著夾不住。
四大姨子夾住煙,讓岳父一口一口地吸。
岳父抽得很香,眼角掛著淚花,嘴里噴出長長的煙。
往前走哎——
咳吆,咳吆。
大步走哎——
咳吆,咳吆。
看著被病痛折磨的岳父,我的頭腦里似乎又出現(xiàn)了那個赤著黑紅脊背、喊著號子、扛著原木大步往前走的岳父!
岳父還能站起來嗎?
岳父還能健健康康地好起來嗎?
但愿,但愿一切都能遂人愿!
責(zé)任編輯: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