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往事之二
江一橋 本名江忠平,男,1954年5月20日生于重慶市南岸區(qū)彈子石。當(dāng)過兵,干過十年消防員,開過大貨車、大客車、出租車,開過書店、服裝店,做過雜志社的記者和編輯,現(xiàn)在成都紡織高等??茖W(xué)校學(xué)生處打工。有《重慶往事之一白人蘇》發(fā)表在《當(dāng)代》。
一
現(xiàn)今上新街至南山間的黃桷埡鎮(zhèn)很了得,泉水雞一條街到節(jié)假日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如不開車拾階而上,石板古道依舊曲徑通幽,中途可造訪香火極旺的真武廟和老君洞。然而,當(dāng)年我哥他們從南山下來攻打上新街,石板古道上則是另一種難于描述的景象。
其時南岸區(qū)區(qū)委區(qū)府在上新街,我哥他們當(dāng)夜的任務(wù)是攻占區(qū)委大院。
戰(zhàn)斗打響,我哥他們輕而易舉進(jìn)入?yún)^(qū)委大院,里面的人好像早已溜之大吉。小心翼翼搜索一番,按戰(zhàn)前約定給山上發(fā)了信號彈,可山上大炮仍朝這兒打,雖多數(shù)打到長江里去了,大院里的樓房卻嘎嘎?lián)u晃。有人提議退出大院算了。
好不容易進(jìn)來,為啥子要退出?我哥要等一等,說等一等形勢興許就變了。這話玄,因為他們心里沒底,其他幾支隊伍像遭阻擊沒來匯合,也就是說,呆在大院里有諸多不明朗甚至有可能被反包圍。我哥堅持以靜待動,說出了大院未必就沒有危險。
但是,廖曉飛和另三個人違抗命令,擅自出了大院。
僅僅幾分鐘,另三個人慌慌張張跑回來說,廖曉飛擺在了大街上。
死了沒有?我哥問。
有人說死了,有人說好像還有口氣,反正挨一槍子直挺挺倒了下去。
就是死了,尸體也得給我背回山上去!我哥命令道。
他們出大院前去解救。該是凌晨三點左右,炮彈仍在上空呼嘯,聽得見長江水被炸翻后的嘩啦聲,遠(yuǎn)處有激烈的槍聲,大街上卻靜悄悄無戰(zhàn)斗。廖曉飛橫臥街心,半自動步槍壓在胸下,一攤血擴(kuò)張著。我哥跑過去蹲下,伸手把他的臉扳過來,摸鼻孔。還有氣,快,背他走!有人半跪,其他人抬手抬腳放上,之后三人開路、三人斷后,左右的人扶胳膊提腳桿快速朝石板古道退去。
半道遇后援人員,停下做簡單包扎,我哥返身想去重新占領(lǐng)區(qū)委,可陸續(xù)有回撤的人,都說放棄了,我哥便無奈地帶隊伍回了山。實情是,兩派都撤出了,上新街有兩三天成無派之地。對我哥他們而言,此仗算失敗,本想占領(lǐng)上新街,再打過河,把另一派趕出市區(qū)的所謂戰(zhàn)略意圖從此擱淺?;氐缴缴?,廖曉飛已被送往望江機(jī)械廠醫(yī)院,不過我哥他們覺得他活的可能性極渺茫,石板古道上灑那么多血,他們返回時一路看得心痛。
挨槍子的經(jīng)過十分簡單,一點也不復(fù)雜:出大院,雖不見另一派人影,他們?nèi)员3謫瘟嘘犘涡羞M(jìn);有一盞街燈亮著,百米外或許不到一百米的地方,趴著一個人,正端槍瞄他們;他們?nèi)徊恢┙侄^,槍響,排頭的廖曉飛直挺挺倒下,那人貓樣跳起來閃進(jìn)小巷不見了。對這情景,我反復(fù)替廖曉飛想過:那開槍的人是怎樣的一個人哩?算神槍手嗎?他知道挨他槍子的人的后果嗎?或許當(dāng)夜或沒幾天,他已死于戰(zhàn)場?
許多年后,我聽到另一種說法,說那夜上新街開槍打廖曉飛的人,是從南山下來的,打錯了,因為當(dāng)時整個上新街另派的人早已撤退跑了;也就是說,廖曉飛挨這一槍,挨得相當(dāng)?shù)牟幻鞑话祝谀敲匆粋€靜悄悄的街面上,莫名其妙被穿去了一雙眼球。
在望江機(jī)械廠醫(yī)院呆了一個月,有人護(hù)送廖曉飛回家?;丶业扔谏钊霐痴紖^(qū),他們化裝秘密而行。是半夜,我媽帶我去長江邊接他們一行三人,他們派我先去廖家四周偵察一番,確定無情況后,他們方才迅速踏進(jìn)廖家。其父母見兒子摸索著進(jìn)屋,忍不住大聲叫喚起來:飛兒呀、飛兒……我媽趕緊關(guān)門,一邊安慰,一邊叫他兩口子盡量小點聲叫喚。之后,我媽安排我去街頭放風(fēng),再三叮囑我放精靈點,有情況立馬來報告。
商量一夜,都說廖曉飛才十九歲,眼瞎了后半輩子啷個辦?必須去醫(yī)治。天不亮,我跟他們一塊兒去了重醫(yī)。在眼科,那主任邊解繃帶邊問挨槍子的經(jīng)過及治療的情況,繃帶解完他卻沒聲了。
還能醫(yī)治嗎?
還有希望嗎?
廖曉飛著急地連連大聲問。
主任坐了下去,把頭靠在椅背上,閉眼,抬手把那圈臟兮兮的繃帶像對著我們、又像是對著天花板或空氣,來回擺了又?jǐn)[。沒聽見回答,廖曉飛俯身去找隔著桌子的主任,要他說出真相。我們忙上前勸阻。主任坐著不動,廖曉飛的手差點扯掉他的眼鏡,他才緩慢道:小伙子,算你命大,你還活著是你的造化。你得盡快適應(yīng)盲人的生活!
這雙眼睛夠嚇人的了。子彈左進(jìn)右出,進(jìn)口小出口大,眼球沒了,兩個眼窩宛如長江里的兩個漩渦,漩渦中央有說不清是肉或是骨渣的淤積物,淤積物呈螺旋狀。那槍子偏了半公分,雖然從此成盲人,卻保留了他的性命。
廖曉飛心不死,從重醫(yī)出來,輾轉(zhuǎn)去了上海。
二
大規(guī)模武斗結(jié)束,得到確鑿消息,我哥死于建設(shè)兵工廠保衛(wèi)戰(zhàn),而他們那個血濺到底戰(zhàn)斗團(tuán)亦七零八散。從上?;貋淼牧螘燥w,頂我哥的位置,重新聚起血濺的人。這期間我肩頭成他搭手,我整天跟著他東跑西走。繁忙。他戴墨鏡,隨身的軍用挎包里,有把五四式手槍和一枚公章。
隔年初夏,形勢驟變,他們這派少武器,于是都往成都跑。當(dāng)時大田灣附近和火車站特別亂,我們住在工會大廈。天天去火車站,上成都的火車趟趟爆滿,我們擠不上火車。形勢嚴(yán)峻,工會大廈里的人越走越少,夜里都害怕另一派打來端了老窩。
一天,廖曉飛掏槍自殺,卻遇啞子,他退掉啞子準(zhǔn)備開第二槍時,一女生撲過去阻止了他。
這場面混亂而情義激蕩。
墨鏡掉了,臉色慘白的廖曉飛斜躺在凌亂的床上,兩個眼窩里的淤積物仿佛相互扯動,竟有節(jié)奏地跳動,而頸脖上的青梗梗得老高。他一會兒拍胸脯,一會兒用食指觸了鼻尖,說不要因為我而拖累了你們,你們自己走吧!但是,你們要帶小江毛一起走,還要好好帶他回來;你們一定要對得起犧牲了的江衛(wèi)東!
非常激動,要不是遇啞子槍又被奪去,廖曉飛死了。還跟著他的人全哭了,有人跪在他面前發(fā)誓道:曉飛,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撲去奪槍的女生叫溫四蘋,她哭得最厲害。除一般戰(zhàn)友情誼外,像被激情或責(zé)任心驅(qū)使,她盡心盡力照顧廖曉飛。廖曉飛去上海求醫(yī),就是她和另一個人護(hù)送去的。當(dāng)時,血濺的人想促成他倆,只是誰也不敢公開挑明這層意思。
廖曉飛自殺未遂的第二天傍晚,我們提前繞很遠(yuǎn)的路,再順鐵軌走進(jìn)火車站。混亂中,我們緊緊簇?fù)碇螘燥w,他把手槍亮出來又吼又叫,我們方才擠上火車。
車廂里亂哄哄,全是逃難去成都的?;疖囬_動,車廂內(nèi)馬上成為一個整體,沿途不許任何人上,如有強行翻窗者,便給予狠狠打擊。在小南海站,一個農(nóng)民敲窗哀求上車。問他挑的兩個麻袋里裝的啥子?
李子。他說。
把李子先遞上來,再上人。
他居然照做了。
火車開動他上不來,他急了,雙手死死抓住窗沿跟著火車跑,且拼命叫:還我李子!
有人用匕首捅那雙手,立即,叫聲隨風(fēng)而去。
兩個麻袋被兜底倒,遍車廂似乒乓滾動,彎腰隨便一摸,便得又大又甜的李子。都笑那農(nóng)民聽話是哈兒,真的先上了李子。吃了李子,廖曉飛說疲倦,又說前面要過永川的安順場,大家應(yīng)該休息一下。
溫四蘋叫我坐她身上,讓廖曉飛半躺了。嘴里甜甜的,我伏在溫四蘋肩膀上,很快睡著了。
永川安順場是四川兩大派的分界線,這兒有個大煤礦,其組織武器好,打仗有點名氣。槍聲把我驚醒,火車正緊急剎車。漆黑一片的,車廂里所有人抱頭匍匐。槍聲稠密,不斷有窗玻璃被打碎。抖著,聳著,火車終于停穩(wěn),槍彈戛然而止。有人起身去探看,刷——雪亮的探照燈從兩面射來,起身者急忙矮了下去。以為有掃射跟來,卻響起高音喇叭:火車上的人聽著,我們是紅旗煤礦紅旗兵團(tuán),我們執(zhí)行中央文革有關(guān)收繳武器的“九五”通告。你們必須把窗子全部打開,然后依次排隊下車,接受檢查。正告你們:心須老老實實接受檢查,否則,一切后果自負(fù)!
于是,窗子都打開了。是個貨場,幾個制高點架著機(jī)槍,車門被荷槍實彈的人把守;除射來射去的探照燈外,站臺的高處亮著盞橘黃色的典鄔燈。
通通給我下車排隊,不許?;ㄕ?,誰?;ㄕ行⌒哪愕墓奉^!持短槍者站在另一條鐵軌上發(fā)號施令。
車廂內(nèi)忽明忽暗,窗外的命令已得到執(zhí)行。無喧嘩,更無抗議。車門開了,車上人一個挨一個魚貫而下。這時,廖曉飛低聲作安排:溫四蘋和小江毛跟我一起,就說我們是兄妹三人,去內(nèi)江親戚家。其他人分開,千萬別說我們是一起的。相當(dāng)鎮(zhèn)定,就是剛才槍聲大作,人人抱頭匍匐,唯有他保持原有姿勢沒動彈一下。有預(yù)感,他知道要過這一關(guān)。
他把挎包卷緊了,插在了我的后腰上。
溫四蘋說:要不得,要惹禍的,藏在車上或扔了算了!可我們已經(jīng)走到車門處,她只好伸手把我的衣服往下拉了又拉,做好掩蔽。
我害怕起來,廖曉飛感覺到了,他躬身對我耳語:別怕,小江毛,出了事由我頂著,你絕對不會有事,盡管放心!
端槍拿刀的人上來了。像趕豬一樣,他們吆喝著把我們趕了下去,跟著搜查車廂。動作很熟練,他們肯定多次在這個時候用武力攔截這趟列車。逐個盤問搜查,為所欲為想帶走哪一個就帶走哪一個,因為這是他們的地盤,因為他們手中有槍。以車廂為單位隔離開,過了關(guān)的人放過去站到另一邊。輪到我們?nèi)齻€時,提短槍者瞪著眼,先圍著轉(zhuǎn)兩圈,忽然,他伸手摘了廖曉飛的墨鏡。因離得近,那半條眉毛下的兩個黑洞洞著實把他嚇了一跳。愣愣的收住目光,他歪頭左看右看,冷不丁問:槍打的?
對,槍打的;下河壩游泳,挨的飛子。廖曉飛的回答,很平靜。
呵呵,下河壩洗雞巴,挨的飛子,該挨!活該!這人陰陽怪氣。
廖曉飛無言以對,似笑非笑像贊同這“該挨”、“活該”的評語,手則緊緊按住我的肩頭,不許我動彈。
哼哼兩聲,這人用槍指著我的手,問:拿的啥子?
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手頭還捏著個李子。攤開給他看。他伸手用兩根指頭把李子拈起來,在眼前看一看,居然丟進(jìn)嘴咯嘣嚼起來,說:味道不錯嘛!同時頭一偏,放了我們。
把墨鏡還給我哥哥吧!溫四蘋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伸手要墨鏡。
這人可能覺得廖曉飛不戴墨鏡,其模樣太嚇人,或許是李子的甜味正舒服著他,他抬手讓墨鏡在手指上轉(zhuǎn)動兩圈,非常瀟灑地借轉(zhuǎn)動的慣性,把墨鏡拋給了溫四蘋。因離三四步遠(yuǎn),墨鏡在空中,畫了條好看的弧線。
有人被揪了出來,一路被打得媽呀爹的求饒,然而還是被快速地帶向隔兩條鐵軌的一節(jié)悶罐車廂。這節(jié)悶罐車廂,是他們的臨時指揮部;車廂頂上,架著兩挺重機(jī)槍,六七個人在上面走來走去,應(yīng)是指揮者。突然,一個人沖出包圍圈,想鉆火車而去。當(dāng)他躍上路基正彎腰之際,十幾條槍朝他開火。子彈打在鐵軌上,當(dāng)當(dāng)?shù)幕鸹ㄋ臑R。那人猶如一節(jié)木頭,直直倒下,噴出的血,即成網(wǎng)狀涌進(jìn)路基碎石里。
這是危險的時刻,被隔離者騷動起來。廖曉飛的手,猛地伸進(jìn)我的后腰,他呼吸急促,似要拔槍出擊。好在再無過激行為,他們繼而只是朝天鳴槍和高音喇叭發(fā)出恫嚇。
雙方都不愿發(fā)生一場大屠殺。騷動轉(zhuǎn)瞬間就平息下來,他們加快了搜查,隨即讓我們上車。
都爭先恐后往車上擠,生怕掉在了后面,鐵軌旁那節(jié)木頭還汩汩淌血,沒有人去看他一下?;疖囬_動,車廂里的燈一直沒亮,黑暗中,有人說那人身上有把左輪槍,是緊張過度而失控。
我又坐回溫四蘋的身上,雙手抱她脖子,腦袋伏在她肩頭上,開始睡覺。
適才好驚險,要不是小江毛手里拿著個李子,差點就被那家伙發(fā)現(xiàn)了。溫四蘋低聲道。
一般不會搜查小崽兒,我心里有數(shù)。廖曉飛輕聲說。
溫四蘋便感慨道:多虧你想出這個大膽的主意,其他人藏在車上的槍和匕首,都被搜去了。
廖曉飛卻愁苦道:留在這兒的人就慘了。他說的是被揪出來,塞進(jìn)那悶罐車廂里的人。剛才發(fā)生的一幕,沒人給他講,他也沒問,可他洞察一切,知道有人被抓走了,有人被打死在鐵軌旁。
——時至今日,永川安順場的經(jīng)歷從未給我恐怖之感,呼嘯的槍聲、近在咫尺的人飲彈像節(jié)木頭直直倒下,那汩汩流淌進(jìn)路基碎石里的血,雖然留有很深的記憶,但是,只緣身在其中,肯定無恐怖感,唯有車站站臺高處那盞橘黃色的典鄔燈,會在我的一些噩夢中出現(xiàn)(總是由橘黃色逐漸轉(zhuǎn)變?yōu)楣殴值淖仙?,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其時火車開動后,廖曉飛和溫四蘋還議論了些什么,我都忘掉了。當(dāng)我再次從睡夢中醒來,就看見了美麗的成都平原。
三
憑廖曉飛軍用挎包里的那枚公章,到成都后,我們順利住進(jìn)曹家巷一建筑單位的辦公樓;又由于他還有支手槍,住這兒的重慶崽兒都服他。又忙碌起來,要協(xié)調(diào)各種關(guān)系,他還是重慶市殘疾人什么戰(zhàn)斗團(tuán)的勤務(wù)員,時常有瞎子和瘸子或啞巴找來,同他商量事情。
其時,成都人對我們重慶崽兒蠻友善,在食堂買飯菜都主動讓我們,甚至專門設(shè)窗口為我們服務(wù)。一天在澡堂洗澡,我把要洗的衣褲扔給隔壁的溫四蘋,正準(zhǔn)備給廖曉飛搓背,卻發(fā)現(xiàn)了怪相。
澡堂簡陋,男女間隔墻用木板釘成。一高高的戴眼鏡的中年人,身子淋著水,眼睛卻瞅墻縫。墻縫小,可能瞅得既新鮮又模糊;身高使他有了這機(jī)會,眼鏡則礙事,他不斷取下擦霧水又戴上??偠灾虻迷絹碓綄W?,近乎忘情發(fā)呆了。
隔壁有溫四蘋,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這呆子顧前不顧后,兩瓣大白屁股朝外,前面的家伙又長又粗,直翹翹頂著墻板。不一時,進(jìn)來幾個重慶崽兒,我連連努嘴遞眼色,他們立馬懂了,發(fā)聲喊撲上去按倒就是一陣猛打。
這人蜷在地面隨便啷個打,不吭一聲,只是雙手到處去摸他的眼鏡。都是裸體,打的人也累。
咦,今天打的是條悶狗!
既然打死不求饒,那就拉出去裸體示眾!
有人使勁踢他下面的那大家伙,那大家伙居然變戲法似的蜷縮進(jìn)去好像沒有了。
澡堂里成都人逐漸多起來,他們?nèi)氯略趺措S便打人?我們給你們住、給你們吃,你們還打自己人!重慶崽兒可惡!——情形逆轉(zhuǎn),他們?nèi)藬?shù)比我們多,再者這是他們的地盤。
他是條色狼,該打!不知覺中,廖曉飛已去掛衣服處,從軍用挎包里拿出手槍,并摘了墨鏡。兩個眼窩里的淤積物又在跳動,他這模樣、他這氣勢,把成都人鎮(zhèn)住了。
然而不明白這兒哪來該打的色狼,又可憐蜷在地上的人,旋即,成都人紛紛發(fā)出質(zhì)疑,要討個說法。
他是不是色狼,你們問他自己!感覺甚好,廖曉飛的槍口,端端地對著地面上的人。但這人死活不吭一聲。
他偷看女澡堂!我急了。我跳起來,用手指了墻縫后,對隔壁大喊:四蘋姐,你被看了!
看了就看了,又不會少一斤、缺一兩,快穿好出來!溫四蘋已經(jīng)在男澡堂門外,她怕我們?nèi)松俣蕴潯?/p>
事情擺明了,可成都人嘟嘟囔囔說我們下手太重。這單位造反派頭頭聞訊趕來,見狀,忙說誤會誤會,都是自己人。又說算了算了。把那人扶起來,見被打得鼻青臉腫,他吞吞吐吐道:哎喲,打成個瓜娃子了,你們……你們……
看了就看了,該挨已挨了,還有個啥子你們……你們?!廖曉飛把槍收攏,戴上墨鏡,武斷地作了總結(jié)。
有槍為大嘛,此事就算了了。穿好衣褲出來,那人的妻子也來了。她高高大大蠻漂亮,好像已有身孕,腰桿朝前挺;沒有責(zé)備丈夫半句,一手扶了他,一手拿著他的毛巾肥皂,還有別人遞來的已摔壞了的眼鏡,在眾目睽睽下慢慢離去。
打人和被人打,作惡和被作惡,是那時翻來覆去的主題。
一天在人民公園喝茶,有人點水說公園里有另一派的人,茶園里重慶崽兒呼啦啦撲過去,圍著那人就打。如同打一只耗子,那人被打得口吐白沫在地面亂爬。廖曉飛叫我?guī)退麕紫?。聽了他的話,擠進(jìn)去我也來了幾拳??赡苋^沒攥緊,那肉體給我反彈力,手腕崴氣了,但我覺得快活(這是我第一次打人)。最后那人被打進(jìn)湖水,都以為他會就此死掉,沒想到他命大,一沉一浮居然移到對岸爬起來,再偏偏倒倒地走掉了(現(xiàn)代心理學(xué)家說:十四五歲的少年易施暴,因為他們對死亡還無明確認(rèn)識,以為人死后會復(fù)生。當(dāng)時的中國,這個年齡的覆蓋段更大一些)。事后說打錯了,那人本是一派的,是有人報私仇而亂點水。過幾天有人來復(fù)仇,人民公園里又有幾場好打。
某日,幾個頭頭在四川大學(xué)開會。會完,在通往校大門的林蔭大道上,他們激烈地爭吵起來。廖曉飛要某司令組織人去綿陽搶槍,然后打回重慶,說不能這么窩囊地長久流浪在外。
老調(diào)重彈,某司令說重慶只有七天的煤和糧,不能再打了!之前,他兩個見面就吵。
這次,吵著吵著,廖曉飛出其不意撲上去,一把揪住了某司令的衣領(lǐng),另一只手就從挎包掏出了手槍。
可巧,身邊無跟班,某司令大叫:廖瞎子,你不要亂來!
最聽不得被人叫瞎子,認(rèn)為這是最蹋削人的話,司令也不行。死勁揪著,用槍柄猛擊其額頭。連擊三下,即刻見紅。其他人見狀,連忙抱腰桿的抱腰桿,抱腦殼的抱腦殼,強行分開他兩個。
血流如注。某司令捂著額頭,咬牙切齒道:廖瞎兒,你敢打老子,你龜兒活得不耐煩了,想找死了!
失控的廖曉飛像頭野獸,猛地撞開拉扯他的人,極熟練地哐當(dāng)上膛,循著聲音開了一槍。雖然只打掉兩片法國梧桐樹的葉子,可某司令徹底虛了,抱頭鼠竄。
回到曹家巷,廖曉飛把槍放在桌面準(zhǔn)備擦拭,同時給溫四蘋講在川大與某司令的沖突,并內(nèi)疚說白白浪費了一顆子彈。溫四蘋聽了正唏噓。不知咋搞的,我拿槍耍,一耍就打響了。以為被打著了,因為腳指頭發(fā)燙,我丟了槍嗷嗷大叫。廖曉飛撿起槍,退膛、關(guān)保險后再隨溫四蘋來摸我的腳。子彈擦著皮膚穿過涼鞋,打進(jìn)樓板里去了。原來拉槍栓時,我手指壓著扳機(jī),故而一頂火就打響——這是我第一次打槍。這個夏天在成都,我經(jīng)歷了我的許多第一次。
溫四蘋摟著我,安慰我,沒對我說一句責(zé)備話。廖曉飛則告誡:槍不能亂耍,就是沒子彈的空槍,也不能槍口對著人,里面的撞針打出來,照樣能打死人。告誡完,因又少了一顆子彈,他心疼得了不得。
隔日下午,頭纏繃帶的某司令帶百來號人,把我們住的樓房團(tuán)團(tuán)圍住,放言要廖瞎子出去下跪求饒,不然踏平我們。是有備而來。他們有三五把駁殼槍,多數(shù)人手里拿著打人的家伙。樓內(nèi)就廖曉飛有一把槍,還只有兩顆子彈,顯而易見,我們處于絕對的劣勢。然而,樓里人尤其是血濺的人,堅決不許廖曉飛出去,都急猴猴拆桌子腿或下板凳腳,嚷嚷進(jìn)來一個打死一個!
形勢異常嚴(yán)峻。他們雖然不敢貿(mào)然進(jìn)來,可氣焰旺,某司令叫囂:廖瞎兒不給我下跪磕三個響頭,決不下令收兵!
亂紛紛中,廖曉飛脫了上衣,摘了墨鏡,大吼一聲:閃開,讓我出去!
樓內(nèi)人都愣住了,不知所措。他叫:小江毛、小江毛,過來帶我出去,你別害怕,你得學(xué)學(xué)你哥,你哥衛(wèi)東從來都是好樣的,打死不求饒!
聽他的話,我走到了他身邊。他把槍遞給了溫四蘋,叫她躲到二樓窗口觀察,說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能開槍;如果開了槍,大家要趁亂往外突圍。交待完,他手搭我肩頭,推我往外走。
顯然,廖曉飛的模樣出乎某司令的預(yù)料,他極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一退。
走到樓門的臺階前,站住,廖曉飛說:來呀,有種的上來呀,要我下跪求饒,我們血濺人無先例,要我開這個頭,就是死我也不答應(yīng)!他推我前進(jìn)一步,又說:這是江衛(wèi)東的兄弟小江毛。江衛(wèi)東你們知道,他在建設(shè)廠保衛(wèi)戰(zhàn)中被坦克炮轟死了,他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我兄弟愿意陪我到底;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有種的,你們來呀!
他一會用手指了自己的眼窩,大講其戰(zhàn)斗經(jīng)歷革命史,乃至講到天安門前接受毛主席的檢閱,一會用手拍胸脯,拍得啪啪響,胸脯都拍紅了;他又古怪地用食指觸著鼻尖,稱自己見過毛主席了,也是死過好幾次的人,現(xiàn)在不怕再死一次!
其時太陽火紅,相當(dāng)?shù)責(zé)?,他的口水和汗水濺到我的臉上。我猜想他眼瞎前,拍胸脯、食指觸鼻尖,應(yīng)當(dāng)是他激動時的習(xí)慣動作。他東拉西扯,強說自己從來都不怕死,其話題跑馬般轉(zhuǎn)換得飛快,于是乎,臺階下的百來號人,都仰脖子望著他,不知道該啷個辦。
氣勢雖然壓人,可他無肌肉的胸脯,老這么拍下去有拍塌的危險,再說,火辣辣的陽光烤人哩,由此,這現(xiàn)場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絕望或者說滑稽的味道。當(dāng)廖曉飛推我再度向前時,某司令可能陡生憐憫,轉(zhuǎn)身招招手帶他的人走了。這當(dāng)口,廖曉飛仍拍胸脯,食指觸著鼻尖,口若懸河不曉得對方已走。樓內(nèi)有人出來拉他進(jìn)去,他以為對方來真格的了,一個馬步強出掌,把拉他的人擊了個趔趄。他還大吼一聲:
溫四蘋,開槍!
樓內(nèi)人喝彩起來,都說廖曉飛不來虛的,好漢也!
贊揚聲中,那幾天我跟著欣欣然,總覺有股虎虎豪氣氤氳在胸。
然而不然,逞得一時狠,終逃不脫因果報應(yīng)。那天天要黑不黑的時候,我?guī)Я螘燥w在錦江河邊消飽脹,上來幾個重慶崽兒,不由分說把我兩個隔開就是一頓暴打。廖曉飛雙手抱頭,弓著背,半蹲著,不求饒不叫喚。動作相當(dāng)快,他們邊打邊搶那軍用挎包,挎包到手,他們迅速閃了。我撿起地上被踩扁的墨鏡,扶鼻血牙血長流的廖曉飛回去。血濺人震驚了,竟下這般毒手,是可忍孰不可忍,發(fā)誓要打回來。廖曉飛卻當(dāng)眾表揚我:小江毛好樣的,有我們血濺人的骨氣,打死不求饒!
其實我只挨了幾個耳刮子,身上糊的是他的鼻血或牙血。
溫四蘋抱著我痛哭一場,說對不起犧牲的江衛(wèi)東,讓小江毛跟著挨打。
軍用挎包里的東西,是廖曉飛的命根子,走西串東,他聯(lián)絡(luò)了好幾個戰(zhàn)斗隊的人,一場大規(guī)模復(fù)仇行動正緊張醞釀??蛇@當(dāng)口,省革會下一道命令,我們立即返回重慶?;刂貞c后,某司令鋃鐺進(jìn)了監(jiān)獄,進(jìn)去亦是二十年,我和廖曉飛挨的打白挨了。
四
“那時一點不亂,要說亂,現(xiàn)在才亂,嫖、賭、毒、造假、販賣人口、包二奶、養(yǎng)小妾、貪贓枉法、權(quán)錢交易,哪樣沒有?”
“下的定義和普遍認(rèn)識是十年動亂!”
“不符合實情,那時雖無法律條款的約束,但社會被幾個人嚴(yán)密掌控,一個指示一個文件,十億人齊刷刷執(zhí)行。在成都省革委一道命令,我們屁滾尿流乖乖回來。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哪個敢公開說不去?那時是聞風(fēng)而動,步調(diào)絕對一致,是忠誠的單一和不二的歸順,這叫錘子個動亂,如叫動亂,那么動亂中平頭百姓誰出了頭、誰得了實惠?不講吃、不講穿、不講耍,只比誰更忠心,這叫哪門子動亂?只能叫老實人聽老實話受老實罪!”
“我……我……我……”
“你不要我、我、我的了,這事我比你有發(fā)言權(quán),要爭論你爭論不贏我,肯定爭論不贏我!”
是的,爭論不贏他。我挨過打也打過人,但充其量算個小跟班或曰他的搭手,畢竟沒脫孩子氣,靈魂算不得油鍋里熬過。他的觀念從自身經(jīng)歷中提煉而成,是他的筋、是他的骨、是他的血、是他的肉,更何況他有挨槍子失去光明墜入黑暗的代價墊底,我哪能僭越?其實,現(xiàn)今開茶館混跡于社會的廖瞎子,是個最講究實際的人,可是,聽不得十年動亂之說,活像此說意指他這個參與者,暗地里得到啥子實惠,便要較真,乃至于進(jìn)一步推論歸納(或曰詭辯):“動亂等于社會騷動變亂,我們沒有騷過,亂也是聽從召喚有目的的亂,這亂中誰敢對領(lǐng)袖稍有不忠,是要被砸爛狗頭的,所以它只能是場常規(guī)運動,叫動亂既不準(zhǔn)確還有故意混淆是非、從中獲利之嫌。叫動亂,是官方一家之言,民間肯定只能說它是場有頭有尾的運動,而且這運動結(jié)了個碩大果實,即所謂無產(chǎn)階級專政空前鞏固,作為老本沿用至今!”講此番怪論時,他激動異常,竟然出其不意上前一步抓住了我的衣領(lǐng),聳抖我,要我臣服于他。這一刻,我驚悚不已,懷疑他墨鏡后的那雙瞎眼睛還有點視力。爾后再同他爭論,我總是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免得他激動起來,又來抓我、聳抖我。
五
從成都回到重慶后,空當(dāng)狀態(tài),血濺的人常常聚在廖家窮作樂。溫四蘋跳舞,廖曉飛拉二胡吹口琴伴奏,有時我忝列其中,幫著碰響鈴。二胡本會拉,眼瞎后拉得更好了,他甚至學(xué)著自己作曲。每每這時,廖家門前圍許多人看熱鬧,而廖曉飛弄的兩個曲子,聽來凄凄慘慘。
溫四蘋的激情在上升,似有伺候廖曉飛一輩子的意思,又像還未說穿。受廖媽媽委托,我媽套過她口氣,回答是順其自然為好。雖如此,則沒有說不可能,之后溫四蘋來了,廖媽媽做好吃的,還向我媽借布票給她做了新衣服。表面看,廖曉飛走了桃花運,因為溫四蘋的模樣,他眼不瞎配他亦綽綽有余。
小江毛,你怕不怕看他那雙眼睛?悄悄的,溫四蘋這樣問過我。
我含糊地?fù)u頭,沒說個所以然,其實我是怕的。
廖曉飛不戴墨鏡,瞟一瞟那雙眼窩無事,倘若定睛細(xì)看,眼窩里那肉、那骨渣及螺旋狀的中心,總像有絲沒痊愈在發(fā)炎的猩紅。毋庸置疑,這嚇人亦折磨人。然而怕廖曉飛孤獨,溫四蘋時常單個來廖家。來了要燒水給廖曉飛洗頭。身子弓著,頭勾得低低的,他老是叫慢慢洗。聽他話,溫四蘋慢慢撓頭慢慢用熱水澆。我在場,她還給我洗。愛干凈,洗完頭,她用剪刀給我倆剪手指甲。吃飯時,都是她給廖曉飛遞碗筷挾菜,除此之外,她還細(xì)心地把廖曉飛碗里的稗子或石粒撿出來。這些,正是廖媽媽喜歡的,說飛兒今后需要這么一雙眼睛。但是,跟在成都一樣,溫四蘋仍不敢單獨帶廖曉飛上街。
領(lǐng)袖下達(dá)了最高指示,學(xué)生們呼喇喇涌向農(nóng)村。溫四蘋也去了。
拉二胡,整夜地拉,拉得隔壁鄰居和家人都厭惡了,還盡拉那自編的凄涼的曲子。長胡子了,喉結(jié)突起來,廖媽媽對他的將來憂心忡忡。溫四蘋當(dāng)知青快一年時,心神不定的廖曉飛決定去農(nóng)村走一趟。
恰好學(xué)校放寒假,我肩頭又成他的搭手。
路上走了兩天,到達(dá)溫四蘋所在生產(chǎn)隊近傍晚。門鎖著,生產(chǎn)隊的社員說她們修水庫去了,天黑了回來,叫我倆在房檐下等一等。飄著毛毛雨,到處濕漉漉的,連房檐下亦有積水,僅皮球大塊干地供我和廖曉飛站立。冷。搓手跺腳,時不時,我倆原地蹦一蹦。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山腳下三個戴斗笠的人消失在一塊洼地里,稍會兒,冒出來走在泥濘的田埂上,肩扛鋤頭,褲管綰著。
越走越近,看見自家房檐下有人,她們加快了步伐。
我對廖曉飛說:四蘋姐她們回來了。
溫四蘋、溫四蘋,我來了!廖曉飛仰頭對著天叫喊起來。
走攏來,見我倆聳著肩被冷得烏嘴烏臉,廖曉飛還掛著兩行清鼻涕,溫四蘋默默流淚水。開鎖進(jìn)屋。摘了斗笠,舀缸里的水站在門口洗腳桿和鋤頭上的泥巴,還用篾片刮,刮下來好大一攤爛泥。之后她們分工:一人挑水;一人去村里借掛面,因為有兩個雞蛋,說可以煮雞蛋掛面吃;一人劈柴燒火。動作相當(dāng)快。米缸里僅有的一點大米,刨起來做了悶鍋飯,一碗雞蛋掛面當(dāng)菜。做好,煤油燈從灶頭移至桌面,溫四蘋仍照顧廖曉飛吃飯。吃畢,房外的天黑得邪乎,伸手不見五指,溫四蘋燃了火把,帶我倆去村里一回鄉(xiāng)知青家睡覺。臨出門,廖曉飛叫我把帶來的兩包固體醬油拿出來,說留在這兒大伙用。兩包怪味胡豆和一聽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肉罐頭,路上他給了溫四蘋,并教她躲著悄悄吃。溫四蘋表示舍不得吃,說正好可以送給大隊書記。其時全國人民日子都苦得很,知青同農(nóng)民一樣更是少油水。來之前,廖媽媽給廖曉飛三十五塊錢、三十斤全國糧票,再三叮囑他收揀好,一定要親手遞給溫四蘋。
錢和糧票藏在他褲腰里,我想他走之前才會給溫四蘋。
第二天早晨起來,走二十里路到公社趕場;原先血濺的人多數(shù)在這兒,場上都碰著了。趕完場,我們游走各個知青點。有的冷鍋冷灶近乎饑寒交迫,夜里偷地里的東西胡亂弄來吃了,連更連夜又走。某知青點較好,悶一鍋大米飯。開吃時,溫四蘋給我和廖曉飛舀小半碗,叫我倆快吃,說慢了沒得添。果不其然,十來個知青端碗不再說話,稍慢,當(dāng)真沒第二碗,連鍋巴也沒得了,于是有人把碗筷往鍋里一丟,便踱到門口去看天。這叫吃搶飯。吃完不說刷鍋洗碗的事,主人宣布:晚上吃稀的了。
不懂,以為晚上有好吃的,我問稀的是啥子?
溫四蘋朗朗道: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dǎo)我們說,忙時吃干,閑時吃??!——原來晚上吃稀飯。
愛畫餅充饑,說廖曉飛來得不是時候,夏天來有新米嫩包谷或四季豆或南瓜悶飯等等。去某知青點,把生產(chǎn)隊隊長的狗兒騙進(jìn)屋掐死,刨毛連皮煮了,少佐料,我覺得騷臭,可還半生不熟就用手從鍋里抓起來吃。吃了都喊有勁,便窮作樂。正好有二胡和口琴,廖曉飛伴奏,溫四蘋跳舞,最后神秘兮兮地把門窗關(guān)嚴(yán),合唱了《風(fēng)兒吹動我的船帆》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黃色歌曲。
走到另一個公社,在場上碰著雷猴子。
穿白回力鞋,見面掏煙出來撒,雷猴子邀請我們?nèi)ニ莾核滋?。廖曉飛不抽煙,雷猴子順手遞給我,說小江毛可以抽,并伸來打火機(jī)要給我點上。
小江毛不許抽!因廖曉飛的阻止,我把煙裝進(jìn)衣兜。
想不到溫四蘋要抽,接煙點上了,還站到一邊嘟嘴吐煙圈圈。
尖嘴猴腮,小個子,他學(xué)名叫雷林荃。當(dāng)年上新街那一仗,是他背廖曉飛回南山。隔年在大田灣工會大廈廖曉飛自殺未遂,跪在地上說“曉飛,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的就是雷猴子。在成都曹家巷,他給我的印象是飯量極大,其乖巧的嘴巴常哄我碗里的菜吃,有時我的剩飯剩菜,他也刨得干干凈凈的去吃了。
雷猴子舅舅在公社當(dāng)武裝部長,就他一個知青分在這壩上的生產(chǎn)隊,這生產(chǎn)隊水田多,他說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大米,又說十個工分七角錢,年終分紅有幾十塊錢的進(jìn)賬。溫四蘋所在的生產(chǎn)隊,十個工分值八分錢,也就是說,雷猴子落進(jìn)福窩窩??善渌鄬缀镒硬桓忻?,對邀請愛理不理。
溫四蘋問:去了可有好吃的?
有,肯定有!他爽快作答。
正癆腸寡肚得厲害,吃是大事,聽說有好吃的,廖曉飛愿意去。于是其他知青回各自生產(chǎn)隊逛一逛,約好三日后在某某生產(chǎn)隊見,我們跟雷猴子走。
離場只五里路。像個財主,磚瓦屋兩大間,桌子凳子床全是老樣式,他說區(qū)和公社干部下來蹲點都住他這兒,其家具是四九年前某老財主原封原樣留下來的。進(jìn)屋,溫四蘋叫我燒火,她淘米做飯,雷猴子則站在門坎上長幺幺叫喚幾聲,這生產(chǎn)隊的社員像怕他,就有社員抱了青菜蒜苗并提來一只肥母雞。這社員動刀放血褪毛后走了,溫四蘋便接手在灶頭開膛剁塊。油鹽醬醋均有,大米在米柜里長了蟲。兩口鍋,一口鍋悶米飯,一口鍋雞塊下去滿屋飄香。柴火脆脆的,我燒猛火,不一時,圍著桌子吃雞肉了。
拿出酒,雷猴子勸廖曉飛和我喝點酒。紅苕酒。這酒烈,割喉嚨,喝幾口就腦熱身燥。過后回憶,此時已有苗頭,更可看出其端倪。溫四蘋仍幫廖曉飛挾菜,但好吃的雞雜雞腿她讓給了雷猴子。為討好我,雷猴子又挾給我。當(dāng)時的我沒開竅的,哪知其中玄妙,乃至夜里床上出現(xiàn)咄咄怪事。
吃畢,溫四蘋洗碗刷鍋,而門外的天與地黑得近乎發(fā)紫,睜大眼使勁看也看不出兩三步遠(yuǎn)。點了煤油燈,雷猴子找出撲克牌說算二十四。圍油燈坐了,雷猴子發(fā)四張牌,我報給廖曉飛,多數(shù)是廖曉飛先算出來。心算是他的強項。
這道題有點難,你們算一算,反正算得出來。選兩個10,兩個4,雷猴子一邊說,一邊把四張牌攤在桌面。
算了又算,我和溫四蘋都說算不出來,是道死題,要雷猴子換張牌。他不換,說得行,又賣關(guān)子不說出來,顯然想難住廖曉飛。再算。算后,我和溫四蘋認(rèn)定它就是道死題。
雷猴兒,我算出來了!廖曉飛輕輕地拍了桌面。
雷猴子便盯著墨鏡問:你真的算出來了?
活像曉得被盯,廖曉飛下巴微微朝上對著雷猴子,緩緩道來:10乘10得100,100減4得96,96除4得24。
哦,原來是這樣!我和溫四蘋后悔沒從“10乘10”這個大數(shù)目入手。
呵呵,干笑兩聲,雷猴子收了撲克牌,掏出煙來點了,說可以表演吞煙絕技。
被驚住了。吸進(jìn)去的煙霧,沒從嘴出來。反復(fù)幾次,煙燃去一大節(jié),他甚至把嘴巴湊到燈前,示意我和溫四蘋看仔細(xì)了,再張嘴,當(dāng)真無一絲煙霧出來。
溫四蘋接煙來學(xué),煙霧總從嘴或鼻孔冒出來。
廖曉飛伸手要煙,溫四蘋給他,吸一口,強忍著想在體內(nèi)消化它,卻被嗆得咳嗽不止,而且煙霧噴了出來。
洋洋得意,雷猴子說:是內(nèi)功,進(jìn)去的煙霧三日后化為屁,從下面出來!又說此內(nèi)功得某仙人傳授,還云里霧里吹噓吞進(jìn)肚皮的煙霧,在肚皮里轉(zhuǎn)幾日可殺菌打蛔蟲,對身體有莫大益處。
當(dāng)真了。要他透露一點點,他不,溫四蘋便伸手去打他。他讓她打。
紅苕酒后勁大,我暈頭瞌睡了,雷猴子便帶溫四蘋去婦女隊長家睡覺。去了回來,見廖曉飛的解放鞋糊滿爛泥巴,他說你們不會走鄉(xiāng)巴頭的田坎路,竟把白回力鞋換給了廖曉飛。坐下來,他教我如何穿鞋帶,四五種穿法,其中繞扣作小回轉(zhuǎn)的穿法最好看。
安排我和廖曉飛睡里面屋,他睡外頭。廖曉飛非要單個睡,我只好到外屋雷猴子的床上。是老樣式的大床,墊有厚厚谷草,鋪蓋暖和不像其他知青那樣臟而潮濕。
就著煤油燈,雷猴子在翻一手抄的歌本,我躺下就睡著了。
似夢非夢,半夜里肯定有異樣。早晨醒來,雷猴子睡在另一頭,我想了半天想不起夜里的異樣是啥子。雷猴子不出工,陪我們?nèi)ハ獪洗~蝦。廖曉飛提桶兒在溝沿上,我們逮住了往桶內(nèi)丟;有時魚蝦蹦到桶外,廖曉飛著急地東摸西捉,雷猴子和溫四蘋就偷偷笑。晚上油煎了魚蝦,雷猴子說正好下酒,又拿紅苕酒。
不喝,廖曉飛也不許我喝。飯后稍稍坐一會兒,入鄉(xiāng)隨俗,像這兒的社員,早早地上床睡覺。
有所警惕,半睡半醒迷糊著。果真,半夜里,溫四蘋在床上。
他兩個認(rèn)定我跟昨夜一樣睡死了,溫四蘋的胳肢窩有時還夾著我的腳板。他倆的全部意圖手腳表達(dá),或蹲或趴、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嘴巴鼻孔無丁點聲音,如同兩個啞巴。出汗了,溫四蘋的汗水輕而薄,雷猴子的汗水黏糊糊。白天看他兩個,溫四蘋仿佛比雷猴子還高出一節(jié),可床上的她變小了,藤蔓般柔軟,雷猴子則硬邦邦挺拔起來?!F(xiàn)今替他兩個想想,正欲火難熬的當(dāng)口,所以敢鋌而走險,三人同床亦在所不惜。
下面的谷草總窸窸窣窣微響不斷。
聽到響動,廖曉飛披衣出來了。走到床前,他用手摸那一頭,沒摸著,又來摸我這一頭。咬緊牙關(guān)不動,我居然可恥地學(xué)雷猴子打鼾、磨牙、說囈語,活像定了攻守同盟,掩飾著三人共同的秘密。
站一會兒,廖曉飛轉(zhuǎn)身往回走。其實,他手差幾公分就摸著溫四蘋,溫四蘋正蛇樣蜷縮在我和雷猴子的中間。走路的特征是了無聲息。這一刻,廖曉飛從窗欞門縫及亮瓦透進(jìn)來的淡薄的天光中穿過,我看見他面孔支離破碎,而那雙眼窩里的淤積物仿佛又在跳動。他像個可憐的鬼魂!
爾后溫四蘋爬過去抱住雷猴子,如同做一種特殊的抱著不動的訓(xùn)練,兩個合為一體。天亮前,也像個鬼魂,溫四蘋躡手躡腳下床開個門縫溜出去。
早晨起來,把昨晚剩飯剩菜煮燙飯吃了,廖曉飛要走。
雷猴子不留也不送。
走到場口,溫四蘋說要回生產(chǎn)隊看一看,叫我?guī)Я螘燥w去某生產(chǎn)隊耍兩天再繞到她那兒去。分手無多余的話;給我指明了路徑,她岔上一條田坎路。此路巴掌大還被畜生踩得稀爛,可跟所有的知青一樣,她走得穩(wěn)而快。
陰沉沉的天,雪雨霏霏,頭發(fā)上白茫茫似頂著雪花,伸手摸卻唯有冰涼的水跡。腳下泥濘不堪,廖曉飛時不時踩進(jìn)水洼或滑來倒去,鞋底粘的泥巴甩都甩不脫,越走越沉重。心情相當(dāng)惡劣,廖曉飛一路都在罵雞巴的爛路!
到了那生產(chǎn)隊知青點,進(jìn)屋寒暄幾句,廖曉飛即招呼幾個知青進(jìn)里屋關(guān)了門,把我單獨留在外面。思忖可能同我有關(guān)系,我耳貼門縫偷聽。
里面正一問一答:
睡過沒有?
沒有!
親過嘴沒有?
沒有!
摸過咪咪沒有?
沒有!
唉呀,連摸都沒有摸過,你背個虛名!
長長哀叫一聲,廖曉飛跺腳捶胸脯。
門開了,叫我進(jìn)去。
小江毛,你好像感冒了,昨晚是不是沒蓋著鋪蓋,涼了背心?他們先繞開了問。
我說我沒有感冒,昨晚睡得熱熱和和。
便直抵核心:那你講一講,啷個熱熱和和法?
曉得他們想問啥子了,我心頭不安逸起來,你廖曉飛在路上就我兩個時你問,我肯定原原本本告訴你,現(xiàn)在跟審犯人一樣;再者,我猜測他昨夜聽見了也嗅著了,他假裝摸不著,是在想對策而已。
我便高聲反抗道:他兩個睡一頭,關(guān)我屁事!
想聽的就是這,假裝平靜和大度,他們要我講一講他兩個睡一頭的細(xì)節(jié)。待我慢慢講完,他們把平靜和大度拋到爪哇國,無比地憤慨——這難怪,按當(dāng)時的說法,他們尚未出過國、嘗過味道,又正值既敏感又講究自律的年齡段——他們說鮮花插進(jìn)牛糞,倘若換個人倒可忍,這猴兒端廖曉飛的甑子,還恬不知恥拉小江毛墊背,那就可惡可恨極了。跟著又列舉平日仗著他舅舅勢力,常常蹋削同大隊的知青,縣里兩次開會他都霸著去了;又騷得出奇,見了哪個女知青都要纏一纏、繞一繞。
理由太充足了,他們決定修理他。
悶一鍋紅苕吃了,出發(fā)。
摸黑走攏,敲了半天門,雷猴子方才披衣出來開門。涌進(jìn)去,知來者不善,雷猴子在屋里東一跳西一蹦,板凳桌子碰得乒乓響,老按他不住。正當(dāng)按住了,廖曉飛說里面好像還有人,就大聲喝道:里面是誰?給我出來!
森森然似有機(jī)關(guān),誰也不敢進(jìn)去看一看。這當(dāng)口,里面窗戶響,須臾聽見房后有爬坡爬上去又滑下來的嘩啦聲。他們按著雷猴子不敢松手,廖曉飛叫我出門去看。
極遠(yuǎn)的,有個人影在竹林里逃竄,像溫四蘋。
回來,已點了煤油燈。廖曉飛問跑的是誰?我說沒看清楚。
他們問雷猴子。
是溫四妹!被按得膝蓋彎曲卻硬撐著不下跪,眼睛骨碌碌轉(zhuǎn),雷猴子嘴巴剛得很。
于是乎不由分說,輪流扇他耳光并用腳踹他,說他骯臟不知羞恥三人睡一張床。不求饒,相反,反問:冷天冷地,不睡床上到哪兒去睡?又說四妹對廖曉飛是同情不是愛情,說他可以給四妹幸福,他正在調(diào)四妹到他這個生產(chǎn)隊來!
如此態(tài)度,還一口一個四妹叫著,廖曉飛氣瘋了,彎著腰,一會兒用食指觸了鼻尖,一會兒又拍胸脯,連連說雷猴兒、雷猴兒,卻總說不出下文,就氣急敗壞地揪住雷猴兒的頭發(fā),重重地給他臉巴子兩拳。
有人掏出刀子,問:曉飛,放不放這王八蛋龜兒子的血?
廖曉飛喘息著激怒不已,可猶豫片刻,竟動了惻隱之心,他說:算了!
不下跪、不求饒,是我們血濺人的本色,從這點講,雷猴子不該被放血。往回時,廖曉飛為自己的心軟如是說??吹贸?,他還顧及當(dāng)年戰(zhàn)場上的那份情義,畢竟患難與共過,他在乎這個。出門時,雷猴子手抱痛處,歪歪扭扭走到門口送我們,說你們慢走,甚至提醒我?guī)Я螘燥w過溪溝時要小心不要踩翻了石頭。我心頭不禁一熱,覺雷猴子內(nèi)在勝于外表,算條好漢,竟有些佩服他了。
走到場上,天大亮。是趕場天。進(jìn)飯館,廖曉飛掏錢掏糧票,一人一碗豆花、一份燒白、半斤米飯,飽餐一頓。按說我倆該回重慶了,呆在這兒已無意義,可廖曉飛沮喪歸沮喪,心卻不死,他還想去溫四蘋那兒。
有人問:有必要嗎?
他說應(yīng)該去,去了找她談一談,談一談比不談好。他認(rèn)為還有挽回的余地。
在場上一回鄉(xiāng)知青家借住了,說補補瞌睡再作打算??筛l(fā)生的事,就由不得廖曉飛了。
天黑后,他獨自去廁所蹲坑,去了許久不回來,正擔(dān)心他掉進(jìn)糞坑,他滿頭滿臉黃尿水摸回來?;貋矶挷徽f,就叫快走。原來蹲坑時,進(jìn)來幾個喝了紅苕酒醉醺醺的人,黑咕隆咚中有人站他面前屙,雞巴正好對著他的頭和臉。他忍住了。因為其中有雷猴子的舅舅,他們在說召集民兵捉拿廖瞎子的事,其罪名無限大,啥子膽大包天,跑到這兒來拉隊伍發(fā)展反動組織、唱黃色歌曲、亂搞女人、私設(shè)公堂審人打人等等。
顯然,雷猴子沒好漢到底,向他舅舅告狀,欲借公家之手置廖曉飛于死地。
簡單替廖曉飛揩揩臉上的尿水,在一知青的帶領(lǐng)下,我們連夜走六十多里路,走到另一個縣城。途中怕后面民兵追來,又怕前面設(shè)卡,專擇崎嶇小路而行,路過村莊稍有狗吠就繞開了走。亦天助,時不時有半個淡月亮從云團(tuán)里飄出來,腳下的路大概看得清楚,雖惶惶然如漏網(wǎng)之魚,但逃脫了被捉的命運。到縣城,徑直去縣車隊,湊巧這知青的親戚開的車子回重慶,同意我和廖曉飛搭車。
分手時,廖曉飛掏出剩余的錢和糧票,叫這知青轉(zhuǎn)交給溫四蘋。
這知青莊重地問:曉飛,還有必要嗎?
廖曉飛不以為然,非??隙ǖ鼗卮穑航^對有必要!并要對方保證親手交給溫四蘋。這知青作了保證,我倆才爬上車。
六
司機(jī)搭了一個女人,本可坐三人的駕駛室他兩個坐了。蓋車廂的篷布有個角沒捆牢,風(fēng)灌進(jìn)來,我倆冷得要命。情急中,廖曉飛叫我把他的白回力鞋的鞋帶解下來,捆牢了篷布。這鞋帶既長又結(jié)實,起了大作用,不然,我倆有可能成為兩坨風(fēng)干的臘肉。
車到江北汽車站,我倆爬下來連連謝了司機(jī),然后拍了滿身的塵土去擠公共汽車。擠上去,聽售票員一直在講鍋里與碗里的關(guān)系,說鍋里有了碗里才有。她擠過來拍廖曉飛的肩膀,要他買票。廖曉飛就火了,大聲道:錘子個鍋里碗里,老子沒得碗,啷個去舀鍋里的?
你啷個開口就說粗話罵人,車是國家的,坐車是要買票嘛!
錢沒得,雞巴毛有一根,你要不要?
哇的一聲,售票員哭起來。
無譴責(zé)。滿車的乘客只嘖嘖地說這戴墨鏡的崽兒好霸道!
到站,我倆下了車,車上人方知廖曉飛是個瞎子,就聽見有人說這崽兒肯定是搞武斗挨的槍子。
老子就是搞武斗挨的槍子,啷個嘛!廖曉飛昂頭大聲武氣回一句。
當(dāng)時重慶長江上無橋,到朝天門坐渡船才能回到南岸。在渡船上,廖曉飛忽然要我衣兜里的那支煙。我一摸,咦,當(dāng)真好記性,雷猴子在場上撒我的那支煙的確還在。我去后艙找水手借了火,他接住,他叫我看仔細(xì)了,大大吸一口,煙灰燃出老長一節(jié),張嘴,跟雷猴子一模一樣,無一絲煙霧出來。
他會了。
反復(fù)幾次,次次如此,他真的會了。
我要他告訴我其中的訣竅,他說不。他就靠在舷欄上,讓江風(fēng)吹著,一口接一口地吞煙,直到那根煙抽完。我有點慪氣,自認(rèn)為我同溫四蘋一張床上睡過,他在忌妒或嫉恨我。船到南岸,下跳板上了碼頭,他東摸西掏,湊足八分錢便去商店買經(jīng)濟(jì)煙。無煙票,但經(jīng)不住他的軟磨硬泡,最后那營業(yè)員說看他是盲人的分上,賣了一包給他。
從這時開始,他抽煙了。
七
廖曉飛的一廂情愿無回報,溫四蘋沒來找他。
當(dāng)六年知青,回城后有年冬天在街上溫四蘋碰到我,硬拉我去百貨商店,花兩毛錢給廖曉飛買了盒百靈雀牌雪花膏。接了雪花膏,廖曉飛問我溫四蘋的變化大不大?我說跟原先差不多,沒啥變化。實際溫四蘋已嫁人生子——聽說在農(nóng)村墮過兩次胎——哪能沒有變化哩!
隨后派性及派性的附帶物灰飛煙滅,不但如此,還遭到歷史的顛覆和清算。
三十五歲時,廖曉飛還單過。不進(jìn)街道殘疾人工廠上班過安分日子,他跑到深山老林拜師學(xué)藝,回來跟一伙社會上的殘疾人稱兄道弟,并混跡于重慶各個水碼頭。我曾多次去收容所或派出所領(lǐng)他回來。在家里他是狠角,蓄了胡子像個老太爺,其父母忍氣吞聲當(dāng)牛做馬侍候這飛兒,稍不順心,他提了棍子車轉(zhuǎn)身就要去走碼頭,說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逍遙自在得很。除此之外,他已煙酒茶三開,且晝夜不分,天黑了泡杯濃茶,不是找人喝酒聊天就是找同伙下盲棋,把家人搞得煩之又煩。
社會上混了多年,廖曉飛小手段還是有點。
隔壁三歲的張娃,吃魚被刺卡著了,卡得厲害,去醫(yī)院說要開刀風(fēng)險很大。張娃喉嚨腫大起來且不能進(jìn)食,眼看十分危急了,焦急的張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叫廖曉飛想想辦法。
似成竹在胸,他叫買只老鴨子來。大熱天,鴨子嘴涎液多,他手提鴨子雙腳倒懸了,叫把張娃的嘴對著鴨子的嘴,讓成線的涎液進(jìn)了張娃的嘴。張娃難受得強往下咽,就看見那腫塊在皮膚下消減并且往下滑動,不一時,張娃好了。
為表示感謝,張媽把老鴨子給了廖曉飛。
有個從小到大夜里常常流鼻血的學(xué)生,也是去正規(guī)醫(yī)院總治不好,問到他這兒,他叫去農(nóng)村水田里拔幾窩殘留的稻樁,連根一起拔,洗干凈了熬水喝。果真,喝幾次不流鼻血了。由此隔三岔五,有人找他討偏方或把脈或算命,他順勢搞些鬼明堂,弄點財物來享用。
那年我失戀了,心情惡劣,有兩三個月覺得腹內(nèi)長了硬塊,悲觀地不想活了。廖曉飛給我把脈,說要抓副草藥化掉硬塊。這天,他泡了茶,點了煙用嘴皮子叼著,叫我老實坐了伸手給他。作古正經(jīng)把脈把了好一陣,之后,他端茶杯,接杯蓋,把茶水咂得嗞嗞響,良久,遲鈍地放下茶杯,摸杯蓋來蓋了,再抬手把叼在嘴皮上的煙用指尖拈下來,抖掉其煙灰。似乎一切都擺妥當(dāng)了,他才緩慢地一字一頓道:你、下、面、來、了!
看這架式,聽這語氣,兇多吉少,我心沉重啊??蓪ο旅鎭砹瞬唤?,我郁悶地問:下面啥子來了?
月經(jīng)來了。他說。
我不由哈哈大笑,跳起來當(dāng)胸給他一拳,大叫:你廖瞎兒的月經(jīng)才來了!
這一笑、一跳、一拳、一叫,腹內(nèi)硬塊活像就化了,周身頓時輕松起來;爾后覺得失戀算個,女人多的是,重新找就是!由此開始,我不再叫他廖哥或廖曉飛,而是同外人一樣,叫他廖瞎子或廖瞎兒。他已經(jīng)不忌諱這叫法了。
三十五歲后,廖曉飛有些變化,開始安分守己不再出去亂混;可能生理上需求太強烈,加之溫四蘋的影像也許已被無盡的黑暗摧殘殆盡——他還記得紅的是血、黃的是屎,藍(lán)的或綠的他已經(jīng)無比喻——他無理由再暗戀。他開始相親。相了好幾個,最后比他小十多歲的陳足拜子成了他老婆。
有了老婆,廖曉飛徹底安定下來,并且與時俱進(jìn)緊跟形勢,他耍蠻橫同城管和派出所的人干了幾架,最終把住房外墻打穿當(dāng)門面,開了間茶館。安十來張桌子,每天有幾十塊錢收入,不交稅找的是純利潤,只要茶館開門,兩口子天天燒臘鹵菜下酒,喝興奮了,廖曉飛拉二胡哼小曲。陳足拜子摻水,廖瞎子收錢,算特色茶館;從清晨開門到夜里關(guān)門,廖瞎兒、陳足拜足拜的呼喚聲此起彼伏,兩口子一律樂哈哈答應(yīng),生意總是好。串臉胡、大墨鏡,他像個裝酷的電影演員,而陳足拜子總高度一米四不到,他倆走在街上更具特色,總有頑皮的小崽兒跟在屁股后面學(xué),學(xué)他兩個起起伏伏的樣式。
足拜子媳婦進(jìn)屋一年不到,當(dāng)牛做馬多年的老兩口,像削骨削肉了了一樁孽債,半年內(nèi)相繼辭世,其過程倒十分平靜。
八
今年初夏,經(jīng)長久的聯(lián)絡(luò)與籌劃,原先血濺到底戰(zhàn)斗團(tuán)的人要聚一聚,特別聲明,是戰(zhàn)友會而不是同學(xué)會(當(dāng)初成員有高中和初中各個年級的學(xué)生)。叫我必須去:一、代表我哥,二、給廖曉飛當(dāng)搭手。
聚會時,他們依舊叫我小江毛。
此聚會,無絲毫招魂炫耀之意,有反省和懺悔,他們已到知天命的年紀(jì),都是明事理者了。除此之外,席間談到我哥衛(wèi)東都唏噓惋惜,說他要是不死,現(xiàn)在肯定干一番事業(yè)。聚會地點,有意選在上新街與南山間的黃桷埡鎮(zhèn)泉水雞一條街。見面從各自的娃兒談起,之后漸漸以雷林荃為中心,因為他由年輕漂亮的女秘書開寶馬車送來。已發(fā)體圓臉厚下巴,他完全脫了尖嘴猴腮之外形,一雙手保養(yǎng)得細(xì)嫩極了,握手時像在握一面團(tuán)。我注意到,從頭至尾無人叫雷猴子或雷猴兒,連廖曉飛也沒這樣叫他一聲,都叫雷總或?qū)W名雷林荃,相反,廖瞎子或廖瞎兒倒敞開了叫。
溫四蘋有個兒子在美國讀博士,故而她同每個人都有話可說。非常老相,相當(dāng)啰嗦了,仔細(xì)問了我的家庭及其他,她就同我講起1968年夏天上成都及在成都的那段生活,講著講著她竟淚水漣漣。無可厚非,必定是青春的沉淀、青春之記憶,而這沉淀和記憶中的場景是那么的生動。她帶來一張1966年在北京天安門前的合影,我哥旁邊的廖曉飛挺精神,瞪著大眼睛,都捧紅寶書高昂著頭,他們身后是血濺到底戰(zhàn)斗團(tuán)的紅旗,紅旗后是紅墻和紅墻上的毛澤東。
照片已經(jīng)發(fā)黃,卻保管得很好??蓪Ξ?dāng)下的我來說,此照片既陌生又隔膜,其中的人與物似乎透露不出啥子信息了。我說它是文物,好好保管今后會很值錢。
溫四蘋剜我一眼,慍怒道:小江毛,這跟錢完全沒有關(guān)系,我早想好了,我死后它得跟我一起進(jìn)焚燒爐,然后同我埋在一起!
總的說來,還是有點避重就輕,此次聚會,他們除一般的反省懺悔唏噓惋惜外,追憶最多的是往日的一些喜劇情節(jié),尤其回避在大竹縣當(dāng)知青時的那段難堪經(jīng)歷。我本想借此機(jī)會探究一番或者核實一些情況,可是,幾個當(dāng)事者都巧妙地或刻意地回絕了我。
看來,現(xiàn)實的確能回射影響乃至改變過去。
聚會完,多數(shù)人跟著雷總?cè)ニ难獮R歌舞廳瀟灑,廖曉飛一來無這雅興,二則他也不敢去湊這種場合,說要重走黃桷古道,于是他們說辛苦小江毛了,都拜托我一如既往地好好帶廖曉飛再走一走。
去老君洞和真武廟燒了香,之后,我倆順石板古道往下走。
三十多年沒走這條道了,廖曉飛居然駕輕就熟,記得哪兒石板寬哪兒石板窄,甚至手不搭我肩頭走了好一段。當(dāng)年那夜,他扛著槍,跟隨我哥順石板古道往下去攻占區(qū)委大院,天沒亮上山便成了瞎子。這古道對他而言是通向黑暗之路,應(yīng)該銘心刻骨。他主動給我講挨槍子時的感受:當(dāng)時正橫穿過街,嗖,一股熱風(fēng)襲來,腦殼嗡的一聲就覺魂兒出了竅,然后悠悠地飄行在一條深不可測的隧道內(nèi);忽然,有顛簸的疼痛,于是調(diào)頭往回飄。過后回憶,是雷林荃背著我,你哥扶著我胳膊在這條道上行走的顛簸,弄醒了我,要不然,我早你哥到閻王爺那兒報到了。講到此略有停頓,再講,他換了調(diào)侃自嘲的語氣:哦嚯,這一下,把我打入黑暗的鍋底爬不上來了。不過話說回來,我比你哥幸運,又吃了幾十年的干飯,現(xiàn)今一日三餐按時吃飯、按時喝酒,每天還按時排泄,而且走路走得快,睡覺睡到自然醒,還有個茶館,還有個老婆。茶館雖小,必定是個老板;老婆雖然是個足拜足拜,總是個老婆!
他情緒起伏跌宕得厲害,爾后再講,他就講到了學(xué)生時代的溫四蘋,說溫四蘋是他們學(xué)校宣傳隊跳舞跳得最好的,并且文縐縐用了嫵媚這個形容詞。這時,一陣晚風(fēng)吹來配合他,古道兩旁樹林里的樹葉沙沙響,于是,他的手在我肩頭上,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
“許多人的初戀被一只巨手無情地捏碎了,留下無窮無盡的痛與恨。記憶里,那時的美女,多數(shù)被膽大妄為的丑陋男人占用,這與當(dāng)下有權(quán)有錢者身邊總是美女如云相近?!?/p>
不同意我的觀點,廖曉飛嚴(yán)肅道:“不能一概而論,人有各自的命,美女也有美女自身的命,你心存芥蒂膚淺地作啥子總結(jié)?不是我批評你,你這樣很不好、很不好!”
他夠油滑世故的了,但是,一逮著機(jī)會就裝腔作勢給我上課逼我服膺。其實,在當(dāng)下,他已被邊緣化了,尤其在女人這事上,他廖瞎子肯定算是個失敗者,然而,他總有無盡的理由做出老道之相,要不就倚著慣性來支使我、批駁我、教育我,這讓我反感生厭。我怕他又出其不意跳起來抓我、聳抖我,所以無心跟他爭辯,并止步站住,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床灰娔R后的那雙爛眼窩,但我猜測,那些不知是肉或是骨渣的淤積物,可能又在古怪地跳動。驀地,我想起那吸煙吞煙霧的事。
問他。
他不屑加鄙夷道:“這么簡單,你還沒有搞懂?!”
掏煙出來,他做給我看。
“哦,是吹,不吸!”
我心頭不由鬼火冒:“原來是如此蹩腳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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