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　菲

有些只言片語，并非圣人賢哲的名言，卻會以一種讓人著迷的方式存在于人的腦海深處，像出沒在遠方的一面搖曳的白帆。對我來說，電影《阿甘正傳》里就有這樣一艘言語的帆船，不是“生活就像巧克力”，而是阿甘回憶起越戰(zhàn)經(jīng)歷時說的那句——“我見過各式各樣的雨……”

這句話，帶著阿甘特有的誠實、遲鈍、天真的驚奇，于我有一股深邃的吸引?？傁Ｍ谐蝗找材芴子眠@句話，說一句“我見過各式各樣的飛機”，或“我見過各式各樣的落日”之類，可是都發(fā)現(xiàn)它很難不成為一句謊話，不能達到阿甘那樣真誠和不折不扣的甜美境界。而今天，我終于逮住了這片飄忽的白帆，我想說：“我見到了各式各樣的臉?！?/p>

今年秋天的這個長假，是我心甘情愿留在上海的一個假期——因為特奧在這里舉辦。提前一兩個星期，它就成了我心底一個快樂源泉，甚至自己都不清楚為什么會這么喜悅地盼望它的到來。當我向同事打聽特奧的細節(jié)，向熱線咨詢?nèi)绾巫鲆粋€特奧觀眾，而引起別人的好奇時，我往往會解釋：“我覺得特奧會是人類現(xiàn)在所做的、為數(shù)不多的好事之一?！笔堑?，這是我的真實想法，可是還不能完全解釋那快樂的原因，因為這個理由是那樣抽象，而我的快樂興奮卻來得那樣生動具體，讓人眼睛發(fā)亮。

一直到我看到了他們。

之前，在關(guān)于前期特奧運動員抵達、進社區(qū)的報道中，甚至在盛大的開幕式直播中，我一直有隱隱的失落，是因為其中能看到的特奧運動員的臉太少?鏡頭好像在有意地回避一些東西，即使出現(xiàn)他們的形象，也有蜻蜓點水之感，很難看到給予一個特奧選手長長的、專注的特寫鏡頭。是因為這些臉難看?笨拙?這些肢體有些不優(yōu)美?鏡頭后面的攝影師不忍心?也許是的?？墒?，開幕式上最打動我的仍然是晃動翻卷著四肢、全力以赴“勇攀高峰”的吳方淼，為什么?

一直到我來到特奧比賽的現(xiàn)場，看到賽場上那么多運動員的臉：黑種人、白種人、黃種人，我也才慢慢知道那吸引我的到底是什么，那讓我快樂地大笑，慢慢沉浸于感動之中的到底是什么。大家常說全天下的弱智都是一個樣子，其實，不是這樣的。這樣說也許是因為我們看的時候太沒有耐心了。若能身臨其境，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有各式各樣的臉，各種生動的表情，完全沒有修飾的各種身體語言。7000名運動員啊!像7000名涌地而出的精靈!那么生動，那么莊嚴。膚色不同，體型不同，語言不同，礙于某種智力的欄障，他們的面容上有一些共同的命運撥弄的痕跡，可是，他們之間的差別仍然是巨大的。一個黑人小孩，有一個小小的頭，像插在身體上的一朵黑色小花，帶著溫柔的笑；一名委內(nèi)瑞拉籃球運動員，有一張?zhí)焓拱愕目∶滥橗嫞墒撬麜蝗凰翢o忌憚地晃動雙臂彎腰，頭幾乎觸地地大笑；一名美國女孩，身體胖得像裝滿水的冰袋，可是她嚴肅地跑，一直到終點……他們是野生的薔薇，叢林里的荊棘，石縫中的芨芨草，他們的身體不規(guī)整，他們的動作不規(guī)范，他們的長相旁若無人，可是這似乎正給了他們心無旁騖地專注于生命內(nèi)在本質(zhì)的理由。

跑道上，高個的人在跑，矮個的人也在跑，瘦的人在跑，胖的人也在跑，跑得快的人在跑，跑得慢的人也在跑，雙腿向前邁動的人在跑，雙腿向內(nèi)邁動的也在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大差別的人在一個賽場上努力，也決不會有另外一個賽場能包容如此多的差異。這真是震撼人心靈的場面，我仿佛看到真正的自由；這也是洗滌人心靈的場景，我看到了真正的善。

宇宙是一場自由奔放的星球運動會嗎?我猜想這就是它的模型。

大自然的叢林深處有精靈的運動會嗎?我猜想這就是它的模型。

這是對差別沒有恐懼、沒有歧視的世界，參與、努力就是生命的本質(zhì)，在這各式各樣的臉上，我見到了不拘一格的生命，在這對不拘一格的善待中，我感到真正的和平。為此，我喜歡特奧主席施萊佛的話：“在特奧運動員身上，埋藏著21世紀最大的秘密?！?/p>

那天我從交大體育館看完籃球比賽出來，回望體育館那白云蓮花般的屋頂，浮動在燦爛的陽光里。恍惚是剛剛觀摩了一場天堂里的運動會。像一位運動員母親所說：“這仿佛是一場夢境，真不愿意從夢里醒來?！?/p>

人類若愿意行善，人間可以是多么美好!

(選自《新民晚報》)

賞析

人們總是更容易把“更高、更快、更強”的奧運精神和風(fēng)馳電掣的劉翔聯(lián)系起來，和展翅高飛的喬丹聯(lián)系起來，卻未曾想到，那些特奧會賽場上的運動員們在展示生命力量、追求生命本質(zhì)的道路上，有著更為震撼人心的力量。讀完本文我們發(fā)現(xiàn)。作者以阿甘的“我見過各式各樣的雨”所引出的還不只是“各式各樣的臉”，而是引出了同樣奔跑在生命之路上，展示生命本色的“阿甘”們。他們是“野生的薔薇，叢林里的荊棘，石縫申的芨芨草，他們的身體不規(guī)整，他們的動作不規(guī)范，他們的長相旁若無人”，可是他們正用奔跑的姿態(tài)告訴世人，不管生活存在多大的差別，在生命面前都享有平等的尊嚴，參與和努力就是所有生命共同的本質(zhì)。

對這些“不拘一格的生命”，應(yīng)有著“不拘一格的善待”，善待他們，恰恰就是善待人類自己，恰恰就是善待久經(jīng)炮火洗禮的家園，恰恰就是善待人類在21世紀里依舊發(fā)展、繁榮的“最大的秘密”。

是啊，“人類若愿意行善，人間可以是多么美好!，”其實幸福的不是“天堂里的運動會”，而是“天使在人間”。

(楊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