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玉軍
三輪張
三輪張是個開三輪的,就在村子十子路口那里。三輪張開的是帶篷子的那種三輪車,用他們自己的時髦話就是“摩的”。
三輪張他們平時的活兒并不多?,F在農村自行車不稀罕,有的人家還買了電動車;再說了,十里八里的路,也就一袋煙功夫,老百姓最不惜的就是自己的腳力。他們的主要對象就是從客車上下來的人。平時沒事兒他們幾個就圍坐在一起打撲克,或拱豬或升級。一旦遠方有客車開來,馬上撂下手里的牌,客車還沒停穩(wěn),幾個人已爭先恐后地堵住了客車的門。
每有客人下來,便七嘴八舌地爭搶:“坐摩的嗎?”
“到哪村去?。课宜湍惆?。”
“坐我的吧,我的便宜。”
僧多粥少,有時也為一個客人爭的面紅耳赤。可爭歸爭,惱皮不惱瓤,無論誰爭去了,別人也不再計較,剩下的人繼續(xù)打牌等下輛客車。再有客車來的時候,送過人的就不去爭不去搶了。如此一來,大伙也就都能混口飯吃。
一天中午,幾個人啃完饅頭正拱豬呢,忽見村里的劉寡婦慌里慌張地跑來了:“幾位大哥,你們見有人牽牛過去嗎?我家的大黃牛被人牽走了?!?/p>
“是有個小青年牽頭牛往東去了。”三輪張說。
“是啊,是啊,過去有十來分鐘了。”其他幾個人也附和。
“是么?”劉寡婦頓時來了精神,“哪位大哥拉我去攆攆???”
沒人吱聲。大伙都明白,腳底下無賊賊不來。大凡這種牽牛賊,都在村子里有內線,不然他們是不敢冒然來牽的。自己整天在這里混,誰敢得罪他們???
“俺給雙倍的錢?!眲⒐褘D焦急地許諾。
見仍沒有人吭聲,劉寡婦禁不住號啕大哭:“俺咋這么命苦啊。丈夫丈夫死了,養(yǎng)頭牛想還還帳,又給人偷走了。這日子,還怎么過得下去??!”
三輪張撂下牌站了起來:“行了,別哭了,我拉你去?!?/p>
劉寡婦抹了一把眼淚,坐上三輪張的摩的往牽牛賊走的方向追去。
過了不到兩袋煙的功夫,三輪張開著摩的回來了。
“攆上了?”大伙問。
“攆上了。”三輪張說。
果然沒多久,就見劉寡婦牽著她的大黃牛歡天喜地地回來了。
“他們保準得報復你。”
“是啊,你得小心點兒?!贝蠡飫袢啅?。
三輪張憨厚的笑笑,沒說啥。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來了個小青年,指名讓三輪張送他去澇洼村。大伙見來者不善,勸三輪張別去。三輪張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眻猿秩チ?。結果真出事了,三輪張連車帶人翻進了路邊的溝里。雖說公安局沒幾天就逮住了行兇報復的牽牛賊,可三輪張的一條腿卻瘸了。
三個月后,三輪張又來拉客了。大伙好像約好了似的,有了活兒誰也不爭,都讓給三輪張。
三輪張卻不樂意了:“干嗎啊你們?看不起我這個瘸子啊?告訴你們,別看我腿瘸了,也不一定搶不過你們?!?/p>
三輪張把大伙都說笑了。
于是,再有客車來時,三輪張先跑,然后大伙再行動,這樣基本上能同時到達客車門口。
很快便響起了一伙人搶生意的爭吵聲:“坐摩的嗎?”
“到哪里去啊,我送你。”
“坐我的啊,我的便宜?!?/p>
…………
刻章王
刻章王的攤子也在十字路口那里。
說是攤子,其實就是支個棚子,放把椅子,放張桌子,桌子上面擺把刻刀,幾塊削好的木塊和磨好的玉石或牛角。
小村不大,來刻章的不多,也就刻個手章。也有刻公章的,不過大多被刻章王給攆走了。前不久又來了一位小伙子。
“拿來?!笨陶峦跎熘忠?。
“什么?”刻公章的小伙子問。
“介紹信?!笨陶峦跽f,“刻公章必須要有公家的介紹信?!?/p>
小伙子心想,我要有公家介紹信還來你這破地方刻啊。想是這么想,嘴上卻沒這么說。
“老爺子,你先給我刻了,我回頭就給你送來。”小伙子說,“你不知道么,現在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我現在急著用呢。”
“不行,沒介紹信我不能刻?!笨陶峦跻桓惫鹿k的樣。
“幫幫忙,老爺子,我確實急用。”說著,小伙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老人頭”甩在了小桌上。
沒想到刻章王不吃那一套,沒介紹信,說什么也不給刻。
“給錢都不要,這老爺子,真是死腦筋。”小青年抓起自己的“老人頭”,憤憤地走了。
刻章王也不言語,又端起了小桌子上的茶杯。
沒事兒干的時候,刻章王就喝茶。偶爾也有過路人問個道什么的,他便加以指點。因此他指路的次數比刻章的次數還多。
這天,刻章王正喝著茶,忽聽一個外地口音的男子問他:“大爺,您知道環(huán)宇公司在哪里嗎?”
“不知道?!边@幾年的公司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刻章王想記也記不住啊。
“您說現如今這世道,有些人怎么這么差勁呢?蓋了大紅的印章還騙人呢!”外地男子拿著一份合同發(fā)牢騷。
刻章王搭眼一看,覺得印章有點兒眼熟。“給我看看。”刻章王從外地男子手里要過合同,仔細一看,這不是自己刻的章嗎?那構思、那線條、那運筆,分明全是自己的風格啊。對自己刻過的印章,刻章王比對自己的兒子還熟悉??陶峦鯀s怎么也想不起這是誰在自己這里刻的了。
“你等等。”刻章王說著趕緊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破舊的本子,翻過來掉過去找了幾遍,終于找到了。這公章是村里的二虎刻的。
刻章王便問外地男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外地男子說這家環(huán)宇公司進了他的料,說好貨到付款。貨到了公司卻說沒錢。后來打電話催,公司還是推三推四不給錢。到最后干脆連電話都不接了。
“這不,都拖一年了。俺也是小本生意,賠不起啊?!蓖獾啬凶映蠲伎嗄樀卣f。
“不講信用咋行呢?走,我領你找他去。”刻章王說。
刻章王不知道環(huán)宇公司在哪里,領著外地男人直接去了二虎的家。
二虎正跟人在家打麻將。聽刻章王說明來意,二虎卻裝糊涂:“大爺,你弄錯了,我的公司叫大成,不叫環(huán)宇?!?/p>
刻章王卻說:“你小子想賴賬嗎?這不,我本子上記著呢,你是大前年10月份在我那兒刻的環(huán)宇的公章。”
二虎見這招不行,忙悄悄將刻章王扯到一邊:“大爺,他是你親戚?“
“不是。”
“是你朋友?”
“也不是?!?/p>
“我說大爺,非親非故你操那么多閑心干啥???”
“是啊,您老是不是老糊涂了,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旁邊幾個人隨聲附和。
刻章王卻義正嚴辭地說:“別的事兒俺管不著,但你拿俺刻的章去坑人就不行?!?/p>
二虎一看刻章王那倔勁兒,知道不給錢他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只好還錢。好在錢也不多,就2000塊,對二虎來說小菜一碟。
外地男人接了錢,刻章王便和他一起往外走。剛剛走兩步,刻章王又倒回來了:“反正你公司也改名了,干脆把我刻的那章還我吧?!?/p>
二虎知道他難纏,只好進屋把那枚公章拿了出來。
刻章王接過章,順手操起了旁邊的一把斧頭。
“老爺子,你干啥?”二虎嚇得目瞪口呆。
他話音未落,刻章王手起斧落,那枚公章頓時粉身碎骨。
刻章王站起身,順手從口袋里掏出五元錢扔在了麻將桌上:“這是當年刻章收的你的錢,還給你……”
“這……這……”二虎搔搔頭,也不知說什么好了。
雜貨劉
雜貨劉擺的是雜貨攤,煙酒糖茶外帶各種水果。因為貨比較全,買賣一直不錯。村里人走親訪友時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到雜貨劉那里拿點兒東西吧。”說是拿,其實就是買。有時從外邊來的客人,嫌帶著東西坐車麻煩,下了客車也到雜貨劉的攤子去拿。
南來北往的人多,難免就有些不法之徒想混水摸魚。
有一次,有個小青年來買煙,兩盒煙一共九塊二。小青年遞過來一張“老人頭”。
“沒有零錢嗎?”雜貨劉問。
“沒有?!毙∏嗄暾f。
雜貨劉用手摸摸那張“老人頭”,仔細看了看沒問題,便準備給他找零錢。
正在這時,小青年又說話了:“別找了,我這里有零錢?!闭f著便開始一個個口袋搜零錢。
雜貨劉剛把“老人頭”退給他,小青年卻拿著幾張一塊的零幣很尷尬地說:“對不起啊,不夠,你還是找吧?!闭f著又把錢遞了過來。小青年來回這么一折騰,讓雜貨劉長了心眼。他接過老人頭一摸,又仔細一瞅,馬上對小青年說:“這錢是假的?!?/p>
“不可能,你剛才不是已驗過了嗎?”小青年理直氣壯地說。
“你換了?!彪s貨劉說。
小青年還想抵賴,雜貨劉冷冷地說:“怎么,你想進派出所嗎?”
小青年畢竟人生地不熟的,況且又做賊心虛,乖乖地交上錢走人了。
周圍的貨主目睹了這一幕,禁不住大發(fā)感慨:“好家伙,偷梁換柱,騙子的手段真是越來越高明了啊?!?/p>
“是啊,活該他倒霉,碰上了雜貨劉這種火眼金睛的主兒?!?/p>
“對呀,對呀,要是我,一準讓他得手了?!?/p>
大家對雜貨劉贊不絕口。再有拿不準的錢,便都請雜貨劉過過手長長眼。
這天,村里的五嬸到雜貨劉旁邊的攤子打醬油。
“嬸,你這張五十的錢是哪來的???”賣醬油的三嫂問。
“我把家里那只大公雞賣了?!蔽鍕鹫f。
“麻煩你再換一張吧?!比┱f。
五嬸一聽,臉頓時變了色:“她三嫂,咋的了?這錢是假的嗎?”
“我看像有點兒問題呢?!比┱f。
一旁的雜貨劉聽見了說:“我看看,我看看?!闭f著要過五嬸的錢,對著日頭照了照,十分肯定地說:“沒事兒,是真的?!?/p>
“我咋摸著那么軟啊?”三嫂說。
“可能被水洗了?!彪s貨劉說,“我給你找開吧?!闭f著雜貨劉遞給了三嫂五張十元的錢。
三嫂把剩下的錢遞給五嬸,五嬸便提溜著醬油瓶子高高興興地走了。
三嫂不服氣,過來找雜貨劉:“這錢絕對是假的?!?/p>
四周幾個人也都圍過來看熱鬧。大伙傳著那張錢看了一圈,幾乎是眾口一詞:“假的,百分百假的?!?/p>
“沒想到老獵人也有被雁啄的時候啊?!庇腥诵覟臉返湹卣f。
雜貨劉只是笑笑,也不吱聲。
到底是三嫂沉不住氣:“這么明顯,你不可能看不出這張錢是假的?!?/p>
雜貨劉接過那假錢,一把扯成了幾半:“弄的這么粗糙的假錢也就是騙騙五嬸這樣的老年人吧。”
“那你怎么……”三嫂還是不明白。
“五十塊錢壓不住咱的手脖子,可五嬸就不同了,老伴沒的早,兩個兒子又不孝順,平時就靠養(yǎng)幾只雞吃油打鹽。她要知道這五十塊錢是假的,還不得心疼死啊……”
三嫂一聽,恍然大悟:“唉,還是你想的周全啊?!?/p>
剛才說風涼話的,頓覺氣短,悄悄溜一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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