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進(jìn)

爸爸他終于沒能逃脫大劫。年初爸爸和家人閑聊時曾說：“我九歲那年算命，說我七十三歲死，一生三子有二子送終?！蔽易孕攀軣o神論影響極深，少有宿命觀，因此沒有將此話當(dāng)真，豈料一言成讖。爸爸的劫數(shù)是：壽年七十三。豬屬“本命年”。忌日在冬至十二月二十二日。我不知道這是偶合還是“在劫難逃”？

爸爸是1995年5月初到我這里的。我獨(dú)立生活以后爸爸很少在我身邊過。時間較長的也僅兩次，加起來三個月時間不到。每次來，都是我千請萬求才能成行。每次離開又都帶有遺憾。第一次是我剛調(diào)宣城，是1986年下半年，那年我月工資76元，沒有任何額外收入，養(yǎng)活四口之家確實(shí)捉襟見肘。我每早給爸爸沖一碗雞蛋花，買一點(diǎn)他愛吃的點(diǎn)心。這樣時間稍長，他真的有點(diǎn)生氣了：“你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經(jīng)濟(jì)這么困難，我給你錢你又不要，真讓我不安啊！”就這樣帶著我的遺憾，他很快離開我身邊。第二次來，我的經(jīng)濟(jì)大好轉(zhuǎn)，他過得雖寂寥卻頗舒心，不料想媳婦住院，兒子無暇料理他的日常起居。他又帶著我的遺憾而去。他走時穿著我為他添置的銀灰色長褲和米黃色襯衫，他蹣跚的步態(tài)似有無盡的依戀，待我向他道別時，他掩面竟不能回頭應(yīng)答。他不能長期隨我生活成了我的心病，我常自責(zé)無能，連奉養(yǎng)父親的能力都沒有?！梆B(yǎng)兒防老，積庫防饑”是我幼年時媽媽教我的古訓(xùn)，作為人子我愧對人倫。成為心病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媽在我畢業(yè)分配那年去世，我未能盡半點(diǎn)孝心，因而總想在爸爸身上做些補(bǔ)償。

爸爸這次一來，就和我開門見山：“我不是投奔你來的，我是投奔你二姐的?！蔽掖藭r的情形是，帶著兒子艱難度日，連住房都沒有著落，還有一個侄子隨我生活。我成了“喪家犬”。二姐為了幫我，在我這里開了一間小酒店，因而我尚有一個吃飯的去處。現(xiàn)在成了爸爸借居處。不管是投奔誰，爸爸能和我朝夕相伴總是好事。爸爸一生老實(shí)厚道，教了一輩子書，沒有什么建樹，同時也沒有什么冤家對頭。但是一旦冒犯了脾氣，倔勁非同小可。這次就是和大哥鬧翻了，一氣之下離家出走。起初我頗怨大哥不省事，和老人家較什么勁？后來冷靜一想，爸爸和大哥他們生活在一起多年，難免磕碰，大哥對爸爸是孝順的。如果不是我們做子女的觀念陳舊，那么在媽媽去世多年后，我們支持他找一個“老伴”，他就不會如此孤獨(dú)寂寞和“無家可歸”。

轉(zhuǎn)眼中秋節(jié)到了。我知道爸爸一生重年節(jié)，因而每年春節(jié)我都奔命似的趕往他身邊。這一個中秋他遠(yuǎn)離他的子女，又在他鄉(xiāng)，我怕他難受，特別小心地備好月餅和鴨子等吃食。我寬慰他說：“在這里也一樣有兒子有孫子在你身邊，你不要多想。”他應(yīng)道：“是啊是啊?！笨墒撬麖脑绲酵砟樕鲜冀K沒有笑容，中午我下班時見他無力地斜躺在椅子上，便問哪里不舒服。回說很好。每次電話鈴一響，他都會全神貫注地盯著接話人，后來終于等來了二哥向他賀節(jié)的電話。我將電話內(nèi)容轉(zhuǎn)告他，他只輕輕地說了一句：“都當(dāng)我是個死了的人?！闭f時聲音已哽咽，淚水在昏花的眼眶里直打轉(zhuǎn)。晚餐他只吃了半碗飯，而且忽然忌油葷。飯后早早地?zé)o聲無息地睡在椅子搭就的“床上”。日常他老人家最能體諒兒子們的困難，從不向我們提出任何要求，有苦自己受，有難自己挨，這一回他真的是十分想家，十分地想子孫們繞膝歡笑，而眼前卻只有一子二孫三代光棍凄清過節(jié)。二姐因?yàn)樾『⒛X病發(fā)作，早在七月份就離開我們回家了。各自小家庭想必仍然是歡樂如常。我們都未曾料到這是他老人家此生最后一個中秋節(jié)。其實(shí)他十分想回家，他生于斯長于斯，那里才是他的根。大哥曾來接他回家，只是他余氣未消。他自己也滿心指望著春節(jié)能回家過。雖然他幾次跟我說：“我在宣城死就在宣城火葬！”但是我知道這是氣話。

他吃住在飯店里。姐姐走后飯店臨時交給我侄子掌管。爸爸既擔(dān)心我的生活前景，又憂慮自己的處境。他常常獨(dú)自坐在門口發(fā)呆，心里郁積太多時，他就對我說：“你不能總是一個人帶一個小孩過……飯店倒掉了我到哪里安身呢？”我說：“即使討飯我也會奉養(yǎng)你的，何況你有自己的收入?！彼终f：“你上有老下有小，哪個愿意嫁給你？”是啊，都說人情比紙薄，有誰能如此關(guān)懷我呢？爸爸他自己幾近無棲身之所，卻時時刻刻關(guān)注著兒孫們，小外孫的腦病他牽掛著，大外孫給他添了曾孫他喜悅著念叨著，大兒二兒的營生他焦慮著。然而在通訊成為舉手之勞的當(dāng)今，他難得及時獲得訊息，難怪他恍若隔世。焦慮和氣惱導(dǎo)致高血壓病發(fā)作，他的左腿忽然抽筋麻木。直到這時我才深切地感受到爸爸老矣！他已經(jīng)沒有能力抵御外加的任何刺激和精神壓力。在住院期間我借機(jī)會給他全面檢查了一遍，結(jié)論是無大毛病。出院的那天陽光明媚，氣候宜人，我和他的準(zhǔn)媳婦邀他去鱷魚湖，他竟然同意了，他要我侄子也帶他的“女朋友”同行。這一幅祖孫三代游園賞景的大團(tuán)圓畫圖讓他欣悅異常，一路上他的笑聲不斷，每一聲都發(fā)自肺腑，擲地有聲，因此他留下的每一張照片都滿帶笑容，了無愁緒。唯一遺憾的是我兒子清清因?yàn)樯蠈W(xué)未能同行。

不曾料想，年末竟成為爸爸人生道路的末端。十二月十日他因心衰又住進(jìn)醫(yī)院。第二日他從昏迷中醒來時，認(rèn)真地盯著我，神智十分清楚，聲音清晰一如平常，他對我說：“你不要難過，我死也能死了。你對得起我……”大姐和二姐更能夠理解他老人家的心理，告訴他待稍好轉(zhuǎn)就接他回家，他連說：“好！好！”稍后他又告訴她們：“胡進(jìn)挽留我在宣城過年，我怕他難過，又不能拒絕他?！蓖蟮膸滋炖锼麜r而清醒時而昏迷，清醒的時候他幾次對姐姐說：“你把我接回家，你是學(xué)醫(yī)的，偏要讓我死在這里干什么？”那一日夜晚，給爸爸盛飯的保溫瓶膽突然爆裂，二姐認(rèn)定這是兇兆，但是我和哥哥都堅持不信。二十二日早晨恰好我不在身邊，聽姐姐說，爸爸大呼救命，聲若洪鐘，凄厲切迫，卻原來回光返照。即使到這時我仍不相信他老人家會撒手而去，我到病房時他竟然認(rèn)出了我，他睜開渾濁的眼睛斷續(xù)地招呼我：“來！我告訴你……”待我將耳朵貼近他，他又似乎記不起要囑咐我什么。我起身要喂水給他，他又招呼我：“我告訴你呀……好好的啊……心情要開朗一點(diǎn)……”這幾句話成了他老人家的遺言。我知道，他有許多放心不下的事，此時的理智已不允許他從容交待，我是他最小的兒子，最讓他放心不下的是，我重建家園尚待時日，他已不能親見了。這是他的遺憾，也是我的遺憾。

然而，誰又能說終生無憾？

山行筆記

文人騷客或附庸風(fēng)雅的人常吟哦著“田園風(fēng)光”，殊不知那里也上演著慘劇和諸多痛苦。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暮春時節(jié)，因?yàn)橐恪胺堑洹?，更因?yàn)閰挓┝唆[攘而又枯燥乏味的城市生活，我們一家三口來到寧國深山里面度假。

山里人面對我們的安逸神態(tài)得出結(jié)論：原來城里人喜歡山野，山里人卻喜歡城市生活。這種悖理的事很常見，猶如窮人羨慕有錢人吃香喝辣，富翁卻抱怨說：我窮得只剩下錢了。富人窮的是無所追求，他們?nèi)笔У氖蔷瘢强逝危歉F人不倦勞作后的小有收獲之樂趣。所以圣哲說：頭腦簡單的人是多么幸福！人一生下來，如果真有一個冥冥之中的上帝對你說，你呀，這輩子可以娶到老婆生個兒子，無病無災(zāi)見上帝。你說，這樣活著有什么意義？錢鐘書《寫在人生邊上》說：欲望猶如電動兔子，引誘著我們不斷地去追逐（記得大意如此）。由山里老鄉(xiāng)的話我體會到，求新求異可能是人的本性使然。山里人和我們小城里的人互相羨慕，是因?yàn)楸舜瞬涣私飧髯缘纳钐幘?，顛倒過來——讓各自反過來生活在對方的生活中，新異感覺沒有了，枯燥便隨之登場。

聽說我們要爬“老嶺”，山里老鄉(xiāng)更是不理解：去老嶺？那有什么好玩？姐夫替我們解釋道：“他們跑慣了城市的大馬路，深山里當(dāng)然新鮮了?！敝袊嗽煸~真是絕頂聰明，閑情逸致——有“閑情”才會生發(fā)“逸致”，讓我整天“面朝黃土背朝天”，我哪里有詩情畫意？姐夫是個非常好的導(dǎo)游，他告訴我，這條石板道，走過“長毛”，走過紅軍。在山里不通公路的年代，這條道是寧國東南山坳通往浙江昌化縣的必經(jīng)地。石板路上山十五里，下山十五里，幾乎是一步一個陡峭的石階。行至半山腰，有一座石砌的“涼亭”，姐夫介紹說，這是一位寡婦修建的。我在里面歇了一會兒，不免心存疑惑，那寡婦是行善積德？

終于爬上了老嶺山頂，不料山頂是一大片平曠的土地。姐夫說這是稻場坪。坪中有淙淙溪流，有大片的沼澤地和被開墾過的農(nóng)田。坪的北端有一棟八開間的樓房和狀如四合院一樣的平房。房前有兩棵高聳入云的檜柏。我估摸著原先這里應(yīng)該是座廟宇。姐夫告訴我，這兩棵檜柏是幾百年前寧國縣令和昌化縣令親手栽的。兩個縣長各栽一棵表示寧國昌化世代和睦相處。他又告訴我，稻場坪有一個傳說，過去昌化的一個老和尚在坪里耕地，寧國的小和尚指責(zé)他強(qiáng)占了自己的耕地，耕牛受了驚嚇，拖著耙具往昌化跑去，直跑到歇牛橋。牛跑過的地方成了一大片坪，坪以下血紅的土地是牛血染成的。后來我在山下看到寧國樹立的山林示意圖，標(biāo)注這坪果然叫道場坪。道場坪這塊地始終是寧國開發(fā)利用的，可是浙江臨安縣的簡易盤山公路一直修到嶺頂，他們早幾年已經(jīng)向國家申請批準(zhǔn)過，這里現(xiàn)在是國家保護(hù)動物梅花鹿的養(yǎng)殖基地。我們正在行進(jìn)中，一名婦女和一位中學(xué)生模樣的小女孩向我們走來，姐夫介紹是他堂姐。在這海拔千余米的高處見到熟人，不免要聊上幾句。堂姐說她家在嶺上九龍戲珠那地方承包了200畝山場，今天剛放晴就到山上來照看照看。

我們在嶺上吃了點(diǎn)水果便已是下午一點(diǎn)多鐘了，我們便和堂姐母女倆一道下山。真是上山容易下山難。走到?jīng)鐾赏染椭贝蝾潯Ｔ跊鐾ば菹r，堂姐說，修涼亭的寡婦，她兒子有一次到昌化回家已經(jīng)是夜晚，恰好遇上大雨，嶺上沒有人家，她兒子又冷又餓，死在這下山的道上。寡婦希望她兒子的悲劇不再重演，就拿出自己一生的積蓄修建了這亭子。我這才恍然覺悟：可憐天下父母心！

姐夫是閑不住的人，他見我們在休息，便說：我去抓條蛇來給你們晚餐做菜。我笑道：“有那么容易抓到？”卻不料十分鐘不到，他果然抓了一條大蛇。說到蛇，姐夫和我們聊起這里的蘄蛇。正好我們上嶺來時，山村里一位老婦被蘄蛇咬傷，送往祁門縣醫(yī)治，現(xiàn)在生死不明。據(jù)介紹，蘄蛇和蝮蛇區(qū)別不大，只是頭更呈現(xiàn)出三角形，尾巴更禿，更毒。姐夫一連給我講了三個被蘄蛇咬死的真人真事。一個老頭將蘄蛇打死，裝在酒壇子里做藥酒，半年后老頭想藥酒已經(jīng)做成，誰想蘄蛇沒有死，它一直將頭伸出酒外，醉意蒙眬中飄忽了半年之久。老頭一開壇就被蘄蛇咬上了，死了。再一個是一個小伙子，打死了一條蘄蛇，順著地拖回家掛在角屋里。第二天走近死蛇時，不料被一條順著痕跡追來的活蘄蛇咬死?？磥硖I蛇是成雙成對生活的。另一個也是一個小伙子，他打死蛇后知道死蛇也能帶來禍害，就將死蛇用樹杈釘在地里。過了一些時候他再去地里，死蛇變成枯骨。他看著枯骨張牙舞爪的樣子便想幽默一下，他用手指在死蛇的牙齒上刮了幾下：“給你咬呀！你還能兇嗎？”卻不小心被蘄蛇的牙骨劃破了。可能還是不小心吧，他也死了。

晚上我早早地睡了，剛要睡著，被姐夫的堂姐夫叫醒了。堂姐夫向我訴說他在老嶺承包山場的遭遇。他承包山場時經(jīng)過鄉(xiāng)林業(yè)站批準(zhǔn)同意，他投資栽的山核桃苗已經(jīng)成活，上個月他被昌化公安派出所叫過去詢問了五六個小時，被告知：他承包的山場九龍戲珠那一片是臨安縣的土地，已栽的苗木自行拔掉，

損失自負(fù)。并且告訴他已經(jīng)違法了。堂姐夫很氣憤：九龍戲珠那里一直就是我們寧國人開發(fā)的，也是寧國人管的。而今他承包也是經(jīng)過批準(zhǔn)的，他問我有什么解決的辦法？

我能說什么呢？我說：一，民不跟官斗，昌化那邊代表的是官家。二，民不告官，鄉(xiāng)林業(yè)站今后還要托他們照顧。三，我的話作參考，總之不能胡來。

小民通常不會有失國之痛切，沒有了家園才是切膚之痛。而我更想說的是，我們的經(jīng)濟(jì)不如別人哪！否則我們的官家將路早早地修上山頂，家園就天經(jīng)地義地是我們的了。

姐夫抓的蛇成了我們的晚餐。

那蛇的伴會找它嗎？

蛇吃老鼠人吃蛇，弱肉強(qiáng)食是天經(jīng)地義?？墒巧叻催^來也會要了人的命。

責(zé)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