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村
時近清明,我沿著村后的一條小路走向墓地,我的親人——爺爺、奶奶還有一個早逝的堂哥,他們靜靜地沉睡在這里,再不回來。我不知道在泥土下面是否真的有一個安靜、冷清的村莊,但是,我寧愿相信他們是在我所不能感知的地下以另一種方式生活著,他們生活在泥土下面的村莊里,就像我們一樣。多少年時光匆匆而逝,漸漸沖淡了我對他們的印象,但只要走近這里,他們又都會在我的記憶深處重新復(fù)活,栩栩如生。
在逝去的親人中,奶奶是第一個先離開的。奶奶走得很突然,夜晚睡去后,第二天再沒有醒來。記憶中奶奶的身體非常瘦弱,她總是在忙一些家務(wù)活,沒有見她清閑過。奶奶的一生大半都是從苦日子里熬過來的,母親說奶奶就像油燈一樣,油熬干了,生命也就結(jié)束了。安葬前我們最后一次向奶奶道別,那是我有生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凝視一位親人的遺容,奶奶無神的雙眼似是透露出無盡的遺憾和無助!
奶奶就被安葬在村后的那片墓地里,緊挨著那些祖輩們的墳?zāi)?。那些墳?zāi)拐R地排列著,那是他們的房屋。這些房屋構(gòu)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村莊。平時這里是寧靜的寂寥的,祖先們沉默著,生前他們在這片土地上勞作,死后他們也成了泥土的一部分。
在這些排列整齊的墳?zāi)骨斑叄幸蛔职中」铝懔愕膲災(zāi)?,那里收留著年輕堂哥的魂魄。小時候,我們總是形影不離,下地割草、拾麥,到離村一里多路的東塘里洗澡。后來我隨父親到離家30多華里的一個古鎮(zhèn)上學(xué),但只要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堂哥,還像小時候一樣,談?wù)劯鞣N有趣的事兒和各自的理想。但那次回來,我只能看到一座新墳前飄飛的紙灰,鐵锨挖出的新鮮泥土在夕陽的余暉里閃著冷冷的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就像每次回來一樣,我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坐下來,但他卻長眠在遙遠(yuǎn)的夢境里,他的生命永遠(yuǎn)地定格在了20歲。
一些青草在堂哥的墳?zāi)骨白聣训厣L著,就像他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
堂哥的匆匆離去,第一次讓我感覺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和無常。
接下來是大姨的去世。那是接近年關(guān)的一個下午,我正在遠(yuǎn)方的一個城市里坐著,窗外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我坐在室內(nèi)靠近窗子的一隅,忽然就感覺渾身不適,這種無來由的感覺說不上是心理的還是身體的,突然就想回家了。當(dāng)我回到家里時,就聽到大姨走了的消息,而且是喝了農(nóng)藥走的。乍一聽這個消息,我的心情難以用意外和悲痛來形容,大姨那么開朗、爽快的一個人,怎么會想不開說走就走了呢?及至趕到大姨家時,看到堂屋當(dāng)門一些燒過的紙灰,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不見了大姨的身影,似乎才從懵懂狀態(tài)中醒來。我知道大姨是最疼我的人,但還是沒敢看被單下大姨的遺容,盡管我非常想再看一眼她慈祥的面容。大姨沒有被埋進(jìn)祖墳地里,這里的規(guī)矩“兇死”的人是不能進(jìn)祖墳地的??吹酱笠踢h(yuǎn)離墓地孤零零的一座墳塋,聽著姨夫和表弟妹們的哭訴,悲哀之余,心中陡生無限感慨:雖然我們就站在大姨的跟前,但她卻連一句話也不能和我們說了……
咫尺天涯,這是世上最切近而又最遙遠(yuǎn)的距離了!
家族中每一個親人的逝去都會促使我好長一段時間對生命毫無意義的思考:他們離開我們世俗意義上的村莊,住進(jìn)了那些在貧瘠野地里泥土壘成的村莊里,會不會害怕?會不會想念與他們不同世界里的親人?他們能夠感知我們對他們逝去的悲傷和思念嗎?
這些思考毫無意義,沒有人能夠回答。一望無際的淮北平原上,莊稼在各自的季節(jié)里依次生長,烏鴉一次次從天空掠過。這闊大的空間只適合飛鳥和想象存在,先人們沉默著,給墓地的空氣平添了幾分凝滯與肅穆。
除了屈指可數(shù)的幾種頑癥,我們所處的時代,使我們對生命可以有幾分優(yōu)雅和坦然。但是,外爺和爺爺都是自己以一條繩索結(jié)束生命的,我想像不出他們離去時,對生命到底是自信、坦然還是無奈、茫然?
作為歷經(jīng)生活磨難的老人,他們有自己樸素的人生觀。我無從知道他們對生命的態(tài)度,也無法透徹地理解他們對死亡方式的選擇。人們常說上吊死去的人很恐怖,舌頭會伸得很長。但外爺和爺爺?shù)倪z容都很安詳,他們就像正在沉沉地睡去,馬上就會醒來一樣。
外爺是農(nóng)村里那種與世無爭、老實本份、木訥少言的人。我上小學(xué)前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外婆家度過的,那時外爺在生產(chǎn)隊里喂牛,午飯后外爺總是會領(lǐng)著我去牛屋,他給牛槽里添草加料,我站在他身后,聞著牛料的香味,看著那些吃得津津有味的牛們。但是性情溫厚的外爺還是選擇一種決絕的方式離開了,只是因為一點小事和外婆爭執(zhí)了幾句。
爺爺給我的印象是很和善的一個老人。在村里,別人和他開一些善意的玩笑,他總是呵呵地笑,從不答話,他也很少主動和別人說話。及至后來慢慢長大,我覺得爺爺?shù)男愿襁€是很倔強(qiáng)的。奶奶去逝后,他一直堅持一個人住。自從外出上學(xué)和工作后,我就很少和爺爺在一起了。有時回到家里,就到他住的小院子里去,很想和他說說話,可到了跟前,除了幾句問候外又往往沒有別的話題,但我心里總是感覺和爺爺很親近的。
爺爺給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還是我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時,在門前的大槐樹下,他問我學(xué)的什么,問我“上海”會不會寫,我只會寫“上”,爺爺又教我寫“?!薄:髞砗瞄L時間,我都認(rèn)為爺爺用手指寫在土地上的“?!弊?,是世上最稠最難的字了。
爺爺走時沒有任何征兆,那時他已八十三歲高齡,身體健朗,無疾無病,也沒有生活上的特別的困難,爺爺離開的方式讓我困惑了好久。不久前一個細(xì)雨綿綿的午后,我無神地坐在窗前,百無聊賴中隨手按下多日不聽的錄音機(jī)的放音鍵。立即,悠遠(yuǎn)蒼涼的蒙古長調(diào)從錄音機(jī)里飄出來,那是十年前我去內(nèi)蒙古參加一個詩會帶回的,那種原生態(tài)的充滿生命質(zhì)感的聲音飄散在房間里。我似乎突然感悟了爺爺——是呵,相對于鄉(xiāng)村寂寥、單調(diào)而漫長的日子,生命中的艱難和困苦也許更容易度過些。爺爺是從苦日子里趟過來的,他不怕苦。而我們總是滿足于物質(zhì)贍養(yǎng),疏忽于對老人的精神撫慰。想到此,淚水涌出了我的眼眶。
爺爺走后不久的一個黃昏,我走進(jìn)爺爺曾經(jīng)生活過長滿荒草的院子。泥土壘成的房屋,泥土壘成的院墻,夕陽把余暉灑在頹廢的墻頭上,四周一片寂靜。這是爺爺曾經(jīng)的家園,幾乎和他生前一樣安靜和寂寞。生活中有些遺憾是無法彌補(bǔ)的,譬如,我總是在親人逝去后才覺得應(yīng)該給他們更多的關(guān)愛……
生命輪回,生生不息。那些逝去的親人是否還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散落在淮北平原上的那些墓地,我們的親人就沉睡在他們生活過、耕耘過的土地里,那里收留著他們的魂魄和骨殖,在泥土下面,有親人們的村莊,有他們的家園?;蛟S,他們墳前綻開的一株小花,生長的一棵野草,刮過的一陣微風(fēng),都是他們存在的方式,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傳遞著對我們的愛與思念,也感受著我們的愛與哀愁……
責(zé)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