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 西
那時的羅雪蘇他們,年輕亦貧賤。
那時一起吃的飯,是那樣美味可口,連米飯都顆粒飽滿,晶瑩剔透。坐在她身邊的是2個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他們那么年輕、旺盛,有激情,那日子美好到不忍想起。
接到文凱的電話,雪蘇正在給家宇熬粥,雪梨、冰糖、西米,濃郁芬芳。最近,家宇咳嗽得厲害,通常在夜間咳得坐起身來。雪蘇勸他去看醫(yī)生,他總是推托:剛發(fā)現(xiàn)一個新項目,做下來,可以賺1500萬,賺了這筆再說。家宇說時,眼睛里有掩飾不住的興奮。
雪蘇匆匆趕到西美咖啡,看見坐在文凱身邊的女孩,年輕的臉哭得梨花帶雨。雪蘇每次踏進西美,都被撲面而來的熟悉感而間歇性迷惑。是啊,這個場景,至少出現(xiàn)過10次。
雪蘇坐下,沒有理會文凱討好的笑臉。她拉住女孩的手,輕聲勸慰:你這是何苦?這么年輕,大好青春都浪費在比你大那么多的男人身上,不是自己毀自己么?聽姐話,把孩子打了。
女孩搖頭,噙著淚的眼中有絕決:不行,我愛他。我就是愛他。什么都不怕!
雪蘇從包里拿出卡,小心塞進女孩手里:這有10萬,你拿去,把孩子做了。以后好好生活,要是不聽話地跟著身邊的這個人,那就什么也得不到。
女孩止住了哭,手指摩挲著銀行卡,不再強硬地說愛。
從咖啡館出來,雪蘇拿包砸在文凱的背上:以后這種事情,能不能不來找我?
他嘻嘻地笑,然后驟然嚴肅地對她說:下次遇到這種事,我還找你。
羅雪蘇,每次的憤怒與心酸都被文凱戲謔的笑攻得粉碎。
因為,從相識到現(xiàn)在的10年,她總是對他心軟。
晚上一起吃飯,雪蘇看著家宇把一碗粥喝得干干凈凈,臉上有安慰的笑。文凱拍著家宇的肩膀說:家宇你好福氣,有妻若此,夫復(fù)何求?
雪蘇感覺那聲音仿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像一片粉色花瓣,吹進翠色湖水,蕩起一圈圈的漣漪。
那時的羅雪蘇他們,年輕亦貧賤。
與文凱初見時,雪蘇剛和家宇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她穿洗得發(fā)白的長裙站在家宇身邊,順直長發(fā),頷首微笑,表面平靜,心卻如擂鼓。不知是那日陽光太過燦爛,還是眼前的文凱,眉目太過璀璨,她一抬頭,就感覺片刻的眩暈。
文凱的第一句話,說與家宇聽:有妻若此,夫復(fù)何求?
那聲音如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縈繞在雪蘇耳畔,久久不散。
家宇說,這是他最好的朋友,一起當兵時,文凱救過他的命。那日之后,他們便一起住在狹窄逼仄的小弄子,租來的平房里。小院子鋪了青色的石板,一棵老槐樹下,放了一張石桌,4把石椅。
到了吃飯的時間,雪蘇把炒好的3盤素菜端上石桌。輕輕敲響文凱的門:吃飯了。
那時一起吃的飯,是那樣美味可口,連米飯都顆粒飽滿,晶瑩剔透。坐在她身邊的是2個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他們那么年輕、旺盛,有激情,那日子美好到不忍想起。
后來,家宇和文凱一起做煤礦的生意,從開始創(chuàng)業(yè)時不斷的失敗,到現(xiàn)在的穩(wěn)拿穩(wěn)賺,一步步走來,共患難,共榮華??缮庠阶鲈酱螅X越賺越多,他們一起相聚的時間卻越來越少。
時間,雖然帶給了他們財富,卻又帶走了別的東西。
雪蘇從健身房練完普拉提出來,接到家宇的電話:我去考察那個礦,3天后回來。雪蘇應(yīng)著,好。掛了電話。
路過寵物店,看見一只全身白色,眼睛藍色的小貓,長長的毛,拖著美麗蓬松的的大尾巴。雪蘇把它帶回了家。
它很乖,臥在沙發(fā)的一角,偶爾輕聲叫。
文凱來了,它卻喵地一聲逃到沙發(fā)后面躲了起來。
文凱問:貓?
雪蘇把湯端出來:它叫富貴。
文凱眉毛挑了下,沒有說話。
吃完飯,雪蘇問:要不要住下?
文凱點頭,去洗澡。然后,兩個人并排躺在床上。雪蘇躺在家宇的位置,文凱躺在雪蘇的位置,她的左手和他的右手,有著至少25CM的距離。
心理學(xué)家說,男女間少于25CM的距離時,就會有不可控制的身體接觸。
閉上眼睛,身邊的文凱鼻息沉穩(wěn),雪蘇卻睡不著。以往也是如此,在家宇不在的日子里,他們就是以這樣的姿態(tài)平躺,什么也不做,道聲晚安就睡去。
雪蘇翻了個身,看文凱的高挺鼻梁,鼻翼輕輕翕動,嘴唇很薄,像2片重疊在一起的樹葉。曾經(jīng)的很多次,雪蘇要非常克制才能壓下吻上這張嘴的沖動。文凱的額發(fā)搭在眼睛上,雪蘇的手指猶疑了很久才落下,他卻翻過身去,背對著她。他們什么也做不了,只因她是朋友的妻,他是丈夫的朋友。
家宇的咳嗽一直不好。雪蘇很多次生氣地勒令他去看醫(yī)生,他都以太忙而拒絕。他開始每天吃藥,是文凱托人從國外帶回來的特效藥。
家宇好像很喜歡富貴,回到家來一定要抱一抱它才罷休,臉上露出天真的笑,像個孩子般。
正值夏天,富貴掉毛掉得很厲害,雪蘇每天打掃,可那些白色長毛還是無處不在。最近,家宇比平時在家待的時間長,礦里的事情已經(jīng)打理好了,就等著開采出來賣掉賺錢了。
交給文凱去辦了。家宇說完,喝了一口雪梨冰糖水,咂巴著嘴說:真好喝。
夜里,家宇的親吻橫掃著雪蘇的皮膚,他在她身體里很久不動。他說:很溫暖,真想一輩子都在里面不出來。雪蘇一直緊閉的雙眼睜開,看見家宇的眼中含了淚。
那刻,雪蘇的臉火辣辣的,心里抽搐般的疼痛。
那個深夜,家宇忽然間哮喘,咳嗽不止,送往醫(yī)院,卻因已經(jīng)搶救無效而死。
當醫(yī)生把噩耗告訴雪蘇時,她蹲在地上捂住臉卻哭不出來。她的手張得很開,五指之間的縫隙,剛好是另一只手。家宇那夜,就是這樣和她十指交錯著睡去。
文凱趕回來參加葬禮。他跪在家宇的遺像前很久很久,他的眼睛干澀,流不出淚來。
文凱跪了整整一夜,早晨暈倒在地。
他醒來時,看見雪蘇緊盯著他的臉,她問他:你愛我么?
文凱不答,掙扎著起身。雪蘇撲過去咬了他的嘴唇。他的嘴,立刻有了苦澀的血腥味道。
他們在床上翻滾、撕扯,像兩只饑餓的狼一般。10年,他們等了10年,壓抑了10年的力量在那一瞬間爆發(fā),整個房間都彌漫了干凈的情欲味道。
10年間,他愛她,卻無法表現(xiàn)。所以他找女人,不停地找,不過是刻意的掩飾。
她愛他,所以在每次和家宇做愛時,總是閉上眼睛想象他的樣子。
無數(shù)次,他們渴望深深相擁,當這一刻真的來臨,他卻發(fā)現(xiàn),他不行了。他明明心里充溢了欲望,卻無法勃起。數(shù)次的失敗后,他們頹喪地坐在床上,誰也不敢看對方的臉。只見那只名叫富貴的貓,坐在不遠處,看著他們,目光炯炯。
文凱將拖鞋扔過去:滾。
富貴喵了一聲,跑出去。雪蘇拉起被單,蓋上裸著的身體,翻過身去,眼淚這才汩汩而出。
活該,這是報應(yīng)。她想。
富貴跑丟了,雪蘇到處找沒有找到。她去物業(yè)要求看這幾日的電梯和小區(qū)錄像,保安播放的那個片斷,讓雪蘇差點尖叫出聲。畫面上,是家宇,他進電梯,出電梯,開門,然后關(guān)門站在門外很久。門內(nèi),有文凱的鞋。
雪蘇問錄像的日期,是家宇離開家去考察煤礦的那天,他說他不回來,其實卻回來了。
想必,家宇他早就知道了。雪蘇驚魂未定地回家,看到坐在門前等她的富貴。它喵喵叫,跳進她懷里,她卻尖叫一聲要扔掉它,富貴的爪子抓破了她的臉,一道血痕觸目驚心。
雪蘇拿熱毛巾敷臉,看鏡中蒼白面色,烏青眼圈的自己,如一具行尸走肉。為什么呢,為什么家宇死了她還是不快樂呢?
無數(shù)次,她看著文凱和家宇的臉,內(nèi)心充滿斗爭,這兩個人,為什么要同時出現(xiàn)?為什么自己和文凱相愛卻無法在一起,偶爾的相聚卻永遠超越不了25CM的距離。那么,家宇,他死了的話,是不是所有問題都解決了?是不是就可以和文凱深深相擁了?
家宇的驗尸報告里說,死者的呼吸道,發(fā)現(xiàn)幾根疑似貓毛,哮喘病患者不應(yīng)養(yǎng)寵物。特別是春夏兩季,動物毛發(fā)脫落,非常可能引起哮喘病發(fā)作。
也就是說,家宇死于富貴脫落的毛,或者,死于富貴之手,或者死于她,羅雪蘇之手。
抑或是死于她和文凱,那段該死的愛情之手。
雪蘇夜夜失眠,一閉上眼睛就噩夢襲來。文凱很久不見,打他電話說是在處理煤礦的事情。
雪蘇問他:
就是那個做下來可以賺1500萬的項目么?
文凱說是的,后期了,馬上完工,明天我下井檢查。
那好,注意安全,雪蘇輕輕掛上電話,只覺得呼吸急促。
又是一夜無眠,早晨才恍惚間睡去,朦朧間接到電話,得知文凱在下礦井作業(yè)時,發(fā)生意外爆炸,送去醫(yī)院搶救。
雪蘇掛了電話,撞在床頭上,額頭磕出紫色瘀痕。
文凱再也沒有醒來,成為植物人。雪蘇把他接回家,每天每天地看著他,和他說話,給他擦身。
雪蘇的話變得很多,她甚至容光煥發(fā)起來,她的皮膚光鮮,微笑時,如少女般羞澀。
雪蘇繼承了家宇和文凱的所有遺產(chǎn)。她日日地待在家里和文凱說話,渴望他能醒來。有時,她也會轉(zhuǎn)過頭去和照片上的家宇說話,絮絮叨叨不停歇。
文凱也渴望家宇去死,所以他給家宇的藥,刺激呼吸道,導(dǎo)致哮喘。他在報紙上看到因養(yǎng)寵物而死的哮喘病患者的新聞,不經(jīng)意地說與雪蘇聽。當富貴被抱回家時,他的心一邊忐忑一邊欣喜。
而這一切,家宇都知道。家宇愛著自己的妻子和朋友,他不是看不懂他們眼神中的糾結(jié),于是他默默地吃藥,撫愛富貴,然后等死的那天快快到來。
但當他看到并排擺在門口的那兩雙鞋時,他還是憤怒了,他把自己的結(jié)婚戒指綁在礦底的導(dǎo)火索上,他要留給文凱。
于是,當文凱去撿家宇的戒指時,便引起井下爆炸。
后來了很久,天氣越來越熱,同一棟樓的人們總是聞到一陣陣的惡臭。他們到處找臭味的來源,找到雪蘇家里。
他們打開門,看見一只白色的長毛貓從門口哧溜跑出來,瘦骨嶙峋。
他們看見并排躺在床上的2個人,都已死去。他們的臉上掛滿笑容,中間的距離超過25CM。
他們看到一張紙上,寫著清秀小字:一切都源于欲望,得到了還想得到更多。開始,我不該帶貓回家,不該讓家宇吃他給的藥。
我愛文凱,卻愛太累。
所以,當我偷聽到家宇打電話布置導(dǎo)火索時心里雖然顫栗了,但我什么也沒有說,沒有做。
最后,當文凱躺在我面前,不說話,不動彈,不睜眼睛時,我卻覺得幸福極了。
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我們一起去死。
去找家宇。
回到我們最初的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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