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靜
10:03。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
郝勁松坐在原告的位子上開口說話:“審判長,通知我的開庭時間是10:00,被告遲到,我是否能得到合理解釋?”
審判長看他一眼,說“現(xiàn)在你先聽從法庭的程序”,沖書記員揮了下手。
書記員立刻跑出去大聲叫:“北京地鐵公司!北京地鐵公司!”
片刻,兩位男士夾著公文包,匆匆入門,在被告席上落座。
這是一場關(guān)于五角錢的官司。郝勁松在地鐵使用了收費廁所,認為收五角錢不合理,所以把北京地鐵公司告上法庭。
兩年多,他打了7場這樣的官司——他在火車餐車上買一瓶水,要發(fā)票。列車員都笑了:“火車自古沒有發(fā)票。”
他于是起訴鐵道部、國家稅務(wù)總局……一次一次。
“在強大的力量面前人們往往除了服從別無選擇,但是我不愿意。”他說,“我要把他們拖上戰(zhàn)場,我不一定能贏,但我會讓他們覺得痛,讓他們害怕有十幾二十幾個像我這樣的人站出來,讓他們因為害怕而迅速地改變?!?/p>
“錢數(shù)這么小,很多人覺得失去它并不可惜?!蔽艺f。
“今天你可以失去獲得它的權(quán)利,你不抗爭,明天你同樣會失去更多的權(quán)利,人身權(quán)、財產(chǎn)權(quán),包括土地、房屋。中國現(xiàn)在這種狀況不是偶然造成的,而是長期的溫水煮青蛙的一個結(jié)果,大家會覺得農(nóng)民的土地被侵占了與我何干?火車不開發(fā)票,偷漏稅與我何干?別人的房屋被強行拆遷與我何干?有一天,這些事情都會落在你的身上。”
“但是一個人的力量能改變什么呢?”“看看羅莎·帕克斯,整個世界為之改變?!彼f。
帕克斯是美國的一個黑人女裁縫,1955年12月1日,在蒙哥馬利市,42歲的她在一輛公共汽車上就座。按照當時的慣例,
今天你可以失去獲得它的權(quán)利,你不抗爭,明天你同樣會失去更多的權(quán)利,人身權(quán)、財產(chǎn)權(quán),包括土地、房屋……
美國南部公共汽車上實行種族隔離,座位分為前后兩部分,白人坐前排,黑人坐后排。
那天晚上人很擠,白人座位已占滿,有白人男子要求坐在黑人部分最前排的她讓座,遭到了拒絕。
當司機要求乃至以叫警察恐嚇黑人讓座時,坐在前排的其他幾個黑人站了起來,惟獨帕克斯倔強地牢坐不起。
如果是一個孩子或是老人,也許她會站起來,但這次,她厭煩了她和其他美國黑人每天在生活中所受到的不公平對待,她說:“我只是討厭屈服。”
她成了50年代美國第一個拒絕給白人讓座的黑人。然后她因公然藐視白人而遭逮捕。
她的被捕引發(fā)了蒙哥馬利市長達381天的黑人抵制公交車運動,組織者是當時仍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一名牧師馬丁·路德·金,這個名字后來被冠以反種族隔離斗士和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的榮譽。這場運動的結(jié)果,是1956年最高法院裁決禁止公車上的“黑白隔離”,帕克斯從此被尊為美國“民權(quán)運動之母”。
“你以誰的名義在訴訟?”我問郝勁松?!肮?。”“公民和普通人的區(qū)別是什么?”“能獨立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卻不傲慢;對政治表示服從,卻不卑躬屈膝;能積極地參與國家的政策,看到弱者知道同情,看到邪惡知道憤怒,這我認為他才算是一個真正的公民?!?/p>
他打贏鐵路發(fā)票的官司后,很多人以為他會和鐵路結(jié)下梁子。
但他說起他乘車時,乘務(wù)長會親自端來飯菜,問他:“發(fā)票你現(xiàn)存要還是吃完再說?”
“你靠什么贏得尊重?”我問。
“靠我為了自己權(quán)利所做的斗爭。權(quán)利是用來伸張的,否則權(quán)利只是一張紙?!彼f。
我停頓了一下,問他最后一個問題:“你想要一個什么樣的世界?”
這個34歲的年輕人說:“我想要憲法賦予我的那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