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心
一
父親告訴我電報早接到了。涵帶著苑從下午五時便到碼頭去了,不知為何沒有接著。飯桌上大家都默然。我略述這次旅行的經(jīng)過,父親凝神看著我,似乎有無限的過意不去。華說發(fā)電報叫我以后,才告訴母親的,只說是我自己要來。母親不言語,過一會子說:“可憐的,她在船上也許時刻提心吊膽地想到自己已是沒娘的孩子了!”
飯后我同父親坐在母親的床前。母親半閉著眼,我輕輕地替她拍撫著。父親悄聲地問:“你看母親怎樣?”我不言語,父親也默然,片晌,嘆口氣說:“我也看著不好,所以打電報叫你,我真覺得四無依傍——我的心都碎了。”
此后的半個月,都是侍疾的光陰了。不但日子不記得,連晝夜都分不清楚了!一片相連的是母親仰臥的瘦極的睡容,清醒時低弱的語聲和憔悴的微笑,窗外的陰郁的天,壁爐中發(fā)爆的煤火,凄絕靜絕的半夜?fàn)t臺上滴答的鐘聲,黎明時四壁黯然的灰色,早晨開窗小立時的朝霧!在這些和淚的事實之中,我如同一個無告的孤兒,獨自赤足拖踏過這萬重的火焰!
在這一片昏亂迷糊之中,我只記得侍疾的頭幾天,我是每天晚上八點就睡,十二點起來,直至天明。母親每夜四時左右,總要出一次冷汗,出了汗就額上冰冷。在那時候,總要喝南棗北麥湯,據(jù)說是止汗滋補的。我恐她受涼,又替她縫了一塊長方的白絨布,輕輕地圍在額上。母親閉著眼微微地笑說:“我像觀世音了?!蔽乙残φf:“也像圣母呢!”
因著骨痛的關(guān)系,她躺在床上,總是不能轉(zhuǎn)側(cè)。她瘦得只剩一把骨了,褥子嫌太薄,被又嫌太重。所以褥子底下,墊著許多棉花枕頭、鴨絨被等,上面只蓋著一層薄薄的絲綿被頭。她只仰著臉在半靠半臥的姿勢之下,過了我和她相親的半個月。可憐的病弱的母親!
夜深人靜,我偎臥在她的枕旁。若是她精神較好,就和我款款地談話,語音輕得似天邊飄來,在半朦朧半追憶的神態(tài)之中,我看她的石像似的臉,我的心緒和眼淚都如潮涌上。
二
她談著她婚后的暌離和甜蜜的生活,談到幼年失母的苦況,最后便提到她的病。她說:“我自小千災(zāi)百病的,你父親常說:‘你自幼至今吃的藥,總集起來,夠開一間藥房的了。真是萬想不到,我會活到六十歲!男婚女嫁,大事都完了。人家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這次病了五個月,你們真是心力交瘁!我對于我的女兒、兒子、媳婦,沒有一毫的不滿意。我只求我快快地好了,再享兩年你們的福?!蔽覀冃牧淮?,能報母親的恩慈于萬一嗎?母親這種過分愛憐的話語,使聽者傷心得骨髓都碎了!
此后她的精神愈加昏弱了,日夜在半醒不醒之間。卻因著咳嗽和胃痛,不能睡得沉穩(wěn),總得由涵用手用力地替她揉著,并且用半催眠的方法,使她入睡。十二月二十四夜,是基督降生之夜。我伏在母親的床前,終夜在祈禱的狀態(tài)之中!
在人力窮盡的時候,宗教的倚天祈命的高潮,淹沒了我的全意識。我覺得我的心香一縷勃勃上騰,似乎是哀求圣母,體恤到嬰兒愛母的深情,而賜予我以相當(dāng)?shù)陌参?。那夜街上的歡呼聲、爆竹聲不停。隔窗看見我們外國鄰人的燈彩輝煌的圣誕樹,孩子們快樂地歌唱跳躍,在我眼淚模糊之中,這些都是針針的痛刺!
我們知道母親絕不能過舊歷的新年了,便想把陽歷的新年,大大地點綴一下。到了黃昏我將十幾盞紗燈點起掛好之后,我的眼淚,便不知是從哪里來的,一直流個不斷了!
有誰經(jīng)過這種的痛苦?你的最愛的人,抱著最苦惱的病,要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從你的腕上臂中消逝;同時你要佯歡詭笑地在旁邊伴著,守著,聽著,看著,一分一秒的愛惜卻又恐懼著這同在的光陰!
三
裁縫來了,要裁做母親裝裹的衣裳。我悄悄地把他帶到三層樓上。母親平時對于穿著,是一點不肯含糊的。所以這次我對于母親壽衣的材料、顏色、式樣、尺寸,都不厭其詳?shù)囟搰诟懒?。至于外面的袍料,帽子、襪子、手套等,都是我偷出睡覺的時間來,自己去買的。那天上海冷極,全市如冰。而我的心靈,更有萬倍的僵凍!
第二天夜里,母親忽然對我提起她自己兒時侍疾的事:“你比我有福多了,我十四歲便沒了母親!你外祖母是癆病,那年從九月九臥床,就沒有起來。到了臘八就去世了。病中都是你舅舅和我輪流伺候著。我那時還小,只記得你外祖母半夜咽了氣,你外祖父便叫老媽子把我背到前院你叔祖母那邊去了。從那時起,我便是沒娘的孩子了?!彼龂@了一口氣,“臘八又快到了。”我那時真不知說什么好。母親又說:“杰還不回來——算命的說我只有倆孩子送終,有你和涵在這里,我也滿意了?!?/p>
父親也坐在一邊,慢慢地引她談到生死,談到故鄉(xiāng)的塋地。父親說:“平常我們所說的‘狐死首丘,其實也不是。”母親便接著說:“其實人死了,只剩一個軀殼,丟在哪里都是一樣。何必一定要千山萬水地運回去,將來糊口四方的子孫們也照應(yīng)不著?!?/p>
現(xiàn)在回想,那時母親對于自己的病勢,似乎還模糊,而我們則已經(jīng)默曉了,在輪替休息的時間內(nèi),背著母親,總是以淚洗面。我知道我的枕頭永遠(yuǎn)是濕的。到了時候,走到母親面前,卻又強笑著,談些不要緊的寬慰的話。涵從小是個渾化的人,往常母親病著,他并不會怎樣的小心服侍。這次他卻使我有無限的驚奇!他靜默得像醫(yī)生,體貼得像保姆。
我在旁靜守著,看他喂橘汁,按摩,那樣子不像兒子服侍母親,竟像父親調(diào)護(hù)女兒!他常對我說:“病人最可憐,像小孩子,有話說不出來。”他說著眼眶便紅了。
四
十二月三十一日夜,除夕。母親自己知道不好,心里似乎很著急,一天對我說了好幾次:“到底請個大醫(yī)生來看一看,是好是壞,也叫大家定定心。”其實那時隔一兩天,總有醫(yī)生來診。照樣地打補針,開止咳的藥,母親似乎膩煩了。我們立刻商量去請v大夫,他是上海最有名的德國醫(yī)生,秋天也替她看過的。到了黃昏,大夫來了。我接了進(jìn)來,他還認(rèn)得我們,點首微笑。替母親聽聽肺部,又慢慢地扶她躺下,便走到桌前。我顫聲地問:“怎么樣?”他回頭看了看母親,“病人懂得英文嗎?”我搖一搖頭,那時心膽已裂!他低聲說:“沒有希望了,現(xiàn)時只圖她平靜地度過最后的幾天罷了!”
本來是我們意識中極明了的事,卻經(jīng)大夫一說破,便似乎全幕揭開了。一場悲慘的現(xiàn)象,都跳躍了出來!送出大夫,在甬道上,華和我都哭了,卻又趕緊地彼此解勸說:“別把眼睛哭紅了,回頭母親看出,又惹她害怕傷心?!蔽覀兪昧搜蹨I,整頓起笑容,走進(jìn)屋里,到母親床前說:“醫(yī)生說不妨事的,只要能安心靜息,多吃東西,精神健朗起來,就慢慢地會好了?!蹦赣H點一點頭。我們又說:“今夜是除夕,明天過新歷年了,大家守歲罷?!?/p>
一月三日,是父親的正壽日。早上便由我自到市上,買了些零吃的東西,如果品、點心、熏魚、燒鴨之類。因為我們知道今晚的筵席,只為的是母親一人。吃起整桌的菜來,是要使她勞乏的。到了晚
上,我們將紅燈一齊點起;在她床前,擺下一個小圓桌;桌上滿滿地分布著小碟小盤;一家子團團地坐下。把父親推坐在母親的旁邊,笑說:“新郎來了?!备赣H笑著,母親也笑了!她只嘗了一點菜,便搖頭叫“撤去吧,你們到前屋去痛快地吃,讓我歇一歇”。我們便把父親留下,自己到前頭匆匆地胡亂地用了飯。到我回來,看見父親倚在枕邊,母親似乎睡著了。父親眼里滿了淚!我知道他覺得四十年的春光,不堪回首了!
一月五夜,父親在母親床前。我困倦已極,側(cè)臥在父親床上打盹,被母親呻吟聲驚醒,似乎母親和父親大聲爭執(zhí)。我趕緊起來,只聽見母親說:“你行行好吧,把安眠藥遞給我,我實在不愿意再托延了!”那時母親輾轉(zhuǎn)呻吟,面紅氣喘。我知道她的痛苦,已達(dá)極點!她早就告訴過我,當(dāng)她骨痛的時候,曾私自寫下安眠藥名,藏在袋里,想到了痛苦至極的時候,悄悄地叫人買了,全行服下,以求解脫——這時我急忙走到她面前,萬般地勸說哀求。她搖頭不理我,只看著父親。
父親呆站了一會,回身取了藥瓶來,倒了兩丸,放在她嘴里。她連連使勁搖頭,喘息著說:“你也真是,又不是今后就見不著了!”這句話如同興奮劑似的,父親眉頭一皺,那慘肅的神色,使我起栗。他猛然轉(zhuǎn)身,又放了幾粒藥丸在她嘴里。我神魂俱失,飛也似的過去攀住父親的手臂,已來不及了!母親已經(jīng)吞下藥,閉上口,垂目低頭,仿佛要睡。父親頹然坐下,頭枕在她肩旁,淚下如雨。我跪在床邊,欲呼無聲,只緊緊地牽著父親的手,凝望著母親的睡臉。四時以后,母親才半睜開眼,長呻了一聲,說:“我要死了!”
五
她如同從濃睡中醒來一般,抬眼四下里望著。對于她服安眠藥一事,似乎全不知道。我上前抱著母親,問:“母親睡得好吧?”母親點點頭,說:“餓了!”大家趕緊將久燉在爐上的雞湯端來,一匙一匙地送在她嘴里。她喝完了又閉上眼休息著。
我們才歡喜地放下心來,那時才覺得饑餓,便輪流去吃飯。那夜我倚在母親枕邊,同母親談了一夜的話。這便是三十年來末一次的談話了!我說的話多,母親大半是聽著。那時母親已經(jīng)記起了服藥的事,我款款地說:“以后無論怎樣,不能再起這個服藥的念頭了!”母親那種咳不出來,兩手抓空的光景,別人看著,難過不忍得肝腸都斷了。
那夜,輕柔得像湖水,隱約得像煙霧。紅燈放著溫暖的光。父親倦乏之余,睡得十分甜美。母親精神似乎又好,又是微笑的圣母般的瘦白的臉。如同母親死去復(fù)生一般,喜樂充滿了我的四肢。我說了無數(shù)的憨癡的話:我說著我們歡樂的過去,完全的現(xiàn)在,繁衍的將來,在母親迷糊的想象之中。我建起了七寶莊嚴(yán)之樓閣。母親喜悅地聽著,不時地參加兩句。到此我要時光倒流,我要詛咒一切,一逝不返的天色已漸漸的大明了!
一月七日晨,母親的痛苦已到了終極了!她厲聲地拒絕一切飲食。我們從來沒看見過母親這樣的聲色,覺得又害怕,又膽怯,只好慢慢輕輕地勸說。她閉目搖頭不理,只說:“放我去吧,叫我多挨這幾天痛苦做什么!”父親驚醒了,起來勸說也無效。大家只能圍站在床前,看著她苦痛的顏色,聽著她悲慘的呻吟!到了下午,她神志漸漸昏迷,呻吟的聲音也漸漸微弱。醫(yī)生來看過,打了一次安眠止痛的針。又撥開她的眼瞼,用手電燈照了照,她的眼光已似乎散了!
這時我如同癡了似的,一下午只兩手抱頭,坐在爐前,不言不動,也不到母親跟前去。只涵和華兩個互相依傍著,戰(zhàn)栗著,在床邊坐著。涵不住地剝著橘子,放在母親嘴里,母親閉著眼都吸咽了下去。到了夜九時,母親臉色更慘白了。頭搖了幾搖,呼吸漸漸急促。涵連忙喚著父親。父親跪在床前,抱著母親在腕上。這時我才從爐旁慢慢地回過頭來,淚眼模糊里,看見母親鼻子兩邊的肌肉,重重地抽縮了幾下,便不動了。我突然站起過去,抱住母親的臉,覺得她鼻尖已經(jīng)冰涼。涵俯身將他的銀表,輕輕地放在母親鼻上,戰(zhàn)兢地拿起一看,表殼上已沒有了水氣。母親呼吸已經(jīng)停止了。他突然回身,兩臂抱著頭大哭起來。那時正是一月七夜九時四十五分。
我們從此是無母之人了,嗚呼痛哉!
經(jīng)典伯樂:李冰言
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這個道理很多人都明白,但是當(dāng)它們真的來臨時,我們卻做不回平和的自己。
為人子女,能陪母親走完最后一段人生路,算是完滿,可再想,卻也最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