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旅行的時候,朋友帶我到外灘,欣賞黃浦江岸的美景。
外灘是很美,燈火輝煌,處處閃著琉金的色澤。
可惜人實在太多了,上海的本地人已經(jīng)夠擠了,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觀光客,看著美麗的黃浦江,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心事。
上海的朋友告訴我:“你別看黃浦江景色這么美,每年因為活不下去而跳進(jìn)黃浦江的人,平均有五百多人呀!”
這是一個多么可怕的數(shù)字!
每天,都有人因不堪痛苦而跳江自殺。
跳江的有五百多人,還不算那些自殺未遂,或想跳而沒有勇氣的人。更不算那些除了跳江之外,用各種各樣方式自殺的人。
上海,是全中國最有錢的城市,也是最有朝氣和未來的城市,有許多人一天賺的錢勝過中國其他地方的人一整年辛勞。
富有都如此痛苦不堪,那些在陜北、東北、大西北的人應(yīng)該更是痛苦加倍吧!
后來,我因為在陜北捐建了一個希望小學(xué),建校之前,特別跑遠(yuǎn)路到黃土高原去探察。
從北京飛西安,再從西安飛延安,接著由延安坐兩個多小時的車到延川,換成越野車,由延川坐兩個多小時的車到山頂上的劉家山村——我捐建小學(xué)的地方,這一趟興學(xué)之旅足足走了兩天才抵達(dá)。
與上海相比,恍如夢境。
當(dāng)?shù)氐娜俗≡诟G洞里,熱時熱死你,冷時冷死你。
交通靠的是驢車,在蜿蜒的山路上,拉一桶水就要耗上半天。
沒水、沒電、沒衛(wèi)浴、沒廁所,甚至沒有家當(dāng)。
早上一個窩窩頭,中午一根玉米棒,晚上一碗面,日子就這樣過著。
每一戶,年平均收入,約是一百五十元人民幣。
如果說上海是最富的地方,陜北和大西北可以并列為最窮的地方。
上海人那么容易自殺,陜北人生活艱苦百倍,應(yīng)該更容易自殺吧!
我終于鼓起勇氣,問劉家山村的村長:“生活這么苦,有沒有人自殺?”
村長瞪大眼睛看我,驚奇于我問了多么奇特的問題,他說:“沒有的事!恐怕從秦朝到現(xiàn)在都沒人自殺吧!”
秦朝到現(xiàn)在!多么漫長的時間!聽說這山坳里的人家原是避秦而來的人啊!
我問:“生活這么苦,大家都能挺著,沒有人想過自殺嗎?”
村長說:“拼著活下去都沒時間了,哪有力氣尋死呀!”
生與死之間,疼和痛之間,并不是黑白的,而是有一個灰色的地帶,那個地帶可以是覺醒或迷茫,可以是意志或情緒,對于努力求生的人,確實有更強(qiáng)大的、對于苦的承受力。
理論上,上海人會比陜北人幸福,陜北人會比上海人痛苦,事實不然,因為有耐苦的韌性與意志,陜北人對苦反而有一種泰然,有一種超脫。
(王永生摘自《林清玄作品集》圖/叢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