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東
壹:黑夜動物
羅志文越來越感到張琵這個人不太對頭。
羅志文和張琵合租一套房子,兩室一廳。一進門就是羅志文的臥室,張琵的臥室在里頭,中間隔著空蕩蕩的客廳。廁所在張琵那個臥室的旁邊。
他們兩個人在一所幼兒園當英語教師,是同事。張琵是半個月前來的,羅志文比他早十來天。
本來,這房子是羅志文一個人租的,張琵來了之后,知道他一個人住兩室一廳,就主動要和他住在一起。兩個人合租一套房子,費用各攤一半,雙方都便宜。羅志文同意了。
羅志文這個人是個書呆子,他除了自己的外語專業(yè),在生活中顯得有點笨笨的。最初,羅志文沒有發(fā)現(xiàn)張琵這個人有什么異常,只是覺得這個人不太愛說話,羅志文也是一個不善言談的人,兩個人互不打擾更好。
羅志文最早感到他不對頭是一周后的一個夜里:
大約凌晨三點多鐘,羅志文被尿憋醒了,他穿著拖鞋走出臥室,看見對面張琵的臥室的門縫兒露出一絲光,那光綠幽幽的,深夜看起來,有些恐怖。
他輕輕走過去,把門推開,探進腦袋,看見張琵正在上網(wǎng)。他似乎受驚了,猛地回過頭來,愣愣地看著羅志文。
在電腦屏幕反射出的微光中,他的臉呈現(xiàn)青白色。
“你怎么還不睡?”羅志文睡眼惺忪地說。
“啊,一會兒睡?!?/p>
羅志文沒再說什么,關(guān)上門,到廁所撒了尿就回到自己的臥室。
躺在床上,羅志文回想剛才的一幕,一絲陰影爬上了心頭——張琵半夜三更怎么還上網(wǎng)?還有他的神情,好像什么秘密被戳穿了。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幾天之后,羅志文又被尿憋醒了,這時候恰巧又是凌晨三點多鐘。他爬起來,披衣下地,走出臥室,再一次看見張琵那個臥室的門縫兒透出幽暗的光來??蛷d一片漆黑,黑暗中只有那一線燈光。
羅志文輕輕走過去,推開門,看見張琵正坐在寫字臺前看書,亮著臺燈,燈罩是紅色的。張琵猛地抬頭看過來,臺燈的光照在他的下半臉上,他的眼睛在暗處。
“你怎么還不睡?”這次是張琵問的。
“我睡了,起來撒尿。你沒睡?”
“我待會兒就睡?!?/p>
羅志文關(guān)了門,慢慢走向廁所。他不明白,這個人為什么凌晨三點多鐘了還在看書?
通常,夜里看書的人都是躺在床上,而他卻穿得整整齊齊端坐在寫字臺前!
從廁所出來時,他發(fā)現(xiàn)張琵臥室的燈滅了。這說明,他剛剛關(guān)上門,張琵就馬上關(guān)了燈。
羅志文輕輕走回自己的臥室,他感覺到,張琵在靜靜聆聽著他的足音……
在幼兒園里,羅志文教大班英語,張琵教中班。大班在三樓,中班在二樓,除了開會,兩個人在幼兒園很少見面。
羅志文突然感到張琵這個人十分陌生。
次日,夜里三點多鐘,羅志文突然又醒了。這次,他并沒有尿,他之所以在這個時間醒過來,完全是由于心里有那個陰影的緣故。
他下了地,輕輕打開臥室的門。
房子里黑糊糊的,張琵的臥室門隱藏在黑暗中,沒有露出一點光。
羅志文的心塌實了,想退回來,卻好像聽到了什么,馬上停下來,豎起了兩只耳朵——他聽到,黑暗中有一個奇怪的聲音,是一個女聲,好像在說朝鮮語。接著,又換成了男聲,說的話同樣嘰里呱啦,聽起來很怪。再接著,就傳來了歡樂的歌曲。
羅志文的心頓時懸空了。
他壯著膽走過去,停在了張琵的門前。聲音就是從這個房間傳出來的!
他突然推開了門。
屋里漆黑,看不見張琵在哪里。那歌曲聲更清晰了,它的位置在床上,夾帶著“吱啦吱啦”的電流雜音。
羅志文有些心虛地問:“你在干什么?”
張琵把收音機關(guān)掉了,說:“我在……聽收音機?!?/p>
羅志文不說話了。他站在門口,一動不動。黑暗中,兩個人都看不見對方的臉。
過了半晌,羅志文突然低低地說了一句:“你好像,從來都不睡覺……”這句話剛剛說出口,不知道為什么,羅志文“刷”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張琵似乎愣了愣,接著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說:“從來不睡覺,那還不早把我給困死了?我在聽一個海外電臺?!?/p>
羅志文沒有再說什么,關(guān)上門,快步走回了自己的臥室。這時候,他已經(jīng)堅信這個張琵有問題了!
他的懷疑是有道理的。
第一次,看見張琵深更半夜上網(wǎng);第二次,他看見張琵深更半夜一個人在寫字臺前看書;第三次,他深更半夜看見張琵一個人躺在黑暗中聽收音機……應該說,這三種行為一次比一次不合常情。
說起來,就算張琵從來不睡覺,那也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這世上怪人多了,有人吃玻璃,有人生下來不久就會很多國家的語言,有人照相不留影兒,有人體內(nèi)有香氣……
可是,這套房子總共只有兩個人?。÷L夜,鐘表在清晰地走動:“滴答滴答滴答……”你睡著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另一個人卻一直在黑暗中睜著眼睛……
這無論如何都是一件讓人提心吊膽的事。
貳:絕世孤獨
張琵痛苦至極。
他的身上有一個秘密,一個不能告訴任何人的驚天秘密!你們已經(jīng)猜到了,這個秘密就是——他從來都不睡覺。
這個毛病已經(jīng)有三年了。過去,他是一個嗜睡的人,如果沒什么事,他甚至可以連軸轉(zhuǎn),睡上一天一夜。為什么會這樣呢?他曾經(jīng)連續(xù)幾晝夜一眼不眨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三年前的冬天,他剛剛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東北某城一所中學任教,住在一幢破舊的宿舍樓里。
一天夜里,刮起了大風雪,狂風呼嘯,宿舍樓好像隨時都要被刮倒。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感覺到,地下滾過一個悶雷般的聲音,越來越巨大,樓房也隨之劇烈地搖晃起來,好像有一個巨大無比的怪物,在地球里沉睡或者孕育了億萬年,正像蛋里的雞一樣奮力拱出來!
他意識到:地震了!于是,他一翻身,雙手撲到地面上,爬起來就朝門外沖去。
他住在六樓,按常識,這時候,他不應該朝下跑,而是應該在房間里找個相對安全的角落躲一躲。但是,他已經(jīng)恐懼至極,大腦一片空白,只有一個本能的念頭支配著他:逃出去。
也許因為他沖出去的愿望太迫切了,樓梯顯得比平時更漫長,跑了老半天都不見一樓出口。宿舍樓的樓梯很窄,很陡;樓道里的燈都壞了,漆黑一片,他幾次差點踏空滾下去。
不知什么時候起,地下那恐怖的聲音消失了,風雪聲也變得十分遙遠。黑沉沉的樓道里變得靜悄悄。
他不再狂奔,腳步慢下來,一邊大口喘息一邊朝下走。
走了一陣子,他猛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已經(jīng)下到幾層了?在他的印象中,他早已經(jīng)跑下了六層,怎么還不到底?這幢樓沒有地下室??!
是不是巨大的恐慌讓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呢?他決定從這時起,數(shù)一下層數(shù)。
一層。
兩層。
三層……
他越來越感到不對頭了!伸手掏出打火機顫顫地打開,微弱的火苗亮起來,他看到,樓梯繼續(xù)黑洞洞地向下伸著。
這時候,他已經(jīng)聽不到滿世界的風雪聲了。樓道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的喘息聲。他咬了咬牙,舉著打火機繼續(xù)朝下走……
四層。
五層。
六層……
一股陰森的冷氣驀地涌上了他的全身。那黑洞洞的樓梯依然朝下伸著……
他猛地一甩手,把燙手的打火機扔在了樓梯上。它滅了,樓道里猶如十八層地獄一般,頓時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叁:我要跟你對講
羅志文想離開張琵,又不知道該怎么說。
正巧,幼兒園又來了一個男教師,張羅著要租房,羅志文就對他說:“咱們總共三個男老師,租個大點的房子,都住在一起吧。房租咱們?nèi)齻€人分攤?!?/p>
那個人說:“行啊。”
羅志文又找到張琵,說了這個想法,還補充了一點:“咱們省下的錢,還可以雇個計時保姆?!?/p>
張琵同意了,不過,他說:“這次我們不要住那么高了,租一樓。”
那個新來的男老師要在這幾天回一趟原籍,辦什么停職手續(xù),租房子的事,就靠羅志文張羅了。
兩天后,房子租好了,兩個人開始搬家。
這個房子有一個小院,磚墻圍著,并有一塊不大但很整齊的草坪。室內(nèi)布局也很令人滿意,有兩個小房間相鄰,另一個大房間在對面,中間隔著客廳。
進了門,張琵四下看了看,最后指了指那間大房子說:“我住那間,怎么樣?”
羅志文立即說:“好哇?!?/p>
接著,他們把各自的東西搬進了各自的房間。
房子里有沙發(fā)、茶幾、衣柜、冰箱等,生活用具一應俱全,搬進來就可以生活。
還有電話。
是子母機。母機在客廳,在沙發(fā)旁邊。子機在羅志文房間,在床邊的矮柜上。子母機之間可以對講。其實,他們都是剛剛來此不久的外地人,在西京沒親戚,沒朋友,并不怎么用電話。
收拾完了,張琵來到羅志文的房間,看到了那個子機,說:“咱倆試試,看看這對子母機能不能對講。”
說完,他就去了客廳,拿起母機,按了對講鍵,子機馬上響起來,聲音怪怪的:“丁鈴鈴!”很短暫,很急促。
羅志文拿起子機,按下了對講鍵。
張琵說:“喂?”
“喂?!?/p>
電話沒毛病,一切正常。
羅志文看了看張琵的眼睛說:“你喜歡,就把子機移到你的房間吧?!?/p>
張琵說:“不用,不用?!?/p>
這一夜,又剩下了張琵和羅志文兩個人。這個房子比原來那個房子幾乎大一倍。
天黑以后,張琵先回了自己的房間,輕輕把門關(guān)上了。羅志文隨后也走進了自己的房間,關(guān)好門,脫了衣服,關(guān)了燈。
張琵的房間沒有一點動靜。
他在干什么?
也許,他正站在門口,從門縫兒朝外張望……
羅志文翻來覆去睡不著,終于坐起來,摸黑下地走到門口,輕輕拉開門,朝張琵的房間望了一眼。
張琵的門縫里沒有一點光亮。
羅志文關(guān)上門退回來,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電話鈴聲震醒了,是對講機的鈴聲。
他的心頓時懸了起來。這個房子里只有他和張琵,張琵深更半夜鼓搗電話干什么?
他拿起子機,按下了對講鍵:“喂!”
電話里是蜂音。
他放下電話,下了床,打開門,朝客廳的電話看去,電話母機在暗淡的月光下,靜靜地擺在沙發(fā)旁。他的身上頓時一冷。
回到床上,他看了看表,凌晨三點十分。他想,一定是他的精神在這段時間里受了刺激,到了這個特殊的時間,在睡夢中產(chǎn)生了幻覺……
他閉上眼睛,打算繼續(xù)睡。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他還沒睡著,電話鈴聲又響了,還是對講機的聲音:“丁鈴鈴!丁鈴鈴!”
他一下就坐了起來。是誰,是誰坐在客廳里給自己打電話?
這一次,他沒有拿起電話,而是輕手輕腳地下了地。奇怪的是,他的屁股剛剛離開床,電話鈴聲就斷了。
他跑到門口,拉開門,探頭朝客廳的電話望去——電話旁仍然不見人。他又朝張琵的房間望去,張琵的門縫兒不見一絲光亮,青色的門板,在月光下像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羅志文愣愣地站在那里,恐懼到了極點,過了好半天才回到床上躺下。
他堅信,是那個從來不睡覺的張琵在搗鬼!他仿佛看到這樣一個影像:黑暗中,張琵坐在沙發(fā)上,拿起電話,準確地按下了對講鍵,然后,把話筒舉在耳邊,靜靜地等著羅志文接電話。突然,他放下電話,像影子似的一閃,就躲進自己的房間里了,無一點聲息……
可是,羅志文不明白,張琵為什么深更半夜裝神弄鬼嚇唬他呢?
又過了半個鐘頭,電話鈴聲又響了,這次只響了一下就戛然而止了。
他再一次不顧一切地跳下地,沖出門,跳到了客廳里——客廳里依然空無一人。風從陽臺的縫隙里擠進來,撩得紗簾一下一下飄動。
他突然有些憤怒。
想了想,他來到張琵的門前,敲了三下。
“誰?”里面?zhèn)鞒鰪埮龢O其清醒的聲音。
“我?!?/p>
“你進來吧?!?/p>
羅志文把門推開,但是,并沒有跨進去。里面一片漆黑。他站在門口,說:“我打開燈可以嗎?”
張琵猶豫了一下說:“你開吧?!?/p>
電燈開關(guān)在門口,羅志文一伸手就摸到了,“咔”一聲,房間里突然變得雪亮。他看到張琵躺在床上,但是,他并沒有脫衣服,雙眼閃著異常的亮光。
“你剛才是不是鼓搗電話了?”
“沒有?!?/p>
“我這個人不喜歡開玩笑!”
“真的沒有。怎么了?”
“剛才,我聽到母機呼叫子機了?!?/p>
“可能是電話有毛病吧。睡吧?!?/p>
“……你就這樣穿著衣服睡嗎?”
張琵干巴巴地笑了笑,說:“難道睡覺非得脫衣服嗎?”
羅志文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退出來。
“麻煩你,幫我把燈關(guān)一下?!睆埮f。
羅志文看了他一眼,慢慢伸出手,把燈關(guān)了:“咔!”
張琵又消失在黑暗中。
羅志文把張琵的門關(guān)好,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他走到客廳中間時,朝沙發(fā)旁那個電話機又看了一眼——他猛然想到,也許事實的真相和他的懷疑正好南轅北轍。
肆:第四個人
三年前那一次,張琵順著樓梯朝下跑,不知道跑了多少層,突然聽到那個鬼一樣的聲音,他的心一下躥出頭頂,頓時癱倒在地!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醒過來了,睜開眼睛,往四周看了一看,是一樓。門外,大風雪還在肆虐。
他扶著樓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周身綿軟無力。他重新爬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瞪著雙眼一直到天亮。
從這天起,他再也沒有睡著過。他吃過許多鎮(zhèn)靜藥和烈性安眠藥,全都無濟于事。奇怪的是,他從來不疲倦。
開始時,他很惶恐。到了夜里,他使勁閉上雙眼,有時甚至一整夜不睜開一次,可是,仍然沒有一丁點睡意。
時間久了,他心中的惶恐一點點淡了,天黑之后,他不再像受刑一樣強制自己躺在床上,而是看書或者上網(wǎng)或者聽收音機。
有一次,他在朋友家偶爾看到一本書,書名是《人類未解之謎》,立即翻看起來。
平時,他喜歡探究一些地球上的異事奇聞。
比如,一百多年前,美國伊利諾思州一位叫卡爾普的老太太往爐子里加煤的時候,偶爾從碎成兩半的煤塊中,發(fā)現(xiàn)了一條做工精細的金項鏈。如果把時間推溯到煤塊形成的石炭紀,那么,幾億年前,是什么“人”戴過這個項鏈?比如,一對情侶在大海邊散步,不小心把一枚戒指掉進大海中。那上面刻著兩個人的名字。十多年之后,這對情侶早已結(jié)了婚,并且有了一個男孩兒。他們也早已不在海邊居住,遷到了另一個城市。一天,女主人到市場上買回了一條魚,破腹時,發(fā)現(xiàn)魚腹里有一枚金戒指,細看,正是她和丈夫十多年前掉進大海的那一枚……
這些消息乍一聽似乎挺有意思,但是,只要往深里一琢磨,就會觸摸到一種巨大的恐怖來。
張琵翻著書,突然,這樣一個標題映入他的眼簾——《永不睡覺的人》。
他不由一驚,急忙翻到了那一頁。
果然,這篇文章里記載了三個不睡覺的人。
一個是瑞典女人,她叫埃古麗德,1918年,她因母親突然去世精神受了刺激,就再也睡不著覺了。一到了夜里,她就不停地干家務活兒……
一個是美國的老頭,他叫奧爾·赫津,上世紀40年代出生,他家干脆連床都沒有。盡管他從來不睡覺,但奇怪的是,他的精神狀態(tài)反而超過一般人。
一個是西班牙的中年男人,叫塞托維亞。他跟張琵有點類似,19歲那年,從睡眠中驚醒,從此,睡眠一天比一天少,后來,干脆就徹底睡不著了。如今,他已經(jīng)一萬多天沒有睡過一覺了,而精力卻超常充沛。有一次,體育館舉行了一次48小時不間斷的循環(huán)足球賽。球場上,球員輪番上場;看臺上,觀眾換了一批又一批。唯獨這個人大飽眼福,連續(xù)看了兩天兩夜的球賽!
對于這幾個不睡覺的人,全世界的醫(yī)生都找不到解釋。
張琵更加絕望了。
他下定了決心:打死也不去看醫(yī)生。不然,將成為全人類研究的對象。
三年來,似乎一直沒有人察覺到張琵這個秘密,他的生活很平靜。
他擔心的只是:找到老婆后怎么辦?對不對她講出實情?是婚前講好還是婚后講好?他始終沒有想好這件事。
近來,羅志文讓他不安起來。羅似乎察覺了他的秘密,這將給他帶來麻煩,甚至災禍!
那天夜里,羅志文在黑暗中突然戳到了他最深的心病上:“你好像……從來都不睡覺?!碑敃r,他的全身就像被電擊了似的,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從那以后,羅志文似乎對張琵警覺起來。羅志文這個人不太會掩飾,張琵看得一清二楚。
他想,要是實在瞞不住了,他就對羅志文說出實情。不然,他怕羅志文把這種懷疑擴散開,只有打開天窗說亮話,才可以明明白白地請求他保守這個秘密。
可是,他最終還是沒有說。他寧可所有的同事都懷疑他不正常,也不希望有一個人知道他真的不正常。
每當黑夜來臨,張琵變得無比孤獨,是整個世界只剩下了一個人的那種孤獨。
他眨著眼睛一分一秒地熬時間,等待天亮。
一個人永遠清醒,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有時,他真想昏過去一次,他覺得他要崩潰了。
伍:一個說法
這天中午,副園長、保健醫(yī)生、羅志文、張琵在同一個餐桌上吃飯。
因為副園長經(jīng)常失眠,所以,她和保健醫(yī)生聊著聊著,就扯到了睡眠的話題上。保健醫(yī)生說:“我聽到過這樣一個說法——假如全世界的人都睡著了,只有一個人醒著,那么,這個人就會看到一個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秘密……”
羅志文感覺到張琵抖了一下。
他轉(zhuǎn)頭看了看他。張琵低著頭,慢慢地朝嘴里扒拉飯,他的頭發(fā)垂下來,擋住了眼睛。
陸:管冂
假如全世界的人都睡著了,只有一個人醒著,那么,這個人就會看到一個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秘密……
這個說法讓張琵非??謶?。
書中另外三個不睡覺的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F(xiàn)在,這個地球上只剩下他一個永遠不睡覺的人了。
其實,副園長和保健醫(yī)生說的那個情況不可能發(fā)生,因為,不管在什么時間,全世界的人都不可能全部睡著。
有人值夜班。
有人趕夜路。
有人做愛。
有人失眠。
有人鬼鬼祟祟準備盜竊。
另外,對于這個地球來說,晝夜總是輪流的……
張琵還是很害怕,夜里,經(jīng)常一個人冥想,假如這個機會落到他頭上,他會看到什么?那一定是超出了人類想象力的一個大景象,大秘密,大恐怖。
那天,羅志文敲響了他的門,說聽到電話機在響。
最初,他認為羅志文是因為時時刻刻提防自己,壓力太大,在睡夢中出現(xiàn)了幻覺。當羅志文離開之后,他越來越覺得羅志文說的很可能是真事。
天亮之后,他起了床,走到客廳的電話前,拿起話筒聽了聽,里面是蜂音。他撥了幼兒園的電話號,占線。這種情況不太正常,因為,這時候幼兒園還沒有上班。他等了一會兒,再撥,還占線。他又撥了兩個另外的號,同樣,都占線。
這時候,羅志文從臥室走進來,警惕地站在門口,盯著他問:“你在給誰打電話?”
張琵放下電話,回答說:“這電話好像有毛病,撥哪里都占線。”
羅志文半信半疑地走過來,他也撥了幾個熟悉的號,果然都占線。
“別撥了,我們檢查一下電話線吧?!?/p>
張琵說完,順著電話線找接口。
他發(fā)現(xiàn),電話線一直伸到一個柜子后面去了。這個柜子靠在北面的墻上,是老式的,和其他家具同居一室,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它深紅色,上面三分之一是柜蓋,下面三分之二是柜身,一把虎頭大銅鎖,鎖得死死的。不知道里面裝著什么,似乎很重。
通常,電話線接頭都在墻壁上??墒?,當羅志文和張琵吃力地把柜子挪開時,卻發(fā)現(xiàn)地面上有一個方形的小洞,電話線從那個小洞伸進去,不見了。
張琵用手探了探,感覺到這個洞里冒上來一股冷森森的風。
羅志文低聲說:“這房子真怪,電話線從地面伸出來。”
張琵沒說話,一直看著那個黑糊糊的小洞。
“能不能是蓋房子的時候,忘了在墻體里預留電話線,裝修的時候,房東把電話線從地面下埋了過來?”
張琵盯著那個小洞沒說話。
羅志文又說:“你拉拉,看里面斷沒斷?”
張琵終于抬起頭,低聲說:“羅志文,你說,這個……是電話線嗎?”
羅志文愣了一下,說:“不是電話線是什么?”
張琵沒回答。他用手輕輕拉了拉這根電話線,沒拉動,就站了起來,說:“別管他了,反正我們也不怎么用電話,這樣倒省了電話費了?!?/p>
早飯是羅志文做的。兩個人在一起生活這一個來月,基本都是羅志文做飯,張琵偶爾拖拖地板。
上班后,那個回家辦手續(xù)的男教師打電話來,說原單位的領(lǐng)導找他麻煩,還得一周才能回來。
他打的是張琵的手機,張琵轉(zhuǎn)告羅志文這個消息時,羅志文臉色很難看。張琵知道,羅志文一天都不想和他單獨在一起了。
這天是周末。
夜里,張琵不想再讓羅志文害怕,早早就關(guān)了燈,緊閉雙眼,想再與清醒之魔搏斗一番,看看能不能出現(xiàn)奇跡。
黑暗里,時間的刻度不是那么清晰,變成了一團混沌的墨汁,他在這團墨汁中掙扎著。
不知幾點鐘,張琵快速運轉(zhuǎn)的大腦泛起了一個荒誕的記憶:
有個人聽說,若是半夜十二點時,連續(xù)敲擊電話機的“?!弊宙I一百下,就會接通一個神秘的空間,聽到一個標準的女中音對他說話。這個人很好奇,一天半夜十二點,他果然在電話“#”字鍵上連續(xù)敲擊了一百下,果然有個標準的女中音響起來!她說——對不起,您撥的號是空號,請查對后再撥。
張琵正在胡思亂想,客廳里的電話響起來了。
這部電話機原來沒有問題!可是這個時間是誰打電話呢?認識他和羅志文的人里沒有誰知道這個電話號。
可能是房東的。
他爬起來,走出去拿起電話。
“喂,你好。”是個女人的聲音。
“你找誰?”張琵很友好地問。他太寂寞了,在這漫長的黑夜里,他多希望有一個女人和他說說話呀。
“我找我的哥哥。你是誰?”對方警覺地問。
“你是找房東的吧?我是租戶?!?/p>
“我可能打錯了?!?/p>
“你哥哥的電話號是多少?”
“80084295?!?/p>
“錯了,這里是80084292。”
“對不起,我是摸黑撥的號。”
“沒關(guān)系?!?/p>
“再見?!?/p>
“再見?!?/p>
對方把電話放下了。
張琵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竟然很留戀。這個女人的聲音似乎彌漫著一股夜來香的氣息。
次日是周末。
羅志文上街了,中午的時候,他領(lǐng)回一個女孩。女孩穿得很俗氣,一看就是農(nóng)村來的。給人印象最深的是有一頭烏黑的頭發(fā)和一雙烏黑的大眼睛,那眼睛閃著機靈的光。
羅志文對張琵說:“她叫水蓮,給咱們做家務的。”
“你好。”張琵說。那女孩看了看他,沒什么反應。
羅志文說:“她是聾啞人,從甘肅來的。她白天在這里干活,晚上離開。每個月二百元錢?!?/p>
“她身份證上叫什么名字?”張琵問。
“她沒有身份證。不會寫字?!?/p>
接著,羅志文用手比劃著,向她交代了該做的事。盡管羅志文不懂啞語,但是,她很聰明,很快就明白了羅志文的意思。
這一天,這個沒有姓名的女孩一直在干活:做飯,洗衣,擦玻璃。晚上,她離開的時候,房子里已經(jīng)纖塵不染了。
夜里,張琵繼續(xù)緊閉雙眼,盼望沉進夢鄉(xiāng)。對于他來說,睡覺比死去都難。
半夜的時候,客廳里的電話又響了。
他坐起來,下了地,走過去接起了電話。
“喂?”
“我找我哥哥?!?/p>
張琵笑了:“你又打錯了。”
“你是誰?”
“我就是昨晚接你電話的人?!?/p>
對方愣了一下,也笑了:“對不起,真是對不起,天天打擾你睡覺?!?/p>
“沒什么,這也是一種緣分啊。哎,你怎么天天夜里找你哥哥?”
“他天天值夜班,我也沒事,就和他聊天?!?/p>
“干脆我跟你聊吧?!?/p>
“你不睡覺啊?”
“我喜歡你的聲音?!?/p>
兩個人還很陌生,張琵這句話顯得有些生硬。對方愣了一下,說:“我的聲音好聽嗎?”
“好聽?!?/p>
“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么說?!?/p>
“你在西京嗎?”
“不,我不在西京。“
“那你打的是長途?!?/p>
“是的?!?/p>
“電話費是很貴的?!?/p>
“沒關(guān)系,我不花錢?!?/p>
“那就好。哎,你在哪工作?電話局?”
“不是。”
“那你是……”
“以后再告訴你吧?!?/p>
“我猜你一定也在值夜班?!?/p>
“沒有。”
“那你怎么還不睡覺?”
對方久久沒出聲。不知道為什么,張琵對她這種反應很害怕。
“你怎么了?”
“唉?!睂Ψ骄谷粐@了口氣。
張琵更驚異了,難道她也得了睡不著覺的怪?。?/p>
“告訴我吧,反正我也不知道你是誰。任何東西都不能永遠埋在心里,不然,它就把你的心腐蝕了?!?/p>
對方猶豫了半晌,似乎一下鼓足了勇氣:“我從生下來就不知道睡覺是怎么回事?!?/p>
這次,張琵不說話了,他徹底呆住了。
“你不相信?”那個女人問。
“相信。我只是覺得太巧合了?!?/p>
“什么意思?”
“我跟你有一樣的??!”
開始,那女人不相信,認為張琵在逗他玩兒。張琵就把自己得病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地對她說了。
同病相憐,兩個人的距離一下就拉近了許多。他和她互相講述著自己的孤獨和痛苦,一直到天亮。
最后,張琵說:“我叫張琵。你叫什么?”
“我叫管冂?!?/p>
“你在什么地方?”
“一個很遠的地方?!?/p>
“你不想說就算了?!蓖A送?,張琵又說:“天亮了,該起床了,我們掛了吧。以后,我們每天夜里都這樣聊天,好不好?”
那個女人說:“當然好?!?/p>
通電話時,張琵感覺管冂近在眼前,一放下電話,她就一下遠在天邊了。他不知道她在這個世界的哪個角落,不知道她的方位。
那個不知姓名的啞女孩天天很早就來了,給張琵和羅志文做早飯。一天工作完畢,她再靜悄悄地離開。
對于她,這個世界是無邊的靜謐,而她呈現(xiàn)給這個世界的也是一份安靜。
果然,管冂天天夜里打電話來。兩個人一聊就是通宵,漸漸如膠似漆起來。
一周之后,他們就陷入了愛河。
“過去,我經(jīng)??鄲?,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結(jié)婚。遇到你是天意?!?張琵癡癡地說。
“以后,我們?nèi)杖找挂乖谝黄?,兩個人就都不孤獨了。而且,我們的愛情里沒有惡夢?!闭f到這,管冂幸福地笑起來。
張琵補充說:“我們在一起就是一個美夢?!?/p>
柒:偷聽
后半夜,羅志文起來上廁所,經(jīng)過客廳,他看見張琵在昏黃的月光里,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fā)上,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他感到這個人越來越詭異,嚇得他連廁所都不敢上了,有尿就憋著。
這天早上,他終于憋不住問了出來:“張琵,你整夜整夜在跟誰聊天?”
張琵朝他笑了笑,說:“秘密?!?/p>
羅志文說:“你是不是談女朋友了?”
張琵點了點頭。
“西京的?”
“不是?!?/p>
“那是你老家的?”
“也不是?!?/p>
“她到底是哪里的?”
“等她告訴我之后,我再告訴你吧。”說完,張琵笑吟吟地出了門。
羅志文更加迷惑不解了——難道這個天天不睡覺的人,寂寞難捱,在聲訊臺交了一個“話友”?那種聲訊臺收費十分昂貴。像他這樣整夜整夜聊,要花多少錢?
這天夜里,張琵又坐在黑暗的客廳里和電話里那個神秘的女人聊天。
羅志文睡不著,豎起耳朵聽。
張琵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一點兒都聽不見。羅志文把脖子都挺酸了,沒有聽出一個成型的句子來。
最后,他忽然想到了——竊聽。
他的房間里有子機,只要他按下“對講鍵”,那么,他就可以清楚地聽到張琵和那個女人的對話。
他拿起子機,顫顫地按下了一下“對講鍵”,大氣都不敢喘,惟恐被正在通話的兩個人聽到。
張琵:“你夜里喜歡干什么?“
無聲。
張琵:“我不喜歡,我覺得現(xiàn)在的電視沒有一個可以看下去的節(jié)目。”
無聲。
張琵:“我呀?我喜歡上網(wǎng)或者看書?!?/p>
無聲。
張琵突然笑起來:“你怎么喜歡她寫的書呢,那都是給兒童看的!”
羅志文傻住了——電話那一端根本就沒有人!張琵一個人在自言自語!
捌:奇怪的電話線
吃早飯的時候,張琵發(fā)現(xiàn)羅志文的神態(tài)有些異常,一直低頭吃飯,不說一句話,他忍不住問:“羅志文,你心里好像有什么事?”
羅志文突然抬起頭,說:“昨天夜里,你又跟那個女人聊天了?”
“對呀。是不是聲音太大,影響你休息了?”
羅志文盯著張琵的眼睛說:“我偷聽了?!?/p>
張琵的臉色一下有點不自然了。
羅志文又說:“在電話里只有你一個人說話?!?/p>
張琵一下就瞪大了眼睛:“我沒明白。”
“真的!除了你的聲音,我沒聽到任何人說話!“
張琵愣了愣,說:“是不是那個子機有問題,只能聽到電話這一端的聲音……”他不相信,那個和他纏纏綿綿聊了幾個通宵的女人壓根兒不存在!
羅志文眨著眼睛想了想,把懷疑的目光慢慢從張琵的臉上移到了那部電話機上。此時,那個保姆正背朝著他們,擦那個電話機。她扎著自備的白色粉花圍裙,看上去水靈靈的。
看了一會兒,羅志文突然對張琵說:“你用這個電話往外打過嗎?”
那個保姆回過頭看了他們一眼,她聽不見,她回頭純粹是碰巧。
張琵說:“沒有?!?/p>
羅志文掏出手機,撥那個電話號,毫無反應。他走過去,拿起那個電話,重新放了放,又撥了一遍號,繼續(xù)聽。終于,他放下了手機,說:“一直是占線的聲音!這個電話根本打不通!”
張琵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他才小聲說:“明天,我叫電話局來人檢查一下……”
晚上,張琵沒有吃飯。
他躺在臥室里苦思冥想,回憶那個在黑夜里莫名其妙闖進他生活中的女人,回憶她說過的每一句話。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那個女人根本不存在,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不然,為什么羅志文在電話里聽不到她的聲音?他不敢再想下去。
天黑之后,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客廳里的那部電話上。他希望今晚電話不響,那就說明,電話是今天才壞的。
半夜,電話卻準時響起來,像一把利劍,一下就刺穿了張琵的魂魄。
他走過去,在電話前站了一會兒,終于把它拿起來。
“喂,張琵嗎?”
“是我?!睆埮偷偷卣f。
“今晚,我有點兒事,不能和你聊了……”
“等等!”
“有事嗎?”
“管冂,我想問你一下,你打我電話有沒有占線的時候?”
“沒有哇?!?/p>
“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好了,我先掛了。再見。”
沒等張琵再說什么,她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
現(xiàn)在,張琵已經(jīng)肯定這個女人有問題了!
這時候,羅志文已經(jīng)站在了他背后,低聲問:“又是她?”
張琵像丟了魂一樣說:“就是她?!?/p>
玖:保姆
吃完早飯,羅志文要去上班了。
張琵說:“你給電話局的人打電話,叫他們來查一查,今天,我留在家里。”
“好的。”
羅志文走到門口,停下來,返身看著張琵說:“張琵,你跟我說實話,你身上是不是有一種怪病?”
張琵愣了愣:“沒有哇,我很正常!”
羅志文沒有再說什么,推門出去了。
大約兩個鐘頭后,電話局的維修工就到了。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穿著一身綠色帆布制服,背著一個臟兮兮的大兜子,一臉技術(shù)權(quán)威的樣子。
他進了門就問:“電話在哪?”
張琵指了指:“在那兒?!?/p>
維修工走到電話前,撥了一個號試了試,聽到的是占線的聲音。接著,他順著電話線走到那個柜子后面,看到了那個小洞。
“這是誰接的線?”他嚴肅地問。
“不知道,我們是租戶?!?/p>
維修工從大兜子里掏出一個電話機,接到從小洞里伸出來的那根電話線上,調(diào)弄了一會兒,他站起身,說:“這根本不是電話線?!?/p>
張琵傻了。
維修工在室內(nèi)四處尋找,終于,他在沙發(fā)后面的墻壁上找到了電話線接口。他把電話線拉過去,接上,然后撥了撥電話,說:“好了?!?/p>
張琵指了指那個黑糊糊的小洞,問:“那根線是怎么回事?”
維修工已經(jīng)裝起了他的工具,說:“我哪知道?!?/p>
維修工走了后,張琵蹲下來,久久注視著那個黑糊糊的洞口。突然,他的心哆嗦了一下——這根電話線是從地下伸出來的??!
晚上,羅志文下班回來的時候,保姆正在做飯,廚房里飄出肉香來。張琵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
羅志文問:“怎么樣?“
張琵把維修的情況對他講了一遍。羅志文聽了,猛地把目光甩向那個黑洞,慌亂地說:“這屋子鬧鬼!咱們趕快搬走!”
張琵卻十分冷靜:“鬼啊神啊,最后總會化為烏有,抓不到一絲蹤跡,絕不會留下真實的把柄?!闭f著,他指了指柜子后那個小洞,還有那根從地下伸出來的電話接頭:“你看,這里卻遺留了物證?!?/p>
羅志文徹底暈頭轉(zhuǎn)向了。
張琵又說:“我覺得我們無意中摸到了一個巨大的秘密……”
羅志文感到張琵的眼神越來越迷離,越來越飄忽。他干脆捅破了那層窗戶紙:“你別介意啊,我……我一直覺得你就是一個秘密?!?/p>
張琵的眼睛一下恢復了常態(tài)。他想了想說:“其實我沒什么秘密,無非就是幾年來一直睡不著覺而已?!?/p>
羅志文聽了他的話,心里竟然一下踏實了:“真的?”
“真的?!?/p>
這時,保姆從廚房走出來,把菜放到桌子上,又朝廚房走去。張琵突然朝著她的背影喊了一聲:“哎!管冂!“
保姆毫無反應,一直走進了廚房。
羅志文問:“你叫誰呢?”
張琵望著廚房,半晌才說:“我懷疑她……不聾不啞?!?/p>
羅志文又一次感覺到這個房子陰森了,他和張琵一起朝廚房看去。過了一會兒,保姆端著飯出來了,神態(tài)不見任何異常。
吃飯的時候,羅志文小聲說:“張琵,現(xiàn)在電話換了線,今夜她還能不能打進來呢?”
現(xiàn)在,他對張琵的懷疑全部解除了,只想著怎樣一起破除電話這個謎了。張琵說:“那還用說嗎?她肯定打不進來了?!?/p>
“明天,你去問問房東,看看他知不知道洞里這根線是怎么回事?!?/p>
“不用,我自己會搞清楚的?!睆埮f。
吃完飯,保姆把餐桌收拾干凈,開始掃地。這是她最后一項工作,掃完地,她就要回去了,天天如此。她掃到那深紅色的柜子后面的時候,停了下來,朝著那個黑糊糊的小洞定定地看了半天。
這個細節(jié)刻在了羅志文的心里。
拾:尋找
天黑后,房子里只剩下張琵和羅志文兩個人,他們坐在沙發(fā)上,不說話,不約而同地盯著那個小洞。
客廳里的燈雪亮,那個小洞更黑了,顯得深不可測。
張琵想:與其這樣守著,不如挖開看看,是福是禍都躲不過!他把這個想法跟羅志文說了。羅志文愣愣地看著他,過一會兒,他突然說:“今晚咱們睡一起吧?!?/p>
張琵笑了笑,說:“你不怕我了?”
羅志文說:“對了,你不睡覺。”
張琵說:“你睡你的,今夜我就坐在客廳里看書,你不用怕?!?/p>
羅志文想了想,說:“好吧?!?/p>
實際上,張琵根本沒心思看書,等羅志文走了以后,他一直盯著那個小洞看。
第六感官告訴他,他跟某個巨大的秘密有著一種神秘的聯(lián)系。不然,三年前那個風雪之夜,他怎么會遭遇走不完的樓梯,而且得了這個睡不著覺的怪?。孔罱?,他又莫名其妙地遇到這個名叫“管冂“的神秘女人!或許,他是一條紐帶,只有他才能揭開這個秘密,然后,告知全人類。
他陡然增生了一種責任感,他必須馬上行動起來。
這一夜,沒有電話。
吃完早飯,張琵指了指那個小洞,對羅志文說:“今天我不上班了。我要把這件事搞明白?!?/p>
羅志文愣愣地看著他,顯然沒明白他到底要怎樣搞,但是,他說:“我跟你一起干。”
張琵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意,拍了拍羅志文的肩膀說:“好吧?!?/p>
沒有太陽,天陰得極不正常。張琵上街買了大鐵錘,鎬頭,鐵鍬。他回來后,羅志文看見他手里拿的東西,并沒有吃驚。
這時候,約莫樓里的人都上班走了,兩個人開始動手干起來。
那個保姆不解地望著他們。
張琵費了很大力氣才砸開小洞四周的水泥地面,終于看清那根電話線伸進了水泥下的土里——它果然是從地下伸出來的!
羅志文驚呆了。他看了看張琵,似乎在問他是不是繼續(xù)挖下去。
張琵沒有猶豫,繼續(xù)挖下去。他要順藤摸瓜,順著這根電話線找到“管冂”,挖出那個秘密,哪怕一直挖到地獄!
他憤怒地朝下挖著,似乎在發(fā)泄?jié)M腹的深仇大恨——對三年前那場噩夢的仇恨,對這一千多個不眠之夜的仇恨,對曾經(jīng)愚弄他感情的女人的仇恨。
挖著挖著,突然他腳下的土開始“嘩啦啦”地陷落,他嚇得一下跳上來,跳到水泥地面上。
地下的土繼續(xù)坍塌,露出了一個可以容納一個人出入的洞口,深不見底。漸漸地,又露出一條石頭臺階,很窄,很陡,看上去令人頭暈目眩,它伸向黑暗的深處。
羅志文嚇傻了,半天才回過神,顫顫地說:“報警吧!”
張琵一咬牙,搖了搖頭。這時候,他有了一種妄想:也許這下面是一個古代皇陵,埋藏著數(shù)不清的金銀財寶?;蛘撸纱嗍且粋€神秘的寶藏……
他的心興奮地狂跳起來,轉(zhuǎn)身對羅志文說:“你去拿一只手電筒來?!?/p>
羅志文急忙找來手電筒,遞給張琵。
張琵朝下面照了照,說:“咱們一起下去?!?/p>
羅志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個深洞,沒有動。
“我們可能要發(fā)橫財了!”張琵提示他。
羅志文不解地望著他。
“如果發(fā)現(xiàn)了財寶,咱倆一人一半。”張琵又說。
“你等一下,我拿個家伙去。”說完,羅志文轉(zhuǎn)身去了廚房?;貋頃r,他的手里握著一把菜刀。
那個保姆一直站在旁邊看著他們的舉動。羅志文說:“讓她跟咱們一起下去吧,多個人壯膽。”
張琵想了想,說:“也好?!?/p>
羅志文朝保姆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她就怯怯地走了過來。
張琵第一個跳了下去。
羅志文第二。
保姆也隨后跟了下來。
三個人順著石階朝下走,越來越黑,只剩下手電筒那一束光柱,光線顯得十分微弱。
“這里能不能是房東挖的密室?”羅志文問。
“密室怎么沒有入口?” 張琵反問。
羅志文不再說話了。
張琵全身的神經(jīng)像拉開的弓弦一樣緊繃著,所有的汗毛都警惕地豎立著。他努力捕捉著下面的動靜。
走著走著,羅志文突然小聲說:“張琵,你朝后照照,她好像不走了……”
張琵用手電筒向后照去,照到了保姆那張恐懼的臉,她已經(jīng)感覺到這個洞不正常了,好像不敢再朝下走了。
羅志文有些惱怒,他氣沖沖地朝她比劃著,第一次顯示出雇主的威嚴。
保姆只好跟著繼續(xù)朝下走。
張琵發(fā)現(xiàn),越朝下走越寬敞,他心中的恐懼開始下降,他用手電筒上下左右地照,生怕黑暗中不知什么地方冒出一個可怕的東西來。同時,他仔細觀察著穴壁的四周。
手電筒的光照到的永遠是一個微小的局部。張琵覺得,穴壁的材料有點兒像水泥,又有點兒像石頭,還有點兒像奇特的金屬,摸上去,滑滑的,冷冷的,硬硬的。突然,他想到了羅志文手里的那把菜刀。他對這把菜刀十分反感。他擔心,萬一發(fā)現(xiàn)了什么意外的財寶,他和那個保姆都不能活著出去……
羅志文小聲說:“咱們……出去吧?”
張琵說:“一人一半?!?/p>
羅志文就不吱聲了。
又朝下走了一會兒,羅志文又說:“我想,這里離地面至少有二百米深了……”
張琵冷不丁說:“羅志文,你把菜刀給我?!?/p>
羅志文愣了一下,說:“為什么?”
張琵停下來,說:“要不,你就走在前面?!?/p>
羅志文似乎考慮了一下說:“好吧。”
張琵閃了閃身,讓羅志文走在了前面。
他的心踏實了一些。
他手里有手電筒,在這特殊的時刻,菜刀是進攻的武器,那么手電筒就是自衛(wèi)的武器。只要羅志文進攻他,他把手電筒一關(guān),就隱身了。這里面是地獄一般的黑暗。
三個人又朝下走了很長一段路,石階不見了,他們到底了。前面是一條寬闊的通道。
這時,張琵又想到了那本《人類未解之謎》,其中有這樣一些記載:
在南美大陸的地下深處,有一條地下隧道,它在離地面250米深的地方,不知道到底有多長。里面有桌子,椅子,材料像塑料一樣有韌性,又像鋼一樣堅硬。絕不是木頭,更不是玻璃。還有一本金屬圖書,上面的文字奇形怪狀,沒一個人類認識的字。
1980年,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的考察隊在勘探一條不被人知的洞穴時發(fā)現(xiàn)了迄今為止最大的沙勞越室。他們拿著指南針,走進了一條黑暗的地道,前進中,中間阻隔著很多巨大的石頭,最后他們走進了一個無邊無際的地下室……
還有土耳其的一個谷地之下,發(fā)現(xiàn)了可以居住成千上萬人的巨大城市,迄今為止,人類在這一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幾十座這樣的地下城市,事實上,一定遠遠不止這些。這些地下城市互相之間通過地道連接在一起……
所有這些地下建筑,人類都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年代建造的。
所有的這些未解之謎都牽扯出人類起源的問題。張琵由于大腦夜夜都在運轉(zhuǎn),他的思考要比平常人深得多。
潛意識告訴他,人類是被制造出來的,那個東西在宇宙之外,它先知先覺,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窺視人類。
宗教稱之為“神”,科學家稱之為“宇宙高級生命”。實際上,這兩者沒有區(qū)別。如果那個東西的影像突然出現(xiàn)在半空中,那我們就叫它前者;如果它的影像突然出現(xiàn)在類似電視機一類的東西里,那我們就叫它后者。如果它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半空中,我們就認為它是前者;如果它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一個類似于半導體的東西里,我們就認為它是后者。
地球?qū)τ谒?,就像一個人和一粒飄飛的塵埃。
它在宇宙之外,離地球的距離超出人類的計算,又近得超乎人類的想象。這關(guān)系就像人與一?;覊m。
對于它,億萬年等于一瞬間??臻g的大小和時間的快慢都是相對的。
也許,它也是被制造出來的,宇宙之外的宇宙同樣無窮大,就像人類不知道宇宙有沒有邊際一樣,它也不知道宇宙之外的宇宙有沒有邊際。就像人類不知道自己是從哪里來的一樣,它也永遠不知道是誰制造了它……
走著走著,羅志文突然站住了,他透著哭腔說:“張琵,咱們回去吧!”
張琵堅定地說:“再走走?!?/p>
羅志文說:“再走一百米,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我就回去?!?/p>
這個古怪的地下世界,彌漫著一種詭譎、冷漠的氣氛。張琵忽然想,這里會不會和南美大陸地下深處那神秘的隧道、沙勞越地下洞室、土耳其的地下城市等等相通呢?
他的腳步越來越慢了。
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永遠也不可能再走出去了。
四周一片死寂。似乎有什么人正屏著呼吸,等待他們一點點深入。
不,是引誘。
不是引誘,是逼迫!
張琵打了個寒噤。
這種感覺當然不是來自前面的羅志文,是來自身后。
張琵猛地轉(zhuǎn)過身,那個保姆近近地站在他的身后,阻擋著他的退路。
他用手電筒照了照她的臉,她并沒有因為手電光的刺激而瞇起眼睛,那雙黑亮的眼睛依然睜得大大的,好像是個盲人,平靜地面對著手電筒的光。
張琵一伸手將她拉到了自己的前面,她沒有反對,乖乖地走在了兩個人中間。這樣,張琵就走在最后了。
剛剛走出幾步,張琵又有了那種被逼迫前行的感覺,他猛地回過頭,竟然又看到了那個保姆!她坦然地面對著手電筒的照射。
這時,手電筒突然滅了,地獄般的黑暗剎時吞沒了一切。
羅志文在黑暗中驚恐地說:“怎么了?”
“她!她……”
“誰?”羅志文驚慌地問。
“保姆……”
羅志文伸手摸了摸,摸到了她,就說:“她在這兒啊。”
張琵抖抖地說:“我身后還有一個!”
羅志文猛地抽回手,不吱聲了。
拾壹 他在跟誰說話
羅志文不能確定張琵說的是不是真話。
他又一次對這個永不睡覺的人產(chǎn)生了恐懼。
他懷疑,張琵早就知道這個房子地下有洞室,或者,這個房子就是他自己的!這洞室就是他自己開鑿的一個殺人場所!
也許,就是他在地下插了一根廢棄的電話線,然后,連續(xù)多少個夜晚一個人抱著電話自言自語。他的目的就是制造神秘,最后挖掘出這個地下洞室,用金錢財寶做誘餌,把自己騙進來,殺死在這里,永遠見不到天日……
這個人是精神病!
此時,他把手電筒關(guān)了。他為什么把手電筒關(guān)了?
黑暗中,幾個人都不喘氣了,每個人好像都在靜靜地感覺著另外兩個人的一舉一動。
終于,羅志文試探地小聲說了一句:“張琵,你為什么不把手電筒打開?”
張琵沒有回答。
羅志文就不說什么了。他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握緊了菜刀,一動不動。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羅志文聽見有人在說話,是張琵!
“你……是神,還是宇宙高級生物?”不知道他在問誰。
黑暗中一片死寂。
過了一會兒,張琵又說:“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人類是從哪里來的?”
依然一片死寂。
羅志文猜想,這個地下洞室里根本沒有第四者,張琵又在故伎重演,就像夜里打電話一樣,似乎在跟人對話,實際上是自言自語。
張琵繼續(xù)和“對方”聊著:“那你又是誰制造的呢?”
這一次,死寂了更長一段時間,張琵才說話,他的聲音充滿了悲涼、恐懼、絕望:“那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大末日的具體時間?”
此時,羅志文已經(jīng)要崩潰了……
尾聲
張琵和那個神秘聲音的“天人對話”,持續(xù)了五分鐘。
那個聲音好像是兩個女聲的合成,聽起來,有些古怪,就像那個一變二的聾啞保姆在說話。
最后,那個聲音問張琵有什么要求,張琵意外地說了一句:“我只想找回我的管冂。”
“她只是一根從地下伸出來的金屬線?!闭f完,那個聲音就徹底消失了。
幾秒鐘之后,張琵的手電筒自己亮了,就像一個死去的人突然睜開了眼睛。
張琵看見,羅志文臉色紙白,抖成一團,他的手里緊緊抓著那把菜刀。保姆只有一個,她站在他和羅志文中間,靜靜地看著他。
幾個人爬出那個洞室之后,張琵一下就癱在了沙發(fā)上。
“剛才,你在跟誰說話?”羅志文小聲問。
“幻覺。”張琵閉著眼睛靜靜地說。
“幻覺?” 羅志文又問。
“我困了……”
說著,張琵的眼睛一點點變得高深莫測,終于閉上了,就像收攏了一個秘密。不一會兒,這個不睡覺的人就發(fā)出了輕輕的鼾聲。
(本文純屬虛構(gòu))
編輯 孫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