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君
凌君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中國電視藝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南京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長篇報告文學(xué)《吞吐大荒:徐悲鴻尋蹤》、《完全李敖》,出版散文集《淹沒在江濤中的書簡》、紀實文學(xué)《臺灣海峽悲歡錄》、《走進澳門》、《科學(xué)之劍》等,并為電視紀錄片《血脈》(8集)、《海峽情不斷》(10集)、《徐悲鴻》(8集)總撰稿,作品獲獎多次。
2007年12月1日,林海音逝世6周年的紀念日。2001年12月1日,她以83歲高齡在臺北去世,這位曾以《城南舊事》等佳作存世的臺灣作家,也是一個編輯家和出版家。日前,筆者與林海音女兒夏祖麗相遇,聽她動情地講述她所感知的“作家媽媽”。與憤世嫉俗、形單影只、固守個人天地的作家(絕無貶義,此性格亦可為卓越之作家)不同,“城南”走來的林海音真是另類。一個職業(yè)女性與一個賢妻良母似乎是矛盾的,林海音卻用“英子的心”將其總攬一身,營造出美麗溫馨的文學(xué)世界。
一、親情飽滿的人最快樂
林海音原名林含英,小名叫英子,原籍臺灣省苗栗縣,父母曾到日本經(jīng)商,林海音于1918年3月18日生于日本大阪,不久隨父母回到臺灣,當(dāng)時臺灣被日本侵占,其父林煥文不甘當(dāng)“二等公民”,舉家遷居北京,那年英子5歲,她在北京長大,直至1948年與家人返回臺灣。
北京是林海音的第二故鄉(xiāng),無論走到哪里,她都忘不了北京城南的風(fēng)情民俗,忘不了她度過的童年和少年時光,她形容那是“金色年代,可以和故宮的琉璃瓦互映”。老胡同、四合院,西山腳下的毛驢,脖子上掛著鈴鐺的駱駝……給了她許多的快樂,也給了她永不枯竭的創(chuàng)作靈感。
英子13歲那年,在報館做事的父親因病去世,年僅44歲。英子與母親和弟妹相依為命,含淚辭退家里的女傭人宋媽,搬進了閩臺鄉(xiāng)親可以免費的晉江會館。當(dāng)時在臺灣的祖父來信,希望孤兒寡母返回臺灣,可以有個照應(yīng)。英子是老大,母親問她怎么辦,她說,她和弟弟都在念書,不想失學(xué),也不想進日本人的學(xué)校。她執(zhí)筆給祖父寫信,得到了諒解。
林海音讀的是福建人開辦的私立春明女中,福建同鄉(xiāng)可以減免學(xué)費。畢業(yè)后,她考入翊教女中念高中。剛開學(xué),聽說《世界日報》社長成舍我先生創(chuàng)辦“新聞??茖W(xué)?!保瑢W(xué)員不用繳學(xué)費,可邊讀書邊到報館實習(xí)。她想到家境不濟,弟妹要上學(xué),再說對新聞寫作也有興趣,沒跟母親商量,就跑去報了名。她的作文出眾,字也寫得漂亮,被主考的成舍我先生錄取了。
在新專讀書時,林海音很刻苦,整理筆記時常忙到深夜。她與其他同學(xué)關(guān)系融洽,是學(xué)校排球隊的隊員。新專與《世界日報》都是成舍我辦的,報社的員工也常到新專來打球,其中有一個挺英俊的年輕編輯,會溜冰,也會打球。有時他在排球場上騰躍,就有人指點著說:“看,那是溜冰健將夏承楹!”他的身影印在了林海音的眼中,可是比她大8歲的夏承楹玩得開心,從來沒有注意到這個俏麗的小妹妹,更沒想到他們會成為一個辦公室的同事。
1935年,17歲的英子從北平新專畢業(yè),正式成了《世界日報》記者,負責(zé)采訪文教和婦女新聞。當(dāng)時《世界日報》的辦公室在西長安街,編輯部房子很擠,空間有限,晚班的和白班的合用一張辦公桌。分給英子的那張桌子,另一半的主人是主編“學(xué)生生活”版的夏承楹,原來就是那個“溜冰健將”。 這張普通的辦公桌,竟是他倆“有緣相會”的見證。
夏承楹對英子的第一個印象是:“她很好看,人也很隨和?!彼@才注意到,英子是個好學(xué)上進的美麗女孩。他們在一起聊天,發(fā)現(xiàn)他們都住在城南,還是師大第一附小不同屆的校友呢!
一張辦公桌是老式的,只有一個抽屜,也是兩個人共用。夏承楹做版面編輯,上的是白班,下午發(fā)完稿就下班了。林海音白天在外頭跑新聞,晚上才回報社寫稿,兩人各持有一個辦公桌中間抽屜的鑰匙。有時夏承楹下班之前,在辦公桌抽屜里留點零食、水果,給晚班的英子,或者是留張字條。
夏家原籍南京,父親夏仁虎清末進京趕考,中舉后留在北京。夏家有八子一女,夏承楹排行第六,他受書香門第的熏陶,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大學(xué),成績都名列前茅,最后畢業(yè)于師大外文系。他工作努力,多才多藝,還能吹口琴,曾在廣播電臺定期演播。在相處中,林海音很有好感。
夏承楹與林海音相比,不論家境、教育和知識水準,都要高出許多,但他喜歡林海音的個性,對她在失去父親后完成學(xué)業(yè),然后成為職業(yè)女性,賺錢自立,照顧家庭,很是佩服,那個時代女孩子能讀書的少,能工作的更少。而林海音則對夏承楹的學(xué)問和正直也是非常欣賞的。
抽屜里的字條,除了交代公事,開始有了約會的內(nèi)容。雖然他們剛交往,林海音身邊不乏追求者,但她與別的女孩子“廣種薄收”不同,認定夏承楹就覺得他是唯一。有一次,報社的同事結(jié)婚,找她當(dāng)伴娘,林海音問他伴郎是誰,同事說了一位男編輯的名字,林海音就不樂意了,那個同事一拍腦袋說:“那我找夏承楹怎么樣?”林海音笑說:“這倒還合適!”
周末的約會,夏承楹與林海音常去看電影,也是當(dāng)時比較摩登的娛樂。并不是他們有錢,而是因為夏承楹從大學(xué)外文系時起,就替東城的真光電影院翻譯外國電影說明書。那時說明書是彩色印刷,前頁介紹電影情節(jié),后頁就是明星照片和其他電影資料。翻譯的報酬,就是免費看電影。
回憶他們戀愛的情節(jié),林海音說過:“別人戀愛,這個那個的浪漫,我們沒有。人家說,你一定有很多人追求啊,其實,我是不隨便讓人追的。我們就是兩人玩在一起,他寫,我也寫,志同道合嘛!”
兩人都是筆桿子,彼此之間的情書應(yīng)該非常精彩吧。林海音卻說:“情書?他給我的信像電報文,沒有多余的字?!毕某虚旱恼f法不以為然:“每天見面還寫什么信?寄一封信要好幾天才能收到呢。”
林海音拿到了工資,可以資助家人了,她安排弟妹去學(xué)社會上立足的本領(lǐng),大妹燕珠練中文打字,小妹燕玢進助產(chǎn)學(xué)校,弟弟燕生學(xué)做工程。林家孩子沒機會上大學(xué),作為一家之主的大姐,林海音讓他們掌握一技之長,使他們在那個時代不吃閑飯,一輩子得到裨益。
1939年5月13日,林海音與夏承楹舉行了婚禮,那年林海音22歲,夏承楹30歲。夏家住在南城宣武門外永光寺街1號,三代同堂,是個標準的中國式大家庭。與寡母和弟妹相依為命的臺灣姑娘英子,嫁到了這個書香之家,她與老一輩相處融洽,與同輩親切隨和,很快受到大家的喜愛。尤其是小輩,都喜歡跑到林海音與夏承楹住的小樓上玩耍。
夏承楹在家是老六,林海音也就成了六嬸。她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媽媽教過她一套“忍為高”的經(jīng)驗,她覺得并不合適。她胸?zé)o城府,以誠待人,把夏家的每個人當(dāng)成自己的親人。她說:親情飽滿的人最快樂。
她和夏承楹都喜歡小孩子,好看的小人書,好吃的小零嘴,各家的孩子們可以各取所需,在地板上打滾翻跟頭也沒事。而林海音的昔日女友,有空也會到她的小樓上玩,屋里典雅的布置都出自她的設(shè)計,窗簾和桌布也是她動手縫制的。她做的衣服,朋友看了叫好,她會再做一件奉送。
他們在夏氏大家庭住了6年,直到林海音生了兩個孩子,小樓上實在住不下才搬了出來。他們的一位老友曾寫過《京味兒的一對》,記述了林海音在大家庭中的位置:“北平的舊家大宅,嫁出門的女兒回娘家時,被稱為‘姑奶奶,往往享有甚高的發(fā)言權(quán)。我覺得海音就有那樣的‘姑奶奶的遺風(fēng),調(diào)和鼎鼐,排難解紛,是一個不可少的人物?!?/p>
二、默契合作與遷就尊重
英子嫁到夏家時,正是“盧溝橋事變”的一年后,日本人已經(jīng)占領(lǐng)紫禁城,報紙不能辦,她跟丈夫也都失業(yè)了。公公把她介紹到北師大圖書館做事,分到了編目部門。她在滿屋舊書的閣樓上填寫卡片,還向公公請教目錄學(xué)和國學(xué)知識。夏家的后代雖然都念了大學(xué),沒有人繼承公公的舊文學(xué)底子,所以公公很樂意教她,使她長不少見識,養(yǎng)成了
收集和整理資料的習(xí)慣。
有一天,她在圖書館看到一套書,名叫《海潮音》,她感到這樣的名字很清新,就選用了其中的兩個字作筆名,寫點不同于以往的優(yōu)美文字。純粹的訪問式的寫作,顯然是不滿足了,腦海里許多故事與人物在成熟,她逐步地從新聞寫作走上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路。后來,林海音出現(xiàn)在文壇上。
抗戰(zhàn)勝利后,夏承楹擔(dān)任了《華北日報》和《北平日報》的副刊編輯,并用筆名何凡撰寫“玻璃墊上”的專欄?!妒澜缛請蟆窂?fù)刊,林海音重回報社,她不跑新聞了,負責(zé)主編“婦女版”。1947年春,林海音生下了第三個孩子,就是后來成為女作家的夏祖麗。有了3個孩子,家里熱鬧得很,做父母的特別開心。每到假日,他們就推著嬰兒車,到綠樹環(huán)繞的公園去散步。兩個小的孩子在嬰兒車里張望,大的孩子在前面跑來跑去,笑聲不絕。
1948年秋,林海音30歲那年,她和夏承楹領(lǐng)著孩子們,最后一次來到西山,層層疊疊的紅葉讓她流連忘返。次日,她就和媽媽、小妹燕玢以及3個孩子,乘飛機從北京到上海,再坐船到臺灣。隨后夏承楹和林海音弟弟燕生也來到臺灣。在此之前,林海音親友已先回臺灣,她終于實現(xiàn)了多年的返鄉(xiāng)愿望,但離開北京仍“是一種離開多年撫育的乳娘的滋味。”
到了臺灣,夏承楹經(jīng)朋友推薦,很快進入 《國語日報》擔(dān)任編輯,后來做到總編輯,一直做到社長、發(fā)行人。隔了一年,《國語日報》缺人手,林海音也擔(dān)任了該報編輯,他們像當(dāng)年在《世界日報 》那樣又是同事了??桑硞€孩子太小,他們不放心,加上傭人工錢太貴,林海音只好不去上班,只在家編“周末”版。一編就是5年,編了二百五十多期,直到1954年10月。報社經(jīng)濟拮據(jù),“周末”沒有稿費,林海音在這幾年還是寫了不少文章。
林海音的名字出現(xiàn)在臺灣報刊上,她與好幾位女作者結(jié)為好友?!澳菚r我年少體健,在工作家事之余,似乎還有的是精力。燈下握筆,思潮如涌,幾乎每天我都能為報刊寫幾千字的短篇。雖說是為生活找些補貼,但主要還是為興趣。而且因為寫作,和許多要好的朋友交往,友情更是我這一生中最有獲益的事。我們家一定要有朋友。朋友,包括親友,總是擺在第一。”
當(dāng)時《國語日報》編輯部以單身年輕人居多,對于那些結(jié)了婚而且年長的女士都叫“先生”以示尊重,林海音被稱為“林先生”就始于那時。周末,她和夏承楹常約單身的編輯們?nèi)コ燥?。這些年輕人在夏家作客很自在,他們無拘無束,隨意而放松。主人也不會刻意地招呼客人,有時林海音下廚,夏承楹趕稿就進屋寫,忙完了再出來,跟大家繼續(xù)聊天。太太被尊為“先生”, 夏承楹拍手稱快,他說,這表示太太能干,受人敬重,受人歡迎。
1953年,林海音在小女兒夏祖葳滿月后,就應(yīng)聘到《聯(lián)合報》主編“副刊”。已是4個孩子母親的林海音帶著開朗的微笑,在編輯部仍引起轟動,被稱為“美女編輯”。她的一口北京話,叫大家覺得特別好聽。很快,她的文學(xué)眼光、她的組稿編輯能力,使她的版面煥然一新,受到廣泛的肯定,人們又以“林先生”來稱呼她,這樣的尊稱后來成為文壇的習(xí)慣。
次年,林海音出版第一本書《冬青樹》,她不請別人,就請丈夫為她寫序。夏承楹文采飛揚,這篇序也是親切坦誠。他說,結(jié)識林海音是他生命中的最大收獲,林海音生了四個孩子,他們共有一個六口之家,這就是他的最大成就。林海音以文債抵補兒女債、生活債,和他共同支持這個家庭。
夏承楹在序中懷念北京舊居:“當(dāng)風(fēng)雪之夜,我們聽著爐上嗡嗡的水壺聲,各據(jù)一桌,各書所感;偶然回頭看看床上睡熟的孩子的蘋果臉,不禁相視而笑,莫逆于心。此情此景,此際只有于回憶中尋求了。”
《冬青樹》是否真實的夏家生活?夏承楹調(diào)侃道:“其中有些小故事固系取材自舍下,但是并不完全是本戶的生活報告,而是把一件小事加以渲染、夸大、添枝增葉,而使其故事化,所以文中的‘我不全是她,文中的‘他也不全是我。尤其是關(guān)于開丈夫玩笑的部分,讀者不可輕信!”
序文最后說,這篇序也是“對這位我的寫作、編輯與共同生活十七年來的好伴侶,聊表敬意?!毕某虚旱奈淖质窃溨C的,情感是真摯的。他以林海音為榮,對于妻子的愛好與追求,表現(xiàn)了理解和支持。
就像當(dāng)年在北京城南的夏家一樣,臺北城南的夏家也吸引著朋友相聚。當(dāng)年沒電話,不能預(yù)約,常常晚飯后就有人散步或坐三輪車而來,和林海音夫婦聊聊天。天熱了,他們拿出夏承楹從小在北京喝慣的酸梅湯待客。夏承楹別的事不管,卻時常到中藥鋪買烏梅,親自熬煮、過濾、加糖,這時林海音會騰出廚房,全力配合。其實林海音也會做,即使她做的端出來待客,她也都記在夫君的賬上:“嘗嘗,這是承楹熬了一早上做出來的酸梅湯?!?/p>
夏承楹還喜歡花椒鹽,就是把花椒烘焙過后壓碎,加上細鹽,裝進罐子,可以蘸著炸花生米等東西吃。自制花椒鹽也是家中大事,有時夏承楹會下廚做,林海音看瓶子里花椒鹽快沒了,就趕緊做好。她記得丈夫的生活習(xí)慣,使“夏先生的花椒鹽”不斷延續(xù)。女兒夏祖麗說,“別小看這罐不起眼、微不足道的花椒鹽,它的背后代表著父母親多年的默契合作與遷就尊重。他們一生有許多事就像這罐小小的花椒鹽一樣,相互合作完成的?!?/p>
有一次夏承楹忙中出錯,把白糖當(dāng)成細鹽,“花椒鹽”變成了“花椒糖”,逗得全家人樂不可支。這事觸動了林海音的靈感,她就以小女兒的口吻,寫了一篇有趣的文章《爸爸的花椒糖》,發(fā)表出來后受到兒童文學(xué)界的推介,說這篇作品充滿童趣,是不可多得的兒童文學(xué)佳作。
過年的時候,他們保留著北京夏家的習(xí)俗,“什錦菜”不可或缺,這是夏家從南京遷到北京后所維持的南方情調(diào)。什錦菜是把筍干、香菇、金針、木耳、豆干、胡蘿卜等素菜切成絲,一鍋清炒。其實林海音不覺得“什錦菜”有什么特別好,可這是夏承楹喜歡吃,她也就年年做。
快過年了,林海音會早早列下十樣素菜的單子,擠進菜市場的人潮里,一樣樣地選購。拎著大包小包回到家,買來的各種素菜泡、摘、切,花費的工夫了得,但她從不抱怨,挺有勁地在廚房忙碌。等最后的工序完成,屋子里彌漫著素菜香味,林海音會喊丈夫過來:“承楹,你嘗嘗夠不夠咸!”夏承楹摘下眼鏡從書房出來,林海音夾了一筷子菜往他嘴里送。他一臉幸福地說:“行了,剛好!”林海音就會笑嘻嘻地說:“那我起鍋了!”
三、“我想起我小時候的淘氣事兒了”
1960年,繼第一部長篇小說《曉云》出版之后,42歲的林海音又出版了第一部小說集《城南舊事》。北京城南的一切,在林海音的記憶中如同昨天,點點滴滴都是珍貴的、絢麗的。她醞釀多時寫成的《城南舊事》好評如潮,后來改編成電影,得了國際大獎,成為經(jīng)典性的名篇。
《城南舊事》的成功絕非偶然,這是林海音熱愛生活、熱愛家庭的回報。她能把人性寫得如此之美,正源于她的一顆童心。女兒夏祖麗曾問母親,她為什么喜歡帶孩子一起出去,不像其他職業(yè)婦女,單獨去參加外面的活動?林海音說:“也許因為我是家里的老大,我從小就習(xí)慣跟著爸媽出門,養(yǎng)成我喜歡和全家人一塊兒活動。我跟我的家人是分不開的?!?/p>
女兒問:“你不覺得孩子煩,是個累贅嗎?”林海音說:“孩子總是淘氣的,但孩子也有樂趣?。∥腋惆謴男∩L在兄弟姐妹多的家庭里,我們喜歡熱鬧的家庭。你看我這些寫作的女朋友,很少有像我生四個孩子的?!?/p>
林海音對孩子的愛,不是成人化的,而是平等的,快樂的。她的教育方法沒有強制,充滿情趣。小孩子都喜歡水,剛下過雨的院子積滿了水,兒女向媽媽請求:“讓我們光腳丫出去玩好不好?”林海音大都會答應(yīng)。不過有一條,只要天氣不冷,玩了之后要先洗腳才能進屋。孩子們一聲歡呼,脫下木屐,卷起褲腿,到院子的地上趟水去了,玩得真是開心啊!
兒女也會把家里的藤椅倒扣在地板上,擺上一排,再把藤椅蒙上大棉被,他們就在里頭鉆來鉆去,尋找一種地道和碉堡的感覺,很有趣。林海音有時也會幫著孩子們擺藤椅,甚至給他們出點子,把幾個枕頭堆起來,就成了碉堡口的炮臺。
孩子們淘氣,林海音忍無可忍,難免發(fā)脾氣管教,她教訓(xùn)一通,常常“撲哧”一聲笑了,要打孩子的手“高高地舉,輕輕地落”。女兒好奇:“媽,干嗎要笑嘛?”她說:“我想起我小時候的淘氣事兒了?!?/p>
孩子們的房間,林海音只是提出整潔要求,從來沒有進來動手整理。她說:“小孩子整理書籍、收拾紙屑,剪貼壁畫,有他自己的意思,他自己的房間、自己的東西嘛!媽媽插手在其間,破壞了他們的自主力。人天生就有權(quán)利與責(zé)任感,賦予他權(quán)利,自然他就負起責(zé)任來了?!?/p>
女兒夏祖麗記得,她念了初中后,每個周末的晚上,家里孩子喜歡聚在小小的客廳里,聽媽媽講那些北京的古老故事,“從她童年依寡母弟妹的生活,到嫁后度過的大家庭光陰,說來說去,都會談到上一代婚姻的故事,這也是我們這群女孩最感興趣的。母親的記憶力好,又是說故事的能手,大家聽得入神了,舍不得離去,總是要求她再多說幾個?!?/p>
當(dāng)夏祖麗也成為編輯之后,重新認識了母親的個性。曾有個朋友問夏祖麗:“你母親是個忙碌的職業(yè)婦女,你們小時候都是誰照顧家???”她一愣,回想一下,也覺得不可思義:“我們從不覺得她是一個成天不在家的職業(yè)婦女,她每天上菜市場買菜(她喜歡買菜),親自下廚做菜;小時候,每個周末她都和父親帶我們出去玩。他們從來沒有因為忙,把孩子扔在家里的。想不透她當(dāng)年那么忙,怎么還能兼顧那么多事,她是怎么分配時間的?”
1965年,林海音應(yīng)邀赴美國訪問4個月,這是她與夏承楹結(jié)婚后分別的最長的時間。她向美方提出的訪問主題,一是訪問美國婦女與家庭,一是調(diào)查美國兒童刊物。每天馬不停蹄地四處訪問,等到回旅館吃過飯,梳洗完畢,換上睡衣,她就坐在燈下給家人寫信,一寫就是七八張紙,把沿途的所見、所聞、所思記下來,寄給家人分享。她的每封信,都是精彩的散文。她還拍了好多照片,沖洗后及時寄回臺灣,她的家信“圖文并茂”。
那時臺灣民眾出國還不普遍,林海音到美國旅行,是件非常令人羨慕的事情。與其他人不同,林海音到了現(xiàn)代化程度甚高的美國,她的視角仍是女性化的,最多的感受跟家庭有關(guān):“美國家庭有復(fù)雜的廚房,但做的是簡單的菜;而我們中國人是有簡單的廚房,卻做出復(fù)雜的菜?!?/p>
四、“林海音的家就是臺灣的半個文壇”
1967年1月,林海音創(chuàng)辦的《純文學(xué)月刊》出版,她擔(dān)任發(fā)行人及主編。1971年6月,林海音以主要精力,轉(zhuǎn)入“純文學(xué)出版社”的運作。人到中年的林海音,仍精神充沛,朝氣蓬勃。她進入了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不斷有新作問世,同時發(fā)現(xiàn)和扶植了一批新作者,團結(jié)了海內(nèi)外的一批老作家。
有人說,“林海音的家就是臺灣的半個文壇。”余光中在香港大學(xué)教書時,每次回臺灣都要打電話給林海音,她就會出面邀請大家相聚,“好像這才向臺灣的文壇報了到?!绷趾R魶]有“文人相輕”的陋習(xí),文人相聚也都是有意義的交流。寫作的人都喜歡到她家坐坐,包括海外的華人作家。
林海音在臺灣文壇稱得上“大姐大”,但她自認是“一個極普通平凡的女性,做了一生的職業(yè)婦女,仍是不放棄照顧家庭“。不論再忙再累,也不忘與家人朋友團聚,溫暖和諧的家庭是對她工作的最大支柱。
從1970年到1996年,林海音以兒童文學(xué)作家的身份,應(yīng)邀加入臺灣“國立編輯館國小國語科編審委員會”,兼了26年的編審委員。她是職業(yè)婦女,工作緊張繁忙,人事交際頻繁,可是居家過日子,始終都是窗明幾凈,不失勤勞的本色。有一次,她把生活體驗寫進了文章,以供新編的小學(xué)國語課本用,其中有這樣兩句話:“媽媽早起忙打掃、爸爸早起看書報”。
簡單明了,通俗易懂,不料卻點燃了一場爭論。有的編審委員說:“爸爸看報”而“媽媽掃地”,不符合“男女平等”的原則,恐怕會招致女性主義者反對,故而應(yīng)予修改。林海音很不滿意,她說“這有什么不好?我們家本來就這樣嘛!我每天早晨掃地;不但掃地,還抹桌呢!”
夏祖麗說她母親林海音:“掃地、抹桌、燒飯,屬于‘傳統(tǒng)婦女的家務(wù),媽媽一樣不怠慢,也沒有因此耽誤寫作、出版以及社會活動,正展現(xiàn)了她果斷干練的才華。她不是坐而言的人,卻是起而行的生活行動者?!?/p>
林海音是個愛美的人,她長得漂亮,也喜歡穿漂亮的衣服。在常人印象中,好像女強人不會跟美麗連在一起,而作家更可以不修邊幅,可是林海音到任何一個場合,人家一眼就會看到她。她很會穿衣服,曾經(jīng)買布料給孩子們做衣服,其他孩子看了都跟他們的母親吵著要去買。夏祖麗說,“她的旗袍都是自己設(shè)計的,非常合體。你看她的照片,輪廓是很美的?!?/p>
林海音與夏承楹都是作家,他們對孩子的態(tài)度卻是開明的,無為而治,從不強求。在兒女的印象中,父母從來沒有跟他們說好好念書之類的話,只是說將來做一個正直的人最重要。他們沒有虛榮心,讓兒女有多高的學(xué)歷,去掙多少錢,兒女也沒有感到升學(xué)的壓力。比如女兒夏祖麗念大學(xué)時學(xué)的是會計,他們也沒有意見,后來夏祖麗對寫作有興趣,出名靠她自己。
1976年,夏祖麗在《婦女雜志》擔(dān)任編輯已七八年,父母親希望她轉(zhuǎn)到純文學(xué)出版社幫忙。那年林海音快60歲,需要人來分擔(dān)日趨繁重的編務(wù)。于是,夏祖麗在《婦女雜志》辭職,到純文學(xué)出版社主持編務(wù)。
林海音沒有刻意培養(yǎng)夏祖麗的文學(xué)愛好,當(dāng)女兒在文學(xué)上有所造詣時,做母親的畢竟是欣慰的。在純文學(xué)出版社的辦公室里,已經(jīng)結(jié)婚的夏祖麗與母親相對而坐,度過了10年編輯日子。夏祖麗秉承父母文采,擅長人物專訪類文體。女作家林文月在臺大中文系教授現(xiàn)代文學(xué)課程,曾邀請她為學(xué)生講述采訪人物的經(jīng)驗與心得,林海音高興地說:“讓她去講吧。她很用心的,文筆也很細!”說著爽朗地笑了:“我這叫作‘內(nèi)舉不避親啊!”
林海音夫婦在臺北住了五十多年,他們搬過4次家,都是林海音四處奔走,先去找合適的房子 ,再由夏承楹來拍板。不論搬到哪里,林海音總是把家里朝向最好的一間房,留給夏承楹作書房,她自己就用小房間湊合。夏祖麗說:“我們小時候,人口多,房子小,父親有間‘三疊室的小書房,母親卻在人來人往的長廊盡頭,擺張書桌,隨時就可以寫起來。她還說,‘桌前一把藤椅,看我朗爽笑容,蠻快樂,窮開心嘛!”
說起父母親的飲食習(xí)慣,夏祖麗告訴筆者:其實也各有不同。夏承楹從小長在大戶人家,有些食物是忌嘴不吃的。林海音則是苦出身,胃口好得很,什么都可以吃,但她對丈夫的挑食非?!白鹬亍薄1确郊依锍跃虏损W的餃子,夏承楹不吃,她會包一些白菜的給父親,而且先下鍋煮了給他吃。家里吃涮羊肉,她會先為父親涮些豬肉片、白菜、粉絲,給他弄好一大碗,然后松口氣說:“好了,你爸爸那碗弄好了,咱們下羊肉吃吧!”
林海音做事利落,卻有些脾氣急躁,快人快語。偶爾,她也會發(fā)脾氣,夏承楹保持著書生本色,沉默不語,當(dāng)然也吵不起來。夏承楹說:“夫妻之間不要斤斤計較,只有閑得沒事干的人,才會爭多論少的。再說,朋友之間爭吵可以避不見面,夫妻不成,吵吵鬧鬧等于自尋煩惱?!?/p>
林海音與夏承楹相愛至深,彼此信任,夏承楹把每月的薪水袋,原封不動地交給林海音安排,后來報社改為每個員工一本銀行存折,夏承楹也把存折交給妻子,“連摸薪水袋的機會都沒有了”。夏承楹以何凡的筆名寫作專欄,又是報社負責(zé)人,可謂成功人士,但他對于林海音也十分欽佩,跟兒女談話時,常常要他們幾個學(xué)學(xué)母親,“只是急躁的脾氣除外”。
1984年,林海音和夏承楹到美國洛杉磯觀看奧運比賽,回到臺灣后,停止“玻璃墊上”專欄的寫作,松了口氣。林海音就建議他抓緊時間編輯《何凡文集》,對自己一輩子的寫作做一個總結(jié)。
在林海音的主持之下,凝結(jié)夏承楹一生心血的《何凡文集》開始整理和編輯。全書共分四部25卷,收入文章時間自1953年12月到1984年7月12日,跨度30年零7個月,篇數(shù)超過5000,字數(shù)約600萬字。林海音查文章、編目錄、作注釋,日以繼夜地工作。這是純文學(xué)出版社所出的書中,費時最久、成本最大、投入人力最多的一套書。
1989年12月初,《何凡文集》終于在純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發(fā)行。1990年,林海音因主編《何凡文集》獲得臺灣出版類最高獎“圖書主編金鼎獎”。林海音當(dāng)作家、做編輯多年,獲得文藝獎無數(shù),但這次是主編丈夫的畢生著作而獲大獎,格外有意義。她把這筆獎金全部分給參與編輯工作的人,因為“大家高興嘛!”次年,何凡也得到了臺灣文藝獎的“終身成就獎”,他的獎金也分給出版社所有的人,讓大家分享他的光榮。
在林海音70壽宴上,著名作家余光中即席發(fā)言:人們常說,成功男人背后有一位偉大女性;不過,現(xiàn)在是女強人的時代,成功女人后面也有一位偉大的男人?!八麄冞@一對伉儷是站在一起的,彼此并肩攜手?!?/p>
“純文學(xué)”時代,林海音家請了個半工阿珍。早上她買好菜,上班前交代阿珍把需要燉或紅燒的菜先做好。中午下班回家,林海音先進廚房,洗凈手,系上圍裙,不一會兒香噴噴的菜就端上桌了。不管素炒青菜、豆芽、榨菜肉絲、豆干里脊或是醋溜魚片,再簡單的原料到了她手里,三兩下就色香味俱全。老友說,臺北還沒流行小炒前,林海音的小炒就很有名啦。
家里吃餃子,更是林海音的強項。拌餡、和面、搟皮,她一個人全包。她一個人搟出的餃皮,可以讓4個人同時包。她做的牛肉餡餅比北方館子還地道,再配上熬好的綠豆稀飯、現(xiàn)拍的黃瓜粉皮,每天都被全家吃得精光。她會得意地說:“以前我們在北平大家庭時,你奶奶最會招呼孩子們多吃。有時吃得盤底朝天,她會開玩笑地說:真是吃得家人落淚、狗搖頭了?!?/p>
后來子女陸續(xù)出國,家中只有林海音與夏承楹,不再用半工了,林海音很長一段時間仍維持著中午下班做午飯的習(xí)慣。朋友說:“海音,你那么忙,就少做中午這頓飯了吧!”她卻說:“我喜歡做嘛!”其實,也因為夏承楹喜歡吃她做的菜。夏承楹有午睡的習(xí)慣,回家吃飯后小睡一會兒再上班,也是林海音這個細心人所想到的,不過她做什么都像是喜歡的樣子。
1990年5月,72歲的林海音回到北京。“英子”重走城南,童年的一切又重現(xiàn)眼前,她百感交集。1993年,75歲高齡的她再到北京,參加《當(dāng)代臺灣著名作家代表作大系》新書發(fā)表會,她與冰心、蕭乾一起擔(dān)當(dāng)了此套書的顧問。北京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目前設(shè)有“林海音文庫”,她還為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捐贈了一批當(dāng)初她創(chuàng)辦的《純文學(xué)雜志》。
林海音早年生活坎坷,鑄就了堅強的性格,到了晚年,雖然病痛纏身,仍然保持著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夏祖麗說:“我們幾個女兒出嫁,她也沒落過一滴眼淚??粗鴥号粋€個出國,她總是和父親帶著一大堆實用物品,千里迢迢來探望我們。在海外,每隔幾天就會接到她的電話,電話里她精神十足地與我們閑話家常,也不管昂貴的電話費,讓我們覺得天涯咫尺?!?/p>
當(dāng)林海音病倒了,聽醫(yī)生說需要住院,她總是說:“承楹怎么辦?”她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病,而是她走了,誰在家照顧她的丈夫。一旦林海音病了,夏承楹把妻子主持了五十多年的家接過來,對于從來不管家務(wù)的他來說,也是件不容易的事,但他做得很好。等林海音出院,身體逐漸恢復(fù),夏承楹會牽著她的手在家門口散步,或者陪著她在茶社里小坐。林海音的臉上從來沒有憂慮,她說:“我們只是快快樂樂、認認真真地生活。”
1998年底, 臺灣“天下文化”出版社找到夏祖麗,請她撰寫林海音傳,因為她本身就是小有名氣的作家,而且是林海音的女兒,還跟林海音在純文學(xué)出版社“面對面”工作了10年。次年初,夏祖麗拿著母親的《城南舊事》來到北京,她沿著英子的足跡,走遍了城南的每一個角落,包括英子的故居,南柳巷的晉江會館。她嫁到夏家大家庭的永光寺街,夏祖麗出生的南唐街,還有英子讀過的小學(xué)、中學(xué)、世界新聞??茖W(xué)校。
夏祖麗說,“我走過了英子走過的地方,好像英子朝我走過來一樣,我重活了一次英子?!被氐脚_灣,她可以隨時向病中的母親請教,讓筆下的林海音真實而生動。她寫出傳記文學(xué)《從城南走來——林海音傳》,于2000年10月在臺北出版,成為大受讀者歡迎的暢銷書。
時隔一年,2001年12月1日晚間11時46分,林海音在臺北病逝。送別母親林海音之后,夏祖麗又接受了出版社新的邀請,再寫一部她的父親夏承楹的傳記。為此,她再次回到祖國大陸故地,尋訪父親人生之旅留下的足跡,她寫出了《何凡傳》,為父親,也為母親。
給母親或父親作傳,是一種幸福。而母親或父親值得子女作傳,更是一種幸福。給母親和父親作傳,那無疑是幸福中的幸福。夏祖麗是擁有這份雙重幸福的女兒。林海音活在親友與讀者的心里,留下親切真實的文字與世界對話。也許林海音一生本身也是一部文學(xué)作品,作者就是她自己?!冻悄吓f事》至今余韻縈繞,“英子”喜愛的歌聲仍久久回響:“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
責(zé)任編輯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