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曉
1
李賀被我哄走不到半小時,他母親就來了電話,這個昔日的上級言語之間依然毫不客氣,大聲斥問我怎么如此無情無義見死不救,即使不念及與李賀的兒時情誼,也該看在她當初對我知遇之恩的份上施以援手。她列舉了許多我已經(jīng)印象模糊的事例,但我不為所動,只想尋找機會插話告訴她我離開局里出來干律師的真正原因。李賀母親沒完沒了地詰問著,后來竟嚶嚶嗚嗚地哭泣起來,說自己命苦,老頭死得早,兒子又這般不爭氣。方曉你不知道,她說,你不知道我家里現(xiàn)在坐了多少人,都面露兇光,有的還手握匕首鋼管,他們想干嗎,想對我老太婆動粗嗎?我說不會。李賀母親又說,方曉,你是李賀最后一個朋友了,你不幫忙他這次真死定了,你就看在我們兩家世代交好,看在我死去老頭的份上救他一命吧。我求你了,方曉,我給你跪下了。那邊真?zhèn)鱽頁渫ㄒ宦暋N颐Σ坏匕崖犕材眠h點,朝著話筒吼,老領(lǐng)導你先起來。我心里在想,為什么她知道我是李賀最后一個朋友這種說法。但那邊又傳來,方曉你不答應,我就常跪不起。我好像只能答應了。半小時后,李賀又來我家拿走了十萬塊錢。他板著臉一句感激的話都沒有。
如果我當時回想起一個事實,這次就不會遭騙了。1991年,我和李賀還是同一個局里的同事時,他曾模仿局長的筆跡給我留了一張字條,安排我到山東的一個莫須有的小鎮(zhèn)上接一個莫須有的人。當我在那里轉(zhuǎn)悠幾天一無所獲滿心不安地回來時,局里早已炸開鍋。那還是一個手機尚未流行的年代,一個國家干部的突然失蹤給肥城帶來了極大的惶恐。但我質(zhì)問李賀時,他卻好像早已把這事忘了。
李賀從我這里借錢后,我思量再三,趕到他母親的住所。李賀母親矢口否認曾經(jīng)打過電話,并對我描繪的通話情形嗤之以鼻,表示她即使立刻從三樓跳下去也不會干這種顏面掃盡的蠢事。她還嘲笑我活該,她都不再資助李賀分毫,而我卻不經(jīng)任何求證就輕易把十萬借給了一個賭鬼。我頓時冷汗直下,又立即找到李賀。他先是習慣性地狡辯幾句,隨即是他模仿他母親的聲音,說完一臉無辜任我宰割的樣子,他知道我不可能把他怎么樣,我不可能像那些催債的人一樣揚言要下他一條胳膊或大腿,那陣子,他確實被人四處圍追堵截。
為這十萬塊錢,我的家庭幾乎要妻離子散。事隔多年,我妻子仍然耿耿于懷,不放過一次攻訐我的機會。因為這十萬塊錢,使她又在租來的老房子里多住了兩年。從這次事件以后,我就發(fā)誓不再理睬李賀。偶爾在街上,在一些人莫名其妙聚集的飯局上,我從未主動與李賀說過話。2005年冬天,李賀從北京回來,手里拿著一張傳票來找我咨詢法律問題,她妻子葉玲終于下定決心起訴離婚。我幸災樂禍地看著他,并勸他放葉玲一馬,毀了人家十幾年青春,但不能毀人家一輩子。我還肆無忌憚地說了許多攻擊他的話,我十分愿意與他不歡而散,然后告訴他那十萬塊我根本不打算要了,送給他買個上好的墓地好了。
對李賀而言,再惡毒的語言都不過分。我還想直接告訴他,我從事律師職業(yè)十幾年,見過形形色色的壞人,但這些人里數(shù)他最壞。如果他還想跟我辯解,我更要直接告訴他,這個世界上最壞的人不是那些殺人放火強奸的刑事犯,而是他這種專門欺騙坑害朋友的人,他沒放過一個朋友,一個不留。所有的壞蛋都還有朋友,而他一個沒有。但這次李賀一反常態(tài),并沒有與我相互攻擊,他只是熱衷于與我探討如果離婚那贖回一半的房產(chǎn)他能分到多少,那些尚未償還的巨額債務是否還必須他獨自承擔,還有,如果他不想撫養(yǎng)女兒是否有借口不承擔每月的撫養(yǎng)費。我突然覺得,對這樣的人再精妙的諷刺與挖苦都是浪費口舌。我索性一語不發(fā),靜靜地看他一個人在那里自我設(shè)問自我辯駁。但李賀總有辦法讓我開口,漫長的幾個小時過去,李賀又可以不花一分律師費就從我這里得到所有的答案。他自己得出結(jié)論,無論如何,不能離婚。
2
李賀有騙人的天賦。被他騙得最慘的人除掉葉玲,仍然不是我。一個我們共同的朋友,趁經(jīng)濟復蘇時期,毅然辭去公職下海,用買斷工齡的幾萬塊錢起家,幾年后就辦起了在肥城頗有影響的機械工程公司。他無疑有膽識而且聰明,但這些在李賀面前不堪一擊。李賀帶著兩份偽造的合同找到他,一份銷售藥材的,一份購買藥材的,中間的差價是二十多萬。李賀不需要說什么,這個朋友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巨額利潤,在得到李賀錢一到賬就七三分成的承諾后,就拿出四十萬全權(quán)委托李賀去操作。錢當然永遠也不可能到賬。待這個朋友感覺事情不妙找到李賀時,后者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訴狀和偽造的法院傳票,咒罵對方不守信用一直拖欠貨款自己正在起訴他。再后來的借口,就是法院一直執(zhí)行不了。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如果說這個朋友損失的只是金錢,那有人因李賀丟掉的卻是寶貴的青春。有一個同事剛鬧完離婚就接到李賀的電話,其時李賀已被開除出局只身前往上海闖蕩。在適當表示悲痛之后李賀說,他所在的研究所正在招聘一位主任,需要行政干部出身,他各方面條件都合適,況且有自己引薦應該不會存在任何障礙。月工資是兩萬,而且辦理上海戶口。這些對一個公務員的誘惑都是巨大的,而且剛從傷感中出來,他也想盡快離開肥城這個“是非之地”。李賀說給他寄機票并訂了最好的酒店就等他大駕光臨實地考察。這人沒經(jīng)住誘惑,就乘機前往上海,懵懵懂懂直入傳銷中心。一年后東窗事發(fā)被捕,判刑兩年。
但李賀沒事。他天生有一種與欺騙才能同樣優(yōu)秀的直覺。這在我們小時常玩的捉迷藏游戲中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尋找任何人的藏身之地都用不了半分鐘,那時我們一直懷疑李賀有隔物透視的特異功能。他在上海風聞不對,立即潛回肥城。這無可厚非,但他的可惡在于,他并沒有給被他拉下水的同事提上一句醒。
我一直沾沾自喜的是,盡管欺騙不斷,但李賀并沒有怎么坑害我。在他母親還是我領(lǐng)導的時候,我寧愿把他對我施展的小欺騙看成他一時找不到侵害對象的技癢難忍。李賀也這樣認為,并信誓旦旦地說我是他最后一個朋友。做一個壞蛋的最后一個朋友有時是很幸福很光榮的事情。但這一切的虛假都在2002年春天畫上了真實的句號。
3
2002年春天的一個下午,李賀在家里翻箱倒柜時被從外面回來的葉玲逮個正著。葉玲左手拽著女兒,右手把包壓在胸前,滿臉驚懼地問,你又想干什么?李賀輕輕笑著說,我們的房產(chǎn)證太老啦,而且還是我爸的名字,我找了一個房產(chǎn)局的朋友,他答應分文不收幫我重新登記到我的名下。他輕松的表情與手上毫不停歇的急促的動作極不相稱。在把可能存放房產(chǎn)證的地方找遍仍然一無所獲之后,李賀眼睛瞄向了葉玲胸前的包。他沖上去拽過包,把里面的東西全部倒下,除掉一串鑰匙似乎沒有什么有價值的東西。葉玲感覺胸口有血在急速地往上涌,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感覺自己身體顫抖得很厲害,醫(yī)生已經(jīng)多次警告她不要過于激動,但好像她的生活中除了激動就沒有其他的了。李賀已經(jīng)開始用鑰匙挨個打開存放葉玲私人物件的抽屜。沒有。他索性停
下一切尋找的動作,站到房子中間像個干刑偵多年的老警察背著手逐一巡視。終于,他看到了東墻上的掛鐘,那曾是葉玲的嫁妝之一。它已經(jīng)多年不曾轉(zhuǎn)動,時間永遠地停留在過去的某一時刻,以一種悲憫而深邃的眼光沉默地俯視著這個家庭的一切災難。這次李賀的透視功能再次起了作用,他沒有失望。他從掛鐘后面拉出房產(chǎn)證,用手撣去表面的灰塵,依舊鮮紅無比。葉玲感覺整個房子都在李賀的手里震顫,她下意識地又緊緊握住女兒的手。她可控制的東西越來越少了,李賀是那種尋死也要編造千般理由的人,他并不想由此獲得人們的信任,不過因為編造對他來講是莫大的樂趣而已。葉玲根本不相信李賀的說法,但她無能為力。她在想著要不要沖上去和李賀廝打一番,借以祭奠房子的即將喪失,但顯然無濟于事,徒費氣力而已。如果房子抵押仍不足以使李賀解脫困境——因為賭博的習慣,他的困境永遠不能解脫——他的下一個目標會是誰?誰也不敢擔保他不會賣了女兒。李賀停在那里做好防范葉玲隨時上前爭搶的架勢,但這次沒有。葉玲只是拉著女兒躲到桌后的墻角,眼睛里已充滿那種瀕臨崩潰的驚恐神色,她手按在桌子上很久仍然支撐不了自己的身體,索性癱坐到地上,惶惑地懇求李賀,求求你,李賀,放過我們的女兒。李賀頓時輕松下來,爽朗地笑出聲,要上前來拉起葉玲,后者恐懼地尖叫著,手撐在地上不停地往墻壁上退,她無路可退,尖叫聲更大了起來。女兒李清倒顯得平靜,歪坐在葉玲身邊,雙手不停撫摸她的胸口。李賀立住了,伸出左手作出邀請的樣子,他說,葉玲你不要這樣,我只不過是去換個房產(chǎn)證而已,沒你想得那么嚴重,你等著,兩個小時后我就把新證交給你保管。葉玲瞅著他,眼里的恐懼越來越深,她朝李賀大叫,我要離婚!她又朝窗戶、墻壁、桌子、屋頂、女兒大叫,離婚!李清終于嚇得哭起來。接著,葉玲突然極其冷靜地對李賀說,你先去吧,回來我要和你談談離婚的事。李賀不以為意,幾乎是輕蔑地一笑,有關(guān)離婚的事他們已經(jīng)談過不下十次了,但不能離掉,他有辦法。李賀朝李清深有意味地看了一眼,溫柔地說,照顧好你媽,那我去了。他懷揣著房產(chǎn)證急匆匆地下樓,但來到街上,轉(zhuǎn)過第三個路口,他才敢回頭看。窗口再沒有出現(xiàn)葉玲擔驚受怕的眼神,因為那二層小樓已經(jīng)被眾多房屋完全遮住了,仿佛它根本不存在。
葉玲已沒有機會再和李賀商討離婚事宜。李賀拿房產(chǎn)證到銀行抵押只拿到五萬元,加之他從我這里騙走的十萬元,仍然償還不了三十多萬的賭債。追債的人下了最后通牒,限定明天正午之前還清,否則自己提胳膊來見。葉玲、我,包括所有被李賀欺騙的親人朋友都不可能對他動真,但那些人會。李賀比誰都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干脆坐夜里九點的火車北上逃亡。
一夜無眠的葉玲盤算著放棄所有,一定要想方設(shè)法讓李賀同意她帶女兒走。她一直惶恐地坐在墻角瞪大眼睛等到第二天中午,推門進來的不是李賀,而是幾個兇神惡煞般的大漢。
4
李賀逃亡的這天夜里,我先后接到他兩位至親的電話。凌晨一點左右,葉玲在電話里跟我說,李賀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她有預感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但不管怎樣,她想離婚。我提醒她這個問題她已經(jīng)向李賀提出很多次,因為始終沒離掉甚至成為李賀向我炫耀的資本。葉玲的聲音在深夜聽來冷靜之極,甚至有一絲鬼魅的氣息,她在那邊唏噓起來,我聽不清是低泣還是冷笑。她的聲音真像一潭死水,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她說是提過很多次,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離不掉的真正原因了。我覺得這個女人善良得有些遲鈍,以前我就想提醒她李賀的真正目的,但這與我辦理離婚案件從不撮合當事人離婚的原則相悖。我不太信服離婚是一個社會問題的鬼話,我覺得這是我們這個社會重視虛幻的集體而抹殺個人幸福的病態(tài)特征之一,任何人,只要自己愿意,只要是為了謀求自己的幸福,就可以無所顧忌社會的感受去離婚。但離婚畢竟是一件害己的事情,它殘酷地把人多年的感情生活重歸為零,或許還有他們的子女,從此必須接受殘缺不全的世界,而且這世界在他們的心中一輩子都再也不能完整起來。所以,這次我仍然只是提醒葉玲,李賀一直想要李清的,而你是絕不會放的。我聽真切了,葉玲在那邊狂放地笑起來。這種悲痛之極的笑聲讓人毛骨悚然,更讓人無比心酸。我說葉玲你不要這樣,為了李清你要好好活下去。我曾經(jīng)設(shè)想如果自己處在葉玲承受的十幾年的折磨中,可能早瘋了。女人總是比男人堅韌。葉玲說,我為什么不好好活呢,不為了李清我也要好好活,我的命是我的,跟賭鬼李賀無關(guān)。我沉默。葉玲接著說——這些話似乎在她的身體里沉積了許多年,如今才百折千回姍姍來遲地到了嘴邊,所以都有種陳腐的氣息——滾他娘的李賀,滾他娘的那些腦子燒焦了的胡話吧,誰信呢。他是一個徹底壞透的人了,他當初連他父親都不要了,現(xiàn)在連父親一輩子辛苦掙下的基業(yè)都不要了,他會要他的女兒?下午我站在二樓,看他抱著房產(chǎn)證興奮地快速逃跑的樣子,我就明白了。我早明白了。他以為離婚什么都不要只要李清就能吃得住我,滾他娘的美夢吧。我息事寧人是想借機下臺罷了。當初還想給李清維持一個表面上完整的家,現(xiàn)在我不了,我不能再傷害李清了。我說你想明白了就好。那邊傳來葉玲和李清驟然爆發(fā)的痛哭聲,可以想象娘倆抱頭痛哭的樣子,我見過不止一次。我說葉玲你不要這樣,你應該讓孩子好好休息。葉玲說,沒事,我們都輕松了。明天我就來找你幫忙代理。她像一個總是設(shè)想自己病入膏肓不信醫(yī)生的診斷又求證地說,李清真會判到我的名下嗎?她就是把這個問題設(shè)想得太嚴重了。所有懼怕離婚的女人總是把孩子設(shè)想得太嚴重。我不假思索地說,不出意外的話,百分之百。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為她想過無數(shù)遍了。
電話掛掉后,我躺在床上抽煙。我無法想象一個有賭鬼存在的家庭生活將是多么難堪。我見識過許多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的罪犯懊惱不堪痛哭流涕的樣子,如果有一天,賭鬼李賀也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他也會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每天晚上面對墻壁長時間懺悔嗎?我曾經(jīng)因一個當事人的請求,向監(jiān)獄主管部門呈遞過一份申請,希望能在監(jiān)獄里配備一位神職人員。這些白天勞動身體疲乏的罪犯們,晚上心靈的煎熬卻絕不會因為身體上的疲勞而有一絲減緩。這個當事人,他們很多人并不信神,但他們現(xiàn)在卻需要神這樣一個角色,而不僅僅是冰冷堅硬的墻壁。關(guān)進監(jiān)獄里的李賀或許同樣需要,他或許也會懺悔,但出來后,他肯定還是一個賭鬼。因為,他是李賀。
就在我模模糊糊要睡著的時候,電話又響了。這次是李賀的母親,我在迷糊之中用了很長時間去分辨這聲音的真實性。這個昔日的老領(lǐng)導一句慣用的呵斥之語提醒了我,她是真的。她說,方曉,你有沒有在聽?我說在,不好意思,剛才在找開關(guān),我不習慣在黑暗中聽電話,抱歉,您再說一遍。對她,我沒法不虛偽的客氣,這于我?guī)缀跏且环N深入骨髓般的習慣。她情緒沒有剛才那般激昂了,仿佛醞釀了很久的話講出一次就整個人泄氣了一般,她似乎都忘記自己剛才說過什么了,
幽幽地在那里尋找著詞句。我再跟你講一遍,你不該借錢給他,今天晚上那些催債鬼給我來了電話,說李賀還了他們十五萬,但剩下的我必須在明天中午之前想出辦法,他們還警告我否則李賀會突然消失。我想安慰她不用擔心。但我話沒有出口,怎么可能不用擔心呢。我其實更想說,李賀消失了并沒有什么不好。她接著說,你不該借,還不還其實結(jié)果都一樣,他仍然會被追殺。我想重新跟她強調(diào),是李賀冒充她的聲音我才借的,她即使不再是我的老領(lǐng)導,但畢竟是一個老人。這是深夜,窗外漆黑無比,亂風暴戾地拍打著墻壁,發(fā)出尖利的呼嘯聲,企圖沖進來,一點也不像白天還顯得有些溫情的城市。我不愿一個老人在這樣的深夜感到傷心懼怕,無論因為誰借錢給李賀,我都不打算讓他償還。這是一個可笑的愿望。我借錢只是不愿別人指責我人走茶涼,即使是賭鬼李賀的指責也會讓我難堪。我愿意用十萬換取一份永久的安寧,我一日不借,一日都將處于李賀的算計當中,我覺得那樣更危險。多年以后,我曾經(jīng)問過李賀這樣的問題,和他母親的說法相似,既知必然要逃亡,為什么還要還上十五萬,帶上十五萬去外地做生意不也很好嗎?李賀說,他并不想逃亡,他以為還上一些可以暫時安全,但事出所料,只有逃。他奉承我說,沒想到這些人不像我,只認錢。他又強調(diào)說,他并不想離開肥城,當時母親已經(jīng)很老了,女兒也要上高中了。沒有人會聽信他這些屁話。
這天晚上,李賀母親還跟我說起一件事。她拼命壓低聲音,然而在深夜里聽來依然清晰無比,這似乎使她有些惱怒,所以她的話聽來像在賭氣,她說李賀也曾經(jīng)向我借十萬,我讓他出了一張字條,他是我兒子,我只是想警告他,并非要他還?,F(xiàn)在我想毀又不敢毀,想留又不敢留,因為沒有誰知道以后會發(fā)生什么。我快入土了,無論怎樣放在我這兒都不合適,你幫我收起來好嗎?你是律師,我們兩家又是世交,我放心你。第二天上午,李賀母親來了我這里一趟。她沒說幾句,我就借故忙請她走了,我擔心她會在我辦公室里撞上準備和她兒子離婚的葉玲。然而葉玲沒來。我覺得她可能在等李賀想與他先面談,畢竟十幾年的夫妻,她無法在白天也像黑夜里那般絕情,她仍然想先協(xié)商。對于這一點,他們都久經(jīng)沙場了,商量起來沒有任何障礙。只是此時,沒有人知道李賀已經(jīng)離開肥城。債主們都還比較義氣,不去為難孤兒寡母。于是,葉玲又處在沒日沒夜惶恐不安的等待之中了。不幸的婚姻也在悄然延續(xù)。
5
李賀母親在一個寧靜的秋日上午驟然死去。老人的屋內(nèi)凌亂不堪,被褥半拉在地上,桌上的盤子里還殘剩昨夜的一些面條,旁邊倒著一只滿是茶垢的杯子,黃澄澄的杯口像一只早已廢棄不用的炮管。許多跡象都表明這間屋子鮮有人光顧。以前李賀倒經(jīng)常來,盡管他帶來的總不是什么好事。李賀母親曾經(jīng)在某一次費盡口舌才組織起來的家庭聚會上,對所有人坦言李賀是個最孝順的孩子,至少他知道來看看她。
此刻,老人仍然端坐在楠木椅上,保持著一種等待與凝望的姿勢。她的身體仍有一半沐浴在春日寧靜和煦的陽光里,這使得她逐漸僵硬的身體似乎還殘留著一些生氣,另一半沒在黑暗中的臉蒼老黝黑無比,光線在向左移動,侵蝕著老人的生氣,也企圖使整個房間陷入冰冷的幽暗之中。葉玲用濕毛巾精心地擦拭著老人的手臂,她年輕的手在老人每根枯萎的手指中緩緩流動,李清蹲在母親旁邊輕輕劃動著盆里的水。
沒有痛哭聲,即使我這個外人到來。李賀的三個姐夫姐姐都在不停地打電話,四處報喪。他們從未成為李賀的受害者,李賀曾經(jīng)自嘲似的跟我說,對這些一個個比鬼還精明的東西,他實在無計可施。他由此總結(jié)出,親人遠比朋友冷酷無情。其時我以李賀最后一個朋友自居,內(nèi)心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沾沾自喜,職業(yè)使我明白一個壞蛋的最后一個朋友應該是多么可貴的角色,寬容得多么偉大。于是我欣然同意。
之前,我企圖與死神賽跑,用100元鼓勵出租車闖紅燈,十分鐘就走完三十里的路程趕到李賀母親的屋里。我必須問清楚那十萬元如何處理。面對已去往另外一個世界一身輕松的老人,我仍然有沖上去把她拍打醒來問個明白的沖動。但看來關(guān)心這個問題的不止我一個,李賀的二姐夫和三姐夫走上前來,他們顯得極為憤怒地說,剛才我們檢查了母親的遺物,存折里只有十五萬元,說什么也不該是這個數(shù),我們不能不懷疑母親曾借過錢給李賀。是的,他們懷疑得十分有道理,所有人都可以猜想出李賀曾經(jīng)怎樣為難母親。但我無動于衷。葉玲已經(jīng)開始擦拭著老人的另一只手臂,老人此刻身上已經(jīng)沒有一絲陽光了。只有李清抬頭驚懼地朝這邊張望了一下,她或許很久沒有聽過這噩夢般的名字了。二姐從遠處插嘴,肯定借了,媽真偏心。奇怪,她為什么不想想老人故去時膝下無子的悲涼呢。我又想到,老人如果把那十五萬也一并借給李賀,他就不用逃亡了。這半年她必須時刻面對兒子去向不明生死未卜的現(xiàn)實和許多萬分折磨她的想像。這無對錯之分,也許她全借了,兒子輕松了,又沉迷于賭博了,某一天又債臺高筑她卻無法再施以援手了。對李賀而言,任何猜測都是無效的,人們對一個賭鬼不應該存在任何希望,愛他的人只能一點一點地救濟他,好讓他不致真被迫殺。如我,那借出的十萬畢竟給了李賀半天出逃的時間。我開始有點佩服老領(lǐng)導的睿智來,那么她把那十萬借條給我一定大有深意。
二姐又說,還有這棟房子。大姐插話說,不,還有李賀那房子。我看見葉玲一震。這些李賀的親人們想干什么,李清急沖沖地說,我們的房子是我媽媽一分一分贖回來的。她的聲音聽來近乎咆哮了,一個弱小的身體里爆發(fā)的力量有時也是很驚人的,我向她投以贊許的眼光,眾人不理睬小孩李清,三姐慢騰騰地說,再贖回來仍然是父親的房子,以前母親在我們可以不說,現(xiàn)在一切都得弄清楚了。他們都把眼光投向葉玲,葉玲仍然無動于衷,精心地低頭擦拭母親的腳。大姐夫這時才過來和我握手,他說,你看,方律師,這么少的遺產(chǎn),分起來肯定有說不清楚的麻煩。對這位政府中層領(lǐng)導,我不太清楚他語氣的重點在前還是在后。我干脆說,老人故去了,我們都很悲傷(我注意到他們中有人馬上臉上布滿愁云),老人生前也有請我當遺囑執(zhí)行人的意向。我頓住了,看著大姐夫。他點點頭。我說,老人生前表達這個意思不是一次兩次,但因為她一直很健康我也就沒有太重視,如果你們同樣贊成,我們就履行下法律程序。我逐一掃視他們,沒有人反對,但也沒有人支持,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只有李清堅定地向我點了幾下頭。我開始草擬了一份遺囑執(zhí)行委托合同,讓葉玲抬起老人的手按了指紋,然后,讓大姐、二姐都簽了字。這是一個大家急迫找錢但又懼怕麻煩的時代,所有人都愿意把這份麻煩無償?shù)剞D(zhuǎn)嫁給我。我也怕麻煩,但之所以承擔下來,不是看在我是李賀最后一個朋友的份上,而是因為李清。我不愿意孤兒寡母被人欺負。至少,我必須尋找個折中辦法不讓她們從房子里被趕出去流落街頭。
葉玲終于抬起頭,朝我投過感激的一瞥,她
無聲地痛哭起來。
6
沒有人料到我會在一本老相冊里找到一份遺囑。李賀母親在2000年的夏天未卜先知地安排了葉玲和李清的安身立命之所。即使作為遺囑執(zhí)行人,面對一群連李賀都欺騙不了的親人,我實在無法保證葉玲母女不像多余的廢品一樣被掃地出門。遺囑很簡單:李賀暫住的房子歸李賀所有。字跡潦草,落筆匆忙,但每一筆都很有力度。眾人愣了片刻,馬上有人提議這絕對是母親出于李賀威逼而不得已的行為。但李清的反對使他們無言以對,證據(jù)呢?沒有證據(jù),所以一切就必須按此執(zhí)行。
眾人心有不甘,牢騷之語此起彼伏。葉玲說,其他財產(chǎn)我們不要了。她拉起李清開始往外走,說小清,我們給奶奶訂做壽衣去。兩個女人在這點上形成了默契,葉玲很聰明地領(lǐng)會了老人的睿智,她十分明了遺囑上對其他財產(chǎn)的不置一詞就暗示了她應該放棄,把被動活生生地拋給了其他人。
2005年夏天,李賀坐在我的辦公室里沒完沒了探討他離婚的惡果時,突然問到這個細節(jié),在聽了我簡短而不耐煩的描述之后,他啞然失笑。他對母親做法深意的判斷和葉玲如出一轍,因此他還很無趣地開玩笑說,這樣聰明的女人,即使他很失敗也是不樂意與其離婚的。我提醒李賀最好不要用到失敗一詞,這會讓人誤以為他是一個不屈命運的抗爭者,而他顯然不是,或許更恰當?shù)脑~是邪惡。李賀對這樣赤裸裸的攻擊毫不在意,他沉浸在一種莫名其妙的幸福之中,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身后了無生氣的天空,不停地敲打著桌面自言自語,不能離婚。
事后我認為,正是老人在一個燥熱的夏日所做的決定再次挽救了李賀的婚姻。這種物質(zhì)上的饋贈,給葉玲的聰慧以絕好的展示機會,而正是后者影響了李賀的某種決定。據(jù)我所知,葉玲的離婚訴訟形式大于內(nèi)容,從2002年,葉玲的活寡開始不久,她就處于死一般徹底的平靜之中,甚至可以說,若沒有她一紙訴書的招回,或許她終生都將看不到李賀在肥城出現(xiàn)。葉玲也并非想與李賀徹底斷絕夫妻關(guān)系而重新開始另一種生活,在我某一段時間突然心血來潮為她物色對象的時候,她曾跟我坦言,哀莫大于心死。我說,人跟人并非一樣。她堅持說都一樣,生活都一樣,至少區(qū)別不大。我愿意把這理解為她自己的生活,其時葉玲已經(jīng)獨自開了一個小餐館,服務對象為進城務工的農(nóng)民工。當生活把一個女人逼上絕路的時候,她驚人的能力和耐力開始展現(xiàn)。那一陣子葉玲的生活安穩(wěn)而平和,甚至說得上美好,因此我不情愿把她的話理解為對男人的普遍失望。
但當2005年夏天李賀在莫名其妙的幸福之后,充滿自憐地回憶起他與葉玲結(jié)婚前幾年的生活時,我不由對葉玲的這句話產(chǎn)生了全新的理解,她應該在寂靜與孤獨之中同李賀一樣想起過當初的幸福時光,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活著的人當中,還有誰對李賀尚存眷念與關(guān)懷,則非她葉玲莫屬。而她想知道李賀的生死或近況,唯一干凈利落的辦法就是起訴離婚,逼李賀回肥城。
已經(jīng)長大的李清在一次與我長達數(shù)小時的交流中對此種說法表示反對,說她母親葉玲不過聽信了她的慫恿才出這步險棋。我對這種言論只能報以寬容的微笑,出落得異常靈秀的大姑娘李清還不能明白一個十幾年與恐懼時刻相伴的女人的任何想法都要借助外力。李清對我的反應很不滿意,又提高音調(diào)解釋說,所謂險棋是指母親葉玲在賭鬼李賀一旦出現(xiàn)之后,只有兩種選擇,離婚或者重新接受他,兩種方法都是險象環(huán)生的,誰也無法預知具體后果。同樣,李清對已死去多年的老人的做法也表示譴責,認為使這種不幸的婚姻有了一個茍延殘喘的物質(zhì)基礎(chǔ)不僅毫無意思,而且很殘忍,這種自私的做法并非有丁點考慮葉玲的因素,而是完全出于對一個不肖之子的偏愛。這個叛逆而倔強的女孩的說法無懈可擊,在一定程度上可說接近真相。我只能與李賀2005年夏天在法庭上面對同樣詰問時的態(tài)度一樣,回以苦澀的一笑。
2005年夏天的這次長談快接近中午的時刻,李賀開始旁若無人地沉浸在他的回憶之中,他多次跟我提到了洗腳這樣的字眼,似乎這就代表了他所能享受和理解的有關(guān)婚姻的全部溫情和幸福。他說結(jié)婚之后,他們很幸福,每天下班回家葉玲都幫他洗腳。我因為不耐煩他沒完沒了地自言自語,便追問他難道沒有其他相親相愛的情節(jié),李賀一時愣在那里,但馬上笑容漾開在臉上,他說很多,但一個便夠了,它是一種象征。
如果說從這天開始李賀良心發(fā)現(xiàn),我愿意認為完全出于時間的功效。時間在某一個轉(zhuǎn)口突然又把李賀拉了回來。我覺得沒有必要去深究洗腳的情節(jié)怎樣突如其來地回歸到李賀的意識里,又因何原因。說到底,不過是時間。正如時間讓葉玲曾被恐懼完全侵蝕的心間又有了一絲對溫情的想象一樣。李賀也坦白承認并非害怕追殺才不去賭博,只不過在時間流淌到某一個時刻突然厭倦,或者突然忘了。對于這種玄虛的解釋李賀作了一個比方,就像我們有一陣子一直看一本書,沒有看完,但從某一天開始,我們突然開始不看了,或者突然忘了,而轉(zhuǎn)看另一本,對于細碎的生活來講,這稀松平常也不必引以為意。李賀又說,沒有一輩子的強奸犯,那么也就沒有一輩子的賭鬼。對李賀的這種說法我比較贊同,在我眼里,李賀無論品德多么敗壞,給他人帶來多少不幸,我始終認為他并不邪惡。
在2005年夏天的那次開庭上,李賀對所有的哭訴、攻擊、譴責、辱罵都保持沉默,他偶爾會說,對不起,這些都是我做的,我知道我是壞蛋,沒錯。他偶爾還說,一切的說法我都承認,一切的處理方式我都接受,但我不離婚。葉玲沒完沒了地哭訴,甚至幾次要奔過去捶打李賀。所有人都看著這一幕,法庭上肅穆得像個大雪正在飄揚的冬天。突然,李清狠狠地把葉玲按在椅子上,高聲地吼叫,媽媽,我求你了,媽媽,你別再罵他了,你罵完了,你就不會再恨他的。我們要一輩子恨他,我求求你,求求你,媽媽,別罵了。或許,葉玲的起訴、辱罵真的都不過是為了遺忘仇恨。
沒有人能夠想明白李賀轉(zhuǎn)變的原因,京城的三年流浪生活還是往日的溫情,或許都有,但應該不會這么簡單。聰明如李賀,深知葉玲沒有絲毫利用價值,那么可以牽強地認為,他所有的做法都出自他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
這次出庭不到十分鐘法庭就宣判調(diào)解成功,因為葉玲哭著跑出了法庭。對于一個女人來講,男人的“不想離婚”四個字抵得過千萬資產(chǎn)、千言萬語,甚至可以一筆抹殺十幾年的恐懼與孤獨。
7
作為葉玲的代理人,我不顧她的反對給李賀不愿離婚附加了一些物質(zhì)條件。律師的職業(yè)習慣使我在法庭上不太相信精神的東西,精神可以受到莫大的傷害或安慰,但一旦損害,法律不會給予任何賠償。物質(zhì)意義上的保障才是實實在在的,而且在適當?shù)臅r候能給精神一些撫慰,或者給自我撫慰一些觸手可及的借口。更重要的是,我認為,對李賀而言,這與其說是一種制裁,不如說是制約。既然李賀對一切都接受,我就建議法庭在調(diào)解書上寫明,每月李賀交兩千給葉玲,每年年底另交兩萬給葉玲以做贖回房產(chǎn)的費用。一
個賭鬼極有可能成為一輩子的賭鬼,不能讓賭鬼有閑錢。
這些對正常的李賀并非刁難,其時李賀又在北京一家教育研究所任職,工資不低,而且他搞錢的方式很廣。即使是李賀吹噓,見多識廣如我都對他搞錢的做法(想法)嘆為觀止瞠目結(jié)舌。比如趁銅突然漲價而一些市場還來不及反應的時機,他買來幾十噸廉價的銅絲,找人剝?nèi)ネ馄?,再當銅賣出去。再比如他利用商場回贈購物券的機會,從一些顧客手里低價買下湊不成整數(shù)的單據(jù),整合后再去市場兌換。聰明人總有辦法富裕起來,只要他愿意。
李賀與葉玲又開始了第二個蜜月期。唯一不快活的是李清。她經(jīng)常跑到我辦公室,嘟囔著嘴牢騷滿腹地說那個家她簡直待不下去了,她無法理解媽媽為什么那么軟弱,甚至是毫無記性不知羞恥,和一個如此邪惡的人也能溫情脈脈。李清的表情毫不掩飾李賀把葉玲從她身邊奪走的痛恨。
這種短暫的溫存之后,李賀為了兌現(xiàn)他的承諾又開始北上。和第一次的深夜出逃不同,這次他可以說離開得無限風光,用李清的話說,葉玲在火車站哭哭啼啼,就像一個剛滿十八歲和狗屁都不是的男友分別的懵懂無知的小女孩。李清還點評說,男人和男人沒有區(qū)別,就像女人和女人沒有區(qū)別一樣,所以這個世界上所謂的愛情都是假的,自己騙自己罷了。我看著她,除了吃驚,沒辦法有其他表情。
李賀是帶著一種強烈的責任感走的。臨走前,他還電話我,說本該當面道別,但不好意思。我說沒什么,害羞永遠是一種好習慣。李賀又說,他對我在法庭上對他的為難一點也不介意,其實他并不認為那是為難,而是鞭笞。我只能笑笑,準備掛電話。但他又說,請我放心,那借我的十萬塊錢他一定會還,雖然會捱些時候,他借所有人的錢都會還。我說不用了,當初借給他就沒指望他還,再說我也不缺那錢。李賀沉默半晌,聲音低沉地說,我的話傷害了他,我應該能看出來,他和從前確實不一樣了。雖然這種改變很突然,似乎讓人無法接受甚至無法理解,但人要允許一個人的改變。我說,我知道,很抱歉。李賀在電話那邊笑起來,說沒什么。他還說,你等著吧,方曉。
但李賀沒有半個月就又回到肥城。在一次我請他喝酒時,半醉的他對此前絕口不提的個中理由終于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李賀用他慣常的說話方式給我打了個比方。他張牙舞爪地說,就像打右派的時候,一村人坐在一起開會,根據(jù)上面的指示非要選出一個右派出來。所有人都不說話,悶頭坐了整整一上午。終于有人憋不住了,出去方便。這樣就給了眾人達成協(xié)議的機會,等他回來,選舉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他就是那個幸運的右派。李賀總結(jié)說,我就是這么被清出來的。我后來逐漸了解到,事實與此尚有出入。起因是李賀的一個直接領(lǐng)導出了一場車禍,趁其住院之機,研究所里一些心懷鬼胎與其有過或大或小齟齬的人開始查他的賬,不可能不出問題。等這個領(lǐng)導回來,他如果想不進監(jiān)獄還繼續(xù)干下去,就必須嫁禍于替死鬼。他看著這些一起拼殺共過患難的兄弟們,自然無從選擇,于是遠在肥城鬧離婚的李賀就宿命般地成為最佳人選。該領(lǐng)導還頗講情義,動用許多關(guān)系使李賀免進監(jiān)獄而只是被清退。我曾對其做法表示贊賞,對李賀說,你不可能沒有問題的,絕不可能僅僅因為距離的原因,他也算仁至義盡。李賀豁開嘴烏鴉般尖笑起來,他帶有攻擊意味地反詰,這年頭誰沒有問題,你沒有嗎?他把手中的筷子豎起來,在我面前晃,不過與他禍福相依罷了,我一旦進監(jiān)獄,就算上帝也阻止不了我的舉報,所以他還給了我這個數(shù)。
兩萬塊在2005年的初秋幫李賀兌現(xiàn)了一半的承諾,也使他享受到久違的溫情。這么說一點也不殘酷,李清曾跟我直言,若沒那兩萬,她會毫不猶豫地把這個本性敗壞一無是處的陌生男人趕出房子。我審視地看著她,她朝我兇惡地點點頭。她說,是的,就是因為兩萬塊,而不是其他原因,我讓他滾卻不需要理由。我開始有些為李賀擔心,李賀的聰明在李清那里毫無用處,她像一根在毒缸里浸染多年而從此百毒不侵的木頭。于是,我求證般地擔心地問李清,接下來你會怎么做。李清說,我在等待,一個月后他是肯定拿不出兩千的,那么他必須自覺地滾蛋。我趕他雖然不需要理由,但我可懶得跟這樣的人多費口舌。
據(jù)李清說,葉玲又在她鄙夷的眼光中開始給李賀洗腳,他們像在舉行一場場盛大而虔誠的儀式,有時兩人還莫名其妙像兩個神經(jīng)病似的相對流淚。李清對此的評價是,李賀虛偽透頂,而葉玲真是傻到神志不清了。其實累的應該是整日在小吃店里忙來忙去的葉玲,而不是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報紙還不時唉聲嘆氣的李賀。葉玲還偶爾給自己放半天假,邀請李清一起陪李賀去肥城西南角的免費公園去散心。李清說,她從來不去,只有過氣的人才去過氣的公園,也只有瘋狂的人才想著去一個唯一的轉(zhuǎn)車玩具也廢棄十幾年的荒蕪之地。我問李清,李賀有沒有說過要給葉玲洗腳。李清想了想,把杯子里的水喝得吧嗒吧嗒響地說,有,但葉玲不讓。我低頭片刻,不知和這個少時多災多難的叛逆女孩說什么好,最后只好慢慢騰騰信心不足地說,我們要理解,或許那樣他們感到幸福。李清學她父親尖利而玩世不恭地笑起來,毫不掩飾她的嘲諷,她憋著嗓子說,親愛的,讓我洗吧,那樣我覺得幸福些。她頓了頓又放肆地笑起來,是的,葉玲也這樣說的。所以,從此幸福在我心中是一個多么廉價而扭曲的詞匯。我有點生氣,用長輩的教訓口吻說,你不該直接稱呼你父母的名字。李清毫不在乎,朝我吐了下舌頭。
葉玲給我打電話,她說,我很焦慮,方律師你得幫幫李賀。她又說,我現(xiàn)在特別難過,如果我不鬧什么離婚逼得李賀請那么長時間的假,他就不會被辭退了。這是一個善良的喜歡攬責任的女人,這種女人的命運總會很極端,運氣好,遇上一個好男人則會感覺幸福無處不在,空氣中都彌漫著蜜的香味,運氣不好則如葉玲,終生習慣性的自我煎熬。我判斷在清退的事情上李賀可能沒跟葉玲說真話,于是我一時不好說什么,我不愿絲毫傷害葉玲的幸福感,何況李賀的謊言也可能是基于他對重新開始的美好生活的追求與維護。幸福建立在謊言之上,這沒什么罪惡。果然葉玲接著說,李賀因為我丟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我感覺他還是愛我的,我們似乎又回到過去的境地中了,真的,久違的幸福了。最讓我痛心的是李賀對此毫無怨言,若他責罵我?guī)拙湮乙矔檬苄?。方律師你知道,那協(xié)議書上的東西我并不在乎,當初還是你建議我添上去的。李賀現(xiàn)在整天看報紙上的招聘廣告,偶爾去面試卻總是碰壁。葉玲在電話里突然沉默下來,發(fā)出若有若無的抽泣聲。我說你不要難過,總會有辦法的。李賀企圖步入平穩(wěn)生活的艱難我早已有所預料,一是他學歷不高,如今已不同十幾年前,碩士在街上隨便一抓都一大把,再者他年齡偏大,更為重要的是,李賀在不大的肥城折騰的十幾年里,他的名聲已經(jīng)無人不曉。葉玲說,方律師你不知道:每次失敗回來他那懊喪的樣子,他還當我面狠命抽自己的耳光罵自己是不中用的混蛋,那比抽我耳光還讓我難受,我心疼。昨天晚上我給他洗頭,都有十三根白
發(fā)了。我跟他說,我不在乎那每月什么兩千塊錢,那只是個形式,他能回來跟我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我就很滿足了,有再多的外債我們一起還,一輩子還不了還有李清呢。我要他和我一起去經(jīng)營小吃店,他聰明能干,他去了我們可以想辦法把旁邊的兩個門面也盤下來。但他不同意,說不愿吃軟飯,還說什么那兩千不是形式而是承諾,是對我的贖罪,他給不了就沒有顏面在我身邊活下去,他會痛恨自己一輩子。方律師我求你,能不能把那份協(xié)議書改一下,或者干脆毀掉。葉玲又在那邊哭起來,這次她沒有掩飾。
我皺著眉頭想了很長時間,最后這樣對葉玲說,先別慌改,我來給李賀的工作想辦法。我并不是要拒絕葉玲,對這樣一個善良的女人,我必須保護她,即使站在人道的立場上,因為我無意中得知,那兩萬塊并非領(lǐng)導自愿給的封口費,而是來源于李賀對他的敲詐。李賀仍然是個危險的人物,寄予在他身上的幸福,就像被萬噸重物壓迫的玻璃球,平衡點沒找好,立刻就會支離破碎,并且全身受傷。
8
2005年深秋的一天上午,我正為一份剛接到的刑事判決書怒火中燒的時候,李賀笑瞇瞇地推開辦公室的門,他說好久沒來和老朋友敘敘友情了,今天正好順道過來看看。如果是一個陌生人,我用一分鐘時間就可以觀察出他形如李賀,然后會有辦法兩分鐘內(nèi)就讓他走人。但對李賀不行,如果他有事,一定得幫他解決,否則他會在凌晨三點打電話來敘舊。這種事他沒少干。我擰著眉頭審視地看著他,說你順道個鳥,有屁快放,我忙著呢。我并非僅僅因為其他煩心事才對李賀態(tài)度不好,我一度認為葉玲對他過于仁慈。李賀上次離婚上法庭前來我這里探討的法律問題我記憶猶新,我有理由認為他堅持不離婚的動機不純粹。我不否認,如果葉玲刁難李賀一些,我心里會相對安慰。壞人不讓他嘗盡苦頭他就會輕松地繼續(xù)作惡。如果沒有李賀被清退一事,葉玲感受到的虛幻幸??赡軙鼮槎虝?。這點李清遠比葉玲清醒。
李賀不顧我故意翻弄桌上的卷宗開始從葉玲說起,他說葉玲很苦,每天在店里勞累一天回家里還要面對一個拖累她的廢人,還偏要假裝著和顏悅色。我明知故問,誰是廢人?他說,我李賀啊,我不是廢人是什么,在家里都待兩三個月了,還沒找到工作。我不理睬他。李賀接著說,我不是沒想過和葉玲一起經(jīng)營小吃店,葉玲每次看到我焦躁的時候都那樣情真意切地建議,但她越這樣我越不愿意接受,我不想讓她養(yǎng)活我,而且女人對生活要求不高,我卻不能。這些年在外面闖蕩,我算是活明白了。他停下來神定氣閑地等待我提問。我等著他說,但終究熬不過他,只好提問,明白什么?他笑瞇瞇地像揭秘似的回答,錢啊,這年頭沒錢不行,沒錢的都只能裝孫子,要有錢,我也不至于被追殺亡命天涯了。看他一副訓導的樣子,我的憤怒一時沒忍住,又開始攻擊他,你現(xiàn)在才明白,真蠢到你外婆家了,葉玲把你當過孫子嗎,你沒錢可不是從昨天才開始的,你要他媽的明白被追殺不是因為沒錢而是因為賭博,我見識過太多賭鬼的下場,只有三個:逃跑、被殺或自殺。不知為什么,我總會被李賀激怒,而且從不想在他面前保持一點涵養(yǎng)。但李賀不為所動,繼續(xù)按部就班地講下去。工作確實不好找,我現(xiàn)在他媽的也像剛畢業(yè)的小年青一樣高不成低不就的,我就不明白那些人干嗎死揪著我的過去不放。這種看待我的缺乏變化的眼光真的有時使我想,還不如重操舊業(yè)再賭去,不然他們還失望了呢。但你也不要為我的工作去托人,我不會要,就像我不可能接受葉玲的施舍一樣。我冷眼看著他,沉默。誰知道他這話是真是假呢,以前我或許會信,我承認一切是從那十萬塊錢開始改變的,人就這么現(xiàn)實,現(xiàn)在我認為保護自己的方法就是把李賀盡可能地想壞,不然我相信了他的謊言即使沒有損失也會覺得自己很失敗。李賀認真地看看我,又說,我現(xiàn)在有個想法。你知道,房價在肥城上漲得很厲害,現(xiàn)在賣房子該算是愚蠢之極的行為吧,但有些人非要堅決這么干,他們非要立即把我母親的房子賣掉,想盡快分錢。有人還干脆說這只是為了提防我。一個壞蛋決心變成好人的時候,就不該這么令人感到可怕了是吧。我沉默。
李賀等待了半晌,見這次看來真沒有應承了,只得咂咂嘴無奈地接著說,也許他們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因為我現(xiàn)在確實在打這房子的主意,我甚至給他們寫了租賃合同,從北京回來,我就向他們坦言我不要那房子分毫,但他們好像一下子緊張起來,他們一反兩年沉寂的常態(tài),最近四處奔走張羅著賣房子。
我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要那房子干啥?
李賀似乎沒聽到,自顧自地說,我知道葉玲找過你,說要撤銷協(xié)議書什么的,我十二萬分反對。我需要壓力,只有壓力才能讓我振作起來。
我大聲地拍著面前的卷宗,說,你有屁早放,我忙。
李賀快活地笑出聲來,說你別趕我走,誰讓你是我最后一個朋友呢,當年你可為這個十分的沾沾自喜,平生我只騙過你一次,還是在性命與欺騙你之間進行選擇,我別無選擇。我租那房子想開個店而已。
我問,什么店?
李賀說,你放心。一個酒吧而已。你幫我跟他們說說。
我心突然靜下來,明白了自己剛才一直焦灼不安的原因,現(xiàn)在李賀的目的我終于知道了。我手響亮地拍在卷宗上的一只飛蟲上,然后輕輕一揮把飛蟲的尸體掃走,慢悠悠地說,你這個忙我?guī)筒簧?,對不起?/p>
李賀看去一點也不失望,他仍然信心十足地說,我肯定會經(jīng)營好,我給葉玲出了字據(jù)借了十萬做本錢,她拼死也不要立什么字據(jù),我拼死才寫好硬塞給她的。我會做正當合法生意,你放心。
我毫不客氣地說,我一點也不放心,即使我能說動你那群親戚我也不會幫你。我不能把葉玲再往火坑里推,你好自為之。
李賀怔怔地盯了我半天,知道事情不可能有轉(zhuǎn)機,受傷的神情才逐漸從臉上顯現(xiàn)開來。他起身告辭,臨出門前說,我母親那張借條在你這兒是吧,他們沒找我要那筆錢我就知道母親肯定給了你,他們才被蒙在鼓里,你不用擔心,我會盡快還給你的。我說不急。我本想說,我根本不打算要了,但看他的樣子確實不忍心再刺激他了。李賀又說,不用擔心,這是我這輩子最后一次求你了。他走得很決絕,但我注意到他已經(jīng)有些佝僂。
如果不發(fā)生李賀被撞的意外,這事會就此終止了。一天李賀騎摩托幫葉玲去鄉(xiāng)下運蔬菜的時候被一輛公交車側(cè)撞在地,左大腿粉碎性骨折。他足足住了三個月的院,才能拄著拐杖下地。醫(yī)生斷言,他一輩子也離不開拐杖了。一個殘廢人還能干些什么呢,葉玲痛哭著這樣問我。其實我覺得她好像因為李賀的殘廢輕松不少。據(jù)李清的分析,那陣子葉玲天天掛在口邊的這句話其實有兩層含義,首先是焦慮,幾成廢人的李賀是什么也干不了了,她到此刻才真正被賭鬼李賀戕害了。第二層是責怪,但不是針對李賀而是針對我,一個這樣的人還能干什么損人害己的壞事呢,這樣的人弄不出什么五毒俱全的酒吧的。李清表示贊同,她用不符合她年齡和性別的玩世不恭的語氣說,這樣的廢人,即使嫖娼,也得人攙扶著。能
看出,她十分的幸災樂禍。
我并非是接受葉玲的說法,而是同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撮合李賀的親人答應了一份協(xié)議,房子過戶到大姐名下,李賀租賃,租金二十年內(nèi)由二姐三姐均攤,租賃每年五萬,十年一付,二十年后由大姐無條件收回房屋。
我問李賀,不到二百米的空間怎么經(jīng)營酒吧呢。其實我是想問他到底想做什么生意。李賀不是一個愿意做一般業(yè)務的人,否則他早接納葉玲的建議不必如此大費周折了。李賀來求我的最終目的只不過想十年之內(nèi)不用付租金,至于他以后要不要付,那是聽天由命的事情了。李賀豁開嘴朝我笑,你先別管。我怔在那里,開始后悔自己為什么要同情他。我早該知道,李賀根本不值得同情,他永遠不是一個能干好事的人。
不出一個月,李賀的“沙場”酒吧就開始營業(yè)了。從北京歸來的李賀是肥城第一個在招牌上寫上“發(fā)呆”這些誘惑字眼的人。不出三個月,在原先的兩層上李賀又加蓋了三、四層,“發(fā)呆”之后又多了兩字:棋牌。我警告李賀,你這是變相的賭場。李賀大嘴一咧不以為然,說這是正常娛樂符合時代潮流,那么大規(guī)模的洗浴城還沒有人管的,因為消費者就是管理者。李賀說棋牌就是棋牌不是賭博,方曉你不懂你那舊腦筋早落伍了。我為之語塞。李賀學著奸商嬉皮笑臉地說,你不會沒去過洗浴城吧,那為什么不能到我這里玩玩牌呢。李賀還給了我一盒名片,委托我在認識人中散發(fā),他還揚言每帶去一個客人都會給我提成。李賀有賭界的眾多朋友,他的生意好得令人傷心。
李清專程來安慰我不要傷心更不必自責,她說,李賀可算是活過來了,近來他紅光滿面笑容發(fā)自內(nèi)心的舒坦拄著拐杖走路都哼小曲一步三跳。李清還像個專業(yè)心理醫(yī)生般地分析說,有些人看到破爛不撿不踏實,有些人不賭博活不下去,即使看看別人賭也是一種莫大享受回到家直呼過癮。我們無權(quán)剝奪這些愛好和自由,因為這無異于扼殺一個虛弱的生命。人生太痛苦了,幸福感太少了,我們非要那樣做符合道義但不人道。這個世界糟糕透了但仍給了每種人一個天堂,賭場就是賭鬼的天堂。我沉思良久,最后仍不無擔心地說,出了事怎么辦?李清憨厚地笑,說你當律師這么多年,怎么還看不透呢。她雙手指天說,有些東西是天注定的,命也,人只能聽天由命。
李清進入大學后學的就是心理學,本碩連讀,畢業(yè)去美國公費讀博。她借口需要葉玲照料生活硬生生地把后者拉去陪讀,從此,十幾年的過去與她們遠隔重洋。
李清的聰慧在于,她在雙手指天的那一刻或許就看到了整個事件的結(jié)局。這個糟糕的世界沒有天堂,所以與天堂有關(guān)的一切夢想都必然被現(xiàn)實擊潰化為泡沫最終消失。
2008年春天,肥城開始重新規(guī)劃搞大發(fā)展,李賀的棋牌館就在拆遷之列。它在兩輛推土機的交相夾擊下瞬間灰飛煙滅化為烏有。李賀又開始四處奔走尋找場地,可惜肥城人在大發(fā)展的巨幅廣告牌的日夜召喚下仍因循守舊,所有人在知曉李賀的租賃目的后都拒其于門外。其時,葉玲與李清遠在美國,我不太清楚,自李賀開棋牌館后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應該和幾年之前家里債主盈門時區(qū)別不大,至少在我這個外人看來,葉玲走得并不留戀甚至決絕,而且從此杳無音訊。這想來令人傷感,又索然無味。
李賀又在一個春日的上午推開我辦公室的門,這次他直接與我進入正題,亮著打著石膏綁著繃帶的右胳膊給我看,說他因公負傷,正在要求賠償,并遞給我工傷鑒定書。我端詳他半天說,你這并不夠七級。他帶有蔑視意味地笑起來,雞有雞道,犬有犬道,賭鬼也有賭鬼的道數(shù),你不用多問。我又問,確實因公?這次李賀很誠實,嘿嘿笑著,邊吞口水邊說,你是我最后一個朋友,我不瞞你,我早上出門辦私事摔倒的,但……他又遞過來兩份證明書,兩家公司的副總都證明他在辦理業(yè)務中受傷。我說,為什么是兩家?李賀又嘿嘿笑起來,遞過來醫(yī)院的證明書,證明他需要一大筆營養(yǎng)費和繼續(xù)治療什么的,而在我看來,他的胳膊并無大礙,甚至我都認為,石膏繃帶都是他故意弄上去的。我審視著他。李賀說,我現(xiàn)在想讓兩家公司都賠償,我同時在兩家公司上班但他們彼此不知道,你從法律角度幫我分析下怎樣規(guī)避風險把兩筆錢都拿到手。我突然控制不住地暴跳如雷說,你滾,你媽的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李賀還想試探我是不是真生氣了是否還有挽回余地,他伸手過來按我的肩膀。我噌地站起來,有跳過桌子去揍他的沖動。我手直指著他一疊聲地讓他趕快滾。李賀愣了半天,發(fā)現(xiàn)這次是真的,他的表情瞬間十分灰暗,悻悻地說,老方,我日你媽的,你可是我最后一個朋友,也是我唯一沒有搞掂的人。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李賀。以他的聰明,這兩筆錢最后肯定都能弄到手。然后他就從肥城銷聲匿跡了。有傳說認為李賀也拿著那兩筆不少數(shù)目的錢去了美國,尋找葉玲和李清,并最終過上安穩(wěn)而與世無爭的生活。當然,這只是一種美好的傳說。
責任編輯/陳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