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池月
在中國古代,做宰相難,原因在于宰相是百官之首,處在封建政治的樞紐位置,君相、君民、官民、宮府、僚屬各種矛盾在他這里匯集,這就要求他不僅要有遠見卓識,能知人善用,更要能寬容大度,協(xié)調(diào)平衡各方面的關系;而且還要善于揣摩圣意,因勢利導,把體制的缺陷所可能導致的惡果降低到最小程度。這幾個方面缺一不可。
11世紀的中國,基本上達到賢相標準的有好幾位,其中比較突出的典型應當首推王旦。
王旦(957-1017),山東莘縣人。其父王佑五代漢、周之間便已出仕,在趙匡胤、趙光義時期當過尚書兵部侍郎,以清廉正直聞名。王旦幼年“好學有文”,父親對他寄予很高期望,說:“此兒當至公相。”
王旦23歲進士及第,官授大理評事(最高法院的一般法官),任職平江(今江蘇蘇州)知縣(宋時官與職是分離的,官只是享受待遇的級別)。平江的官衙里,相傳一直鬧鬼,王旦到任的前一天夜里,守吏聽見群鬼互相呼叫:“相君至矣,當避去。”王旦到任后從此再無鬼魅作祟的事情發(fā)生,這當然是后人附會的傳聞,但一個小小地方官,倘若沒有很好的政聲,這類傳聞是絕不會產(chǎn)生的,即使一時出自諂諛的宵小,也很快就會被湮沒。
由于政聲良好,王旦被薦為著作佐郎(相當于中央級研究機構(gòu)的編審之類),編了一部《文苑英華,詩類》,很受好評,升遷為殿中丞(官),任鄭州通判(職),算是上了“副廳級”的臺階。后來他又轉(zhuǎn)調(diào)濠州等地,任過轉(zhuǎn)運使、知州之類。
王旦不喜歡處理瑣碎繁雜的刑名、錢谷等事務,因而不愿呆在地方上做官。他主動獻文朝廷并通過面試,被調(diào)到中央,先是人直史館(相當于龍圖閣或樞密院直學士的地位),后不久授官右正言(類于申書省的紀撿組長),知制誥(相當于中央研究室主任)。10年前王旦的父親也曾是知制誥,現(xiàn)在子承父業(yè),一時傳為佳話。懂得相術的知開封府錢若水,見到王旦就夸他:“真宰相器也?!辈⑶以诔蒙险f:“王君凌霄聳壑,棟梁之才,貴不可涯,非吾所及?!?/p>
但是,王旦晉升卻不算快。他比寇準大4歲,兩人同年中進士,而寇準3 3歲就當上了參知政事,王旦任參知政事時卻已經(jīng)44歲了,滿50歲那年才接替了寇準的相位。由于作風過于沉穩(wěn)持重,王旦提升得慢,但他登上相位之后,卻一干就是12年,直到因病重而在臨死前辭職。
宋代宰相更換很頻繁,連續(xù)任職時間之長好像沒有出王旦之右者,這說明王旦確實是一個當宰相的材料,雖然他似乎沒有建立什么可以彪炳于史冊的勛業(yè),但絕沒有人因此而視他為尸位素餐的庸相,相反,史籍都認可他一代賢相的地位。
對王旦的歷史評價,得自于他長期而扎實的表現(xiàn)的積累,歸納起來,大致不外乎如下幾個方面,用套話來表述難免顯得一般,但真正做到卻并非易事。
一、胸中有全局,人事不糊涂
人們常把宰相比作帝國的大管家,從理論上說,上下左右、東南西北各個層次、各個方面的事都在他的職責范圍之內(nèi),然而實際上,這職責卻絕非個人的能力所能勝任,要協(xié)調(diào)這一矛盾,只能靠他在宏觀上的運籌和決策上的功夫,其中包括對國家事務輕重緩急的準確權(quán)衡、對方針政策的縝密思考和切實貫徹,所有這些,概言之,就是要“胸中有全局”。但是,這仍然不是憑一人之力就可以做到的,毫無疏漏地將全局了然于心談何容易!于是,對宰相退而求其次的要求就是“大事不糊涂”。
景德元年(1104年)冬天,真宗趙恒在寇準的推動下親征澶州。留守東京的雍王趙元份突發(fā)暴病,當時任參知政事隨駕出征的王旦被派回東京主持留守事務。重任在肩,王旦向皇帝提出將寇準召來,他有話要當面陳說??軠蕘砹耍醯﹩⒆嗾孀冢骸笆罩g未有捷報時,當如何?”真宗當然懂得他的意思,“默然良久”,說:“立皇太子。”王旦領命趕回東京,直接進入禁城,并嚴令封鎖消息,連家人也不讓知道,直到皇帝班師時,全家大小迎于郊外,才發(fā)現(xiàn)他早已回京。
在特殊情況下,王旦能預見到自己所接受的任務可能遇到的最大難題——一旦兵敗,皇帝遭遇不測時,作為留守如何維持大局?冊立新君當然是當務之急,而事先提出任何這方面的建議都是十分敏感甚至忌諱的,王旦果斷而巧妙地把宋真宗置于不得不明確表態(tài)的處境,為了穩(wěn)妥而不留下日后可能產(chǎn)生的疑點,他讓首輔寇準出場擔任見證的角色?;鼐┮院螅畈夭宦?,以避免可能出現(xiàn)的危機被其他野心家利用。在這整個過程中所顯示的膽略和智慧,充分證明了王旦駕馭“全局”和處理“大事”的能力。
景德四年(1007年),王旦剛當上宰相不久,就對“擾民特甚”的酒稅征收制度進行了重大改革。酒類(包括制酒的曲)作為國家專賣商品由來已久,五代之際,法苛刑峻,后漢規(guī)定私制酒曲者一律處死,后周時改為制曲5斤以上處死。宋初進一步放寬,私制酒曲15斤以上、以私酒入城3斗以上才處極刑,數(shù)額以下,量刑遞減。為了控制民間制酒流入市場,對酒類生產(chǎn)課以重稅,當酒稅成為國家的重要財源時,政府表現(xiàn)出高,度的興趣,要創(chuàng)造政績的官員們的積極性更是必然隨之高漲,為了核實制酒和收稅的數(shù)量,中央向地方派出大量的“專員”,這些“專員”都希望自己負責核查的地區(qū)數(shù)額高,以此顯現(xiàn)自己的能力,于是虛報成風。虛報了產(chǎn)量自然就要多交稅,這種毫無道理的負擔使民眾苦不堪言。
免除這項苛政,王旦制定的政策其實很簡單:第一條是撤銷酒稅官員,因為這些官員“務貪勞績,不恤民困,竟以增益課利為功”。道理是誰都明白的,想升官,得有政績,當了征稅的專員,征稅的多少自然就是衡量政績的標準,要紓解民困,首先得撤掉這些官;第二條是根據(jù)中等年景(民間釀酒數(shù)量必然是由當年的年景確定的)立下一個定額,“自今中外(指中央和地方)勿得更議增課”。這兩條效果很成功,一舉去掉了多年來壓在百姓頭上的一個沉重的包袱。
還可以從一個例子看王旦在處理危機問題時的見識和技巧。大中祥符九年(1016年),馬軍都指揮使張曼奉旨選兵——北宋時國防軍(禁軍)的兵源來自招募和從地方部隊(廂軍)中選補,候選的軍士要經(jīng)過一個較長階段的訓練和考核過程。張曼性格暴躁,執(zhí)行了一系列嚴厲而苛刻的政策,候選者大都是久歷戎行而且孔武有力者,小忍一時或無不可,反復折騰勢必由懼而恨,于是“欲謀為變”。
畿輔重地,這樣一個群體一旦作起亂來,其后果是十分可怕的。情況反映上來,皇帝立即召集二府(申書省和樞密院)的負責官員開會,會上,王旦說:“若罪旻,則自今帥臣何以御眾?急捕謀者,則震驚都邑,此尤不可?!币馑际钦f,如果這時候追究張曼的責任,那今后的繼任者還怎么管理得了這些軍士?但如果此時抓捕這些謀變的士兵,一定會造成首都的動亂,這辦法尤其不可行。
于是,皇帝問:“然則奈何?”王旦答道:“陛下好幾次準備任命張曼當樞密使,我一直不敢奉
詔行事,現(xiàn)在如果擢用他,就此解除了他的兵權(quán),那些準備作亂的兵丁自然就會安定下來?!彼握孀诮邮芰怂慕ㄗh,軍隊果然沒有再鬧事。
執(zhí)行什么樣的人事路線,同樣也是不能糊涂的大事。任人唯親,培植黨羽,往往是許多宰相的通病,而要真正做到選賢與能,唯才是舉,談何容易?除了需要見識宏遠,更重要的是必須沒有私心。
王旦沒有私心是從自己家里做起的,他的弟弟王旭久負才名,但卻因為王旦的謙讓和懇辭,一直沒有得到重用。某次王旭在引對選人時見到了真宗,事后真宗不無感動地對王旦說:“朕向不知卿弟猶衣綠(綠色是下級吏員官服的顏色)也!”至于王旦的子侄,更是無一人在他生前得到過官位。其女婿蘇耆本已中了進士,殿試唱名時被放在諸科(即進士以外的明經(jīng)、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等科),知樞密院事陳堯叟當時便向皇帝介紹了有關情況,皇帝問王旦,王旦卻站在一邊不做聲,蘇耆只好訕訕而退。接下來的事,史書這樣記載:
“既出,堯叟謂旦曰:‘公一言,則耆及第矣。旦笑曰:‘上親臨軒試天下士,示至公也。旦為宰相,自薦親屬于冕旒之前,士子盈庭,得無失禮?堯叟愧謝曰:‘乃知宰相真自有體?!?/p>
宋朝的大臣都有舉薦賢良的任務。王旦對朝野賢士平日的表現(xiàn)和輿情都很注意,根據(jù)自己的考察,向朝廷舉薦而不讓他們本人知道,其中不少成為棟梁之才。這個情況直到宋仁宗時期,史官們整理《真宗實錄》時才得以公開,王旦“不樹私恩”的胸懷引發(fā)了一片贊揚。王旦對于走后門、“跑官”之類行為(哪怕只是跡象)極力抵制,諫議大夫張師德兩次上他家,但都沒見著人,于是懷疑有人在王旦面前說了他的壞話才被拒見,請參知政事向敏中向王旦作些解釋。恰好此時知制誥出缺,王旦主動對向敏中說:“可惜了張師德?!毕騿査?,王旦說:“累于上前言師德名家子,有士行,不意兩及吾門。狀元及第,榮進素定,但當靜以待之爾。若復奔競,使無階而入者當如何也?!毕蜻€想替張說情,王旦說;“等等再說吧,讓他吸取教訓對于匡正風氣也有好處?!?/p>
“正邪自古同冰炭”,王旦在這方面的是非判斷力是很強的。王欽若和丁謂兩人后來都當過宰相,是歷史上有定評的奸邪小人,但當時卻被公認為有才干而得到皇帝寵信?!端问贰分杏腥缦乱欢斡涊d,很有意思:
帝欲相王欽若,旦曰:“欽若遭逢陛下,恩禮已隆,且乞留之摳密,兩府(指中書省和樞密院)亦均。臣見祖宗朝未嘗有南人當國者,雖古稱立賢無方,然須賢士乃可,臣為宰相,不敢沮抑人,此亦公議也。”真宗遂止。旦沒后,欽若始大用,語人曰:“為王公遲我十年作宰相?!?/p>
王旦反對任命王欽若的理由似乎有些牽強,然而當時卻是最具說服力的,于是皇帝只得做,罷。至于丁謂,因為他當時的劣跡還不甚彰顯,有人問王旦:“丁謂久遠當何如?”王旦說:“有才,德行卻不行。將來得了高位,讓有德的人幫助他,也許能得個善終,若獨握大權(quán),必然自取其禍。”后來丁謂的命運恰恰證明了這一預言的正確。
寇準這人也有些毛病,但王旦一直認定他是正面人物,在寇準起伏坎坷的政治生涯中,給予他許多保護和支持。王旦病危辭職的時候,皇帝再三問他讓誰接班合適,他不肯說,皇帝提名征求他的意見,他也不表態(tài),最后要他試著說一個,他掙扎著坐起來奏道:“以臣之愚,莫如寇準?!闭孀谡f寇準性格不好,要他再提一個。他說:“他人,臣所不知也。臣病困,不能久侍。”說完就讓人把自己抬回家。
王旦身為一千年前的封建官僚,在人事這一最重要的行政權(quán)力面前,所表現(xiàn)出來的公正、清廉和堅持原則,實屬難能可貴。
二、鼻吸三斗醋,肚里好撐船
北宋宰相范質(zhì)曾有一句名言:“人能以鼻子吸進三斗(斗,即酒器、量具)醋,才可以當?shù)迷紫??!边@是他在周、宋兩朝任職宰相的最中肯的心得。用鼻子吸醋,而且要多達三斗,無疑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這需要多大的忍勁!什么痛苦呢?想必就是宰相履行職務時所招致的猜疑、誤解、敵視和攻訐等等,由于宰相的獨特地位,這些痛苦源出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有時甚至源于自己的內(nèi)心,那就是政治上犯了錯誤的時候,那種“外慚清議,內(nèi)疚神明”的感覺。
民諺說“宰相肚里好撐船”,也就是指當面臨上述這一切時,一個稱職的宰相必須具有超出常人的胸懷,而王旦在這方面的表現(xiàn)也確實有他的過人之處。
宮廷和政府之間,矛盾的消長起伏貫穿于封建帝國的全部歷史。因為皇帝掌握著最高權(quán)力,協(xié)調(diào)宮府關系往往成為檢驗宰相的能力和水平的重要指標。作為“政府首腦”,他是皇帝意志的主要的、忠實的執(zhí)行者,而當這一意志發(fā)生謬誤的時候,他又必須承擔起維護國家穩(wěn)定和保護民眾權(quán)益的責任。
真宗趙恒是個很平庸的皇帝,無論是忠良或者奸佞都能影響甚至左右他的意志。王旦在朝廷主持工作18年(參知政事6年、宰相12年),內(nèi)政、外交各方面都出過不少好主意,特別是幫助趙恒規(guī)避過一些嚴重錯誤,因而頗受他的信任和尊重,就像史書里所說的:“言無不聽,凡大臣有所請,必曰:‘王旦以為如何?”這顯然已經(jīng)不只是信任和尊重,而是含有忌憚的成分。
一次宮廷失火,王旦對真宗說:“陛下富有天下,財帛不足憂,所慮者政令賞罰之不當,臣備位宰府,天災如此,臣當罷免。”意思是說,要真宗下罪已詔,因為天災示懲首要目標當然是皇帝而不是宰相,真宗覺得有理,照辦了。后來查出失火并非天災,而是人禍,皇帝覺得很沒面子,便下令徹查此案,論死罪者達一百多人。王旦又說話了:“始火時,陛下已罪己詔天下,今反歸咎于人,何以示信?且火雖有跡,寧知非天譴耶?”王旦這樣說,救人的動機是好的,但邏輯上顯然有問題,有點強詞奪理,但趙恒卻還是接受了,此事不了了之。
王旦深知,皇帝言聽計從是宰相發(fā)揮政治作用的重要而難得的條件,而要長期、穩(wěn)固地保持這種狀況,自己也必須有所妥協(xié),有時就要犧牲原則,“說違心的話,做違心的事”。趙恒這人雖然平庸,卻也并無太昭著的劣跡,留給后世最大的疵議當屬“天書”事件——此事自欺欺人,無聊愚昧,而且勞民傷財,敗壞風氣。
從一開始,真宗就擔心王旦不支持、不配合,問身邊的人:“王旦得無不可乎?等到各項準備工作完成后,他把王旦召到宮那日君臣對飲,席前盡揀好話說,最后送給王旦一壇酒,并且說:“此酒極佳,歸與妻孥共之?!蓖醯┗丶掖蜷_一看,里面盡是珍珠?!疤拱资遣粡统之悾鞎?、封禪等事始作。”
王旦一生清廉,當然不會是因為得了財寶而放棄原則。試想,至高無上的皇帝居然不惜對臣下實行“賄買”,這無疑是一個危險的信號,表明這已經(jīng)是妥協(xié)的底線,下一步他將不惜一切手段來實施他所認定的計劃。這樣的例子歷史上太多,儒家明哲保身的信條是發(fā)揮作用的時候了。所謂“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墻倒下來,人砸死了,什么戲也沒法往下唱了。積極的態(tài)度應該
是先保住自己的政治生命,以便能繼續(xù)發(fā)揮在歷史中的正面作用。
然而,一旦妥協(xié),就很難收縮。王旦被推到了這場鬧劇的最前臺,扮演了一個煞有介事欺騙天下的小丑。作為宰相,他被封為天書儀仗使,“每有大禮,輒奉(捧)天書以行”,還要念誦連篇累牘的鬼話,一直到臨死前病退時才一并擺脫了這個職務。自從王旦介入了這件明知荒謬的騙局。他就一直生活在自責的陰影里,“悒悒不樂”。因為他做過許多好事,后人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對他多加指責,但他卻無法原諒自己,臨死前,他還對家人說:“我別無過,惟不諫天書一節(jié),為過莫贖。我死之后,當削發(fā)披緇以斂。”王旦是儒士出身,選擇和尚的葬儀是自我責罰的意思,即自己愧對先圣先賢,理當被逐出門墻。
王旦和同僚的相處之道,更能證明他博大的胸懷。他把寬容視為政治家最重要的品格,因此終生奉行在妥協(xié)中求團結(jié)的原則。雖然對于危害國家和百姓的人和事,他也斗爭,也抵制,但從來不使用整人的手段,可以說,他沒有一個基于個人原因的私敵,即使是對他曾經(jīng)有過誤會甚至抱怨的人,到頭來都只會發(fā)出一聲感嘆:“王公器識,人所難及也?!?/p>
寇準做樞密使的時候,王旦主持中書省。有次中書省給樞密院發(fā)文,違反了公文格式,寇準向皇帝打小報告,皇帝批評了王旦,還處分了有關人員。后來樞密院給中書省發(fā)文,也出現(xiàn)了同樣的問題,小吏以為報復的機會到了,興沖沖地呈交給王旦,王旦卻讓他將文書退回樞密院,寇準知道后。慚愧至極?!独m(xù)資治通鑒》里還有如下一段記載:
(王)旦每見帝,必稱(寇)準才,而準數(shù)短之。帝謂旦曰:“卿雖談其美,彼專道卿惡?!钡┲x曰:“臣在相位久,闕失必多。準對陛下無所隱,此臣所以重準也!”
官員之間的關系,倘若不是同一條線上的人,很難與人為善,不誹謗中傷,不落井下石便已十分難得,像王旦這樣的胸懷,古今能有幾人?而且絕對不是口里說得好聽,背后卻使出陰招睚眥必報,王旦后來竭力保舉寇準的事實證明了這一點,但他的舉薦從來不讓寇準本人知道。1015年寇準因犯錯誤被罷了官,找王旦說情,想保留原級別待遇下放去當節(jié)度使,當時被王旦以不受私請為由拒絕,可事后,王旦卻對真宗說:“準未三十,已蒙先帝擢置二府(指中書省和樞密院),且有才望,若與使相(宰相級別的節(jié)度使),其風采亦足為朝廷之光?!闭孀诮邮芰诉@個建議,并在寇準去謝恩的時候,告訴其中原委,寇準這才慨嘆王旦的人格自己遠不能及。
王旦當宰相,有些奏章常常不經(jīng)皇帝批閱就育接批示,時任參知政事的王曾、張知白等提出:“每見奏事,其間有不經(jīng)上覽者,公批旨行下,恐人言之以為不可,”王旦對他們的意見表示感謝,不作解釋。王曾等人后來只好向真宗打小報告?!端问贰防飳懙溃?/p>
一日奏對,旦退,曾等稍留,帝驚曰:“有何不與王旦來?”皆以前事對。帝曰:“旦在朕左右多年,朕察之無毫發(fā)私……朕諭以小事一面奉行,卿等謹奉之?!痹韧硕⒅x,旦曰:“正賴諸公規(guī)益?!甭圆唤橐狻?/p>
這種“略不介意”的態(tài)度,在充滿機心和敵愾的官場是十分難得的。王旦之所以享有極高的人望,被尊為“一代賢相”,很大程度上是得力于這種“肚里好撐船”的寬廣胸懷。
三、不斂財,不戀棧,清廉儉樸,溫良敦厚
“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痹紫嗟母毁F固然是由于遠遠高于百官的俸祿,更重要的卻是來自多不勝數(shù)的饋贈。富貴對于人的誘惑力是很難抵御的,到了宰相這種地位,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所以自古以來,哪怕是堪稱一代名相甚至賢相者,自奉儉約的甚為少見,因為少見,于是在這些佼佼者身上,便會閃爍出最受尊崇和景仰的美德光輝,而王旦絕對是其中數(shù)得著的一位代表性人物。
官員不斂財,首先得不愛財。對財產(chǎn)的態(tài)度首先是一個人生觀問題,而對王旦平生,史書上有四個字的概括:“沖淡寡欲?!蓖醯┰谥袝‘旑I導18年,一直拒絕下屬的孝敬,但來自皇帝的恩賞,全部辭謝與情理不合,于是累計起來便也可觀。但他從不動用,置放在庭前,看著這些財寶,常常浩嘆:“生民膏血,安用許多!”病危臨死前,王旦將皇帝送的慰問金5000兩白銀全數(shù)“還獻”,還在表文里附上了四句話:“已懼多藏,況無所用,見欲散施,以息咎殃?!?/p>
財富對他“無所用”,而且被視為“咎殃”之源,自然也就不會成為一種誘惑。封建官員一般都會詈辦田產(chǎn),作為他日退出官場后養(yǎng)家處世的本錢,然而,王旦“生平不置田產(chǎn)”,他的觀點是:“子孫當念自立,何必田宅,徒使爭財為不義耳!”不僅如此,家中房屋破陋,他不肯重建,說是先人舊廬,損之為不孝,衣服從來都不追求華美,家人中有誰穿得太漂亮,他就故意閉目不視。子侄們看到上好的玉帶,想買下來,征求他的意見,王旦要他系在身上,并問他:“還覺得好嗎?”答道:“系在身上,自己怎么看得到?”王旦說:“自己負重而只是讓別人叫好,不覺得太辛苦了嗎?快還回去?!睂τ谪敭a(chǎn)、享樂和虛榮抱這種態(tài)度的人實屬罕見。
封建專制制度下的官吏,由于監(jiān)督機制的缺失,貪污腐敗是常態(tài),只是不同時期、不同的個人,會有些程度上的差別而已。許多皇帝都有過整飭吏治的宏愿,但沒有誰取得過真正的根本性的成效。正由于這一點,專制制度下的百姓把清官當成了救星和偶像,其實清官們的崇高形象是由其資源的稀缺性所造成的。
淡泊明志的君子既然能遠離財富的誘惑,當然便不會戀棧權(quán)位,特別是在力不從心或者心懷愧疚的時候。王旦羸弱多病,在違心地接受了天書儀仗使和封禪大禮使這兩個使命之后,內(nèi)心的煎迫更使他的健康每況愈下,所以“自東魯復命(從泰山封禪回來),連歲求解(辭職)”,但一直未獲批準。又拖了幾年,“帝睹其形瘁”,才“憫然許之”,不過也沒讓他全退——原來是宰相兼樞密使,改為樞密使而不再兼宰相。王旦病得走不動了,便讓轎子抬進皇宮,由值班官員扶著上朝。雖然是曠古少有的“圣眷”,但確實有違他本人求退的私衷,不久王旦便去世了,真宗讀到他的遺表時,“泣下久之”。
如此賢相,實乃百年難得一遇!皇帝如此悲痛也就可以理解了。
編輯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