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成思危有兩條座右銘,一是“隨遇而安,知足常樂”。二是“多研究、少開口;多學習、少應酬;多辦事、少出頭;多協(xié)商、少獨謀”。
人生的第六個本命年,成思危不再是民建中央主席。這個中國政黨制度中的傳奇人物,一個叫人難以忘卻的參政黨領袖,在北京的春天里,退休了。
這是他淡出“政治”舞臺的關鍵信號。
3月3日下午5點,北京人民大會堂,如約相見、坦誠相向,73歲的成思危仰靠在沙發(fā)上,神情祥和、語調平緩:“十一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之后,我將不再是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了。我在全國人大工作了10年,無論從個人年齡還是任期看,都到了退休的時候?!?br/> “你可以寫我,但一定要實事求是、客觀實際?!背伤嘉τ浾哒f。
報國情懷
一尊毛主席銅像安放在成思危辦公桌的醒目位置。鮮為人知,讀“毛選”是成思危的一大愛好?!懊x”影響了成思危一生。文革時期,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加之又有“海外關系”,成思危受到迫害,下放東北住牛棚、燒鍋爐。那個時候讀“毛選”成為唯一的選擇,成思危在鍋爐旁將“毛選”翻譯成英文,并以此種樂趣、志趣激勵自我。
他尊重組織意圖。他在多個場合說過,榮辱進退由組織決定,是非功過任群眾評說?;仡櫵膫€人歷史,他的榮辱進退的確是組織決定的。從化工部副部長到民建會員,從民建中央主席到全國人大副委員長,每一步都打上了組織的烙印。
但個人的選擇同樣不可或缺。16歲那年,成思危背著“反共”的父親,聽從共青團地下組織的命令,獨自離開香港,越過羅湖,“投共”到內地,是他自己的選擇?!拔母铩敝兴鸵蝗簛碜韵愀鄣睦硐肭嗄晔鼙M屈辱,很多人離開祖國,而他卻選擇留下。46歲那年,棄化工學管理是他自己的選擇,學成后沒有留在美國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我問他為何會離開父母來到內地,他把自己比喻成巴金《家》中勇敢熱情的覺慧,并用我的年輕和他的年輕解釋說:你們年輕,不懂得那個大轉折的時代。他說,那時候在香港,不少年輕人像他一樣,受左翼進步作家的影響,揣著報國情懷,擁抱了新中國。
當年的成思危,年少昂揚、青春蓬勃,1951年的離家出走,多少帶有與顯赫家庭慷慨訣別的叛逆意味,誰知造化弄人,這一別竟是30年。廣為傳誦的故事是,文革期間,成思危的妹妹從美國抵京,請周恩來總理協(xié)助尋找失散多年的成思危。直到1981年,成思危遠赴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攻讀MBA,他的父親著名報人成舍我,才在美國與他相見。
淺淺的一道海灣,卻是最深的鄉(xiāng)愁。1990年,在臺灣有關方面的特許下,成思危得以赴臺省親。時年,成舍我92歲,成思危55歲。成舍我育有5個孩子,成思危是唯一的男性。健在之時,成舍我無時無刻不盼望著成思危能去臺繼承家產,但他的心思始終在海峽的那一頭。經年離散,終難團聚,其情可感可嘆。
“成思危心懷愛國之意,兼具報國之志,這絕非空泛的溢美之詞,只有回溯那個時代的故事片段,你才能真正理解和感知?!泵窠ㄖ醒朐敝飨⒌诰艑?、第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朱相遠與成思危共事10年、交情篤深。
成思危對自己的評價則是:“我畢生的抱負就是能為富國強民做點事。以前,這個想法幫我闖過了人生一道又一道關口,今后,這個志愿還將使我把余生過得更有意義?!?br/>
“空降”民建中央
1994年,成思危是化工部副部長,無黨派人士,當時的民建中央主席孫起孟一直在尋找接班人,在統(tǒng)戰(zhàn)部門的居中安排下,孫起孟和成思危有了一次重要談話,誠邀成思危加入民建。力邀成思危,是統(tǒng)戰(zhàn)工作發(fā)展到一定火候的直接產物。就這樣,成思危以“空降”形式先出任民建中央副主席,后在1996年成為民建中央主席。因為是“空降”,民建內部個別“老人”對他頗有微詞,靠著實干與實力,一介書生扛大旗,成思危逐步樹立起了個人威信。在朱相遠看來,“與其說成思危是政治家,不如說他是學者、思想家?!薄嘌芯俊⑸匍_口;多學習、少應酬;多辦事、少出頭;多協(xié)商、少獨謀’是他自題的座右銘,很有自醒與警示意味?!?br/> “作為一位政治家,應當努力將學術研究的成果應用于全國人大立法及監(jiān)督的實踐之中,促進國家的發(fā)展與穩(wěn)定,維護絕大多數人民的根本利益”。毋庸諱言,成思危有著“從政”的熱情與向往,身為民建中央主席,他每年都有多次機會參加中共中央總書記或國務院總理召開的座談會,協(xié)商國家發(fā)展的重大現實問題,可以直接聆聽最高決策層的“思想原聲”,并可以直接向他們反映自己在調查研究基礎上形成的意見和建議。
成思危其人,外表來看,謙和溫婉,但原則問題從不讓步,少有妥協(xié),做起事情來絕對是執(zhí)著堅韌。追求完美、少留遺憾是他的信條。每一天,他的時間安排以分鐘計,可謂精細到了極致。成思危的夫人有時候給朱相遠打電話“求救”:“你幫我提醒提醒他,70多歲的人了,不那么玩命行不行?我和女兒一勸,他就嚷嚷,‘七十古來稀,拼命干十年’。”
“不堪回首的文革,蹉跎了10年啊,我得拼命做事,把丟失的那10年彌補回來。”這是朱相遠聽成思危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扒趭^學習自強不息,淡泊名利知足常樂?!边@是成思危自題的一幅自勉聯(lián)。成思危身邊的人都知道他給自己定下的三條規(guī)矩:每天堅持學習兩小時,每天堅持寫一頁讀書筆記,每月堅持寫一篇文章。
1996年至2007年,成思危擔任民建中央主席達12年,期間民建突破了經濟界別的專屬特色,發(fā)展了不少文藝界知名人士,比如成方圓、杭天棋、趙保樂、張國立等等,成思危多逐個接見,誠懇面談。成思危有文藝的天分,最擅長的是演唱英文歌曲,節(jié)奏歡快、韻味十足。
參政議政這些年,朱相遠曾以摯友的身份進言成思危:團結“志同道合”者,警惕“利同道合”者。這兩句話備受成思危的激賞與推崇。身居高位、追隨者眾,不管是身處喧囂還是獨自靜思,成思危時常在內心深處回想朱相遠的話。那些年,成思危聲名日隆、影響廣遠,每次參加公開論壇,追著合影的人排成長隊,對于這些要求合影者,成思危盡量滿足,但是后來當他發(fā)現自己的合影被用作商業(yè)目的,就很惱火、很生氣。
身為民主黨派的旗幟人物,成思危在民建內部會議上經常說八個字——“內強素質、外塑形象”。一次,朱相遠去山東搞調研,汽車在高速路上飛奔,一個碩大的標語口號映入眼簾——“內強素質、外塑形象”?;氐奖本?,朱相遠和成思危調侃,“你的那八個字在地方流傳很廣啊?!边@番話博得了成思危會心的微笑。
1998年,民建向全國政協(xié)九屆一次會議提交了18件提案,被譽為本屆會議的“提案狀元”。其中,“抓大放小”深化企業(yè)改革的建議,受到中共中央和國務院的高度重視,成為指導國企改革的經典語匯。
角色意識
民主黨派、全國人大,既是成思危參政議政的角色扮演、重要依托,也將其參政議政的效力與影響“放大”。
在成思危的意識深處,治學與從政,都是為了達善社會,“對我來說,治學是從政的基礎,把全國人大的立法工作與民主黨派的參政議政工作結合起來?!?br/> “多說真話實話,少說空話套話,不說大話假話”。在全國人大工作的這10年,成思危一向以耿直建言著稱,以至于不少全國人大代表形成了這樣的習慣,瀏覽“工作簡報”,重點關注成思危又說了什么。
“有冤你別怕,快去找人大”。這是成思危在外地調研時聽到的順口溜,他認為這個順口溜有一定的片面性,容易誤導,因為打官司伸冤的事情還有公檢法系統(tǒng),但是它反映出老百姓對人大的信任與期許?!耙郧?,公眾和媒體常說人大是橡皮圖章,我看現在是木頭圖章了,在不斷地硬化強化,從木頭圖章到鋼鐵圖章,還有個過程?!背伤嘉T谌珖舜蠊ぷ髁?0年,依照個人經歷和感受來看,他認為,人大的作用在不斷強化,威信在逐漸樹立。但是,成思危也承認,距離老百姓對人大工作的期望,還有很多工作要推進和強化。“貫徹依法治國的方略,人大起著不可或缺的關鍵作用。西方的議會可以解散,中國的人大是不可解散的,是人民行使權力的最高機關,它的作用還需要不斷強化?!?br/>
成思危不是沒有遺憾,“全國人大是集體決策,我自己也僅只一票,實話實說,我的30%~40%的主張并沒有被采納和體現出來。另外,我對《反壟斷法》、《破產法》并不是很滿意,覺得還有缺憾和不足,但是這樣的法律還是有它的進步性與現實意義?!?br/> 2005年春節(jié)前,成思危收到了一份特別的禮物,那是一本書《民閑論》,作者陳魯直,系我國著名的外交家,成思危的二姐夫?!睹耖e論》主題鮮明、意韻雋永:探討“勞”與“閑”的關系,認識“休閑”的價值。在《民閑論》中,陳魯直這樣闡述自己的觀點——“閑”是人類生產力發(fā)展的根本目的之一。時下,成思危已經在“設計”退休生活,嘗試著去體會“休閑”的價值與意義。
事實上,2006年以來,成思危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現在他要定期去協(xié)和醫(yī)院打針、調理,每次走進協(xié)和醫(yī)院,成思危內心安寧、心緒寧靜。協(xié)和醫(yī)院、出生之地、往事如昨、心境悠然,這里,是他心靈憩息的港灣,這里,總是能喚起他無盡的暢想與回憶。
學者型政治家
末了,我請他評價自己的一生,究竟是一個政治家,還是一介書生?
他停頓片刻,說,是一個學者型政治家。
我問這個問題,是因為他與我們印象中的政治家不一樣。他有參政黨領袖成熟的一面,比如說“識大體,顧大局,有作為”,但也有學者執(zhí)拗的一面。他偶爾在股市中冷不丁地說一句,滬深股指就會跳一下。民間社會質疑他沒有處理好國家領導人和學者的身份關系。但他依然故我地說。有一次,一個權勢部門在他發(fā)言后不久即公開宣稱,成思危的言論僅僅代表他個人。他似乎也不忌諱。
采訪時,他依然還是我們這個國家的在職領導人,但是沒有秘書在場,沒有下級官員陪同,他就像一個教授在等幾個討教的同仁。我希望專訪他的電子郵件發(fā)給他后,他當即回復說可以,并定下時間地點。按過去的經驗,采訪黨政要人,起碼需要一份蓋好單位公章的采訪函件。他什么也沒要。采訪開始時,我擔心采訪過于正式,就挪了椅子坐在他斜側,他絲毫沒有介意。
學者們往往講究片面的深刻。他似乎也是。他在回復我的電子郵件中,說采訪提綱太寬泛了,他什么都可以回答,但他希望問題能夠集中些。這樣的回復,讓人想起導師給研究生指導論文。
整理采訪筆記時發(fā)現,我們的采訪并未依據最初的提綱照本宣科,“超綱”的問題他也回答了。而且,在他大詞串聯(lián)的國家敘事中,夾雜了“年輕,孩子,沖動”這樣的民間語文,沒有春秋筆法的微言大義,也沒有“臣光曰”的正襟危坐,有的只是一個學者的嚴謹表述,一個古稀老人的生活感悟。
2008年,他說他將在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上海華東理工大學繼續(xù)搞些研究工作,同時傾注心力于中華思源工程扶貧基金會,投身公益事業(yè)。(摘自:《中國經營報》2008年3月9日,《南方周末》2008年3月20日文平的文章亦對本文有所貢獻 編輯:何樂)
點評:回望以參政黨領袖身份活躍在政治舞臺上的11年,成思危稱自己不虛此生。去年12月20日,在民建中央九大閉幕式上,他曾做過一個演講,說從政的11年,是他人生最輝煌的11年,這11年里,他沒有偷懶,他踐行了報國的諾言,做出了自己的貢獻,所以,有了這11年就不虛此生了,沒什么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