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考上大學,就很少回到老家。五彩迷離的城市生活讓他眩暈、癡迷、幸福、不知所措。他拼命學習,只為城市能夠?qū)⑺蛹{。最終他真的留在了城市。
婚后好幾年,除了春節(jié),他從來不曾回過老家。兒子想奶奶,跟他鬧了好幾天,最后竟有了千里走單騎的打算。實在沒有辦法,他只好給母親打了電話。他說您就來吧,小寶說他想您。
就這樣母親第一次來到了城市,城市讓她極不舒服。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屋子里走動,小心翼翼地和他與他的妻子說話。五十多歲的母親知道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區(qū)別,知道裝修豪華的樓房和簡陋的鄉(xiāng)下草屋的區(qū)別,即使住在兒子家,她也不能太過隨便。
他忙,不可能時時陪著母親。妻子也忙,她得去公司上班,去健身房健身,去電影院看熱播的大片,去業(yè)余班學英語、學會計、學洋琴……他們把母親留在家里,讓兒子陪著她。妻子對母親說,這是馬桶,按下小鈕,沖半桶水,按下大鈕,沖整桶水;給小寶熱牛奶的時候,用燃氣灶,往右擰這個開關,就能打著火;來電話了,接一下,讓晚上再打來;冰箱門不大好,盡量關嚴密,否則會費電;家里開著空調(diào),不要打開窗戶;如果有人來收水費,抽屜里有零錢;陌生人叫門,盡量不要開……母親說我知道了。母親的表情就像一個懵懂的孩子。這么多事,這么多規(guī)矩,她怕記不過來。
母親小心翼翼地關上門,愣愣地坐在沙發(fā)上。她不敢用抽水馬桶,不敢動電視,不敢開冰箱,不敢接電話。后來她不得不硬著頭皮打開了燃氣灶,為自己的孫子煮了一杯牛奶。那個上午她只動了燃氣灶,卻差點闖下了天大的禍。
中午他回家時,聞到一股很濃的煤氣味。兒子在臥室里睡覺,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擇著青菜。見了他,母親說,我頭有些暈。他不答話,沖進廚房,見燃氣灶的開關開著,正咝咝地響……
晚上,妻子把母親叫到廚房,再一次跟她講解燃氣灶的用法。她說多險啊,如果不是他中午回了趟家……母親說我吹不滅火,就用濕毛巾把火捂死了。妻子說您想啊,開火的時候得擰一下開關,關火的時候難道不用擰一下開關?母親說我真不會用。明天,我想回去,我真住不習慣……
母親第二天就回了鄉(xiāng)下。這時他才想起來,母親竟一次也沒有用過家里的洗手間。母親腿腳不便,可是她仍然堅持去一公里以外的公廁……
第二年春天他的生活發(fā)生了重大變故。妻子與他離婚,那些日子他每天生活在渾渾噩噩之中,終于被公司解聘。他重新變得一無所有,整天悶在家里,借酒澆愁。終于有一天,他在橫穿一條馬路的時候,被一輛汽車撞倒在地。雖然沒什么大礙,可是需要臥床養(yǎng)傷。醫(yī)生說,你需要在床上度過至少半年的時間。
母親再一次進了城。是母親主動要求來的。母親在電話里說,有些想你了。
他不想讓母親看到他現(xiàn)在的可憐模樣,他勸她回去,說您不是住不習慣嗎?母親說會習慣的。當天母親就用燃氣灶給他煮了晚飯。
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母親竟然表現(xiàn)出驚人的適應能力。她把冰箱整理得井井條條,每次關冰箱,都不忘看看冰箱門是否關嚴;每當有敲門聲,她總是先問一聲誰啊,然后再通過貓眼看清門外的來人;她把洗手間和地板拖得一塵不染;她用微波爐給他烤面包,用果汁機給他榨新鮮的果汁。甚至,母親還幫他發(fā)過一個傳真,那是他的一份求職材料。
母親在幾天之內(nèi)完全變成了一位標準的城市老太太。她無微不至地照顧著自己的兒子,就像在鄉(xiāng)下照顧小時候的他。
后來他的心情好了一些,沒事的時候,就和母親聊天。母親說你想不想買一臺電腦?他說買電腦干什么?母親說你以前不是喜歡寫作嗎?我記得你讀書的時候就喜歡寫些東西,其實你還可以寫。昨天我去超市買菜,問樓下的老大姐,她說現(xiàn)在寫作得用電腦。他說都扔這么多年了,還能寫嗎?母親說怎么不能?寫寫試試。反正你行動不方便,閑著也沒事,當成娛樂也行。我明天給你去電腦城問問。我問過那位大姐,她說組裝的電腦會便宜一些——我有錢呢。母親說完,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紙包,打開,里面包了一沓錢。母親說是我這幾年攢的,四千多塊錢呢!
第二天母親真的一個人去了電腦城。中午她沒有回家,只是打回去一個電話。她說你要17寸的顯示器還是19寸的顯示器?17寸的便宜,也清晰,但太小,看著可能累眼睛。內(nèi)存和顯卡……那一刻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跟泥土打了一輩子交道、識的字肯定不會超過一百個的農(nóng)村老婦人,竟然說出了顯示器、內(nèi)存、顯卡……也許,因為他需要弄明白這些,那么,母親就必須弄明白這些。因為她在為他做事,因為她是他的母親。
電腦買回來后,他真的開始了寫作。開始當然不順利,不過也零星發(fā)表了一些。隨著發(fā)表量越來越大,他的心情也越來越好。半年以后,他幾乎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F(xiàn)在他不知道等他徹底康復后,是繼續(xù)寫作,還是找個公司上班。
突然有一天,母親在客廳里摔了一跤。他過去扶起母親,母親說,地板太滑了,這城里,我怎么也住不習慣。那一刻他努力抑制了自己的眼淚——母親為了他,幾乎適應了城市的一切;而他,卻從來沒有想過讓家適應自己的母親,哪怕是換上防滑的木地板。
他說明天我就找人把地板換成地毯。母親說不用了,明天我想回去。他問為什么?母親說因為你已經(jīng)不再需要我的照顧,我留在這里,只會耽誤你寫作。還有,地里的莊稼也該收了。怕你爹他一個人忙不過來……
他求母親再住些日子,可是母親說什么也不肯。她說如果你想我了,就回鄉(xiāng)下看我……
他叫一聲媽,淚水滂沱——當母親認為他需要自己,她會迅速改變自己多年的習慣,變成一位標準的城市老太太;而當她認為自己成為累贅,又會迅速恢復自己的習慣,重新變回一位年老的農(nóng)婦,遠離他而去。
我想說,這個人是他的母親。這個人,也是你的母親?!?br/> (葉大勇薦自《老年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