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邀到一所大學講課,我再三推辭依然沒能逃脫。并不是自己學養(yǎng)深厚可以拿拿架子,恰恰相反,是怕自己被人指責為一個無知無畏的大傻瓜。所以,我?guī)缀跏菑U寢忘食地閱讀了若干相關的書籍??梢赃@樣說,那段時光我掉的頭發(fā)比讀的書還要多得多。
高等學府在我的理念中是十分神圣的,所以我一點不敢妄自尊大。在系主任的引領下,我?guī)缀跏钦\惶誠恐地站在了講臺上,按照精心設定的授課程序近乎完美地結束了第一天的課程,課堂秩序分外地好。我的心情也分外地好,像那天明凈的天空。
但是,以后的境況就越來越差,課堂上有了細微的說話聲,偶爾還會突然冒出手機鈴聲,有個別的學生在不停地發(fā)信息。我感到我作為教師的尊嚴受到了侵犯,但是我并沒有指責學生,我只努力地反思自己,努力地在自己身上找問題,然后努力地把課備得更細致,使那些生硬的理論能夠變得多一點情趣,多一點書香的味道。但是,我的努力并沒有得到大眾的認可,依然有學生在那里說話、發(fā)信息、心不在焉,好在我從一些學生的目光里看到了某種滿足,抑或是渴求,因此我得到些許的安慰。但是我還是懷疑我的教學能力。
不過,我也因此變得狡猾,我試圖摸一摸學生的知識底細,探探他們肚子里究竟有多少墨水。如果他們肚子里的墨水連我都淹沒了,我還在這里咿咿呀呀,豈不貽笑大方、無地自容?
于是,我在備課的內容里設置了一些考查的問題,并且機巧地向學生發(fā)問,然而,學生的回答使我像學生面對我的問題一樣愣怔。我以為我的問題出偏了或者出難了,降低,再降低,結果還是沒有出現(xiàn)那種對答如流的局面。我感到莫名其妙。
更莫名其妙的是班里的小班長找到了我,他說:老師你的課為什么要講那么長,你不累嗎?面對這樣的問題我真的感到莫名其妙,我按照正常的作息時間講課難道不對嗎?難道其他老師不是這樣講課的嗎?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我像個小學生一樣去請教小班長。小班長咧嘴笑笑說,你太認真。并且,他提醒我,你不要每天都點名,學生會反感,以后學生要在學??疾炖蠋煹谋砀裆洗蚍值?。起初,我以為小班長在關心我,后來我又以為小班長在威脅恐嚇我,再后來我不再想這些問題,依然認真?zhèn)湔n,認真講課,認真點名。
終于有一天,一個學生大膽問我:老師,你沒在大學上過課吧?我立刻意識到我與大學世界的距離,我只是個局外人,只是憑著良知想努力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但是我的做法無疑又與他們有著很深的隔閡。一時之間我陷入了苦悶以及苦悶帶來的反思,可是我并沒因此改變我的做法,而且沒有放松自己和放松學生的任何環(huán)節(jié)的投機取巧。如此堅持了一段時間,課堂上的局面似乎有了些好轉,原有的各種雜音似乎降低了些,但依然不是我想看到的理想的學習狀態(tài)。
我沒有想到的是,事態(tài)的發(fā)展似乎更趨于嚴重。負責管理教師的一位同志出于好意告訴我,現(xiàn)在的學生就是這樣,管理上不要太嚴格,尤其是大學生,都是成年人了,要多與他們溝通。而且,她又特別強調了學生考核老師的重要性。她說,對于老師來說,學生的考評往往決定是否能繼續(xù)被聘用。于是,我理解了“溝通”的意思,滿頭霧水,我不知道究竟是我錯了,還是學生錯了。究竟應該修正學生的學習狀態(tài),還是應該修正我的教書狀態(tài)?
臨近學期結束的時候,有一個周末,學校把一個系的所有老師請去開會,其中一項重要內容就是按照學生考評的結果給老師排名次。結果是直接而殘酷的,五六十位老師被分為優(yōu)秀、良好、一般三個層次,每個老師都拿到一張打印的紙條,紙條上寫著考評的分數(shù)和基本評價。整個結構體系是中間大兩頭小,優(yōu)秀老師很少,一般老師也很少,拿到“一般”的老師就意味著被淘汰,下學期就沒有課上了,包括本校的在職老師。我的意外就在于我拿到的不是“一般”,也不是“良好”,而是“優(yōu)秀”!我沒想到我的一意孤行會有這樣的結果,但是我也沒有因此高興,因為我看到我的學生并沒有好好學習,也許僅僅因為我的認真而使他們有所感動,感動之余才賜我一個“優(yōu)秀”的結果。
整個教學過程中一直有個小細節(jié)我沒弄明白,那就是第一天課堂為什么會秩序井然?后來我終于探明了其中原委,小班長告訴我,因為那天教室里坐著他們的班主任—— 一位和學生年齡差不多的女教師,學生如果亂說亂動是要被扣分的。哦,原來是“分”把學生“銬”住了。中國的學生從小學到大學始終帶著一副鐐銬,銬著他們走過青春年華,一旦跨入了高等學府,那副鐐銬的作用就不那么重要了。他們平時甚至無需翻動書本,依照老師提示的要點,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一門課程的合格。也許這是長期禁錮后表現(xiàn)出的慵懶,也許是社會的種種不良滲透所產生的惡果,也許是教育本身出現(xiàn)了痼疾,總之高等教育的確是侏儒化了。
考試結束后,我離開了那所學校。就是那位年輕的女教師在我告別前,把下學期的聘書轉交給我,我?guī)缀醪患偎妓骶途芙^了。這樣的舉動,甚至連我自己都沒找到一個可以解釋的恰當理由?!?br/> ?。◤埞夂晁]自《都市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