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婆
馬三姑似乎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能為世俗所容,二十多年前就一個人搬到山上去了。那是座很小的山坡,四周光禿禿的,房子就蓋在山頂上。這建了幾十年的宅子現(xiàn)在已日顯蒼涼,可馬三姑也從不修繕,任上面的青苔藤蔓四處滋長,平白地屋子里透著幾分詭異。
馬三姑是徽州城里最有名的巫婆,巫婆是介于人鬼之間的另類,一般老百姓不到萬不得已時是不愿意見到她的。但人生在世,磨難重重,有無法解決的問題時人們還得備下大禮去請她。這不,城里的大戶許家這天一早就派管家許忠抬著轎子趕了過來。
來到山腳下,許忠看著那座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的宅子,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他走上前去,拍了拍那沾滿了鐵銹的門環(huán)。
半晌過后,門突然開了,馬三姑那張蒼白的臉出現(xiàn)在許忠的面前。因為事先沒有聽到屋里有聲音,許忠嚇得差點一屁股坐地上,結結巴巴地說:“我家老爺請三姑去一趟。是這樣的,我們家……”
馬三姑揮手打斷了他:“我知道了。”然后取了包裹,直奔轎子而去。許忠慌忙追上去,心想,她怎么就知道了?
許大戶請馬三姑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半月前,獨子許義仁在一次外出回家后就突然不省人事,請了無數(shù)郎中也是束手無策。馬三姑徑直來到許義仁的臥室,見他正躺在床上,雙目緊閉,臉頰深陷。許忠說:“三姑,你看這……”
馬三姑又是一揮手,然后從隨身攜帶的那個包里拿出桃木劍、黃紙等法器,有條不紊地擺放開來,又解開自己的頭發(fā),跟著坐下來,口里念念有詞。猛然間,渾身一震,將鈴鐺一搖,拿起桃木劍走起八卦步,口中稱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吾乃呂洞賓是也,何方妖孽膽敢作怪,還不快顯現(xiàn)!”便喝下一口水,噴在黃紙上,那黃紙之上果然就顯出一個鬼形來。馬三姑用劍挑起,放在燭火上燒了。片刻后,又是渾身一震,馬三姑從瘋癲狀態(tài)中恢復過來,她將燒掉的紙灰放入茶杯中,對許忠說:“把這杯水給他服下?!?br/> 許忠剛才被嚇得不輕,半晌才緩過神來,他將信將疑地把紙灰水喂給許義仁喝下。不想才一喂下,許義仁突然詐尸一般地坐起,吐出幾口濃黑的血來,跟著,伸了個懶腰,對許忠說:“我肚子好餓,快去拿點東西來給我吃?!痹S忠目瞪口呆,然后瘋了一般跑出門外,驚呼道:“少爺醒了,少爺醒了!”
疑點
誰也不曾料到,當天夜里,許府上下正一片歡喜,許義仁又突然口吐鮮血,接著臉如金紙,已是脈息全無了。許大戶悲傷無比,認定了是馬三姑使了什么妖法害死了自己的兒子,等到天明,一紙訴狀將馬三姑告了。歙城知縣楊大為接到報案后,令人將馬三姑抓來訊問。馬三姑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說許義仁已經是病入膏肓,與其在不知不覺中死去,倒不如讓他與家人有片刻的團聚,也算是個安慰了。楊大為大怒,說:“你這巫婆,毒死了人還這般狡辯!”便將她打入死牢,呈書上報,只待刑部批準后就問斬。
這天夜里,徽州知府李懷玉挑燈讀卷,看到楊大為報來的這份案卷后,頗有疑問。恰恰知府衙門就在歙城,李懷玉對馬三姑的名字也聽說過,他不禁想一個以裝神弄鬼騙騙愚笨百姓為生的巫婆為何會殺人,且殺的是與她毫無關系的許義仁?
天明后,李懷玉來到死牢之中,見到了馬三姑。他將案卷晃了晃:“馬三姑,你可知道只要本府將這份案卷呈交刑部,你的死期就到了?”
馬三姑淡淡地道:“死便死吧,我何曾懼怕過?”
“案子里還有些疑點,如果你能配合,或許可以不死的。我且問你,你為什么要殺許義仁?”
馬三姑說:“他早已快死了,我只不過是用藥讓他清醒地活幾個時辰而已?!?br/> 看來馬三姑早已抱著必死的念頭了。李懷玉想了想,令人帶路去馬三姑的家中看看。打開那扇門,李懷玉原以為會在里面看到尋常巫婆神漢家中那些莫名其妙的擺設,沒料到看到的卻是一副尋常百姓家里的模樣。屋子里面干干凈凈的,可以看出馬三姑是個很勤儉的人。來到臥室,里面更是另一番景象,紅絲羅蚊帳罩著一張床,繡著麒麟送子的燈罩立在兩旁,茶幾上擺放著一個花瓶。墻上掛著幾幅畫,李懷玉看了看落款,正是馬三姑親手所畫。他正觀看著,下人來報,說在衣柜里發(fā)現(xiàn)男子的衣服。李懷玉一愣,難道馬三姑還有奸夫?他過去查看,見那大大的衣柜里竟然都是男子的衣服,從內衣到鞋子襪子都有,而且,還有嬰兒以及孩子的衣物。李懷玉想了想,將衣服按大小分別鋪開來一看,分明就是一個嬰兒長大成人的過程。但這些衣服都是全新的,一件也沒穿過。李懷玉捏著下巴踱起步來,猛然間抬起頭來,似乎想到了什么……
李懷玉回來后,又到死牢中見了馬三姑,劈頭就問:“馬三姑,我且問你,你是不是還有個兒子?”
馬三姑一愣,跟著慌亂地搖頭否認。見連死都不怕的她這般神情,李懷玉已經心中有數(shù)了。他說:“這個兒子從小就離開了你,他不知道你就是他母親,而你卻是知道的,所以,你每一年都會按照他的身體裁制衣服,春夏秋冬從不間斷。這一次,你兒子害了許義仁,你為了維護他,便頂替了這個罪名。是不是?”
馬三姑直搖頭。李懷玉見她執(zhí)迷不悟,便下令用刑。沒想到馬三姑如同鬼上身了,再厲害的刑具也休想讓她吐出半個字。李懷玉見無法取得進展,便去調查許義仁的朋友。他想能在不知不覺中害了許義仁的人想必是他的朋友了。
緣由
從馬三姑衣柜里的衣服中可以看出,她兒子的年齡應該是二三十歲,李懷玉確是費了一番工夫,這才查出三個可疑人物,三人分別是張甲生、李已、馬全。那日,許義仁便是與他們三人喝了酒之后,突然得病的。
然而李懷玉一查他們的身世,卻又暗暗叫苦,原來這三人盡是城中富戶之子,家中父母都在,且這三人神情悲痛,言語磊落,不像是兇手。而這許義仁才氣過人,不拘小節(jié),平日里仗義疏財,交游甚廣。不過,在交談中李懷玉也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條線索,原來許義仁與馬三姑的關系很好,時常過去看她。一個書生,一個巫婆,怎么走得那么近?
李懷玉苦思冥想不得結果,他將許大戶叫來,向他詢問許義仁與馬三姑的事。許大戶解釋說許義仁自小便體弱多病,時常受到驚嚇,所以自己常去請馬三姑前來作法。說來也怪,只要馬三姑一來,許義仁便會好轉起來。后來都成了一個習慣,只要許義仁一生病,就馬上想到馬三姑。許義仁覺得馬三姑對自己好,因此也對她好。許義仁長大之后,不再生病了,家里這才漸漸淡忘了馬三姑。不過,兒子有時還喜歡去馬三姑那里走走,許大戶覺得這也沒什么,并沒有阻止。
許大戶仔細地想了想,又說:“大人,這些天我一直在想這事,我兒生性善良,不可能會得罪別人,除非……”
“除非什么?”
許大戶似乎有些汗顏,說許義仁在幾個月前與城里的一些讀書人一起喝酒,酒上心頭,狂性大發(fā),便去了煙紅閣招妓。那煙紅閣里有一名紅人叫如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讓許義仁動了真感情,兩人竟然私訂終身。許大戶自然不容許獨子娶一名妓女回家,大發(fā)雷霆,許義仁自小便是個好孩子,對父母言聽計從,唯獨這事與家人鬧翻了。那天許義仁負氣出門,與朋友喝了些酒,回到家后便人事不省了。
“大人,我懷疑那天我兒去了如月那里,對她說了實情。那如月惱羞成怒,便與馬三姑二人合謀害死了我兒,請大人為我做主!”
李懷玉覺得許大戶說的并非全無道理,便令人傳如月過來。不多時,去傳人的差役回來了,說老鴇講如月三天前突染重癥死了。李懷玉一愣,頓時似乎所有的困惑都迎刃而解了。他下令將許義仁的墓打開,準備開棺驗尸。等到棺木打開,大家目瞪口呆,原來棺材里空空如也。李懷玉似乎早有所料,又命人去開如月的棺木,竟也是空的。可許大戶和老鴇一口咬定自己是親眼看到人死去,又親眼看到下棺安葬的,人怎么會不見了。李懷玉微微一笑,來到大牢中。
馬三姑見到他便說:“你不必再問了,許義仁是我害死的,跟別人沒關系。”
李懷玉說:“虎毒不食子,誰會相信你會殺你的親生兒子呢?”
馬三姑渾身一震,平靜的臉上頓時生出了驚慌之色,她連連搖頭:“你說什么,我聽不懂!”
“我已經詢問了許大戶,知道許義仁并非他的親子,而是二十年前在門口撿到的。而從你的宅子中搜到的衣服以及燈罩刺繡與書畫的內容來看,你是有一個兒子的。你可以辯解說這兩點之間并沒有什么關系,但是,你在許義仁的身上做的,除了因為母愛之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別的理由。許義仁與如月私訂終身,遭到許大戶的反對,他們可能求到了你,而你為了幫助他,甘愿冒著殺頭之罪……現(xiàn)在,這一對有情人或許正在某個地方恩恩愛愛呢!”
馬三姑如遭雷擊,愣了很久,才突然跪倒在地,懇求道:“大人英明,所言絲毫不差。二十年前,我一時糊涂與人生下一兒,因郎負我而遠走,無奈之下只得將孩子放于許大戶家門口。他沒有子嗣,又富有,孩子一定可以受到很好的對待的。”
李懷玉長嘆一聲,說:“母愛之偉大,天地動容。只是本府尚有一疑,按說那如月只是一名青樓女子,你為何……”
“大人可知道有情人難成眷屬的痛苦?我是親身經歷過的,我實在不愿意我兒子步我后塵。只求大人能體諒我一番苦心,將此事瞞住,我寧愿一死?!?br/> 李懷玉搖了搖頭,說:“本府如不將此案判個明白,你將枉送一條性命,我半生清名將毀于一旦,而許義仁終生不知親生父母是誰,如此后果太嚴重了。我敬你雖身份低微,卻是個好母親,但此事我萬萬不能答應你?!?br/>
血親
因為馬三姑死也不愿說出許義仁和如月的下落,李懷玉便故意放出風聲,要將馬三姑問斬。果然,消息放出的第二天,許義仁便和如月來衙門求見他。許義仁一見到李懷玉,便請他放了馬三姑,因為自己還活著,所以馬三姑殺人的罪名根本不成立。李懷玉不動聲色地笑了笑,看那如月,果然長得如花似月,乖巧動人,最難得的是臉上沒有風塵女子的疲倦和圓滑之色。他說:“你既然還活著,那馬三姑自然是沒有殺人了??墒撬垓_官府,這一條罪名也是不輕的。我倒是很好奇,她為何要如此幫你?”
許義仁說自己自小便體弱多病,時常發(fā)燒咳嗽,家人便常去請馬三姑來。不知為什么,別人怕馬三姑,他卻覺得很親,漸漸地,有什么心事總是喜歡到她的家里去對她說起,與如月這事他也沒瞞馬三姑,是馬三姑出了這個主意,說她有一種暫死藥,服了之后二十四個時辰里便如死尸一般,可藥力一過,人自然就醒了過來。他先是裝病,讓家人無奈之下去請馬三姑,然后服下假死藥,等到入葬之后,馬三姑又將他挖出來。而同時,如月也服了藥。如此一來,二人就能天高皇帝遠,從此幸福一生了。但許義仁聽說馬三姑要被判死刑,便說服了如月,二人一起前來投案。
李懷玉嘆了口氣,說:“我有個故事說與你聽吧。二十多年前,一個女子錯愛了一個負心人,生下一子后那負心人便走了。這女子自知一人無力養(yǎng)活孩子,更不愿孩子從小便在沒有父親的環(huán)境中長大。于是,她選擇了一個大戶人家將孩子放在門口……但很快,這個女子就發(fā)現(xiàn)自己算錯了一件事,那就是大戶人家養(yǎng)的孩子一般人是見不到的,她想見自己的兒子很難,思來想去,她想到了一個職業(yè),那就是巫婆。這行當最是下賤,但有可能見到兒子。孩童期間,生病本是常事,藥理也無法快速根除,所以老百姓都相信巫婆。這女子果然如愿了,她對孩子的關愛也使孩子對她很信任,但越是這樣,女子心中越是痛苦,明明是母子,卻無法相認,所以她只能將對孩子的愛寄托在衣服鞋襪上。二十年過去了,每年有春夏秋冬四季衣服各四套,共三百二十套衣服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這位母親對孩子的愛。因為深知有情人不能成眷屬的痛苦,她又不惜以生命來換取兒子的幸?!S義仁,我說的你明白了嗎?”
許義仁佇立良久,半天才喃喃地說:“難道……是了……若不是我娘親,旁人怎么會如此關心我?”他哆嗦著問道:“我娘親呢?她在哪兒?”
李懷玉指了指左邊說:“馬三姑就在那邊的房子里?!痹捯魟偮洌S義仁便要沖過去,李懷玉叫道:“且慢!你聽我說清楚。你若是認了馬三姑,那許大戶是斷不會再認你的。眼下,許大戶就在我右手邊的房子里,何去何從,任由你選擇?!?br/> 許義仁左右為難,想要向左走,但許大戶二十年的養(yǎng)育之恩豈能不顧?要往右走,親生母親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如若不理,豈不禽獸不如了?這時如月說道:“許郎,依我之見,你可先認生母,后向養(yǎng)父解釋?!痹S義仁頓悟,笑著拉起如月的手走向了左邊的房子。推開門后,他看到了一臉淚水的馬三姑。她的旁邊,許大戶竟然也在。許大戶又恨又愛地說:“二十年養(yǎng)育之恩終比不過血緣之情……但你剛才若是走向右邊的房子,我便會與你解除父子關系。一個為了富貴連親生母親都不認的人,我也不會認的,那樣,你就會一無所有了??旌湍隳镉H相認吧!”
許義仁哆嗦著嘴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叫道:“娘!”
〔本刊責任編輯 吳 俊〕
〔原載《山海經》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