餛飩王成了跑堂的
　　
　　民國軍閥混戰(zhàn)的時候，老北京有這么一條街，街上的人家在亂世中謀生存，都做起了餛飩。由于每家的風味不同，城里城外的老少爺們都要來這里吃一口，慢慢地，這條街的名氣就大了，引起了南洋餛飩業(yè)大王王承業(yè)的興趣。他投巨資在街口建起了餐飲大樓，掛出了“餛飩王飲食”的牌子，明擺著要當這條街的老大。
　　開張伊始，“餛飩王飲食”有很高的上座率，但日子一久，食客又慢慢流回街上的大小餛飩攤里。這下王承業(yè)急了，連忙請老爺子前來當眾表演做餛飩的絕技，壓壓陣腳。
　　說起王老爺子，在小吃界可是大名鼎鼎。他姓王名宏通，本是京城里做餛飩的世家子弟，三十年前下南洋，憑著手中八把刀、一門做餛飩的絕技，在當地建立了最大的餛飩飲食連鎖店，被稱為“餛飩王”。餛飩王年過花甲后，就將店鋪交給留洋回來的兒子王承業(yè)打理。
　　餛飩王很快就從南洋趕來了，他發(fā)現“餛飩王飲食”里賣的餛飩都是按照他親傳的配方和程序做的。難道征服了東南亞的美食，對這北京城竟是無能為力？
　　王承業(yè)怕老爺子舟車勞頓，就勸他好好歇歇。不料第二天中午，門房慌里慌張地進來報告：“老爺子一大早說出去遛彎，可到現在還沒回來?！蓖醭袠I(yè)一聽就急了，現在外面遍地是兵痞、流氓啊，他忙命店里的人傾巢出動，就是翻遍北京城也得找到老爺子。
　　王承業(yè)正在焦急，餛飩王托人捎話，說他就在街上的馬嫂餛飩店里幫忙。王承業(yè)馬上趕過去，不由得目瞪口呆：店里有二三十個食客，老爺子正把一碗碗餛飩給端過去，堂堂餛飩王成了跑堂的！
　　王承業(yè)剛要說話，就被餛飩王一把按在凳子上。原來，餛飩王一大早到街上實地考察，經過馬嫂餛飩店，認出馬嫂就是救命恩人的妻子。三十年前，有個軍閥指名要吃他做的餛飩，但他一時頭暈，把堿面當鹽放進了餛飩里，結果軍閥認為他有意謀害，要上門抓人。幸虧他的街坊——馬嫂的丈夫提前報信，他才及時逃到了南洋，但馬嫂的丈夫卻被打得落下了內傷，早早謝世了。他今天認出馬嫂后，就講明要把一身做餛飩的技藝傳授給馬嫂的兒子馬壯，以報大恩。
　　王承業(yè)的臉色都變了：“您的餛飩技藝是咱王氏企業(yè)的招牌啊，怎能傳給外人？”餛飩王輕聲說道：“我在這里傳藝還有個目的，就是要看看他們憑啥招徠顧客?！?br/>　　這時候，隔壁餛飩店的楊老板過來了，一進門就要對馬嫂下跪：“這個忙只有您能幫了。有位挎槍的副官要我做一千碗餛飩送到軍營去，可我的餛飩餡料不夠啊，現買又來不及。那位軍爺要槍斃我呢，您看——”馬嫂聽完，馬上沖店里的食客說：“各位，對不起了！我這里的餡料要借給隔壁，暫時不賣餛飩了?！?br/>　　楊老板千恩萬謝地拿著餡料走了，食客們也紛紛起身。沒想到有個直系軍閥的排長，說他餓著肚子等了半天，怎么能就這樣回去？要馬嫂賠他一百塊大洋。馬嫂知道當兵的惹不起，只好央求道：“我們娘倆也掙不了幾個錢，就賠十塊吧。”排長卻拔出槍來，說非要一百塊不可。
　　餛飩王碰碰兒子的胳膊肘，暗示他出頭管管。王承業(yè)卻假裝沒察覺，馬嫂是他的競爭對手，讓她出出洋相也好。
　　排長已經拉動槍栓，看樣子還真敢開槍，只聽餛飩王緩緩地說道：“慢著，天下最大的就是個‘理’字，一碗餛飩能值一百塊大洋嗎？”排長惱羞成怒，用槍指著餛飩王，大罵道：“哪來的老東西，敢擋我的事！”餛飩王刷地打開腳下的布包，露出了亮閃閃的八把刀：“爺們生在北京城，就要管北京城的事！”
　　排長一扣扳機，果真開了火。王承業(yè)剛想攔在老爺子面前，馬壯卻搶先過來擋住，胳膊上挨了一槍。馬嫂馬上喊起來：“我兒子受傷了，快抓住他！”座上的幾個食客霍然而起，迎著槍口圍堵排長，旁邊餛飩店的老板們也都跑出堵截，排長只好束手就擒，被扭送到警察局。
　　王承業(yè)上前看看老爺子的手，見沒事才松了口氣，餛飩表演還要靠這雙手呢！餛飩王卻生氣地把兒子扒到馬壯面前：“看我干什么？受傷的是他！”馬嫂把一張廢紙貼在兒子的傷口上，說：“窮人命硬，不勞兩位操心?！别Q飩王心里一動，輕輕將廢紙揭了下來，吩咐兒子送馬壯到醫(yī)院包扎傷口。
　　王承業(yè)回到店里，那個排長就找上門了。其實，警察哪敢得罪軍閥呢？所以轉眼就把他放出來了。排長說，他們團長有話，只要餛飩王在一個月內把做餛飩的秘方奉上，就既往不咎。王承業(yè)知道這幫兵痞惹不得，急忙找老爺子商議，沒想到餛飩王只是笑笑：“不是還有一個月嗎？到時再說吧?！闭f完，他去探望馬壯了。
　　
　　師徒對壘
VQd5haZa9Dj0Z3LVHHcW3A==　　
　　一個月后，正是冬至，王承業(yè)廣邀各界人士來店里觀賞餛飩王的餛飩表演。街上的各家餛飩店也歇了業(yè)，專門前來欣賞餛飩王的神技。隨后，一隊士兵也進來了，領頭的正是那排長，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餛飩王今天要做的是菜肉餛飩，他先打個手勢，樂聲就緩緩而起，是民族管弦樂《春江花月夜》。就在大家沉浸在音樂里時，餛飩王霍地拉開布包，露出了亮閃閃的八把廚刀，立刻有飲食界前輩叫出聲來：“王家八卦刀！”
　　三十年前，王家八卦刀赫赫有名，刀分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八把，長短輕重不一，分別適用于切、片、剁、劈、拍、剞、雕、刮?？梢哉f，餛飩王的一半技藝都在這八把刀上。
　　這時候，伙計把餛飩原料送上來了。餛飩王一樣一樣地說給人們看：“滄州冬菜二兩、通縣豬肉四兩、大興香菜一兩、香河青菜一兩……”每說一樣，后面的王承業(yè)就咧一咧嘴，這可是店里的最高機密?。【湍脺嬷荻藖碚f，他們每年都要派人化裝去滄州購買?，F在倒好，因為兵痞想要秘方，老爺子就來個公開發(fā)布。王承業(yè)悄悄湊到老爺子的耳邊說：“爸，這可是大庭廣眾啊！”餛飩王搖了搖頭：“你知道馬嫂餛飩店為什么食客盈門嗎？那才是真正的秘訣！”
　　餛飩王拔出第一把刀，開始表演。忽然，觀眾席里響起了一個少年的聲音：“等等，我要和你當堂較技，看看誰才是真正的餛飩王！”大家一看，這個敢挑戰(zhàn)權威的年輕人，竟是馬壯！
　　餛飩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苦笑一下：“長江后浪推前浪哪，歡迎?！闭f著，雙目一閉，憑感覺以“乾刀”剁豬肉。但他不是以刀刃下手，而是用厚重的刀背，這樣肉質糜爛，才好入味。而樂曲正好奏到“江樓鐘鼓”一段，他剁得咚咚有聲，恰好配合著曲中的鼓點，讓人仿佛看到水中倒映的鼓樓。觀眾們不由得都贊嘆起來。
　　馬壯也拔出自家的廚刀，低吟了一句“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這是流傳千古的唐詩。他首先加工冬菜，刀勢略作弧形，極像江流之上的圓月，但一棵棵冬菜卻轉眼間化作細絲，讓人嘆為觀止。
　　這兩師徒刀光如練，都用一樣的姿勢和速度，很快輪到最后一樣——香菜了。餛飩王閉眼一刀斬下，只聽哎呀一聲，竟斬在自己的手上！王承業(yè)嚇得眼睛都閉上了，堂堂餛飩王剁餡竟剁了手，這真是天大的笑話！現場的觀眾也議論四起。
　　餛飩王鎮(zhèn)定自若。他掏出手絹裹住手指，讓兒子扶自己下去。
　　王承業(yè)上臺一看，臺上的刀不對，按說切香菜該用“巽刀”，刀長一尺三寸二分，刀柄上還刻著兩個字：馬嫂。他明白父親遭暗算了，要知道，餛飩王在這八把刀上下了半輩子功夫，閉著眼使刀也不差分毫，現在換了普通廚刀，難怪他會剁到手指。
　　餛飩王靜靜地說：“等比賽完了再說！我倒要看看，他學了我多少精髓！”馬壯撲通跪倒，朝餛飩王磕了個響頭，然后換了一把刀繼續(xù)加工餡料，正是餛飩王丟失的那把“巽刀”！
　　餡料完成后，搟皮、包餡、下鍋煮，馬壯的手法很嫻熟，更難得的是，每個動作都暗合唐詩意境，當吟到“不知乘月幾人歸，落花搖情滿江樹”時，餛飩也正好出了鍋。只見一碗碗冒著白氣的餛飩盛到眾人面前，碗中清湯澄綠，餛飩如蓮，先占了個“色”字；香氣氤氳，沁人心脾，再占一個“香”字；咬一口遍體生津，如入仙境，又占一個“味”字。色香味俱佳！立刻征服了眾人的心！在場的記者紛紛亮起了閃光燈，對準了這位飲食界新星——馬壯！
　　
　　
　　真正的秘方
　　
　　這時候，排長說話了：“不瞞各位，我們團長的大哥也在天橋開了家餛飩店。現在秘方已經公開，就請餛飩新星馬壯到店里傳授技藝，不然——”他一招手，身后的士兵紛紛亮出槍來。店里的人群頓時亂了，馬壯卻凜然不懼：“對不起，我不會跟你們攪在一起的?！迸砰L一陣冷笑，就帶著人撲上來。
　　“住手！”餛飩王站出來，拍拍馬壯的肩膀，含著淚說，“好徒兒！”又對排長說：“我跟你去，不關馬壯的事！”
　　排長卻嘿嘿一笑：“你的聲譽已經下降，又傷了手，還是一邊涼快去吧。”
　　這時候，王承業(yè)才明白馬壯的苦心：軍閥殺人不眨眼，老爺子又是個倔性子，要是硬扛，說不定會賠上一條命，所以馬壯故意換刀贏了老爺子，好把危險一肩挑過來；而老爺子的失手，可以歸咎于刀不合適，不至于讓餛飩王的英名付諸流水，而他甘愿擔欺師滅祖的罵名。想到這里，王承業(yè)也站了出來，說道：“還有我！”
　　排長的臉色都變了，就要下令開槍，卻聽到一聲怒吼：“慢著！”竟是馬嫂隔壁的楊老板，他身后還密密麻麻地站著餛飩街的店主和街坊們。他們手無寸鐵，卻一個個怒目而視，沒有一絲畏縮。排長不由心里發(fā)毛，這里畢竟是京城重地，他還真不敢大開殺戒，只好灰溜溜地帶著人走了。
　　眾街坊松了口氣，正要告辭，就聽餛飩王說了一聲：“諸位老哥且慢，吃了餛飩再走不遲！”說著，他把馬壯也拉過來：“今天我們師徒共做一份餛飩，也好請大家評評我剛悟出的餛飩秘方！”他拿出一張紙，遞給馬壯和王承業(yè)看。只見紙上血跡斑斑，正是馬嫂那天給馬壯裹傷口的紙，紙上的字跡密密麻麻，寫著馬嫂一個月的開支：買菜用去多少，買煤用去多少；接著是給張三探病用去多少，資助李四用去多少；再接著，是一大溜街坊的名單。餛飩王早已探知，這些人衣食無靠，馬嫂每天都送一碗餛飩給他們。
　　難道這就是秘方？餛飩王沒有解釋，他對馬壯說：“把你店里的普通餛飩原料拿來。我這里的原料獨特，不能體現秘方的內涵?！痹虾芸焖偷搅耍Q飩王和馬壯同時上臺，流星趕月般做起餛飩來。人人目不轉睛，像是在觀賞世間罕見的藝術品。
　　餛飩做成了，由餛飩王掌勺，給每人的碗里盛了一個餛飩。王承業(yè)也吃了一個，一種平生從未嘗過的美味流遍全身，而且完全辨不出原料的味道。難道這就是餛飩的真味？
　　餛飩王看著王承業(yè)，話卻是對著大伙兒說的：“我王宏通做了一輩子餛飩，但總到不了最高境界，以至于開店的上座率也不高。直到今天，我才懂得個中的關鍵！這張紙可以解釋，為什么大家愛吃馬嫂餛飩？面對明晃晃的槍口，為什么大家都奮不顧身？因為餛飩街是和睦互助的整體，我悟出的秘訣就是個‘和’字！用到餛飩里，就是各種餡料要和，每種料都要發(fā)揮出自己特殊的味道，但又不能一料獨大，只有平衡的味道才能組合出餛飩的真味！用在做人上，只要內部和——團結起來，還怕什么軍閥和黑幫？我做這餛飩，就是要讓大家挺直脊梁骨，不再受窩囊氣！”
　　眾街坊聽得心潮澎湃。餛飩王當下建議各店主把招牌都改了，他自己的牌子就改成“餛飩街——王餛飩”，馬嫂的就改成“餛飩街——馬嫂”，都用“餛飩街”三個字打頭，而且是清一色的黃色橢圓形招牌。這樣做，就是讓大家抱成團、擰成一股繩，看看那幫軍閥能怎樣！
　　過了半個月，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后來才知道，直系軍閥在城外吃了敗仗，現在北京城是奉系的張作霖當政，大家才松了口氣。之后，軍閥們不停地展開拉鋸戰(zhàn)，但沒有人再敢來搗亂，因為餛飩街已經成了一塊鐵板，誰想啃都不容易。
　　就這樣，這條餛飩街居然拖過了國民黨、熬過了日本人，平平安安地迎接解放。如今更是名聲在外，聽說經常有老外坐飛機來北京餛飩街，就為品嘗這一口呢。
　　〔本刊責任編輯 徐 卉〕
　　〔原載《百花故事》總第2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