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并非“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均要留存和記錄”,歷史乃是整理、揚棄之后的敘述,是一個揚清排濁以達共識的過程。然而,當年仆倒、今又復立的胡長清碑該怎么處理呢
兩年之內(nèi)兩到湖南汨羅,兩次拜詣汨羅江邊名勝屈子祠——這里是偉大詩人屈原投江之處。來到這里,心里充滿了對《離騷》作者的景仰,沒想到兩次都看到一個大貪官題刻,心境為之一變。說來也怪,大貪官胡長清在屈子碑林中的題刻一度撬下,兩年后居然重新上墻恢復原位!
兩年前,我第一次走進屈子祠恰是傍晚,斜陽夕照,游人散去,講解員引導我一人從存放龍舟的側(cè)堂經(jīng)過。光線暗去,我一不留神,被腳邊倒臥的石碑絆了一下,差一點兒跌倒。定睛一看,黑色的碑面有行書,字跡大抵可觀。細看之下,居然是胡長清寫的題刻。
胡長清何許人也?系建國以來江西省頭號大貪官。此人當過副省長,位高權重,貪婪無度,到江西幾年即東窗事發(fā),查明受賄544.25萬元,另有161.77萬元巨額財產(chǎn)不能說明合法來源,同時有行賄行為亦構成犯罪,乃于2000年被處以極刑,剝奪政治權力終身。此人能作書法,在洪城任上揮毫舞墨,潤筆錢亦得了不少。胡長清在屈子碑林中大幅題刻的,居然是屈原《離騷》中最有名的一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對偉大詩人屈原、對神圣的屈子祠,實在是莫大的諷刺。若是楚三閭大夫汨羅江中有靈,聞知此訊,一定會七竅生煙,氣得跳上岸來,斥責無恥之徒。
胡長清被正法之后,南昌及周圍各地,紛紛將此人題寫的招牌拿下,題刻鏟除,按說是題中應有之義。當年屈子祠中的管理人員也是這樣想的,他們深感屈子蒙羞,汨羅無光,即將胡長清所書石碑扛出碑林,又覺得碑刻的石料不錯,一時不知如何處置,就先擱在存放龍舟的庫房里,結(jié)果使我險遭暗算。
宇宙繽紛,人世浩淼,貪官做秀,沽名釣譽,今人不可不察。胡長清當年小人得志,深諳官場之道,花上納稅人的銀子,將升遷路上幾個要緊的人物燙平拍倒,居然一路順風,爬上副省長高位。他倒是能寫幾個毛筆字,但他在屈子碑林中的題碑,怕是要交一筆買石刻字費的。即使他以自己的名義拿出錢來,想來也包含民脂民膏,斷斷不會自己“出血”。我問當?shù)厝耸看酥屑毠?jié),亦澀于言辭,必有難言之隱。難在哪里?隱在何處?恐怕最觸及關節(jié)之處,還在于我們的社會尚未建立起依托嚴密程序的監(jiān)察機制,結(jié)果給大大小小的胡長清以蠅營狗茍之機。否則,胡長清們就難有容身之地,沽名釣譽之舉亦難施展。如此則天下石頭幸甚,可免受此等宵小之徒玷污了。當時我指點仆倒在地上的貪官石刻,曾為它的去處出了個主意,說可將石頭交給當?shù)剞r(nóng)民,把它翻將過來,鋪路修橋壘豬圈,以盡為石之道。我說過之后也就離去了。
萬萬沒有想到,兩年后重來屈子祠,居然看到仆倒在地的貪官胡長清題刻又豎了起來,還歸復原位。追問之下,竟然是2008年7月間的事情。我深為屈子抱屈,認為這是社會公德受到了極大的挑戰(zhàn),應該辨析一番。
或許有人認為,只要當年寫了題刻,即是記錄了一段歷史,也能曲折地“折射”世態(tài)萬象。這也許是最為冠冕堂皇的理由,卻是對歷史的嚴重曲解。歷史并非“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均要留存和記錄”,歷史乃是整理、揚棄之后的敘述,是一個揚清排濁以達共識的過程,胡長清之流必在排除之列。歷史的記錄還要遵守社會公德的底線,因此秦檜的鐵像只能永遠跪倒在岳飛殿堂的臺階下,人類的公德指向不允許它立起來。胡長清者,大抵是歷代奸妄的徒子徒孫,他的題刻不能并列于先賢和今日聞達者之間,即使事前掏過什么“贊助費”之類的錢財,也是不能被許可的。
當年仆倒、今又復立的胡碑該怎么處理呢?讓它繼續(xù)留在屈子碑林的墻壁間,肯定是對人間正義和美好追求的褻瀆,應該把它再一次撬下來,或是墊路鋪橋,或是另找一角落先立著,旁邊再立一說明牌,上書“貪官胡長清欺世盜名之作”,以警示今人,倒也未嘗不可。(作者為人民日報海外版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