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一在省城一所重點中學(xué)教語文。由于教學(xué)有方,成果突出,他幾乎年年都被評為先進工作者。這年秋天,楊天一接到通知,應(yīng)邀出席省教委在富明縣召開的“優(yōu)秀教師表彰暨教學(xué)方法研討會”。
富明是有名的貧困縣,全縣近百分之八十的地域被層巒疊嶂的大山包圍,不僅交通不方便,資源也相當(dāng)貧瘠。它的貧困直接體現(xiàn)在了為這次與會者提供的一日三餐上,早餐、晚餐都是稀飯加饅頭,就連最主要最豐盛的午宴,也不過四菜一湯而已。
楊天一多少年沒吃過稀飯加饅頭,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仿佛那還是遙遠的大學(xué)時代的記憶。這些年在省城教書,工資福利都很不錯,再加上平常給學(xué)生們補課的收入,他的生活水準(zhǔn)早就跨過小康的門檻了。來之前,楊天一就很不理解為何上級要把會議放在這樣一個窮縣召開,也正因如此,他對困難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旅行包里放了一大堆食品,足夠他吃上十天半月的。
楊天一平時沒什么特別的業(yè)余愛好,就是喜歡閑暇時寫偵探小說。最近,他手頭正在創(chuàng)作的一部作品已進入到了高潮階段,這次到富明開會,他把筆記本電腦也隨身帶來了,晚上就在賓館房間里碼字取樂。
這天晚上,楊天一邊吃著“熱狗”,喝著“冰紅茶”,邊在鍵盤上敲敲打打。正寫得興起,忽然之間,思路卻如停電般“唰”一下卡殼了,任他如何絞盡腦汁也始終無法理順。楊天一感到頭有點疼,抬腕看看時間尚早,才九點四十左右,全無半點睡意。想了想,他決定到外面走走,開拓一下思路。
月朗星稀,走在賓館碎細石鋪就的小道上,陣陣微風(fēng)輕拂,送來海棠花開的淡淡清香,令人心曠神怡。整日呆在城市里,成天被鋼筋混凝土的建筑和大工業(yè)的空氣包圍著,到富明三天了,白天忙于開會,夜晚又伏案創(chuàng)作,大腦也一直處于喧囂紛雜的狀態(tài),此刻突然置身一片沒有污染的凈土中,頓覺神清氣爽,楊天一在賓館后花園的假山上,找了一塊石頭背靠著坐下來,開始繼續(xù)構(gòu)思小說的情節(jié)。
也許是心情舒暢的緣故,原本堵塞的思路又漸漸鋪展開來,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也越來越清晰。坐了一會兒,感覺差不多了,楊天一站起身來,拍拍屁股準(zhǔn)備回房繼續(xù)寫作,但就在他抬頭的一剎那,一個人影卻猛然闖入了眼簾。
那人手提一個包,正往假山方向東張西望地走來。月光皎潔,楊天一的視力又很好,依稀認得那人也是參會的一位老師,姓吳。要說參加這次會議的有好幾十人,楊天一不可能記住那么多,但為何卻對他印象深刻呢?因為這個吳老師穿著破舊,看上去就像一位老農(nóng)民,更惹人眼球的是,他還成天拎著一個早已斑駁的人造革包,開會時帶著,吃飯時也帶著,一刻都不離手,仿佛包里裝著一筆巨款,隨時都可能被人搶去似的。舊衣服和破皮包和其他與會人員光鮮的衣著、真皮的公文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顯得與整個會議格格不入,自然也就吸引了許多人注視的目光。
這么晚了,老吳也是睡不著出來散步的嗎?可散步為什么還要拎著包,不嫌累得慌嗎?如果不是散步他又干啥呢?楊天一不禁好奇心大發(fā),悄悄地往假山后躲了起來,欲瞧個究竟。
老吳顯然并沒發(fā)現(xiàn)假山后有人,他走得有些急促,很快就過了假山,來到了北邊緊挨著賓館圍墻的一棵歪脖子柳樹下,停住了腳步,然后又四處望了望,那神情就好像特務(wù)接頭似的。楊天一躲在假山后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心中疑竇叢生。
讓楊天一更吃驚的是,老吳突然貓下身子,學(xué)起了布谷鳥叫。兩聲過后,竟然從圍墻外面也傳來了“布谷,布谷”的叫聲。就見老吳甩開膀子,奮力地將手中的人造革包向空中一拋,那包晃悠悠地越過圍墻飛了出去。隔了一小會兒,又從院墻外飛了回來,“啪”的一下,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落地聲響。老吳慌忙撿起包,再次四下里看了看,然后急匆匆地返回原路。
這一幕,把楊天一看得目瞪口呆。直到老吳的身影完全在視線里消失,他才回過神來。不說楊天一愛寫偵探小說了,就是再普通的老百姓,只要不是個傻子,憑直覺都能分析出來,老吳是將什么東西“送”了出去,說得不好聽,也就是偷了出去。
楊天一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的身邊,光榮的人民教師隊伍里,竟然出了個小偷,而且還偽裝得那樣貧苦,那樣惹人同情?;氐劫e館房間,他再也沒了創(chuàng)作的興趣,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老吳的身影。漸漸地,一股正義感從他的胸中升起。他決心,一定要抓住小偷,揭開披在他身上的“畫皮”,讓大家都看清他原本丑惡的嘴臉。
第二天,白天依舊是開會聽報告,相互交流發(fā)言,自不必多言。
到了晚上十來點鐘,在碎細石鋪就的賓館小道上,又出現(xiàn)了吳老師拎著皮包急匆匆的身影。他穿過假山,還是來到那棵歪脖子樹下,停住腳步,四處望了望,然后貓下腰,“布谷布谷”地叫了兩聲,跟著外邊也傳來了“布谷布谷”的回應(yīng)。老吳把手中的包又用力向圍墻外扔了過去。就在他剛出手的剎那,兩個黑影撲了過來,把他死死地壓倒在地。
老吳疼得本能地大叫一聲,睜眼一瞧,竟是兩個賓館保安。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圍墻外面也傳來了一聲大叫。就見一個保安對著圍墻外喊道:“抓住了嗎?”外邊有人很響亮地應(yīng)道:“抓住了!”
老吳被押著走進了燈火通明的會議室,早已接到報告的領(lǐng)導(dǎo)和賓館經(jīng)理、保衛(wèi)科負責(zé)同志一干人等正守候在此。老吳的胳膊被保安反剪在背后,低頭羞紅了臉一言不發(fā)地站著。兩分鐘不到,另一撥保安也押著老吳的同伙走了進來,其中一個保安的手中還提著個破人造革包。大伙仔細一瞧,不由得一愣,老吳的同伙竟是個十幾的男孩!男孩明顯被這樣的場面嚇壞了,兩腿不停地哆嗦著。
俗話說,抓賊要抓贓。領(lǐng)導(dǎo)命令保安打開人造革包,看看老吳到底偷了些什么東西。當(dāng)保安拉開拉鏈時,滿屋的人再次愣住了,有人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是看花了眼:明亮的燈光下,黑色的包里靜靜地躺著白花花的二三十個饅頭!
這真是始料不及的事,領(lǐng)導(dǎo)的眉頭緊蹙了一下,發(fā)問道:“老吳,這到底怎么回事?”
老吳的臉更加紅了,頭也埋得更低了,嘴張了幾下,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見此狀況,那個男孩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向領(lǐng)導(dǎo)磕起了頭:“求求您,放了我爸吧!”
這男孩竟是老吳的兒子,大家伙再次驚呆了。老吳見兒子跪倒在地,自己終于抬起頭來,燈光下,大家都看到了他滿是褶子的臉上淌下了兩行渾濁的淚水。他嘆了口氣,叫兒子起來,然后說聲“我慚愧啊,丟盡了人民教師的臉!”囁嚅著說出了事情的真相。
老吳是富平本地一個窮山村的小學(xué)老師,因為窮,他們那地方的主食至今仍是大山溝里自產(chǎn)的紅薯,一年到頭吃不上幾回白面饅頭。這次來開會,他每天都能吃上饅頭稀飯,中午還有四菜一湯,真是過足了“飯癮”。但每次享受過后,一想到山溝里自己的學(xué)生們常年很少吃到細糧,他心里就有些隱隱地疼。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與會的老師有不少人都自帶食品,餐桌上總會剩下許多饅頭,而這些饅頭又會被服務(wù)員倒掉時,他的心就更加疼了。于是他每天趁大家吃完飯,服務(wù)員還沒來得及收拾的時候,將這些饅頭裝進了那個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人造革包里,因為不好意思怕人知曉,他就整天地將包拎在身邊。他到賓館外的公用電話亭里給村里打了個電話,讓自己的兒子每晚10點過來把饅頭帶回去,第二天分給小學(xué)生們吃。他家離縣城近四十里路,兒子騎自行車約兩個小時就可到了,然后再騎回去,到家也不過十二點左右,并不耽誤白天上課。
老吳講完了,屋子里卻安靜地出奇。久久,沒有一個人說話。
三天后,也就是會議結(jié)束前一天的晚上,組委會召開了一個全體與會人員參加的情況通報會。會上,領(lǐng)導(dǎo)宣讀了一個決定:為了嚴肅紀(jì)律,決定給予老吳行政處分,會議同時對舉報人楊天一的行為給予表揚,并決定當(dāng)場獎勵500元現(xiàn)金。不過,楊天一并未上臺領(lǐng)獎,他當(dāng)天下午就已經(jīng)提前返回省城了。
老吳仍然回到山村小學(xué)教書。此后的每個月初,他都會收到一張從省城寄來的金額為500元的匯款單。單子上沒有寄錢人的名址,只在附言欄里簡短地寫著這樣一句話:給孩子們的營養(yǎng)費。
(責(zé)編/朱近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