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jì)三十年代，上海灘有位鼎鼎大名的餐飲大享，叫管三和。這一年，他的兒子管新華，在英國留學(xué)四年，取得了酒店管理博士學(xué)位，學(xué)成歸來。年事已高、身體欠佳的管三和，就將地處上海霞飛路繁華地段的“上林宛”，放心地交給兒子打理，自己則帶著幾房太太回青浦老家朱家角頤養(yǎng)天年。
　　喝了一肚子洋墨水的管新華，一上任，就對“上林宛”的陳規(guī)陋習(xí)進(jìn)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他認(rèn)為父親的那一套經(jīng)營之道，在如今的上海灘十里洋場早就過時了。他不僅斥重資，將“上林宛”改建成中西合璧的風(fēng)格，將餐廳里過去那些穿著長袍馬褂、跑堂打雜的店小二全部辭退，換上一批穿洋裙、花枝招展的女招待，就連門口的接引，也換成了紅頭阿三。而且，他還不惜重金，將上海馳名海外的錦江飯店的淮揚(yáng)菜名廚、紅磨坊的西洋糕點(diǎn)名師挖了過來。一心想把“上林宛”做成上海灘餐飲業(yè)的頭塊招牌。
　　這還不要緊，管新華還在“上林宛”裝修竣工前夕，召集上海各大報(bào)刊記者，別出心裁地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新聞發(fā)布會，宣布“上林宛”將于即將來臨的八月十五、蟹黃豚肥的中秋佳節(jié)，重新開業(yè)迎賓。屆時，他將廣發(fā)請柬，邀請上海社會賢達(dá)、洋人使節(jié)，推出一系列拿手招牌菜，舉行評餐品菜美食大會，不管是誰，不論貴賤，只要對“上林宛”的美食評點(diǎn)到位，指出瑕疵，他將評出上海灘美食家中的“狀元、榜眼、探花郎”，并給予三千、二千、一千大洋的花紅。
　　上海灘本是一個無風(fēng)三尺浪的熱鬧地兒，這一下，可謂丟下了一記重磅炸彈，當(dāng)天，各大報(bào)紙紛紛以套紅的字號，頭條發(fā)布這條新聞，一時間，“上林宛”和管家大少爺成了上海大街小巷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一些社會賢人、饕餮之徒都翹首以盼，等著八月十五這一天，到“上林宛”大快朵頤，看看是誰能夠奪得上海美食界的“三鼎甲”！
　　這一天，管新華忙著給一些上海的社會賢達(dá)，親自登門送請柬。當(dāng)他開著車，回到裝飾一新的“上林宛”時，禁不住皺起了眉頭，只見三三兩兩老弱病殘的乞丐，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地聚在“上林宛”前的屋檐下，或坐或立，有的拄著一根打狗棒，伸著一只臟兮兮的粗碗大碗，向過往的行人乞討，有的干脆半躺著，一邊曬著太陽，一邊翻弄著破襖子，找虱子，丟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咬得“嘣嘣”直響。
　　管新華一見，心里就惡心起來，他想，這怎么行！客人來了一看，還沒進(jìn)“上林宛”就倒了胃口，還有什么心情享受山珍海味。他當(dāng)即就將店里的大堂經(jīng)理吼了出來，把他臭罵一頓，喝令他馬上將這些有礙觀瞻的乞丐全部趕走。大堂經(jīng)理聽了，面露難色地說，少爺，這都是老掌柜同意的，這么多年他們就在這兒……
　　管新華一聽，禁不住心頭火起，他早就聽別人說過，父親喜歡和這些乞丐盲流交朋友，他不僅每年的二月初二龍?zhí)ь^這一天，關(guān)門歇業(yè)一天，將借住在城隍廟里，以虞元禮為首的一大幫叫化子請到店里來，大魚大肉地款待一餐，而且還吩咐店里，每天將客人吃剩下的殘羹剩飯分給門前屋后的游丐，讓他們在這里棲風(fēng)避雨，飽食一頓。
　　管新華聽了大堂經(jīng)理的話，臉就沉了下來，他冷冷地說：“現(xiàn)在是老掌柜當(dāng)家，還是我當(dāng)家？既然是我當(dāng)家，這規(guī)矩就得改！”大堂經(jīng)理聽了，連忙一邊點(diǎn)頭哈腰，一邊大聲地指揮店里的侍應(yīng)生和門口的紅頭阿三，趕緊將這些乞丐轟走。
　　沒想到，這些乞丐滑得很，趕走了張三，來了李四，拉起了這個，那一個又躺了下去，惹得那一位人高馬大、渾身長毛的紅頭阿三一時怒起，舉起腰中掛著的狼牙大棒，一陣猛打，打得乞丐們東躲西藏，一個年老的瘸足乞丐，因腿腳不利索，被打得皮開肉綻，血流滿面。這一下，可就捅了馬蜂窩，只見一位年少的乞丐沿著霞飛路一溜兒狂奔，一邊跑一邊喊：“快來呀！上林宛的少東家為富不仁，店大欺人！”轉(zhuǎn)瞬間，一條街的乞丐一聽到喊聲，都涌了過來，將“上林宛”門口的道路圍得水泄不通。
　　管新華一見，這幫乞丐太無法無天了，禁不住勃然大怒，當(dāng)即就給英租界的巡捕房打了一個報(bào)警電話，沒過一會兒，一隊(duì)全副武裝的洋巡捕殺氣騰騰地趕過來，他們又是鳴槍，又是催淚瓦斯的，乞丐們見了，一個個溜之大吉，跑得比兔子還快。管新華見了，心里就好笑，父親當(dāng)年太心慈手軟了，這幫狗東西欺軟怕硬，不給點(diǎn)顏色給他們，就不知馬王爺幾只眼！果然，從這一天起，乞丐們知道“上林宛”的少東家有洋人撐腰，再也不敢來胡鬧了。
　　轉(zhuǎn)眼八月十五就來了，這一天，“上林宛”里張燈結(jié)彩，鼓樂喧天，好不熱鬧！一大早，穿著西服、打著領(lǐng)帶、一副洋涇浜打扮的管新華，和專門請來當(dāng)司儀的上海當(dāng)紅交際花一道，站在門首的紅地毯上，笑態(tài)可掬地喜迎賓客。也算他真有面子，不僅上海的面粉大王，棉紗大王等豪富公子來了，就連跺一腳上海就地動山搖的黃金榮、杜月笙也過來捧場。
　　正當(dāng)管新華陪著尊貴的客人們，在貴賓室里談笑風(fēng)生，暢談他在海外求學(xué)的見聞，以及他發(fā)展“上林宛”的宏偉藍(lán)圖時，酒店的大堂經(jīng)理臉色蒼白地走了進(jìn)來，把他拉到一邊附耳說了一通。管新華一聽臉色就變了，他向客人說了一聲：“抱歉！去去就來！”就連忙跟著大堂經(jīng)理一起趕到前面的餐廳。只見一百多位老老少少的乞丐，散坐在餐廳的樓上樓下，一人獨(dú)霸一桌，一人面前一盤茴香豆，提著一葫蘆自帶的水酒，在那里自得其樂、慢慢悠悠地吃喝著，瞧他們的架勢，沒有大半天還散不了席。在餐廳里的一大幫小姐、太太們，一個個皺著眉頭，掩著鼻子，作勢要走。大堂經(jīng)理在邊上哭喪著臉說，他看今天是開業(yè)大喜，來的都是客，這些乞丐來了，既沒有動粗，而且還出錢點(diǎn)菜，就給他們上了，誰知道他們這樣！
　　管新華一見，心里就明白了，怪不得這幾天他們沒來，原來是準(zhǔn)備今天來拆臺鬧事的。于是，他不動聲色地又給英租界的巡捕房打了一個電話，沒過一會兒，一大隊(duì)荷槍實(shí)彈的巡捕們又趕了過來。可這一次，巡捕們上前與乞丐們一交涉，都退了出去。巡捕房的洋探長，拿著一張報(bào)紙走到管新華面前，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對他說：“對不起，管先生！你不是在報(bào)紙上說，開業(yè)這一天，不管是誰，不論貴賤，都可以來品嘗？況且，他們出錢點(diǎn)菜，合法買賣，沒有違法，我們不能抓他！”說完，就無可奈何地朝他聳了聳肩，攤了攤手，帶著巡捕們走了。
　　這一下，管新華傻眼了，如果乞丐們就這樣耗下去，今天的評餐品菜美食大會就要被他們攪黃了。正當(dāng)他急得六神無主時，他的父親管三和，急急忙忙地從鄉(xiāng)下坐車趕了過來，他一進(jìn)門，就笑容滿面地朝著乞丐們拱著手，大聲地說：“各位老朋友！今天是我家開業(yè)的大喜日子，各位能來捧個人場，我管三和感激不盡，各位慢用！”說著，他朝著大堂經(jīng)理一揮手說：“給老朋友們上菜！”說完，他又回過頭，看著兒子管新華，虎著臉說：“你今天都請了哪些人？請沒請我的老朋友、大叫化子虞元禮？”
　　管新華搖了搖頭說：“沒有?！惫苋鸵宦?，大吼一聲：“胡鬧！”說完，就大踏步地走出門外，吩咐司機(jī)趕快送他到城隍廟，他要去接一位尊貴的客人。沒過多久，車子就開回來了，只見管三和先下車，畢恭畢敬地打開后座車門，將一位瘸了一條腿、瞎了一只眼、禿成一個瓢、背著九只口袋的老乞丐攙扶下來。
　　管新華一見，心里就不以為然，原來虞元禮就是這么一個糟老頭！可他沒想到，虞元禮一進(jìn)門，一句話還沒說，餐廳里的那些大小乞丐，一個個趕緊起身離席，向他唱了一個諾，就不聲不響地走得一個也不剩。管三和將虞元禮請到樓上最高檔的雅座，與一幫最尊貴的客人坐在一起，更讓管新華驚訝的是，就連黃金榮、杜月笙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見他進(jìn)來，也客氣地將他推到首座，他居然也不推辭，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到這時，管三和才對著兒子說：“現(xiàn)在可以開席了，請客人們評餐品菜！”
　　
　　管新華連忙從雅座里走了出去，大喊一聲：“吉時已到，上菜！”他的話音一落，一大隊(duì)女招待們就托著名廚們精心炮制的美味佳肴走了出來，不一會兒，一桌桌山珍海味就擺上了。管新華端著一杯酒，如同蝴蝶亂入花叢，在樓上樓下、雅座單間里穿梭。只見客人們一個個觥籌交錯，狼吞虎咽，大聲叫好，更有一些酸腐文人，為了得到美食家的頭銜和數(shù)千塊大洋的花紅，極盡諂媚，把所有能用的溢美之詞全都用了上來。管新華聽了，禁不住心花怒放。
　　當(dāng)他回到雅座，只見父親也端起酒杯，走到虞元禮的身邊，小心翼翼地說：“虞老先生，請你也開開金口，評一評這些菜怎么樣？”虞元禮一聽，翻著白眼說：“老管！你是要我說真話，還是假話？”
　　管三和趕緊正色地說：“當(dāng)然是真話，你老就看在我和你多年的交情上，如實(shí)評點(diǎn)吧！”虞元禮就拿起筷子，把面前的菜肴每樣嘗了一口，皺起眉頭說：“老管啦！盡管你兒子把店面裝成了一個金鑾殿，可這菜做得大不如從前！”說著，他用筷子指著面前的一道紅燒鰣魚說：“俗話說得好，年有四季，菜有四時，蘿卜過時則空心，山筍過時則味苦，這鰣魚過時了，則骨硬味酸，應(yīng)在四月吃它才對，況且這紅燒鰣魚單取魚肚，而不知鰣魚鮮在魚背，這樣做菜，真是暴殄天珍！”
　　虞元禮又指著滿桌的菜肴，大言不慚地說：“別看這滿桌的山珍海味，別看它價值千金，只不過一桌耳餐而已！”管三和一聽，趕緊問道：“何為耳餐？原聞其詳！”虞元禮接著說：“所謂耳餐，就是只追求菜的名聲，而不注重味道和實(shí)惠，就拿這盅燕窩來說，缸臼大的碗，足足有四兩，客人是來吃燕窩的，不是來販賣燕窩的，如果虛求價格和體面，不如在碗中放入百顆明珠，那就價值萬金了，管它吃得吃不得！”
　　管新華在一旁見他說三道四的，心里騰地一下火就上來了，他想，你一個老乞丐，成天飽一餐餓一頓的，你知道什么叫美食？亂說個啥？禁不住鼻子里“哼”了一下。管三和聽見了，大吼一聲：“放肆！你別以為你喝了幾年的洋墨水，就看不起人！要知道販夫走卒、乞丐行中藏龍臥虎。你看你虞大爺，是乞丐行中九袋長老，他這一生走過了九省八十一府，沿街乞討，嘗盡了萬家飯菜，可謂嘗盡了天下百味，什么樣的奇珍異味他沒吃過，別看我們這些人整天的錦衣玉食，誰能與他比，他才是真正的美食家！”
　　說著，管三和又看著兒子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每年要將他們請來款待一次？我是請他們來對我家經(jīng)營的菜肴提提意見，以便改進(jìn)，這就是我們上林宛的菜時嘗時鮮的秘訣！”
　　管新華聽了父親的話，一張臉血潑一樣，連忙叫人將三千大洋的花紅捧了上來，要當(dāng)場送給虞元禮，沒想到，他一擺手就推辭了，他起身站了起來，對著管新華和在座的客人們拱了拱手說：“這花紅，我老乞丐就不要了，在座的各位，都是上海灘有頭面的人，我只希望各位日后碰見了我的徒子徒孫們，能夠賞他一碗殘羹冷炙，容他一塊屋檐，讓他們能夠棲風(fēng)避雨足矣！”說完，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ㄘ?zé)編/方紅艷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