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西,山西腹地太谷府的街道上,仍然是熙熙攘攘,人流不絕。
在古城老街西盡頭,有一座非常扎眼的高大門樓,四檐高挑,抬眼看去,像空中一只碩大飛鳥,插翅欲飛,氣勢不凡,與周圍眾商家內(nèi)斂樸實的門面相比,格外耀眼,門樓木制房檐下高懸一塊足有八尺寬的牌匾,上面寫著四個蒼勁有力的鎦金大字——“譽遠鏢局”。
此刻,在譽遠鏢局的后院里,一群年輕人正圍著一只宣德年間的青花鷹雁紋碩大蟋蟀罐,高聲吶喊。罐中一對雄蟋蟀正爭相撕咬,互不相讓,十幾個回合之后,勝敗漸露,一只俯首而退,另一只則昂首挺胸,振翅顫動,發(fā)出“”的歡叫聲。圍觀的人紛紛向一位一手搖著蒲扇,一手拿著蟋蟀草莖的公子道喜,這位公子面露喜色,拱手謝過,口中說道:“好痛快??!今晚上我請了,誰要是不怕?lián)嗡?,隨梁某到聚仙樓,找?guī)讉€小妞,好好喝他娘的幾碗,怎么樣?
“這一幫子都是游手好閑的浪蕩貨,最拿手的就是吃喝玩樂,梁公子請客,哪個肯舍得不去?于是大家齊聲叫好,正要走時,忽然從前廳里傳來一陣噪雜之聲。
這位梁公子眉頭一皺,朝旁邊一個下人打扮模樣的人使了個眼色。那人飛奔前廳而去,只一會兒工夫,那人便返了回來,俯身在梁公子的耳朵上低語了幾句。公子對大家說道:“你們先等著,我去看看咋會子事,一泡尿的工夫保準回來?!闭f罷,輕搖蒲扇,徑直往前廳走去。
譽遠鏢局的前廳里,正坐著兩個人。一個是鏢局的賬房先生,姓袁,鏢局的大大小小都管他叫老袁;另一個頭戴瓜皮帽,身穿貂皮馬褂,是太谷縣城鼎鼎有名金元票號的葛大掌柜。這金元票號創(chuàng)建百余年來,以誠信聞名于大江南北,是大清朝金融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巨頭,不過此刻的葛大掌柜滿臉是汗,全沒有了平日里的威風,苦苦哀求著老袁:“實不相瞞,蔽號京津金元分號,不知受何人蠱惑,儲戶紛紛擠兌,來勢兇猛,忽遭變故,分號存銀有限,一時措手不及,而今已是朝不保夕!此次解送京津的銀元,為金元總號積攢多年的血本,非譽遠出面不可!萬望先生體諒一二?!?br/> 老袁一拈胡須,看著往常有頭有臉的葛大掌柜如此低聲下氣,心里頗為自得,慢吞吞說道:“葛大掌柜!譽遠與金元打交道已不是一天兩天了,貴號遭此變故,豈有見死不救之理?怎奈這次梁大師遠走云貴,在下盤算,最多再有十天就能回來,到時再議如何?”
葛大掌柜一揖到地:“如今金元勢同水火,不用說十天半月,若三五天押解不到京城,即生禍端!”
老袁嘆息道:“眼下譽遠實在無人可擔當此任……”
“一派胡言!金元票號這些年讓譽遠賺了多少銀子?你每天算盤打得吧啦吧啦,怕比誰都清楚。再者說了,葛老伯與老爺什么關(guān)系?合伙穿一條褲子都嫌肥,你一句話,說不管就不管了?”梁公子早在門外聽了一會,實在忍不住,猛然閃身出來說道。
老袁慌忙說道:“是……是少爺,可我說得句句屬實啊。”
梁公子最瞧不上老袁的酸腐勁兒:“句句屬實?屁!活人能讓尿給憋死?只要想,法子肯定會有的?!?br/> 誰也沒曾想,梁公子說到這里,葛大掌柜竟然起身離開座位,“撲通”一聲跪在梁公子的面前,泣聲叫道:“大侄子,你爹不在,我就全指望你,救救老伯啊……”
眾人面面相覷,廳內(nèi)廳外的人都急忙上前伸手攙扶,只有梁公子往旁邊一閃,嘴里念念有詞:“呸呸呸!你這老家……老伯,成心要折殺死我?”
可葛大掌柜像頭死豬一樣癱在地上,就是不起,口中嗚嗚咽咽地叫道:“金元票號憑的就是一個‘信’字,我,我就是拼了老命,也不能讓它毀在我手上!賢侄呀,你,你可不能像他們……這樣,看我的笑話啊……”
“得得得,別嚎了!你是我的爺,成吧?快起來吧,你這趟鏢,我保定了!”
急壞了一旁的老袁:“公子!此事萬萬不可,押解銀元之事非同小可,公子從沒有歷練過,千萬答應不得!”
梁公子不以為然:“萬事總得有個開頭!我自幼和家父學藝,盡得梁家傳世武功,也算是一身功夫,一二十個毛賊難近得身旁!”
“公子武藝超群,實實不假??山U惡,變化萬端,非單靠武功可以解決!”老袁苦苦攔阻道。
梁公子哈哈一笑:“想家父在江湖闖蕩多年,‘譽遠’二字聞名遐邇,沿途劫匪誰人不知!鏢車插上此旗,一路必暢通無阻。況且由此至京城,區(qū)區(qū)幾百里,皆為朝天大道,你太多慮了!”
葛掌柜感激涕零:“賢侄若肯出面,葛某感激不盡!不過,此次出行事關(guān)重大,賢侄多多費心……”
梁公子接道:“葛大掌柜,你就聽好吧。”
好不容易哄走了葛大掌柜,梁公子拔腿要走,老袁一伸手把他攔住了:“應人事小,誤人事大!少爺既然答應了葛大掌柜,就得想辦法啊,這趟鏢究竟怎么來押?”
梁公子眨巴眨巴眼,自己親口答應的,想不理這事,都不成啊,時間不等人!況且經(jīng)過葛大掌柜這一番折騰,興致已消減了大半,事到如今,聚仙樓自己是去不了啦,只好從口袋里掏出幾枚銀元,讓下人把后院那伙人打發(fā)了。
第二天一早,金元錢莊葛掌柜親手將包裹嚴實的三駕馬車,交到梁公子的手上。梁公子打馬揚鞭,領(lǐng)著十余人直奔京城而去。走了十幾里,后面有人喊叫,梁公子回頭一看,是賬房老袁,原來這老袁打發(fā)走了少爺,心神難安,渾身上下不得勁,這才一咬牙,干脆自己也去罷了。
走了兩日,果然無事。第三天太陽落山時,來到一個名叫蒼翠山的山腳下,忽聽得一陣奇異的馬鈴聲,眾人知道是遇見了強盜,不由驚慌,只見老袁對梁公子道:“公子莫慌!此乃蒼翠山匪首馬越,是老爺?shù)呐f相知,斷不會為難我們。”
有個叫嚴升的,是譽遠鏢局的老人了,隨梁父走鏢多年,如今年歲已大,此次受老袁之請,特地協(xié)助梁公子。這嚴升向空中打了個長長口哨。不一會兒,幾匹快馬飛馳而來,最前面一位黑臉大漢,朝嚴升伸手執(zhí)禮。
嚴升還禮,說道:“馬把頭,久不相見,一向可好?”
馬越答道:“承蒙‘譽遠’梁老爺子關(guān)照,歲歲厚禮相贈,馬某人感激不盡?!?br/> 嚴升指著梁公子說道:“此乃梁老爺之子,梁公子也?!?br/> 馬越慌忙跳下馬,向梁公子施禮:“怪馬某有眼不識金香玉,怠慢了!”
梁公子也翻身下馬,客氣道:“哪里,哪里!”
梁公子平時善交友,兩人一交談,甚投脾氣,真是相見恨晚。馬越執(zhí)意請梁公子一行到山寨留宿一夜,梁公子眼看天色已晚,順勢答應。馬越讓手下人擺下酒席,兩人痛飲一番,越談越投機,于是擺來香案,結(jié)為異姓兄弟。第二天馬越率人相送數(shù)十里,雙方拱手而別。
別過馬越,正行進間,陰云密布,降下暴雨,路面濕滑難行,梁公子正想找個避雨處,忽然天空打了一聲霹靂,一馬受驚,連馬帶車翻倒在路旁的溝里。眾人好不容易把車拖上來,車上“貨物”卻是撒了個七零八落!
梁公子拾起一包銀元,用手一捏后,臉色大變,原來是軟的,急忙打開包布一看,卻是一裹泥巴!連打數(shù)十包,不是泥巴,便是鉛塊,沒有一包銀元!老袁嚇得仰天長嘆:“果然不改匪氣,馬賊誤我也!
梁公子氣得咬牙切齒:“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明著是兄弟,背后卻給老子來這一手!”
梁公子撥馬就要回頭與馬越交戰(zhàn),讓嚴升攔住。嚴升說:“馬越俠義,江湖皆為之感嘆!此事蹊蹺,還需從長計議?!?br/> 梁公子怒喝道:“我聽了你的話,才上了馬賊的當!現(xiàn)在你還替馬賊辯解,原來你們是在合伙陷害我!”手起刀落,嚴升當即斃命在路邊。
梁公子盛怒難耐,正要返身殺入山寨,與馬越?jīng)Q個你死我活,忽然聽見遠處傳來熟悉的馬鈴聲,原來是馬越看道路泥濘,領(lǐng)著嘍前來助梁公子一臂之力。不料兩人一打照面,空中一道亮光閃過,馬越已成為梁公子刀下之鬼。梁公子尋遍山寨,卻沒有找到自己丟失的三車銀元。山寨的嘍們見頭領(lǐng)已死,一哄而散,留下少數(shù)膽大的,紛紛拜倒在梁公子腳下,欲請梁公子擔當把頭。梁公子損失了金元票號的巨額金銀,思索再三,事到如今,萬般無奈,落得個有家不能回,一時不知何去何從,只得暫時應了下來。到晚上一時尋不見了老袁,派人找去,老袁不愿為寇,早已在樹林中上吊自盡。
稍事安頓,梁公子派人到太谷城給家里送信。梁老爺子返回太谷后,聞聽鏢局遭此禍事,終日對梁公子大罵不已,再加上年事已高,急火攻心,不幾日,暴病身亡。梁公子聞罷此言,痛哭流涕,羞愧難當。
自此之后,蒼翠山匪徒變本加厲,恣意妄為,過往行人皆遭搶劫。大家都曉得這山上有個匪首叫梁大膽,惡名遠揚。一時間民怨沸騰,官軍幾次圍剿,也沒有結(jié)果。
三年之后,太谷城里來了個白面書生,這人正是梁公子,三年的強盜生涯,他積攢夠了金元錢莊的巨資,他要親手還給葛大掌柜,可找遍了太谷城,也沒有見到金元錢莊的招牌,向路人一打聽,才知道,自打自己那趟失了鏢,金元錢莊就隨之垮掉了,葛大掌柜吞金而亡!
梁公子千方百計打聽到葛大掌柜的墳塋,準備獨自前去憑吊一番。到了墳頭,看見一個女子,跪在葛大掌柜的墳前,淚流滿面。
梁公子問道:“你可是金元錢莊葛大掌柜的親人?”那女子含淚答道:“我是他的獨身女兒!不知公子是……”
“哦,我乃當年譽遠鏢局的梁公子?!绷汗诱f道,隨手從口袋掏出一疊銀票:“今日與你有個了斷?!?br/> 那女子聞聽此言,面無血色,跪倒就拜:“家父誤梁公子可謂深矣!家父臨死時留言,自我以后,葛家后代皆為梁家的奴才!這些年,我生不如死,之所以選擇活著,就是為了卻家父的遺愿,甘為梁家千刀萬剮……怎奈找不到梁家之人,小女子今日來到家父墳前,就是想隨父去九泉之下!老天有眼,在此處遇到公子,奴婢愿聽從公子處罰!”
梁公子疑惑:“何出此言?”
那女子繼續(xù)言道:“昔日,金元錢莊已搖搖欲墜,家父只得苦心經(jīng)營。京城分莊遭遇變故,當時,太谷總號也早已囊中羞澀,拿不出錢來!無奈之下,有人替家父出了個主意,假借鉛塊和泥巴冒充銀元,解押到京城,希望能以此安定人心,暫時渡過難關(guān)!家父出此下策,實屬無奈……不料途中車仰馬翻,露出破綻,以致誤了梁公子前程,壞了譽遠鏢局百年之名聲!葛家只能以奴婢之身,謝罪于梁公子!”
梁公子聽了,呆若木雞,萬沒料到是這么回事,好半天才緩緩說道:“原來如此,我誤會馬兄與嚴升深矣!還有那老學究老袁,今日聽了,這些年如同活在夢里一般……”
只見梁公子抽出隨身寶劍,昂首而立,夕陽下,雪亮的寒光在空中劃過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空中傳來蒼涼的聲音:“馬越、嚴升,我這就隨你們?nèi)チ?!?br/> 一時殘陽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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