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梅隴鎮(zhèn)廣場的露天茶座。一張圓桌前,坐著夢冰冰和“小開”的表姐。她們正一面品茶,一面等他。終于,看到匆匆趕來的小開, 表姐站起身說:“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夢冰冰,是我老單位里最要好的小姐妹,這一位呢是我的表弟‘小開’……”
小開在桌邊坐下了,對夢冰冰說:“我這個小開嘛也是隨便叫叫的,我只不過是借了攤位做做服裝生意?!?br/> 表姐道:“你也不要謙虛了,你也同意冰冰到你那兒去打工,具體情況你們當面談吧?!?br/> 小開點點頭:“那好,實話實說吧,我在服裝街有一只營業(yè)攤位,缺一個站柜臺的,月薪保底960元,上海市最新出爐的最低工資線,多做多得,不封頂。”
夢冰冰點頭:“好,我去試試?!?br/> 表姐頓時為她叫起委屈來了:“哎呀冰冰,你怎么連一點噱頭都不會擺,你應該說——這么一點點工資?。靠紤]考慮,過幾天再給你回音……”
小開笑了:“表姐,我這個人看到像你這樣的老門坎要害怕的?!?br/> 表姐也笑:“小開,你能看出冰冰是個老實人就可以了,我把她拜托給你了。記住,你可別在她身上放刁,不然我會找你算賬的!”
小開的回答很爽快:“一句閑話,沒問題!”
表姐轉(zhuǎn)向夢冰冰:“冰冰,你別看我表弟一副小開派頭,咋咋?;5模鋵嵤莻€一點都沒用的老實人,到現(xiàn)在連個老婆都沒哄到手……”
小開叫了起來:“表姐,你少給我抹黑行不行!這樣吧,冰冰,如果你方便的話,那么馬上就跟我去上班,一步到位,怎么樣?”
夢冰冰一愣:“這么快?”隨即又說,“好的,我也沒什么其它事……”
服裝街上靜悄悄,難得有這么清靜的時辰。阿嬌和阿娟在看攤,攤位前卻沒有顧客。
阿娟隨手抓了一把瓜子給阿嬌。阿嬌剛往嘴里扔進一顆,一抬頭,“阿娟,小開來了!”她邊說邊將手中的瓜子塞進了衣袋。見阿娟還在往地上吐著瓜子殼,阿嬌有些害怕地提醒道:“快把瓜子收起來,阿娟!”
阿娟嘲諷道:“滿地都是瓜子殼,瞞也瞞不了的,隨他去吧……”
小開走到她們的面前站下了:“阿娟,你怎么弄得滿地都是亂糟糟的?這樣還能吸引顧客啊?”
阿娟悠閑地說:“現(xiàn)在又沒有顧客,要那么一本正經(jīng)干什么?”
小開皺眉說:“好了,你現(xiàn)在就可以不一本正經(jīng)了,回家吃瓜子吧。”
阿嬌緊張起來:“你要辭退阿娟?”
小開冷冷地道:“我這兒不要素質(zhì)差的人!”
阿娟眼里冒出火來:“走就走,我早就不想在這兒干了!不過,請你嘴巴放干凈一些,什么素質(zhì)不素質(zhì)的,當心老娘請你吃耳光!”
夢冰冰拉了小開一下,低聲說:“我,我不想干了……搶人家的飯碗,這,這不大好。”
一聽這話,小開火了:“這兒是我說了算!我要誰干,就是誰干;我不要誰干,就是誰滾蛋!”
阿娟將余下的瓜子往阿嬌面前一推,連聲催促,“小開,結(jié)賬去??!這點鈔票還想留人?”
小開折回身對阿嬌關照道:“阿嬌,她叫夢冰冰,從現(xiàn)在開始和你搭檔,你帶帶她?!?br/> 冰冰似乎天生就是個做營業(yè)員的材料,她很快就有了對待顧客的絕招。那就是更加殷勤地為顧客服務。但與此同時,她也發(fā)現(xiàn)自從阿娟走后,阿嬌和小開的關系緊張不說,對自己也是冷嘲熱諷的。此刻,阿嬌遠遠看到小開來了,就嘀咕道:“啥個老板,一看這種腔調(diào)這種派頭,就曉得生意做不大的……”
夢冰冰沒有接口,依舊為顧客試衣。小開看了看忙忙碌碌的夢冰冰,又看了看閑立于一旁的阿嬌,等顧客走后,小開說:“冰冰,這幾天你干得挺不錯的,營業(yè)額也上去了不少……”他取出了一個信封遞給了夢冰冰。
“這是什么?”夢冰冰問道。
小開說:“紅包啊,這你也不懂?你來我這兒打工的時候,我就說得很清楚了,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我一個做老板的,可得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呵!”
“可是,阿嬌她也挺辛苦的……”夢冰冰覺得這個紅包像燙手山芋。
小開說:“辛苦不辛苦我不知道,我只認得三個字:營業(yè)額!”小開有意無意地掃了阿嬌一眼:“我還是那句老話,干多干少不一樣的?!?br/> 看著小開離去的背影,阿嬌“哼”了一聲:“像真的一樣,到這兒來摜老板的派頭了,做起事情來一點都不大路!”
夢冰冰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轉(zhuǎn)身朝大門外追去。
小開正在發(fā)動他那輛紅色的摩托車,夢冰冰奔了過來將紅包往他的手上一塞便走。小開急問:“你干什么?你的營業(yè)額高,當然就該有獎勵!”
“阿嬌她不是和我一樣辛辛苦苦為你推銷服裝???要有就大家一起有,要沒有就大家統(tǒng)統(tǒng)沒有,你現(xiàn)在這樣做,豈不是要我們鬧不團結(jié)???”
小開的眼睛瞪大了:“你在說些什么?難道你把我這兒當成了還像老早以前你爸媽、我爸媽的時代,要發(fā)工資統(tǒng)統(tǒng)都是三十六塊啊?”突然,小開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將摩托車熄了火,返身朝自己的攤位走去,“有些事,我今天可得當著你們的面說清楚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沒有規(guī)矩就不能成方圓!任何事情都得照規(guī)矩來,該獎就獎,該罰就罰!有什么話就當面說,有什么屁也當面放!我這兒沒有大鍋飯,誰想吃大鍋飯,回家去找她的老爸老媽去!”
看著小開走遠了,阿嬌這才松了口氣,氣鼓鼓地拖過了一只裝服裝的紙板箱,一屁股坐下了,“算了,還是自個兒多照顧照顧自個兒吧,干也是白干,歇著也就歇著了,老板拎不清,自己還是拎得清的……”
夢冰冰看了看她,好言勸慰道:“阿嬌,吃力了要休息的話,還是找個隱蔽點的地方,萬一老板來了,打老遠的一眼就看到你坐在這兒……”
阿嬌冷冷一笑:“算了吧你,別做了惡人又想來做好人,好像全世界的好事你全沾邊,對不起,我的事情不要你來管!讓小開來找我好了……”
夢冰冰奇怪地問:“你說這些話算什么意思?你對老板不開心,你去找老板罵大街好了,干嘛把火氣往我頭上撒?真有點莫名其妙……”
阿嬌的火氣很大:“什么莫名其妙不莫名其妙的,別以為我什么都看不出來,想把我當憨大隨便白相相啊?”
這么一說,再傻的人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夢冰冰叫道:“你把話說清楚,你看出來了什么???!”
這一下,阿嬌的牢騷簡直有如決了堤的長江之水,滔滔不絕、泛濫成災了:“我當然拎得很清,你以為小開就那么隨隨便便給你發(fā)紅包???你以為真的是你工作賣力、營業(yè)額高啊?幫幫忙,還不是因為我一把年紀了,人家漂亮的臉蛋好去換大米喲……”
夢冰冰的眼里一下子涌上了委屈的淚水:“你,你胡說八道!”
阿嬌那片薄薄的嘴唇皮微微往上一翹:“喔唷,我還胡說九道呢!當初你到這兒來的時候,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小開一看見你的臉就眼珠子發(fā)光,當場就把我搭檔阿娟炒了魷魚,難道還不是因為你的這張漂亮面孔……”
夢冰冰再也忍受不住了:“別說了!我……我不干了!我,我自己炒自己的魷魚!”她一把從柜臺下拉出了自己的小坤包朝門外走。這一手是阿嬌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她慌了手腳慌了神,連忙喊:“冰冰!”
夢冰冰頭也不回地走了。老半天,阿嬌才醒悟過來,只得喃喃自語:“這,這是她自己要走的,和我不搭界的?!?br/>
半個小時以后,小開又回來了。不見了夢冰冰,他覺得很奇怪。
阿嬌知道這一回算是撞在小開的槍口上了,只得遮遮掩掩地將事情說了個大概。不料還沒聽她說完,小開已經(jīng)惱怒起來了:“你到底對她說了一些什么?我知道,你沒拿到紅包,心態(tài)不平衡,心里不舒服,沖著我來好了,你這張烏鴉嘴到底胡扯了一些什么?”
阿嬌吞吞吐吐地道:“我,我只是要她不要管我的閑事,說她又要做好人又要做惡人,我真的沒有說她別的什么,我只是,只是……”
小開氣憤地將手一揮:“好了,我不要聽你的解釋了!告訴你,夢冰冰不干了,你也別想再在這兒干下去!趕明兒,我去找兩個外來妹,看她們會不會見到別人拿紅包就心態(tài)失衡就生紅眼病!”
阿嬌愣愣地看著小開,眼淚慢慢流了出來:“老板,你不能這樣的。你是知道的,我老公身體不好,在家吃低保,女兒又在上小學,我再回家的話,你讓我們一家怎么開伙倉呵……”
小開的語氣終于有了些許緩和:“你現(xiàn)在總算想起開伙倉來了,其實你早就該想到了!聰明一點的人,不但每個月能拿足我支付的九百多元錢的月薪,還會努力提高營業(yè)額,多從我的口袋里拿幾個紅包,也可以給自家的餐桌上多添兩個小菜……”
阿嬌的嘴唇蠕動了一下:“我知道我錯了……”
小開看了她好一會兒,“知道錯了就改!夢冰冰是被你氣走的不是?那好,你去把她給我請回來—她回來,你也上崗……”
“謝謝老板。”阿嬌的語氣充滿了感激。
小開沒好聲氣地道:“謝什么謝?學聰明點,在一個鍋里勺飯吃的人還是團結(jié)一些的好,不要整天雞雞狗狗地不太平,沒意思!”
阿嬌連連點頭,“我現(xiàn)在就去夢冰冰的家向她當面賠禮道歉……”
小開附和道:“這樣吧,我陪你走一趟,免得人家說我這個老板沒誠意。”
此時此刻,夢冰冰正在苦惱呢,她想,爭氣不爭財!可是這一切又如何向父母交代呢,自己老大不小了,總不見得還要“啃”他們的退休金吧?這才是最最讓人頭痛的呵!
有人敲門。夢冰冰怎么也想不到,映入眼簾的是笑吟吟的兩張臉:小開和阿嬌。而且,阿嬌的手里還拎著一袋新鮮的水果。夢冰冰心軟了,氣也消了,趕緊把他們迎進屋里。
又過去了大半年。
這天,小開帶領著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攤位對面,指指點點不知說些什么。男人并不開口,只是偶爾點一下頭。阿嬌低聲對夢冰冰道:“不知道小開又要出什么花頭了,冰冰,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嗎?”
夢冰冰搖了搖頭。
阿嬌有些不相信:“連我都聽說了,你還會不知道?隔壁攤位的老阿姐告訴我,說小開出花頭經(jīng),想把生意搞搞大,但是他的資金又周轉(zhuǎn)不過來,所以就去找了個合伙人……我還聽說了,這合伙人的小姨子想到我們這兒來看攤位呢,我想我肯定干不長了。”
夢冰冰的臉色就有些沉重了,“你再失業(yè)的話,怎么去活?”
阿嬌苦笑著說:“我只有聽天由命了,那人的小姨子真的要來,小開總不至于留我不留你吧?”
當小開送走男人,重新回自己的攤位時,夢冰冰向前一步,拉著小開走到大門口說:“我想和你說個事,從明天起,我就不來這兒上班了……”
小開不免奇怪:“你怎么這么會搞,這又是為了什么?”
夢冰冰猶豫了一瞬:“我……我另外找到一份工作了……”
“什么工作?比我這兒好嗎?”
夢冰冰支支吾吾道:“是……是去幫人家站賣音像制品的柜臺……”
“賣音像制品?盜版VCD、DVD?冰冰,那兒不可能比我這兒好,薪水也不會高,萬一出售的是盜版的或者是帶上色的玩藝兒,有風險的?!?br/> 夢冰冰低聲說:“我知道,你,你就別管了……”
小開真的有些著急了,“我怎么能不管呢?我表姐把你托付給我了呀!”
夢冰冰不語。小開又說 :“冰冰,我好像沒有什么地方得罪你吧?上一回一起去進貨,我還對你說過……說過我們并起來一道過算了。你把孩子從前夫那里接過來,我現(xiàn)成做個爸爸也不錯,小孩子跟著媽總比跟著爹好,你不是也答應考慮考慮的!反正那天我們談得很開心的,怎么、怎么一下子就這樣了呢?”
夢冰冰嘆了一口氣:“我聽說,你要跟別人合伙了,還聽說,合伙人的小姨子要來看攤了……”
小開愣了一會兒,“沒錯,是這樣,可這又關你的什么事?再怎么著,這兒也不會沒有你的飯碗呵!有我小開在,就有你在……”
夢冰冰搖頭,“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會讓阿嬌回家的,可是,他的男人已經(jīng)在家了,她快40歲了,而我才30剛出頭,找工作要比她容易些?!?br/> 小開一臉苦笑:“原來你是為了阿嬌才編出要去音像制品柜臺的謊話來騙我,你這又是何苦呢?”
夢冰冰老老實實地道:“阿嬌比我困難得多,你解雇了她,這對一個沒有特長的女人意味著什么,你想過嗎?”
“冰冰,你這樣做,我知道是貼心貼肺地為阿嬌著想,可她又不知道,更不會燒香磕頭地感謝你,你又何必呢?”小開很不理解地問。
“有些事做了,并不是求人知道,只是為了心安……”冰冰說道。
小開啞然。
清晨,馬路的上街沿一字排開各種各樣的小攤位,有吆喝賣牛奶的,有敲打著鍋沿賣生煎饅頭牛肉包子的,還有賣毛巾襪子木梳針頭線腦的,間或,還夾雜著幾個戴紅袖章來收管理費的,真?zhèn)€是琳瑯滿目。
夢冰冰手腳并用,忙著又做、又賣雞蛋煎餅。她的攤位前生意好,已經(jīng)有排隊的人了。
馬路對面,一輛摩托車緩緩地靠邊停下了。戴著頭盔的小開默默地看著忙碌的夢冰冰,看著她一張一張又一張地攤著雞蛋餅。忽然,他下了決心,走到冰冰面前,粗獷的嗓音喊道:“這兒的煎餅我全部買下了!”
夢冰冰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小開笑吟吟的臉。她發(fā)現(xiàn)小開說話的口氣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硬朗過?!氨?,我要把你的煎餅統(tǒng)統(tǒng)買下;還有,我是來請你到我那里上班的。當然,你還是和老搭檔阿嬌一同做生活……再有,再有,以后要做什么事情,不要自作主張,你一定要跟我商量,因為我會陪著你一同做的?!?br/> 夢冰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么?”
小開在點頭,是很用力的那一種:“我已經(jīng)想通了,我決定不和別人合伙了,一個船上有兩個老大,是搞不好事情的,要翻船的……再說,你寧愿為了阿嬌做這種生意,我一個男人怎么能不幫幫女人呢?”
夢冰冰笑了:“那,你不是一直在說想搞搞大嗎?”
小開十分大器地道:“換一種思路換一個方法也能活,或許還能活得更好一些……我想只要你能支持我,不離開我,不愁生意不好!你答應嗎?”
夢冰冰完全聽懂了,羞澀道:“你這人啊,還算是個好人……”
小開咧開嘴笑道:“當初,表姐橫豎介紹你是個好女人,看來,她的眼光老厲害的。你看,我不見你才個把禮拜就受不了了,冰冰,收攤吧,跟我一起做,我離不開你!???”
冰冰又回到服裝街了,阿嬌一見她就說:“冰冰,小開把你的事都告訴我了,以前我不該那樣對待你。”
夢冰冰只是淡淡一笑:“別說這些了,我們都是同病相憐的人,能幫總歸要幫的?!?br/> 聽了這句話,阿嬌一下子就覺得她們之間的距離縮短了。忽然,阿嬌伸手一指:“你看,有人來買服裝了!”
兩人對視了一笑,一齊迎上前去。
?。ㄌ匮庉?章慧敏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