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那年,我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來到深圳這座城市。幾經(jīng)周折,我終于在一家私人工廠找到了工作?;顑弘m然挺累,但每個月能賺一千來塊,在鄉(xiāng)下老家,有的人家一年都賺不了這么多,所以我相當滿意。
我的同事里面,有一個跟我同歲的小伙子叫陳剛,他是東北人,一米八十的大個,身材偏瘦整天嘻嘻哈哈的,好像從來就沒什么愁事。他總愛哼唱雪村那首“東北人都是活雷鋒”,偏偏天生五音不全,每當他唱歌,我們仿佛能聽到上帝的笑聲。
都說東北人豪爽,在他身上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工友們有不少抽煙的,別人一天一包就夠,但他一天最少一包半,不是他抽得勤,而是他抽煙的時候,一定給在場的工友們發(fā)上一圈,當然就浪費得多。我也抽煙,而且跟陳剛處得不錯,我私下同他說過,一包煙三塊,他一個月得發(fā)出去十多包,就是三十多塊,我勸他改改這習(xí)慣,他滿不在乎地說:“男子漢大丈夫,在大處算賬,不能在小處計較,那點小錢算得了什么?”
他不在乎,我當然不能深勸。不過沒多久,就發(fā)生了一件涉及到幾百塊錢的大事。工廠生產(chǎn)所用的原料有易燃品,所以老板不允許上班時間吸煙,違者重罰。但我和陳剛都是煙癮比較大的人,想戒煙又戒不了,于是總是偷偷摸摸地找沒人地方吸煙。那天下午,我倆又找了個角落過煙癮,正吞云吐霧、樂在其中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我探頭一看,不由得臉色大變,一邊手忙腳亂地掐滅煙頭,一邊小聲說:“老板怎么來了?”
我們所在的地方是個死角,本來以為不會有人到這里來,沒考慮后路的問題,所以連跑都來不及。陳剛的臉色也變了,但還是很鎮(zhèn)靜,說:“把煙掐了也沒用,這兒都是煙味,老板照樣聞出來。”
我愣愣地看著他,想起老板的規(guī)定:被發(fā)現(xiàn)違反規(guī)定吸煙者,一律罰款五百塊。五百塊,我半個月的工資啊。只見陳剛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笑了:“把煙頭給我?!?br/> 我疑惑地望著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陳剛不耐煩了,一把奪過煙頭,塞到自己的兜里。這時,老板剛好來到面前,沉著臉說:“工廠三令五申,不許吸煙不許吸煙,你們倆好大的膽子。把煙交出來。”
陳剛把煙掏出來遞給老板,說:“抽煙的是我,我只是拉他來陪我說說話,要罰你罰我吧?!?br/> 這時,我才想起,今天我忘記了帶煙,煙頭又被陳剛拿走,沒有證據(jù)能證明我吸煙。我趕緊裝作無辜的樣子跟老板解釋,為了讓他相信,我特地把口袋挨個翻個底朝上。老板將信將疑,對陳剛說:“罰你五百,這個月開支就扣,我看你下次還敢不敢抽煙?”
見老板走遠,我興奮地對陳剛說:“你真聰明,要是咱倆都挨罰,那可慘了,謝謝你救了我啊?!?br/> “俺們那旮旯都是東北人,俺們那旮旯盛產(chǎn)高麗參……”陳剛得意地唱了起來,唱了一會兒,突然不唱了,認真地說,“這回,俺可不是活雷鋒,親兄弟明算賬,我讓你省了五百塊,我被罰的,你替我擔一半,沒問題吧?”
“沒問題沒問題?!蔽遗闹馗f:“讓你一個人背黑鍋,我就夠不好意思了,罰款當然一人一半?!?br/> 話是這么說,想起二百多塊就這么沒了,我心里有些犯堵。陳剛卻沒心沒肺地嘿嘿笑了:“這下好,咱倆一對二百五?!?br/> 老板說話算數(shù),一點都不含糊,開支的時候,陳剛被扣掉了五百塊,我把二百五十塊錢交給他的時候,心里暗暗發(fā)誓:抽煙的代價太大了,以后就算是打死我,也堅決不在上班時候抽煙了。
從那之后,陳剛再叫我去過煙癮,我便一口回絕,還勸他也別再冒險,可他不聽,不過他運氣不錯,再沒被老板抓到過。轉(zhuǎn)眼間年關(guān)將近,因為工廠的效益很好,老板決定對工作表現(xiàn)突出的工人給予獎勵,雖然我入廠時間短了些,但因為工作努力,廠長給了我一個一千元的紅包。而陳剛雖然也很努力,但因為有那次違反廠規(guī)吸煙的歷史,一分錢也沒拿到。
我領(lǐng)了錢,陳剛便來找我,大咧咧地說:“兄弟,要是當時我不把事頂下來,老板一樣不會給你紅包,所以,這一千塊錢得有我一半啊?!?br/> 我心里卻覺得很不是滋味,這錢是老板獎給我的,我卻要拿出一半給他,這不是等于從我口袋里往外掏錢嗎?可我也不能否認,陳剛說得有道理,如果我不給他錢,那我就是無賴。我強笑著拿出錢包,點出五百塊給他,見他毫不客氣地接過去,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恨意,心想:什么好朋友?什么活雷鋒?見錢眼開的東西,早知道這樣,當初還不如讓老板罰款呢。
其實,我也知道我這么想不對,但偏偏控制不住要這么想。陳剛一點都沒發(fā)覺我的異樣,把錢往口袋里一塞,說要去上街買衣服,讓我跟他一起去。我才不想去呢,現(xiàn)在的陳剛在我眼里早變了樣兒,要多可憎就有多可憎,可他不由分說,拉著我就走。
我們上了公車,沒有座位,我們只好站著,我也不理他,拉著把手隨車搖搖晃晃。突然,我聽到陳剛一聲大喝:“敢偷錢?”
我身邊的人一下子散開,我也忙不迭躲到一邊,只見陳剛跟一人打做一團,嘴里還在喊我:“快來幫我……”
那個小偷身高馬大,一臉兇相,一邊還擊一邊叫嚷著,我雖然有點怕,但還是鼓起勇氣想上前幫忙,就在這時,旁邊一個小個子突然“嗖”地一聲,拔出一把匕首,悄沒聲地撲上去。
這是小偷的同伙,如果我沖上去,我也可能挨刀子,要是這事發(fā)生在昨天,挨刀子我也得上,因為陳剛是我的朋友,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是了,我沖上去值得嗎……那一瞬間,我的大腦飛速旋轉(zhuǎn),腳步卻停了下來。我這一猶豫,陳剛已經(jīng)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慘叫,小個子的匕首沒入他的肚子里。
車停了,小偷和他的同伙跳下車逃之夭夭。我沖上去抱住陳剛,鮮血從他的肚子里嘩嘩地流出來,他舉著一個錢包,小聲說:“他媽的,做雷鋒可真不容易,總算把錢包搶回來了……”
我如遭雷殛,死死盯著陳剛手里的錢包,那是我的。原來,他是看到小偷偷我的錢包,所以才奮不顧身地沖上去。而我,卻以為事不關(guān)己,臨陣退縮,如果我當時沖上去,他還會挨這一刀嗎?
我后悔得想殺了自己,我為什么要因為那點錢,就輕易否定一個好朋友?我為什么不能透過那幾張薄薄的鈔票,看到陳剛純樸的本質(zhì)?我哭著喊:“快送他去醫(yī)院,求求你了司機師傅……”
(責編/鄧亦敏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