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16歲,為了一株月季,茶飯不思。
是初春一個微涼的午后,我排了長長的隊伍,從老師的手中,領(lǐng)養(yǎng)了它,并小心翼翼地,將它植入教室門前的小花壇里。那時的我,因為卑微,無人關(guān)注,讀書常常心不在焉,上課的時候,老師在前面講優(yōu)美的詩詞,我卻走神,想起黃昏里屬于我的月季。春風(fēng)悄無聲息地,漫進(jìn)來,輕拂著我的短發(fā),又隨手翻亂了桌上的書本。我用力地想啊想,卻還是不知道:究竟,那一株瘦弱的月季,何時才能聽見我的祈禱,從細(xì)細(xì)的枝杈里,發(fā)出綠色的小芽來。
沒有人知道我的焦慮,事實上,我如那株枯萎的月季一樣,被人忘記了。不管疼痛與喜悅,濃烈還是淺淡,都不會有人,去注意沿墻低頭走路的我。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忽略,假若偶爾有人大聲地在班里提及我的名字,我反而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獸,有想要瞬間消失掉的恐慌。大部分的時光,我縮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將老師們的聲音,當(dāng)成背景,而后任由自己的思緒,在天空藍(lán)色的幕布上,自由地飛翔。這是我在別人的張揚里,最為安全的存在方式,一如那株在繁花似錦的春天里,從來沒有蜂蝶流連過的月季。
那一小片花壇,植了30株月季,盡管,我的那一株,始終無聲無息,沒有任何舒枝展葉的痕跡。負(fù)責(zé)澆花的園丁說,這株月季,定是枯了,否則,為何外面吵嚷一片,它卻固執(zhí)地縮在泥土里,不言不語?但我還是百般地懇求那個好脾氣的師傅,無論如何,都不要忘了,施肥澆水的時候,多多眷顧這株孤獨的月季。
這樣的乞求,并沒有奏效。園丁在一株株欣然吐葉的月季面前,每每還是將它忘記,或者,即便是視線飄過,也不作短暫的停留。這是一個花團(tuán)錦簇的春天,空氣里彌漫著濕漉漉的芳香,濃郁,熱烈,常常就有女孩子的尖叫,銳利地劃破傍晚的寂靜,她們彼此開心地叫嚷著,自己的月季又長出了一片葉子,抽出了一條新枝,那新鮮的小芽,竟猶如嬰兒的雙唇,是可愛柔軟的紅色呢!我蹲在花壇邊上,看著那株干裂寂寞的月季,聽著別的女孩子興奮又夸張的叫聲,還有操場上隱約傳來的籃球撞擊水泥地面的響聲,終于將頭深深地埋進(jìn)臂彎里去,哭了。
春天不過是一個轉(zhuǎn)身,便走掉了。校園的紅磚路上,青草在一次次踩踏里,彎了又直,直了又彎,薔薇越過墻壁開出裊娜的花朵,藤蔓纏繞著,爬上高高的梧桐,初夏的風(fēng),翻轉(zhuǎn)著層層密實的枝葉,而我的月季,它在我日日的守候里,依然選擇了沉默。
花壇里的月季,已經(jīng)競相地開放,最好的一株,長在靠近我那一棵的左側(cè),枝葉蓬生開來,將那一方小小的角落,全都遮掩住了。園丁師傅許多次,都以妨礙觀瞻的理由,要拔掉我的月季,卻每每都在我的苦苦哀求里,住了手。他不明白,總是問我,丫頭,這不過是一株發(fā)到你的手中,便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花而已,何必如此較真兒地,守護(hù)著它?而我,總是倔強(qiáng)冷硬地只有一句話:它不只是一株月季。
是的,它不只是一株月季,它是16歲的我,所有的期待、夢想與童話。我固執(zhí)地認(rèn)定,假若它真的不會醒來,那么,我的青春,也會如它一樣,暮氣沉沉,了無希望。
那個閃亮的童話,就在盛夏的一個清晨,蘇醒過來。我守護(hù)了整整一個春天外加一個初夏的月季,終于從泥土中,生出一片卑微但卻執(zhí)著向上的新芽。那株枯萎的枝杈,依然安靜地挺立著,等待那柔弱的生命,一天天向上,向上,直至最后,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它的高度……
我的月季,在溫暖的泥土里,蟄伏了整個的春天,它錯過了爭奇斗艷的季節(jié),卻還是來得及,在陣陣蟬鳴的盛夏,一點點地,靠近馥郁的花香。
16歲的那年夏天,我的每一本書里,都飄散著月季的芬芳。我將第一朵花凋零時的花瓣,全都細(xì)心地收藏進(jìn)書本,它們的紅色,深深淺淺地嵌入溫情的文字中,每一次讀,都能嗅得到,它最初綻放時,飽滿恣意的芳香。
而這樣的香氣,從16歲時那個自卑的丫頭,一直繚繞到而今自信從容的我,歷久彌香,再也,不能讓我忘記。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