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棠是個美人。這在她十七歲,就已是整個校園不爭的事實。她很瘦,表情總是很清冷。不太愛說話,學(xué)習(xí)異??炭?。
我們倆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深知唯有學(xué)習(xí)才能改變我們從前充滿困頓的生活。師范學(xué)校里,女孩子們熱衷的除了戀愛就是打扮,每每教室里留下來的一定是我們倆。
學(xué)校里每年都有至少兩名保送生名額。我和海棠盯住的,也就是這名額。初中的時候,我們在各自就讀的學(xué)校成績突出,上區(qū)重點高中并不是件難事,但是家境困窘,結(jié)果都依從了父母,考進師范,尋求一條委婉的上大學(xué)之路。最起碼,一腳踏進師范,也就保證了日后工作的穩(wěn)定性。
很自然地,我們成了朋友。不看書的時候,海棠喜歡把舊衣服拿出來擺弄,買了細絲線,在舊牛仔褲的兩側(cè)細細縫上邊線,又或者拿了白襯衣,大刀闊斧地剪剪縫縫,變出一件清新的小背心……她告訴我,這叫做苦中尋樂。
海棠只有母親,父親在她兩歲時和母親離了婚,十幾年來從來沒來看過她。她羨慕我有疼愛我的父母,雖然我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一年只掙一兩千塊錢,我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她這么一說,我就覺得自己是幸福的。雖然我無數(shù)次地在入睡前幻想過,這一對父母,并非我親生,我真正的父母,大富大貴,他們正在尋找我。
我有個姨媽住在市里,偶爾的周末我會去她家里吃餐飯。我有個驕傲的表哥,每次看見我都是一副嫌棄的樣子。后來我?guī)虾L娜ィ瑑蓚€人為了吃一頓東坡肉而一塊兒承擔(dān)白眼其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海棠認為我說得很對。所以,每一次,她都很坦然地跟在我身后。
看到她,我表哥的眼睛就亮了。這倒是我意料之外的。我們倆從此沒有再遭受白眼。相反的,還享受了許多從未見過的水果。
我酸溜溜地對海棠說,我表哥喜歡你。
海棠笑了笑,不說話。我表哥其實長得還算清秀,他讀高三,聽說學(xué)習(xí)不錯,是我姨媽的希望和驕傲。
我又對海棠說,你們倒挺相配的。
海棠幽幽地看著我,你覺得白馬王子真的會愛上灰姑娘嗎?
我啞口無言。原來海棠和我一樣,所有的堅強和自信都是強行堆砌出來的,只不過為了掩護那顆脆弱的心。
二
校園附近有家小超市,傍晚時分我總喜歡到里邊逛逛。我是個好吃的家伙,那些包裝精美的小零食總是能狠狠吸引住我的目光。海棠對我說,以后她要開家這樣的超市,到時候,我喜歡吃什么就吃什么。包括我的女兒。
我被她逗得大笑。像我們這樣的孩子,總是有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
初夏的一個傍晚,我在超市里被保安攔了下來,他表情嚴肅地對我說,請把你的包打開。我愣了一下,說,干嗎要我打開我的包?你無權(quán)這么做。他冷冷地說,我注意你很久了,每次你都這樣,別以為我們就發(fā)現(xiàn)不了。東西雖然不值錢,可你這行為太可恥了。打開你的包!
我的臉漲得通紅。
突然海棠從身后躥出來,一把搶過我的包,用責(zé)怪的眼神看著我,喂,你搞什么鬼,干嗎一個人先走啊。我剛拿了東西還沒付錢呢。她很大方地打開包,拿出兩袋洽洽瓜子,微笑地對保安說,不好意思,我剛才一時疏忽擱進去的,忘了交代我朋友還沒付錢呢。
我們倆沉默地走出超市。天邊的云層很黑,像暴雨即將來臨。海棠把瓜子分我一包,說,吃吧,很好吃。
我們坐在籃球架下,扔了一地的瓜子殼。沒有雨,也沒有星星,海棠在蒼茫夜色里握了一下我的手,努力啊,姑娘。
這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生活仍然照常繼續(xù)著。我再沒有去過那家小超市。
四月初,我聽說今年的保送生只有一個名額,而這個名額將在我和海棠間產(chǎn)生。我心里緊了一緊。原本以為,兩個名額,鐵定了會是我和海棠,但沒想到,只有一個。
幾次三番,我想向海棠打探一下這消息的可靠性??伤偸且桓毙牟辉谘傻谋砬?。有一天周末,我們照常去姨媽家混飯吃,她搶著去洗碗,表哥跟了進去,我站在廚房門口,看到他倆在入迷地親吻著彼此。
一星期后,教導(dǎo)主任找到我,證實了前段時間的傳言,教導(dǎo)主任說,對自己要有信心,但是哪怕選不上,也并不代表你不優(yōu)秀。
這話讓我輾轉(zhuǎn)反側(cè)了整整一夜。
我注意到海棠也沒睡著。但我們倆沒有像從前,爬下床來,敲敲彼此的床,然后一塊兒上樓頂去吹風(fēng)。
我們倆的關(guān)系像是突然疏遠了。我們有好些天都沒說話。有時候面對面,使勁琢磨著說些什么好,結(jié)果也只是笑一笑。
半個月后,教導(dǎo)主任再次找到我,表情凝重地問我,海棠是不是在戀愛?我猶豫了一下,說,我不知道。
出了門后我才知道,我姨媽發(fā)現(xiàn)了海棠寫給我表哥的情書,大驚大怒,立刻找到學(xué)校來,聲稱她兒子要是考不上大學(xué),海棠就得負全責(zé)!
回到宿舍,我看到海棠坐在窗口發(fā)呆,我說,海棠,剛才教導(dǎo)主任問我你有沒有談戀愛,我說不知道。
她回過頭來沖我笑了笑,臉色蒼白。
很快地,我們畢業(yè)了。保送生的名額給了一個我們都不熟悉的男生。據(jù)說,他父親是教委的領(lǐng)導(dǎo)。
畢業(yè)會餐上,我和海棠都喝多了?;氐剿奚岷笥帜昧司频綐琼斏侠^續(xù)喝。喝著喝著,我們倆都哭了。
三
我留在了市里的一所小學(xué),教美術(shù),很輕閑。于是拿起筆來寫點小稿子,投到雜志社、報社,收入挺可觀。四年后,我結(jié)婚了。丈夫在政府部門工作,我很快地調(diào)到了宣傳部。
我把父母接進了城,唯一的小弟在上大學(xué)。我的生活美好起來。我計劃著,準備生個孩子。
幾年里,有同學(xué)打來過電話,說是要聚會,我都拒絕了。那么青澀尷尬的青春,我不想追憶。
只是常常想起海棠來,想到她我的心就忍不住輕輕疼痛。我聽說畢業(yè)后她分到一個小鎮(zhèn)上,因為名聲不好,同事不喜歡她,學(xué)生不尊敬她,她干了沒多久就辭職了。有些人說她去了深圳,干得不錯,有些人說她混得不好,昔日的大美人如今慘得不得了……
我輾轉(zhuǎn)拿到了她的號碼,一長串數(shù)字很輕易地就在我腦海中生了根??晌乙恢睕]打過。我不知道跟她說些什么。告訴她從前那封情書,是我偷偷擱在桌上故意讓姨媽發(fā)現(xiàn)的?又或者質(zhì)問她,有沒有在教導(dǎo)主任面前說我的壞話?
這樣猶豫著,時光就悄悄流走了。我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眼角漸漸堆起不易覺察的細紋。我們分別,已經(jīng)八年。
怎么也沒想到,是她找到了我。
那一天,是表哥的婚禮。表哥已經(jīng)三十歲了,終于結(jié)婚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在心里想著海棠。
婚禮很熱鬧,姨媽臉上有種苦盡甘來的表情。喧嘩聲中,我聽到我的手機響,我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那一長串數(shù)字正是屬于海棠的。瞬間,周圍的聲音全消失了,我緊張得呼吸都幾乎屏住了。
她的聲音并沒多大變化,在叫我,嗨,姑娘?
一聲姑娘就把我的淚逼出來了。她總是這樣叫我,姑娘姑娘。我哽咽著說,你好嗎?
她笑了,說,你回過頭來看看我。
我愣住了。半晌才轉(zhuǎn)過身子去,然后,我看到海棠了。
她還是那么瘦,還是那么漂亮,穿著一身白色的休閑裝,看上去仍然一個少女般模樣。她遠遠地看著我,沖我揮了揮手機。我看著她擠過人群,不停地低頭對人說抱歉,幾分鐘后,她的手搭在了我肩上,她說,嗨,姑娘。
這一晚,我們又喝醉了。在我家樓頂。藍絨般的蒼穹,彎鉤樣的新月,星星閃爍,她的頭靠在我肩上。
她說,她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見我。她在外面晃蕩的這么多年,除了男人,我就是她最想念的人了。
我說,你還好吧。
她說,當然。
當然經(jīng)歷了一些艱辛和苦難,她不說,我也不問。生活贈與我們的肯定都不盡相同。但起碼生活肯予以我們的努力一定的回報。
我說,你回來,還走嗎?她說,不走了。我說,你打算干點啥?她眨眨眼睛,開間超市啊,從前答應(yīng)過你的。不過你要生個兒子我可不管。
我笑了。我說,我怎么也要生個女兒。
沒有人提起那些深埋在我們心底里的疑問,那些糾纏我們多年的煩惱,在猝不及防的一個夜晚,悄無聲息地淡然遠去。歷經(jīng)了歲月沉淀下來的,只有思念和情誼。它讓我們的心變得柔軟,變得包容。生活要到此時,才真正露出圓滿的一面來。
編輯 / 尤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