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遠去的詩歌背影

深夜，翻開海子和駱一禾的詩，他們的詩集十分厚重，讓我單薄的書桌感到了壓抑。

“安息吧，萬道晨曦從天而降。他詩歌的礦石雖有不少在露天存放，但他的精神業(yè)已完成———一個人不僅是去寫，還要和所寫一樣生活。”駱一禾———另一個純粹的詩歌之子，把這樣的話送給了離去的海子。海子的死好像“一捆鐮刀射上了我的肝臟”，作為海子生前最好的朋友，駱一禾的痛苦與死亡無異。

我努力去閱讀他們，汲取著他們給我的心靈的滋養(yǎng)。然而，我卻分明感到一把利劍直指后背，恨不得戳一個口子，我是愿意看著自己的血液流向原野的，是的，我愿意。因為不論內(nèi)心在多么激烈地燃燒奔涌，我看上去依然完好無損，平靜如常。顯然，我的悲痛已經(jīng)沾染了世俗的塵土，悲痛也不再純潔。

這樣的感覺實在說不上有多獨特，當(dāng)我把這些感受以文字記錄下來時，我甚至感到了膚淺和媚俗。作為一代詩歌烈士，他們不需要這樣的情感，他們的詩歌里從來看不到這些屬于大眾的灰色調(diào)，他們的生命屬于蘊藏著偉大秘密的黑暗和無限的光明———杜絕曖昧與軟弱，杜絕僅僅來自于舌頭的歌頌。他們希望我們這些以詩歌的名義歌哭吶喊的人，要堅決地詠唱太陽，而不要把凌晨的黑暗視為萬劫不復(fù)的深淵。他們走了，他們以行走的最后的背影告訴我們什么是真正的勝利。盡管駱一禾的離去并不是出于本意，但如果不是詩歌，如果他只是一個享受著國家俸祿的高級知識分子，那么他至少不會在28歲時突然離去。這是一個時代的悲痛。

在記憶的沉重飛行里，我們還會看見屈原的佝僂身影。這個楚地的詩歌先知，追問午夜黑暗背后的事物，眼望天空緬懷往昔的光榮。他的悲慟言說也籠罩了海子與駱一禾的靈魂，無疑，這兩個兄弟為先知的立場提供了一種尺度。海子用五年的時間寫下了近三百萬字的詩文手稿，藉此從貧困和無名中作出了炫目的飛翔。他的尸骸倒伏在山海關(guān)附近的鐵軌上，而靈魂卻徑直升入人所不能企及的最高殿宇，從而制造了二十世紀最不可思議的一個神話。與之共同飛行的駱一禾，則是成熟于凄厲秋天的另一株高貴植物。這些命名都隱喻著生命的內(nèi)在脆弱和夭折命運，而在另一方面，它們卻遠遠超出了詞語所設(shè)定的命運格局，并賦予了他們以非凡卓越的品質(zhì)。相比之下，另外一些詩人除了疑慮、探查和對小型烏托邦的私下憧憬，他們并未喊出針對世界末日的終極判詞，他們的生長只是局限于某種“抒情”的區(qū)域。所以，大師，首先是一個熱愛人類的情感英雄，其次才是握有非凡技藝的經(jīng)典作家。

夜更深了，我感到了數(shù)九寒天徹骨的冷，讓我們一起讀讀海子《土地》一詩的第12章吧：“在這個春天你為何回憶起了人類/你為何突然想起了人類/神圣而孤單的一生/想起了人類你寶座發(fā)熱/想起了人類你眼含孤獨的淚水?！?/p>

呼嘯山莊吹來的風(fēng)

“我是唯一的人，命中注定/無人過問，也無人流淚哀悼/自從我生下來，從未引起過/一線憂慮，一個快樂的微笑/在秘密的歡樂、秘密的眼淚中/這個變化多端的生活就這樣滑過/十八年后仍然無依無靠/一如我誕生那天同樣的寂寞?！焙仙稀逗魢[山莊》的時候，我看到了抄寫在扉頁上的這幾行詩，日期是1992年3月。那年我18歲，和寫這首詩的艾米莉#8226;勃朗特同齡。

我還找到了自己讀《呼嘯山莊》時所做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筆記，我始終搞不懂書中人物的關(guān)系，而記憶他們的名字和年代便成了我的一個任務(wù)。說實話，當(dāng)時我并沒有完全讀懂這本書，記在扉頁的詩行只是表露一種少女情懷，與作者的心境實在是相差甚遠?，F(xiàn)在讀《呼嘯山莊》比起那時要隨心多了，每讀一次，我都能感到那震撼人心的力量。

“她的心靈中非凡的熱情，強烈的情感、憂傷、大膽，是自拜倫死后無人可與之比擬的?！边@是英國著名詩人、批評家馬修#8226;阿諾德憑吊艾米莉的語言。可以說，艾米莉的這部唯一留下來的小說之所以震撼人們的心靈也就在于此。弗吉尼亞#8226;伍爾夫評價夏洛蒂寫作時說：她以雄辯、光彩和熱情說“我愛”、“我恨”、“我受苦”，雖然也很強烈，但是和讀者的經(jīng)驗是在同一水平上的?？伞逗魢[山莊》沒有這樣，艾米莉通過人物之口說出的不僅僅是“我愛”或“我恨”，而是“我們”———全人類、“你們”———永存的勢力。她的創(chuàng)作沖動是自己受苦自己受損害，具有宏偉力量的掙扎和吶喊。我很贊同這樣的觀點。很顯然，艾米莉的視野沒有受到拘泥，她超越了個人的悲喜，她大膽的想象和鮮明的人性立場所透視的不是理想主義虛假的安慰，而是揭示了人性的復(fù)雜和深刻，蘊含著愛與恨的強烈激情。在?？藚柡蛣P瑟琳這對曠世情侶身上，極度的愛中混合著極度的恨，失去凱瑟琳使?？藚柍蔀橐粋€復(fù)仇狂。加之作者把故事背景放置在一個封閉的小社會———兩個山莊和開放的大自然———荒原之中，預(yù)示著對大自然的敬畏和生命本身的局限。陰冷神秘之中隱含著神圣的溫情。

最讓人唏噓感慨的還是凱瑟琳與?？藚柕膼矍?，他們是以性格和興趣完全認同為基礎(chǔ)的，他們的愛情主要是精神上的一致而非外貌上的相互吸引，是心靈的契合而非欲望上的需要。即使他們最后一次見面那狂風(fēng)暴雨般不可遏制的激情，也不夾雜有絲毫的情欲成分，這也寄托了作家對理想、純潔的愛情的向往。

很多年了，我仍無法輕易地從《呼嘯山莊》中走出來。從那里吹來的風(fēng)，讓我時刻懷念那個與我相隔近200年的女子，她占據(jù)了我的心靈空地，讓我再也不想看到自己的文字。艾米莉是疼痛的，所以她的表達是強烈的；艾米莉是寂寞的，所以她的想象是繽紛的；艾米莉是無私的，所以她的靈魂是超脫的；艾米莉是純粹的，所以她的思想是不朽的。相反，我的寫作是自私的，思路是狹窄的；我的語言是華麗的，內(nèi)涵卻是蒼白的；我的愿望是迅速的，而行動卻是遲緩的。這些都是我感到慚愧的理由。

好的作品總能讓人們感受到人性的光彩和力量。可這樣一位才華橫溢的女子，卻被病魔過早地奪去了生命：“十二月的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她起來了，和往常一樣地穿戴梳洗，時不時地停頓一下，但還是自己動手做自己的事，甚至還竭力拿起針線活來。仆人們旁觀著，懂得那種窒息的呼吸和眼神呆鈍當(dāng)然是預(yù)示著什么，然而她還是繼續(xù)做她的事……時過中午，艾米莉的情況更糟了，她只能喘著說：‘你請大夫來，我現(xiàn)在要見他?！@時已經(jīng)太遲了，兩點鐘左右她死去了?！卑桌驎r年僅30歲。

《呼嘯山莊》這本書很輕，放到書架上顯得很舊，非常舊，可我常常舍不得把它借給別人。不論何時，只要靠近它，總可以感到從呼嘯山莊吹來的風(fēng)，再等一等，會看到有馬匹出來，馬背上坐著一個陰郁而憂傷的男人，他沒有聽到自己摯愛的女人最終要說什么就痛苦地走掉了：“我在這世上最大的苦惱，就是?？藚柕目鄲?；他的每一個苦惱，從剛開頭我就覺察到，切身感受到了。我生命中最大的思念就是他。即使其它一切都毀滅了獨有他留下來，我依然還是我。假使其它一切都留下獨有他毀滅了，那整個宇宙就變成一個巨大的陌生人，我就不像是它的一部分了?！?/p>

可惜?？藚栆呀?jīng)走遠，再也聽不到了。這是悲劇開始的理由嗎？

永遠的梵高和《親愛的提奧》

曾經(jīng)買過一本書，忘了它的名字，內(nèi)容卻記得，是梵高寫給自己弟弟提奧的信。也忘了為什么會讀那樣一本書，我確信一定是有人推薦。剛剛18歲，一個智商和天賦均很平常的女子怎么會選擇那樣深奧的書去讀呢？即便讀了又怎么能懂呢？我對那時的自己還有點記憶，不過一個充滿盲目熱情的文學(xué)青年罷了。不過我還是把那本書認真地讀完了。閱讀沒有我想象的那么艱難。透過端莊嚴謹?shù)奈淖郑铱吹搅艘粋€極單純、極善良、極溫存、極真實、極熱情的梵高。“梵高不僅是一個偉大的畫家，而且也是一個出色的作家和哲學(xué)家”，我也同意傳記作家歐文#8226;斯通的評價。在短暫而絢麗的生命歷程里，梵高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之一。他寫給弟弟提奧的信，是一個藝術(shù)家寫出來的最動人的故事。他用自己真摯的筆記錄了對于生活、藝術(shù)和未來的感受與憧憬。信中表明了他高度敏感的知覺力，也表達了他獨特深刻的美學(xué)思想和豐富的情感世界。盡管在他有生之年丹青妙手無人能識，大多數(shù)時候他得同困苦的生活作頑強的拼搏，但他還是努力地從淹沒他的滾滾波濤中抬起高貴的頭做自由的呼吸。他用自己的畫筆創(chuàng)造了另外一個理想國度，這個國度里有旋轉(zhuǎn)著的星光，有被風(fēng)吹亂的柏樹，有夜間的露天咖啡座，有向日葵和大片大片的麥田……正是這個理想國度支撐著他，即使在最窮困潦倒的時候，他對生命仍充滿著質(zhì)樸的熱愛。

梵高一再說：“我要畫出普通人的激情，要畫出人性。”他始終對人充滿著激情的愛?？蓻]有與他相愛相伴的人，他曾對一些女子產(chǎn)生真摯的愛情，但她們卻辜負了他。他靈魂孤單，與理想之間的差距太大了。可即使辜負了，梵高還是從他僅有的稀薄的愛情中得到了令人愉快的感覺：“一個人在戀愛之前與戀愛之后的區(qū)別，正好像一盞還沒有點著的燈與點著的燈之間的區(qū)別一樣?，F(xiàn)在燈已經(jīng)擺在那里，而且是一盞好燈，而且也發(fā)光了，這是它的真正功能。愛情使人們對待許多事情采取更加沉著的態(tài)度，所以人們對自己的工作就更加滿足了?！辫蟾咭詽M蘸著善良和溫存的筆，記錄了他與克麗絲蒂娜短暫的愛情生活，他以超乎常人的崇高的憐憫之心去關(guān)照這個落魄的妓女：“沒有人關(guān)心她與要她，她是孤獨的被遺棄的；我已經(jīng)收容了她，已經(jīng)盡我所能對她表示了愛情、溫存與關(guān)心；她已經(jīng)感到這一點，她已經(jīng)復(fù)活了，或者不如說，她正在復(fù)活?！薄拔抑恢栏梢患隆嫯嫞桓梢患隆瞿Ｌ亍Ｋ镭毟F的滋味，我也知道。貧窮有好處，也有壞處，然而我們卻不把它放在眼里。漁民們知道海是危險的風(fēng)暴是可怕的，可是他們卻從來不拿這些危險作為充分的理由讓自己留在岸上。他們把這種哲學(xué)留給那些喜歡研究它的人。讓暴風(fēng)雨過來吧，讓夜幕降下來吧；危險與怕危險到底哪一樣更壞呢？在我看來，我更喜歡現(xiàn)實，喜歡危險本身。”

也許克麗絲蒂娜讓他看到了自己，這個可憐的女人在梵高的眼里是那么凄楚，是要自己盡全力去幫助她的，梵高陪她度過了一段最艱難的日子，甚至對一個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梵高也給予了他一個父親最無私的愛，梵高天真地幻想著能夠擁有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生活，但他也感到了一種不安，他知道好運總是極其吝嗇，他只有不停地和弟弟講自己復(fù)雜的心情以及藝術(shù)和生活，他力圖以由衷的愛去掩飾擔(dān)憂。危險是那么現(xiàn)實，馬上就要來的，盡管梵高不愿意相信，但他還是做好了迎接苦難的準(zhǔn)備。他以哲學(xué)家的口吻表述著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讓我們深受震動。梵高已經(jīng)超越了一個普通畫家關(guān)照人生的限度，無時無刻不流露出一個藝術(shù)天才卓越的評判人生的思考和感悟能力。

看看梵高留給我們的繪畫作品吧，讀他的畫能夠更真切地抵達他的靈魂。

梵高的宇宙可以在《星夜》中永存。梵高畫的那些爆發(fā)的星星是奔放的，火焰般的筆觸來自直覺或自發(fā)的表現(xiàn)行動，并不受理性的思想過程或嚴謹技法的約束。梵高的標(biāo)新立異在于他超自然或者至少是超感覺的體驗———高大的白楊樹戰(zhàn)栗著悠然地浮現(xiàn)在我們面前，山谷里的小村莊在尖頂教堂的保護之下安然棲息，宇宙里所有的恒星和行星在“最后的審判”中旋轉(zhuǎn)著爆發(fā)著。這是對整個宇宙發(fā)起的審判。梵高已經(jīng)超越了印象主義繪畫常用的色彩技能，以自己特有的觀察能力和準(zhǔn)確的筆觸表現(xiàn)了更為深刻的人和自然。他始終忠實于直覺，看見什么就畫什么，一個沒有粉飾的世界或者說真實本身，最終讓我們感到了非凡的震撼。

后來我把那本書推薦給其他人讀，結(jié)果弄丟了。多年來，我一直打聽想要再買一本，去年北京的朋友終于幫我買到了。我認真地記住了書名并懷著崇敬的心情重新閱讀了它：《親愛的提奧》，文森特#8226;梵高著。

撫摩著藍色的封面，我突然記起了最初鼓勵我讀此書的那個人。他是我有限的記憶中不多見的天才詩人之一，他以梵高為最高理想，寫下了至今仍讓我仰望的詩歌。那時我們常常穿越城市的寂靜，清澈的月亮下，他明凈的眼眸純潔如水?？上罱K沒能堅持理想，在詩歌和世俗面前他選擇了后者，他以詩人的智慧投入到生存賽跑的行列中，所幸他現(xiàn)在混得還好。只是醉酒后他常常口吐狂言：“比起那個37歲開槍自殺的傻瓜，我是富有的！”

富有是幸福的結(jié)果還是借口？抑或什么也不是，一切都只是謊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