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自貢市昔日最繁華的中華路,是一段順坡而下的弧形街道,兩旁全是木結構的二層店鋪。石塔上至燈桿壩一段路,一度改名為“鐵崖路”,以紀念推翻清王朝的民主宣傳家雷鐵崖。它的另外一個名字叫東源街,指如今的中華路口到牛氏巷、慧生公園口一段,以前均是石板路。路面窄,屠宰店、裝裱店、木器店、棺材鋪、銀匠鋪、湯鍋鋪、天德隆鞋鋪等密集分布,這條街的生意雖比正街小,但是也算一條主要街道,因為當時未修公路,是從自流井到大墳堡的必經之路。街名的重疊命名,就像那些破碎的石板,一層一層疊壓而為歷史。
在中華路下坡與河壩平地相交處,有一座坐北朝南的臨街聳立的古建筑,單坡式的磚石結構門樓,歇山頂、日重檐陡然筆立,飛檐而比翼,鐵灰色的山墻把一種沉郁之力注入地面,就像一架打樁機那樣突然停在突兀中,使得中華路那些臨街的“串夾壁”鋪面顯得傾斜,搖搖欲墜。山門上,灰雕的張飛像虎目圓睜,黑須側豎,持矛而立,這就是集祠廟、戲園、會館建筑為一體的桓侯宮。
自貢一地廟宇眾多,會館鱗次櫛比。清雍正年間(1723-1735),自貢鹽業(yè)逐漸發(fā)展起來,各類直接和間接從事鹽業(yè)生產的工人,相繼建立自己的行幫組織:燒鹽工人組織了土地會、火神會、炎帝會;挑鹵水工人組織華祝會;鑿井工人組織四圣會;篾索工人組織巧圣會;自流井屠宰戶則組織了屠沽行幫,各行會紛紛聚金修筑行會會館,他們其實都是屠沽之輩,卻留下了一批輝煌的建筑。本地人一般把這里叫張飛廟或張王廟。張飛隨劉備攻吳時為部將刺死,后代帝王為宣揚忠義,追謚張飛為“桓侯”。在各地祭祀的廟宇甚多。宋代曾鞏寫閬中《桓侯廟記》。則謂“州之東有張侯之冢。至今千有余年,而廟祀不廢。”(見民國《閬中縣志》卷八“祠廟志”)可見,民間為張飛建廟,早在他死后不久,即已開始。宮側有“季漢神歸天上去;江陽靈自閩中來”的金字對聯(lián),是頌揚蜀漢季神張飛(桃園結義張飛排行老三)死后有好去處,本地之靈乃從閬中而來。張飛曾從事屠宰,民間屠沽行幫為紀念他的“忠肝義膽”,祭奉為“始祖”,便紛紛興宮建廟宇將其作為行幫組織在當地的一種標志和決議重大事項的會務中心。自貢桓侯宮就是清代乾隆年間由當地屠沽行幫募資修建的。
站在張飛塑像前。我很自然想起了相貌與之近似的樊噲。這個渾身散發(fā)著殺氣的屠狗英雄,征戰(zhàn)一生,殺人無算,最后竟然頤享天年,謚武侯,大概算是屠沽中人的一個異數。
桓侯宮的屹立,宛如“屠沽駔儈”階層的一個堪以自慰的最高道德牌坊,成為草莽市井之輩的價值楷模,成為用于教化的一座民間孔廟。人們熟悉的《水滸傳》里。一共寫了幾類屠戶,操刀鬼曹正、鄭屠鎮(zhèn)關西和拼命三郎石秀。鄭屠鎮(zhèn)關西儼然代表了一直被制度詬病的“不逞”譜系,這讓我聯(lián)想起漢代小說《燕丹子》的一個細節(jié):荊軻赴秦時,“行過陽翟,軻買肉,爭輕重,屠者辱之,舞陽欲擊,軻止之?!贝思毠?jié)為《史記》所無。買內這一細節(jié),表明荊軻在行大事時,不為瑣碎所誤的克制,但也說明,他們的刺殺費用不多,以及市井屠者的蠻橫。但妙的是,對鎮(zhèn)關西予以懲罰和規(guī)訓的卻是另一豪氣云天的好漢魯提轄——不是出于職務所趨而是出于正義,所謂“俠以武犯禁”,由此也埋下了民間正義不為制度所容的齷齪。但人心里有桿秤,知道什么才是該出手時就出手的價值邏輯。自然,明代學者曹學儉見到以屠狗為業(yè)的徐五(徐英)懸掛在廳堂上的對聯(lián)就不能不感銘五內了——“仗義半從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人”;另一副是“金欲兩千酬漂母,鞭須六百撻平王?!鼻耙桓睂β?lián)有些偏激,后一副則隱含了堪堪飛動的鐵血。這猶如黑暗中一道被刀割出的光,“讀書人”曹學儉立即把屠戶徐五視為知己(見清代學者梁章鉅《楹聯(lián)叢話》)。
在我看來,這種知己的相遇和彼此確認,暗含了一種不同階層的錯住態(tài)勢,井由此激發(fā)出來的身心認同感。就猶如譚嗣同之于大刀王五,就猶如農勁蓀之于霍元甲,就猶如章炳麟之于鄒容!歷史就是如此錯位而互嵌的,也許沒有這樣的階層錯位,知己就像銀行,滿街都是。
朝代更替之際,往往會出現(xiàn)一批“柔術”高手。比如洪承疇、錢謙益之流。至于馬士英、阮大鋮之輩,則更是等而下之。最后,懷著深深悲慨與無奈的曹學儉,在清軍入閩之際,留下了“生前一管筆,死后一條繩”的絕命詩,自縊身亡。他用一根繩索,不但吊銷了以上“讀書人”的變節(jié)宿命。而且連綴起了自己之于“屠狗之輩”的感情管道,使得如今我還在時時誦讀的《蜀中名勝記》,有了從紙面凸凹而起的身形。
立身于歷史煙塵中的屠沽們沒有玄妙的文化,他們低下了頭顱,任目光在刀鋒流淌,意到刃口,一蹴而就。張恨水的第一部出版于1930年的武俠小說《劍膽琴心》,利用洪楊革命失敗后的一點線索,寫太平天國的末路英雄,他發(fā)出了如下感嘆:
自古英雄半屠沽,
名姓何須問有無?
起舞吳中人不識,
明朝散發(fā)走江湖。
詩句俗白,但著眼于民間大地的道義是毫無疑問的。走江湖成為了英雄們一不做=不休的延續(xù)。的確,不懂玄妙文化的屠沽之輩卻有著通透的道義。這就意味著,俠義本是包含了正義的。盡管司馬遷對俠士不乏發(fā)自內心的高揚,但還是說:“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困厄?!笔裁词钦x?如今的讀書人可區(qū)分如程序正義、實質正義的種類。但對屠沽之人而言,正義是他們可以用體溫來感知的血肉、淚水和性命。他們的操刀生涯,在我看來實踐著一種現(xiàn)象學的“還原”,被自己一刀勾銷的無數生曼,一直在刀柄上攥著,殺得越多,償還的方式就越為怪異和決鮑。
粗略地說,作為職業(yè)的屠沽包含了這一龐大行業(yè)的數十道工序,從初端的屠宰到終端的分割銷售,從手起刀落到庖丁解牛,從殺豬宰羊到屠龍,有一個龐大的階層在劇烈的腥膻氣息中、在血盆里頭抓飯吃。這或許會引起“食肉糜”者生理和道德上的雙重反感,他們必須警惕屠刀的轉向與血槽的深淺,他們認為屠沽之輩往往是“不逞”之徒破壞太平盛世的惡力,而避漸“坐大”的害群之馬,更有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危險態(tài)勢。明代學者余繼登在《典故紀聞》卷一五中,就記載明憲宗對“游俠”的歷史評語:“昔漢郭解一豪俠之雄耳,武帝因公孫弘之言,殺之以懲不逗,論者謂其有關治體。令群惡少相倚為奸,恐將來效尤者無所不至,宜榜禁之。”不逞與惡少相提并論,沆瀣一氣,自然在嚴禁之列。
即使高明如莊子,從刀路中窺見了玄妙之“道”,在《莊子·養(yǎng)生主》中對庖丁解牛的“大道”予以賦形和賦性,著眼點是刀鋒的無損與歷久彌新。近似于一個人柔滑無骨的柔術體操。按照這個邏輯,凌遲的刀法,從工藝上肯定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忠君愛國的還有國學大師錢穆。他在《國史大綱》中提到漢朝人具有“二重君主觀念”,“地方權重,郡吏由太守自辟。國家觀念淡薄,逐次代之以家庭。君臣觀念淡薄,逐次代之以朋友。以至于出現(xiàn)二重君主觀念?!庇腥擞么擞^點討論俠客的動因論,大謬。他們以為,“俠”與“門客”的盡忠就是具體顯現(xiàn),侯贏可以為公子魏無忌死,卻不會為魏國或魏王死。這就意味著,錢穆及一幫論者把民間的一諾千金、白虹貫日的俠義壯舉,移花接禾,巧妙納入到“忠君”的譜系之中,使之完成了封建倫理秩序的完整建構。如果持論可以成立,我想問的是——
荊軻僅僅是為了燕丹子而死?那么樊於期的自殺呢?
荊軻失手后,高漸離又是為了哪一個“君主”而獻身?
專諸臨終,為何要對自己慘烈毀容?
要離刺殺慶忌后,為什么還要羞愧自殺?!
很顯然,錢穆談的僅僅適用于養(yǎng)主與,門客、死士之間的關系,而絕對不適用于俠義的烈士精神。不然,出自豫讓之口的“士為知已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的鐵血言辭,就淪為了一種“君主倫理”。因此,以厚黑的眼光來分析這樣的烈士,諸如“聶政為嚴仲子欺騙而冒死行刺”之類,不是無知,而是殘忍使然。歷史中的真情就像俠客手中的劍,筆直而義無返顧,捍衛(wèi)親人和朋友,刺向危害親人和朋友的一切一不論他是三皇五帝,還是狐媚紅顏。
比張飛更值得銘記的,是朱亥。
朱亥椎殺晉鄙,這是中國刺客史上首次出現(xiàn)的以金屬鈍器刺殺成功的案件。這也體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變化,以往的刺客,比如戰(zhàn)國時期著名的四大刺客之中,有兩個就是屠夫出身,聶政殺狗,專諸殺豬。認真點說,高漸離也屬屠行。高漸離與荊軻結為知已時,自己就隱居在燕國首都薊城商街以屠狗為活。但聶政、專諸和高漸離均使用了他們的拿手武器,刀或劍或鉛筑,但朱亥不同,他用沉重的鐵錐,顯示了職業(yè)屠者之外的心細如發(fā)的多重考慮。鐵椎兼有擊與刺的兩種功能,一擊成功。體現(xiàn)了朱亥驚人的臂力和果斷。
救趙成功以后。信陵君派遣朱亥出使秦國,秦莊襄王早已經風聞了朱亥的神勇,決定不讓他回去了。要求他為秦國效力。朱亥認為。既然效命信陵君,就無法改變,他堅決拒絕了。秦莊襄王見軟的不行,就把朱亥關進一個裝有老虎的大鐵籠子。他想威脅朱亥。
《詩經·小雅·巷伯》篇中的名句:“取彼譖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币馑际钦f,對那種誣陷他的人,應當把他投給豺狼虎豹,如果豺虎們不吃他,再把他流放到板北方寒冷地帶。把他凍死。這種“授畀豺虎”的做法,卻真的成了后世暴君實現(xiàn)懲罰制度的手段。虎看見有人被投進籠子,就猛撲過來。朱亥大叫:“畜生何敢無禮!”猶如晴天霹靂,此時的朱亥血涌于臉,目眥盡裂。老虎蹲伏股栗。良久不敢動一動。左右一看朱亥如此神勇,只好把朱亥引出來。
秦莊襄王無法,只好將朱亥予以囚禁,他嘆曰:“烏獲、任鄙,不是過矣!若放之歸魏,是與信陵君添翼也?!币蚨Х桨儆嬈冉?。朱亥自然不從。秦王又命拘于驛舍,絕其飲食,希望饑餓可以讓他屈服。朱亥估計回去無望了,說:“吾受信陵君知遏,當以死報之!”如同侯贏的知己。不但知生,他們也知死!他用頭撞門柱子,但柱斷而不死,接著又用手扼喉,直到喉斷而死。
歷史是值得玩味的。沒有人悼念魏安王、秦莊襄王等等“君主”,歷代詩人哀悼侯贏、朱亥的詩詞尤其多。王維、胡曾、宋代詩人黃震等等均有悼詩流傳,讓后代世人能效法侯贏精神。唐末詩人周曇(曾任國子直講,著有《詠史詩》八卷)就寫有《春秋戰(zhàn)國門侯贏朱亥》:
屠肆監(jiān)門一賤微,信陵交結國人非。
當時不是:君計,匹馬那能解趙圍。
在眾多詩詞里,蘇軾的《朱亥墓》最為知名,不僅如此,蘇軾還寫了《朱亥墓志》,算是歷史對朱亥這個“市井鼓刀屠”的一生最為完美的狀寫。
屠沽之輩,凸凹崢嶸,其行為不但貫穿了俠義,而且不乏睿智見識。讀一讀天啟六年(1626)圍繞東林黨人周順昌的案件,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樣的一種深植民間的“屠沽正義”,宛如荊棘,成為了歷史戲劇中的芒刺。周順昌被捕時,群眾萬余人尾隨。因擁護周順昌而身陷囹圄的顏佩韋、馬杰、沈揚、楊念如、周文元五人,同樣實踐著屠沽之輩堅持道義、赴湯蹈火的民間立場。值得注意的是。五人互不相識,而且除周文元外,其他四人同周順昌也毫無交往。完全是激于義憤才自發(fā)參加斗爭的。事后,為了抗議殺害五義士,蘇州市民曾拒用天啟錢達十個月之久。復社領袖張溥為五人墓寫下的名文《五人墓碑記》,借頌揚五位義士壯舉,譴責當時的官僚政客“今之高爵顯位,一旦抵罪,或脫身以逃,不能容于遠近,而又有剪發(fā)杜門,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賤行,視五人之死。輕重固何如哉!”這樣的一縷碧血,我們只是在351年之后的1977年李九蓮案件中,再次目睹了鐘海原等數百人為義而把自己交付給“程序正義”專政的壯烈。
我獨坐在桓侯宮冷氣森森的茶廳里,昏暗的天光從屋頂擠進來的一絲暖意,就像劍穗一樣飄拂,用一種回光返照的方式,暗示了它們的永訣。面對一架從不停息的絞肉機,為什么還是有那些請命者。把自己的血肉一點一滴送進刃口?是為了鈍化刃口的銳度?還是為了獲得引刀成一快的“成仁”爽朗?我覺得都不是。
想一想他們微弱但拼盡生命全力而發(fā)出的吶喊,使得這荊棘之林,成為了歷史中唯一可以依賴的恩義屏障。我逐漸感到一種豁然的死,在我眼中變得清晰起來。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在執(zhí)行踐義的事情時,他就已經步入了死。一步一步,有一種安詳的光升起,就這樣踏上了歸鄉(xiāng)的路。死不是大限,死的確如一場歸鄉(xiāng)的跋涉。歸義即死,即是歸鄉(xiāng)。人并非因為對死的懼怕而忙碌地謀劃人生的顏料,弄出些驚天動地的聲響,相反,正是因為對義的期待,死就一再延遲,才使生命避免了茍活。死亡并不能左右死,它只能使義更敞亮地到來。就像我從來無法預知,遞出去的刀刃,在何時何處折斷?
可見,從士為知已者死的生命承諾,到能夠獨立意識到正義的榮耀,無論是以血還是以言辭來“力阻狂輪”,但結果均必須竹出生命!這是抗爭方式的文明嬗遞?還是在俠義的天平上,增添了公開、正義的砝碼?使得平凡者殉義的死,變得不同尋常?
我不大相信那種如主義一般空降的“俠之太者”。既是俠義,就定有恩仇。我希望不要再用“暴力美學”之類來談論踐義之舉。如今坐而論道的“讀書人”,秉承去感情去中心去向度的“去勢主義”原則,就像一副磨盤。去掉了所有的鋒棱磨齒,做著純學術的空轉。而他們的中立姿態(tài)恰是無根之木,連墻頭草的仰俯功能也沒有,反襯出古人的狷介與耿直是多么金貴。清代詩人朱奕恂寫了一首詩,悼念因擁護周順昌而獻身的五人:“花市東頭俠骨香,斷碑和雨立寒塘。屠沽能碧千年血,松檜猶飛六月霜。翠石夜通金虎氣,荒丘晴貫斗牛芒。片帆落處搴清藻,幾伴歸鴉吊夕陽?!薄巴拦聊鼙糖暄?這樣的評價不是反智主義的,乃是歷史的真實。
一抬頭,看到魏明倫為桓侯宮題寫的新式對聯(lián):“赤綠青藍紫戰(zhàn)旗七彩鳥騅增色,關張趙馬黃虎將五員莽漢亞軍;崇品德不分區(qū)域蜀人祭祀燕人翼德,圖奮飛可跨時空張氏魂邀岳氏同飛?!睆摹皯?zhàn)旗”扯到了“張飛戰(zhàn)岳飛”。唱“忠君”詠嘆,唯獨忽略了屠沽們的一腔踐義熱血。這樣的文字,如今已經同張飛的怒目一起享受香火了。
我離開桓侯宮時,天黑盡,白線描的張飛回到了黑石頭中,大門如剖開的硯臺??罩屑葲]有夕光,也沒有歸鴉,只有自黑夜飄落的碎布在建筑上長滿絨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