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 威
我從來沒有寫下過任何關(guān)于少年時代的文字,因為實在是平淡無奇,或者說一帆風順。第一批入隊,然后是少先隊大隊長;第一批入團,然后是校團委書記;最后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爸媽的獨女,老師的寵苗,沒經(jīng)歷任何挫折。最大的挫折是高考,盡管成績優(yōu)異,但沒有進入第一志愿北大法律系,而是被中文系錄取,哭了一夜?,F(xiàn)在想想,有些宿命的意味。如果說,小時候還有什么事情可以被記憶被書寫,就只剩下這一件——對書(對文學)的癡迷。
雖然,爸媽沒有對我進行抓周的測試,但我從小對書本的興趣遠遠高于其他東西。還不認字的時候,就整天翻看家中那些老畫報,最喜歡《阿爾巴尼亞》里面穿花裙子的姐姐。家中各種版本的《毛選》都被我用筆東劃西畫得面目全非。媽媽看我這么喜歡書,就有意識地開始給我訂閱一些幼兒雜志,免得我整天褻瀆領(lǐng)袖著作。印象最深的是《小朋友》,畫多字少,但很好看,風格比較清新活潑,除了兒歌、小故事之外還有一些益智的小游戲。那時家里沒有電視,所以我的記憶里沒有《花仙子》,只記得別人家看電視的時候,我和爸爸各自歪在自己的床上,人手一本小人書,度過了很多個媽媽上夜班的晚上。我看畫,他還看字,所以閱讀速度趕不上我。就這樣,小小的我,大字不識幾個,亦“博覽群書”。什么《薛剛反唐》《濟公傳》,還有反特故事、民間傳說,甚至連環(huán)畫版的四大名著,全都看遍。
后來讀小學了,媽媽訂的雜志也升級到《兒童大世界》《故事大王》《童話大王》《兒童文學》《少年文藝》之類。皮皮魯和魯西西的故事當時很吸引我。《兒童文學》刊登的一些外國作品,也讓我感到非常新鮮。有一年的暑假,讀到《兒童文學》上的一篇外國小說,講一幫小孩兒在地下隧道里的歷險。恰好,我們小區(qū)里面正在鋪設(shè)什么地下管道,于是我招募一群死黨,分配好角色,決心搬演整個故事??上У氖?管道里面除了地下黃泥,連只老鼠也沒有遇見;又太短,沒走五十米,就見到一縷陽光射進來,順著縫隙爬出去,才發(fā)現(xiàn)我們不過是從我家樓下的地下井蓋進去,又從街道對面的地下井蓋爬出來了。于是我生平第一次的作品改編及導(dǎo)演行為便虎頭蛇尾,草草收場。其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起那些少兒文學雜志到底登了些什么,只是每個月的那幾天都盼著媽媽快點到家,迫不及待地翻看,一定要把上個月沒有連載完的故事先看完才能去吃晚飯。然后在接下來的三十天里慢慢地品讀其他,然后期待新一期的出版。月復(fù)一月。在那些沒有電視沒有網(wǎng)絡(luò)沒有游戲機的日子里,我依然過得豐盈而快樂。
也正是從那時起,有了寫東西的沖動。第一次被認可,是小學四年級參加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小喇叭節(jié)目的一次征文活動,“聽音響說故事”,得了個什么獎,好像是最末一等的。但還是在我們那所工廠子弟學校,引起很大轟動,被認為是“作家”的苗子。為了對得起這頭銜,我開始筆耕不輟。到高中的時候,同時在兩家省級報紙的中學生版開專欄。想起來好笑的是,當時收到的讀者來信中,有仰慕者,竟也有匿名恐嚇者。
少年時代的閱讀完全是率性而為,無章無法。從《上下五千年》到《十萬個為什么》,從《張海迪》《吳運鐸》《雷鋒故事》《紅巖》到《牛虻》《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從《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意大利童話》到《十日談》,從《七俠五義》《岳飛傳》到《紅樓夢》,從金庸、古龍到瓊瑤、席慕容、張曼娟,反正是找到什么讀什么。也沒有什么經(jīng)典的概念,記得經(jīng)常大段大段地摘抄喜歡的作品,今天翻看,發(fā)現(xiàn)滿本都是汪國真之類的所謂“詩句”??v然是雜亂地閱讀,那些書還是留給我很多東西,比如愛、理想、責任、正義……那一陣子曾取過筆名“蕭劍”,因為對龔自珍詩句中的人生“怦怦然向往”。雖身為女子,亦希望以筆為旗,激揚文字,指點江山。至今,仍執(zhí)著于此。
爸媽雖然不是文化人,但對我愛書卻是百分百的支持。16歲那年,我被保送升入省重點中學。爸爸想送個禮物給我,于是他請木匠打了個雙門書柜。今天,我的八組雙門書柜,占據(jù)家里整整兩面墻,橫排豎放的書籍占滿柜中每一個空間,書柜超負荷得都已經(jīng)變形。無論我去到什么地方,一定會在當?shù)氐臅昀锘ü馍砩献詈笠粔K錢,然后拖著重重的書箱漂洋過海地回來。
總有些學生因為沒有考上博士而郁悶。我常對他們說,讀書、寫作、治學是一種習慣,是一輩子的事,豈是一紙文憑能阻止的。當我在課堂上為學生朗誦詩的時候;當我在寶寶熟睡后,打開我心愛的小說的時候,會覺得當年那個戴眼鏡的小女孩——那個單純的過往又回來了。
正如林徽因的詩——
現(xiàn)在流水似的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嘆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滕威 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現(xiàn)為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