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虹
無用即大用
餐桌上,我興致勃勃地聽你說房產、股票、某某的私情……等一切令人興奮的事情。但如果侍者恰好正在開啟一瓶蘇格蘭威士忌或法國干邑,對不起,我多半會走神,一時神思恍惚。我可能心不在焉,“嗯……嗯”地應著你,兩眼卻緊盯著侍者手中的動作。隨著他開瓶器一上一下地起壓,酒瓶的軟木塞猛地被一拔而起——我的灼灼目光,一準定格在那二三英寸長的物什上面。
因為——軟木塞上有圖案和花紋。
軟木塞上的圖案花紋,是一個多年來一直困惑著我的命題。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軟木塞一般都刻有花紋,圖案都相當精美,有的甚至繁復瑣細,當然也有簡略的,但也是簡而不陋、略而傳神的,你可以一眼看出操刀者技能的專業(yè)和用情的專一。
但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偏偏要在軟木塞上作這么精心的雕刻呢?要知道,軟木塞在相當長的歲月里,注定處于暗無天日的封閉之中。那些精美的圖案,也注定被遮敝,被淹沒,被浸泡。誰也不會看見它們,誰也不會欣賞到它們,甚至誰也不會想到它們——如果人們不想喝酒,當然就不會去打開瓶塞;而一旦打開酒瓶,它們的命運又會怎樣呢?眾所周知,軟木塞會被鉆破,被丟棄,被遺忘——還不如不打開呢。
這真是一場悲劇,一場宿命的悲劇。一出生就被埋沒,一面世就被遺棄,軟木塞就是這個命。那木塞上的花紋,又是為了什么要刻上?又是誰刻的?既然花了那么多的心血,投入了那么多的感情,成就了那么一份美麗,卻又偏要把它置于如此不堪甚至殘酷的境地?
所以,我總是專注地等待那一刻,將目光鎖定在那份即將出現、一旦出現就會被遺棄的美麗上面。讓我用目光撫慰一下那個命中注定的悲劇角色吧,讓那份美麗也不致枉來人間一回吧。雖然,其實我目睹一次就心酸一次,心里又一次對那個永遠不會謀面的雕刻者嘆道:所為何來?所為何來?你不該啊,太不該。
我知道在葡萄酒的包裝上確實大有文章可做,但是,人們大都把文章做在了酒瓶或酒貼上。比如著名的法國慕當,由一位菲力浦男爵所釀制,男爵傾向于把自己的產品當作藝術品,而不僅止是葡萄酒。從19世紀以來,他每年都要請一位正當紅的藝術家,為他心愛的慕當酒設計酒瓶和瓶貼,而付給那位藝術家的報酬,就是五箱當年的慕當酒。1958年的慕當酒貼是達利畫的綿羊,那兒童畫般純真的畫面,你很難想象是出自瘋狂的達利之手;1973年因畢加索去世,就用了他的《縱酒歡歌》以表示紀念;1993年是巴爾蒂斯畫的優(yōu)雅的、還略顯稚拙青澀的裸少女……
法國波爾多紅酒中的拉圖爾酒貼也相當出色,那上面繪有建于16世紀,曾經抵御過中世紀多次海盜劫掠的拉圖爾城堡的標志。
我的朋友中有專門收藏酒瓶的;還有一個專門收藏酒貼,上述關于酒貼的趣聞基本來自于后者津津樂道的講述。
這位收藏酒貼的朋友,在某一次注意到了每逢開啟酒瓶時我灼灼的目光,他以為發(fā)現了一位同好或競爭對手,于是在酒席間來找我搭訕,問我可都有了哪些收藏,是否可以互通有無。當弄明白我的關注目標既非酒瓶也非酒貼,而竟然是軟木塞以后,他頗覺意外,一怔之后,立刻熱烈地建議:“你為何不收集軟木塞呢?既然你一直關注它,對它有這么一份獨到的感覺。你感嘆它的無用,覺得那是一份浪費了的美麗,那你就收集它,不就可以變無用為有用了嗎?”
我明白他的意思,而且,我認為他說得很有道理。收藏,論其本質,可以說是一種將有用的東西變成無用的行為——比如一個陶罐,一經收藏便不再具有器皿的功能,一張紙幣,一經收藏便不再流通,甚至藏書家所珍藏的書,通常也并不是拿來閱讀的。而收藏,同時也可以將無用的東西變得有用——比如這位朋友的酒貼,原本是貼在瓶身上,和空瓶一起被拋棄的,而一經他的收藏就變得有用了。但在這里,不管是有用還是無用,其實都有一個共同的指向,那就是更有用。陶罐不裝湯了,不管是青花還是彩釉,都變得更值錢了,紙幣停止流通,但其價值肯定已經大于了面值,書中的絕版或者孤本理應是文物古董了,比放在任何書店出售都更加有價值,而這位朋友的酒貼,他只要肯脫手那也一定是個天價。那雕刻有精美圖案的軟木塞,一經收藏不也可以變廢為寶,變無用為有用嗎?朋友幾乎肯定地說,對,你弄不懂為什么要在軟木塞上作畫,其實答案就在這里,是為了收藏。
我若有所司,或許真的?或許這就是人們在軟木塞上下功夫的雕刻動機?難道我長時間以來的困惑,可以就此找到出路?
但我心有不甘。
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沉湎于軟木塞帶給我的那份不可理喻的困惑,我不大情愿從那份困惑中被解救出來,如同遭受愛情病毒的毒友,就愿意賴在那已經無望的戀情中,遲遲不肯醒來一般。
說穿了,我是不愿意把軟木塞暗示于我的那些若有若無的意義固定化、程式化和……世俗化。在軟木塞上作畫的操刀者,那雕刻時的癡情和精心,那作業(yè)完成后的隨便和隨意,那對自己的才華和心血的一種漫不經心,那渾然不覺中制造出來的美和美的荒廢,都曾使我暗自有過多少心醉情迷,驚心動魄,現如今,我怎么舍得用一個明確的解釋——“為了收藏”,而輕易就注銷了這一切?
更何況往深里說,在我的詞典中,不管是“有用”還是“更有用”,都僅屬于“器”的范疇,“有用”即主題明確,而大凡主題明確之物確實都在“器”之列而與“道”無關。道,往往只在主題缺位或主題并不明晰的時候偶爾閃露,它難以捕捉,即便被捕捉后也難以定義和命名,所以古人才有“大道無形”之說。軟木塞一旦具備了收藏的主題,它立刻變得“有用”了,而我的圭臬是,“有用”和“更有用”都比不過“大用”;軟木塞一經收藏,它肯定有了價值,那是一種具體的可標榜的價值,不管所標榜的數字有多大,我以為它大不過無價。
只能抱歉地告訴朋友,我不能收藏軟木塞。我要讓它繼續(xù)保持無主題即無用的狀態(tài)——只有無用才有大用。
朋友疑惑地問:何為大用?
……這樣說吧,此文開頭不是提到我們正津津樂道于房產、股票或別人的私情嗎?是的,我們都是凡人俗身,我們的生活少不了世俗瑣事。但軟木塞上的花紋圖案自有一種力量,能讓我轉移注意,提升精神,哪怕暫時一下脫離凡俗庸常的生活,屏心靜氣地感動一回。
我相信這才是它最神奇的作用。
能讓人怦然心動從而超越凡庸的東西,并不太多。
高尚者出局
那年,出于對葡萄酒的熱愛和對當時走紅的美國大片《生死時速》中基努·里夫斯的著迷——這個句子表現出來的意思活像我是個酒色之徒——我自覺地看了里夫斯主演的另一部影片《云中漫步》。電影里美麗的葡萄園給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半夜時分的葡萄種植地里的驅霜場面,那簡直是只應天上有、人間哪里尋的景象:在葡萄園的行行地壟里,人們燃起行行篝火,身上披戴著紙扎的宛如蝴蝶的大翅膀,排起長隊,優(yōu)雅地輕柔地慢慢舞動著。在霜霧火光中,男女主角在隊伍中翩翩起舞,含情脈脈,他們的旁邊是豐收在望的累累葡萄……
這里有一個陷阱——被導演看中、從而制造出浪漫如仙境的這個場面,其實正是人家葡萄園主焦灼而十萬火急的時刻。要知道葡萄園里那半夜起來的霜霧,對于成熟葡萄來說是一場滅頂之災。葡萄一經霜凍,表皮變薄,果汁濃縮,內含的水分會凍結成冰。天亮后氣溫一回升,退冰的葡萄就會很快爛掉,人們一年的辛苦勞動也就爛在地里,揀都揀不起來了。在這樣危急的情景下,心急如焚的葡萄園主是不會浪漫的,辛勤工作了一年的工人們是不會浪漫的,只有園主那不諳農事的的美貌女兒和她的情郎,這個她在半路偶遇、由基努·里夫斯扮演的外來帥哥例外。
其實不止是霜凍,從種植到收獲,從釀制到勾兌,葡萄酒來到人間,每一滴汁液都充滿了艱辛和勞苦,還充滿了心機和計謀,但一提及葡萄酒這個詞匯,人們往往不會去表現這些內容,人們天生對惡性的于身心不利的東西具有“迅速遺忘”的機能。如同《云中漫步》導演看中的是葡萄園形式上的人間仙境,而置葡萄就要成批爛掉的事實于不顧一樣,人們只是對那玉液瓊漿的葡萄酒一往情深,以歌詠嘆它,以詩贊美它。發(fā)生在它身上的原本平常的事實,人們也不會講述得平淡無奇,而往往會給它掛上一縷童話的色彩。比如說吧,老資格的威士忌酒的生產中有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那就是需要用橡木桶存放二十余年。因為酒才釀制出來的時候,有著各種雜質和異味,只有通過橡木的呼吸才能加以去除,同時桶中的酒液飽吸了橡木的清香和顏色以后,才說得上成熟了,醇厚了,才可以上市。只是歷經悠悠歲月,灌得滿滿的酒就只有了半桶,比以前少了一半。對此,蘇格蘭芝士華兄弟公司的調酒師艾倫充滿詩意的解釋是:“酒的另一半奉獻給了天使——所以它有點貴?!彼哉堄涀?,當你的杯中洋溢著蘇格蘭威士忌時,請別忘了,天使與你共飲此杯,當然你會很樂意為天使買單。
蘇格蘭威士忌的名滿天下,據說還與“逃稅”這一負面詞匯有關。最初的威士忌,因口味不佳而少有人問津。18世紀末,英國政府加重了酒廠的賦稅,有的酒廠業(yè)主為了逃避稅賦,避人耳目,居然躲到了人煙稀少的山區(qū)或者森林里去開辦酒廠,其實就是釀制私酒了。在這樣情況下,燃料只能就地取材,利用草炭來代替;容器也用現成的木材制成桶,而釀成的酒因為不敢公開大量地銷售,只好密封后長年收藏在山洞中。豈料無心插柳柳成蔭,木桶裝酒并多年窖藏,加上熏蒸過程中草炭的香味,竟然形成了一種獨特佳釀。如此一來,新威士忌酒出山以后,很快就暢銷英倫,譽滿天下。
蘇格蘭威士忌,因逃稅不但釀成了天下美酒,還傳為了人間美談。
也正是緣于這段佳話吧,我關于葡萄酒的概念中,于是就有了橡木桶這一固定的意象。以為只有橡木桶是葡萄酒的最佳伴侶。于是我就對法國葡萄酒中的布里翁高地略為有些排斥,認為布里翁高地充滿了葡萄酒新世界的氣息。是的,葡萄酒的釀造是要分成兩個世界的:歐洲當然是老牌的舊世界,而美國、澳大利亞及新西蘭只能是葡萄酒的新世界。布里翁高地的新世界氣息,不僅僅因為該酒莊由美國資本支持,還因為它在釀造過程中,居然是用不銹鋼來代替木桶發(fā)酵。那閃閃發(fā)光的極富美國特色的不銹鋼啊,或許并不應該灼傷我們過于精細的感官,影響我們對其實相當出眾的布里翁高地的公正評價。
在見慣了“第三世界葡萄酒”之后,這種對布里翁高地的過份挑剔不僅不應該,簡直就有些矯揉造作的過分了。“第三世界葡萄酒”的提法由我獨創(chuàng),它專指遍布于中國市場、在各大超市的貨架上堆滿了的閃閃發(fā)光的玩意兒。那些可疑的葡萄酒由根本不種植葡萄的葡萄酒廠家生產,這種廠家或許只上了一條灌裝線,進口一些被稱為“洋垃圾”的劣質原汁,兌上水以后就開始分裝。整個制造過程中,最重要的事情是把包裝做得漂漂亮亮,把廣告打得轟轟烈烈。國內一些大廠尚且如此,更有遍布神州大地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及專門制假的各種窩點,在極其惡劣的生產條件下生產出“三精一水”的所謂葡萄酒——糖精、香精、酒精加自來水。
數年前,我曾偶然讀到一位名叫李華的葡萄酒專家的文章,感到他的氣質介于科學家和藝術家之間。在他的筆下,葡萄酒的孕育與產生的過程被介紹得十分專業(yè)但同時又十分感性。比如他說:“葡萄酒在更精確的意義上說是一種手工藝品,它是人和自然關系的產物,是人在某一地,某一年,某一氣候,某一種土壤條件下,采用某一種栽培技術,種植某一種葡萄,并通過某一種工藝進行釀造的結晶。它集合了天時地利,是自然和人工最完美結合的產物?!?/p>
后來我得知李華先生是西北農林科技大學葡萄酒學院院長,而且他正致力于自己的品牌葡萄酒打造。他們種植自己的葡萄,引進了特別適合釀酒的各種葡萄品種——順便一提,這些葡萄品種連名字都取得十分美艷而靈動:赤霞珠,品麗珠,梅路特,黑比諾,霞多麗,增芳德等等——因為李華先生的觀點是:一個葡萄酒釀酒師的作用,則是如何使葡萄的完美質量更完整地體現在葡萄酒中。在國外,一個優(yōu)秀釀酒師一年主要的工作時間是在葡萄園中度過的,而不是在釀造車間。因為他們知道,好葡萄酒是“種”出來的而不是釀出來的。
這些話是那么對我的味口,我讀得如癡如醉并且開始憧憬,以中國為代表的“第三世界葡萄酒”的真正希望正由此冉冉升起,“李華牌”的葡萄酒將會帶著東方式的優(yōu)雅躋身于波爾多、慕當和拉妃之列,讓“三精一水牌”的偽劣品從此從中國市場上消失!
李華先生對每一個生產環(huán)節(jié)都有著他的見解和要求,讓我們接著看他除了專業(yè)要求以外,對釀酒師的個人風格還有什么說法:“像所有歷史悠久的傳統(tǒng)工藝品一樣,釀酒師的個性也深深融入到葡萄酒的個性和風格中。法國很多莊園酒都有自己獨具一格的風味,與他們釀酒師的風格是一致的。”
……不安漸漸在我心頭升起。這些充滿了優(yōu)雅和睿智的話語如何能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實現?我太知道自己處于一個什么樣的國度、而這個國度又正處于什么樣的混亂浮躁、急功近利、利欲熏心的時期了。在如此這般的大氣候大環(huán)境中,像李華先生這樣儒雅的太有品格的紳士,是打不過那些一棵葡萄也不種,根本沒有自己的葡萄生產基地,沒有任何工藝,沒有任何釀酒師的企業(yè)的。他的品味上的高貴與精致,他的技藝上的挑剔和嚴格,或許只能給他贏得一個紙質的美名而贏不來市場。眼下這個市場的潛規(guī)則是:高尚者出局。經濟學上不早就有著名的“偽幣驅逐良幣”一說嗎?
果然,這么多年過去了,無論我怎樣望斷秋水,我還是沒有能在各種商場看到李華牌葡萄酒。
其實,波蘭詩人米沃什的話更加準確到位。這位1980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平靜地說:“我不會碰巧看到正義的凱旋?!?/p>
責任編輯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