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
一、一株小樹的身世
那時候的貴州已經(jīng)叫貴州省了。就在貴州省臨近湘西的地方,有一個玉屏縣。玉屏隸屬銅仁地區(qū),毗鄰的萬山特區(qū)自明清以來即以產(chǎn)汞而聞名。汞就是水銀。開礦以來,汞的運輸便依靠挑擔的腳夫。
到了民國年間汞的開采依然發(fā)達。運輸依然是腳夫。人類在發(fā)明交通運輸工具的同時,繼續(xù)以肉身充當著交通運輸工具。于是人類不停地負重行走。
60多年前的一天,從玉屏到貴陽的路上,正行走著一群腳夫。他們挑著沉甸甸的擔子,大汗淋漓。從玉屏到貴陽,往返需要20天路程。全憑腳夫們的一雙鐵腳板。在這群腳夫的行列里,走著一個名叫張應炳的侗族漢子。他為了逃避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實行的“兩丁抽一”政策,從鄰縣家鄉(xiāng)跑到岳父家里在玉屏落了戶,以挑腳為生。
張姓家族來自中國江西,早先屬于漢族。張應炳的祖母是苗族,在一場戰(zhàn)亂中被火槍擊中身亡。因此張應炳身上有著漢苗的混合血統(tǒng)。與其他挑汞腳夫們相比,張應炳顯現(xiàn)出良好的腦力。從玉屏到貴陽將近500公里,一路行走沿途村鎮(zhèn)數(shù)不清,他都能說得清清楚楚;談起兵荒馬亂的往事,他都能講得明明白白。
這是一個記憶力出眾的腳夫,因此顯出幾分與眾不同。此時,年輕力壯的張應炳娶妻成家,陸續(xù)有了三個女兒。此時他并不知道自己將擁有一個男孩兒,更不知道自己的這個男孩日后將成為貴州著名的植物學家。
果然,妻子繼三個女兒之后生了一個男孩兒,當然這是1955年的事情了。喜得貴子的張應炳將超強的行走能力和出眾的記憶力遺傳給這個男孩兒,并且取名張華海。
主人公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2008年8月31日,我在坐落于貴陽市修文縣扎佐鎮(zhèn)的貴州省林業(yè)學校采訪張華海。他是這所學校的副校長。扎佐鎮(zhèn)距離貴陽市35公里,明顯缺少大都市的繁華。張華海則渾身散發(fā)著有別于都市浮躁生活的清爽氣質(zhì),目光炯炯有神,透露出質(zhì)樸與剛毅。這種質(zhì)樸、這種剛毅,顯然來自大自然的滋補。
這位張副校長引領我參觀他的植物標本儲存室。我望著那一份份經(jīng)過干燥處理似乎依然保持著綠色生命的植物標本,心頭進出“大山之子”這個念頭。是的,我的這位主人公常年在野外采集標本,熟知亞熱帶地區(qū)的無數(shù)種植物。這源于他超強的記憶力,更源于他幾十年投身大山深處的經(jīng)歷。他應當被稱為大山之子。
新中國成立初期,挑腳的張應炳參加農(nóng)會工作,通過脫盲識字班學習,他長了見識,懂了道理,漸漸擁有了自己的生活觀念。
玉屏縣屬于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這里的民間風俗認為女孩子將來出嫁就是人家的人了,因此上學念書的很少。其實這種重男輕女的現(xiàn)象在漢族地區(qū)同樣普遍存在。這正是我們的中國國情。
然而,這個在掃盲班里學會識字的侗族漢子張應炳恰恰成為這種傳統(tǒng)觀念籠罩下的一個巨大的“異數(shù)”。
他培養(yǎng)大女兒讀了農(nóng)業(yè)學校;他培養(yǎng)二女兒讀了師范學校;他培養(yǎng)三女兒讀了衛(wèi)生學校。之后,他讓兒子張華海五歲多就進小學讀書了。
新中國初期的貴州農(nóng)村生活,清苦得很。在難以保證溫飽的生存狀況下,吃苦耐勞的張應炳完成了他一個人的教育事業(yè)——將子女放在人生起跑線上。
多年之后,張華海談到當初父親培養(yǎng)三個姐姐都讀了中專學校,不無動容地說父親重視子女教育的行為至今在玉屏農(nóng)村仍保持著絕無僅有的標高。農(nóng)民張應炳似乎創(chuàng)造了一項家鄉(xiāng)紀錄?;赝轮袊闪⒁詠硪粋€甲子時光,農(nóng)村女孩兒讀書難照舊屬于全國范圍的問題,而早在50年前身處偏遠鄉(xiāng)村的普通農(nóng)民竟然成為“教育先鋒”——這正是他的不凡之處。張華海應當為擁有這樣的父親而感到榮幸。
農(nóng)村生活的艱苦,首先體現(xiàn)在衣食住行上。子女多,經(jīng)常年終斷糧。雖然如此,男孩兒還是重點保護對象,特別金貴。尤其三個姐姐對張華海的愛護,感人至深。
張華海五歲半上學,竟然還沒有斷奶。從家里到學校是一公里多的坡路,無論刮風還是下雨,每天都是姐姐背著他去上學。張華海自幼接受教育首先應當感謝父親,然而他的求學之路則是在三個姐姐的脊背上開始的。
這便構(gòu)成了一幅令人難忘的人生畫卷:一段緩緩的坡路上,姐姐背負著弟弟朝著學校走去,這仿佛一座小山馱著另一座更小的山,奔向遠方更大的山。
進入小學第二年,張華海的母親去世了。這位中年早逝的婦女死于大出血。幼年喪母可謂人生一劫,好在張華海有三個姐姐接替了母愛。
身為林業(yè)學校副校長的張華?;厥淄?,難忘三個姐姐的恩德,尤其是談到三姐對他的恩德,一時哽咽。我與他相處幾日,這是他唯一的一次動容??梢娊愕芮樯?。
父親續(xù)了弦。從鄰近湘西的松桃農(nóng)村娶來的繼母是苗族。這位苗族婦女還帶來一個女孩兒。在中國人的口碑里,繼母往往是虐待子女的負面形象,尤其當這位繼母給父親生下一個男孩兒之后,張華海分明感到生存環(huán)境的空氣稀薄。一個男孩子在母愛缺失的狀態(tài)下成長,已經(jīng)有了幾分悲苦:何況在母愛缺失的狀態(tài)下又迎來了性格促狹的繼母。
大姐農(nóng)業(yè)中專學校畢業(yè),外出工作了。二姐考上師范學校,外出讀書,畢業(yè)后亦在外工作了。幾年之后三姐在衛(wèi)生學校畢業(yè),面臨分配工作的喜悅。中國人都知道,出身農(nóng)村的孩子唯一改變命運的途徑就是接受教育——上學讀書。上學讀書意味著你可以“農(nóng)轉(zhuǎn)非”而成為公職人員,徹底改變“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知識改變命運——中專畢業(yè)的三姐即將分配工作開始新的人生。
就在這種人生轉(zhuǎn)折的時刻,血濃于水的親情驀然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三姐這個普通的農(nóng)村姑娘,毅然放棄了衛(wèi)生學校的畢業(yè)分配,放棄了改變農(nóng)民身份的唯一機會,堅決留在家里務農(nóng)。這種令人驚訝的放棄意味著她將沿著從村姑到農(nóng)婦的生命軌跡,了此一生。
采訪之中,我受到張華海講述的強烈震撼。他顯然處于激動狀態(tài)之中,一時語塞。這位有著大山性格的侗家男子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起身喝了一口茶水,依然無法平復心情。我愚鈍地問張華海,你三姐為什么放棄分配工作的機會呢?這太可惜了。
沉靜片刻,張華海操著略帶湘西口音的貴州普通話說,是我繼母嘛,何況繼母又給我生了一個弟弟。
我終于明白了,大姐外出工作了,二姐也外出工作了,三姐是擔心弟弟獨自在家遭受委屈,果斷放棄了走向社會參加工作的機會。
正是這樣,衛(wèi)生學校畢業(yè)的三姐挺身擔當起母愛職責,在繼母主持家政的日子里,她含辛茹苦地照料著尚未成年的弟弟。
張華海自幼喪母是不幸的,然而他也是幸運的——因為上天賜給他一個平凡而偉大的姐姐。
三姐為了弟弟免受來自繼母的委屈而放棄自己的人生前程甚至幸福,甘心成為終生勞作的農(nóng)婦。這樣的姊弟親情在偏遠的貴州農(nóng)村鄉(xiāng)下,默默閃爍著人陸之美。
三姐以她的奉獻精神在張華海心田里撒下一顆溫暖的種子。這顆種子日后必然開花結(jié)果,盛開在他的人生道路上。
二、
成長的同義語:年輪
貧窮。生活的艱苦絕非當今青年人可以想象。張華海的大姐在玉屏縣讀農(nóng)業(yè)學校,離家
家境貧困。即使一角錢也屬于巨款。張華海小學三年級為了買一支鉛筆,找同學借了一角錢。放假了,他還不清一角錢債務,那位同學竟然扣下他的書包做了抵押物。一個學生怎么可以沒有書包呢?何況是一個熱愛讀書的好學生。
張華海又氣又急,束手無策。這時候三姐悄悄找她的同學借了一角錢,為張華海還清債務贖回書包,維護了弟弟的尊嚴。
這一角錢如今幾乎等值白紙,但是這一角錢的故事,多年以來令張華海念念不忘。2003年返鄉(xiāng)探親,他在玉屏縣城宴請幾位同學,向當年那位借錢給三姐的同學表示感謝,感謝他當年一角錢救急。這位同學已然是玉屏縣衛(wèi)生局副局長了。此公顯然忘記了這件往事,神情恍然。
縣衛(wèi)生局副局長可以忘記這件事情,張華海卻不會忘記。童年的貧困記憶,一定給勤奮好強的張華海注入了強大動力,督促他大步朝前走去。
小小的張華海是熱愛讀書的好學生,包括熱愛毛主席著作?!拔母铩鼻捌?,全國掀起學習毛主席著作熱潮。他接受了臨場背誦“老三篇”的任務。只有兩天時間了,人們普遍擔心小小的張華海是否能夠完成任務。然而,他有著出眾的記憶力。《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這三篇毛主席著作張華海極其流暢地背誦下來,令人們驚訝不已。
張華海從父親張應炳那里繼承來的記憶力,為他日后的讀書生涯提供了先天優(yōu)勢。但是,無論他表現(xiàn)多么優(yōu)秀,前途還是蒙了一層陰霾,難有出頭之日。
原來,張華海的大姐夫是公社信用社干部,平時工作中得罪了上司,“文革”期間便被打成“壞分子”失去公職,成為批斗對象,大姐也隨著丈夫落入生活的深淵。
張華海升入初中,雖然后來被稱為“戴帽初中”,在校期間他的門門功課考試都在80分以上。這在盛行“讀書無用論”的年代里,應當屬于優(yōu)異成績了。
家庭的經(jīng)濟狀況越來越緊張。繼母的娘家在臨近湘西的松桃縣,屬于著名的貧困地區(qū)。每逢年關便從松桃縣來一群繼母的親戚,住下吃飯。所以一過春節(jié)家里就斷米。父親張應炳四處借糧。那時候有錢也是買不到糧食的,況且沒錢。
1969年初中畢業(yè),張華?;剜l(xiāng)務農(nóng)。他擔任了生產(chǎn)隊副隊長,民兵排長。
家庭關系越發(fā)緊張。張華海很想離開家庭離開繼母,外出干活兒找一碗飯吃,能夠自己養(yǎng)活自己。
內(nèi)心懷著這種企盼,他幾次找到有關人員表達自己這個愿望,總是得到這樣的回答:這個問題不好解決嘛,因為你的社會關系不好。
社會關系不好,就是指大姐夫頭戴的“壞分子”帽子。這是一頂沉重的帽子,間接地壓得張華海喘不過氣來。大姐夫為了躲避批斗,跑了。大姐生小孩期間,張華海上山為大姐打柴。他放眼青山大川,小小男子漢的意識在心頭萌發(fā)。
有一次,張華海替大姐夫去公社交糧食,一路行走扛著一袋大米。公社接收大米的人訓斥說,你交的是什么大米啊!我們吃了要患闌尾炎的。
逆境之中的遭受挖苦遭受奚落遭受屈辱,使得張華海越發(fā)盼望改變生活環(huán)境,離開繼母主政的家庭。他向往更為廣闊的天地。那么廣闊天地在哪里呢?首先就是走出家門。只要走出家門自食其力,他就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一株植物為什么生長?因為花要開放。一個人為什么要離開家鄉(xiāng),因為他要成長。農(nóng)村青年張華海有著吃苦肯干的秉性,必然渴望離開盆土進入更大的成長空間。
1972年,根據(jù)毛主席“大學還是要辦”的指示,高等院校恢復招生。就是“文革”期間出現(xiàn)的新生事物一“工農(nóng)兵上大學”。如今,人們對“工農(nóng)兵學員”這個歷史稱謂比較陌生。那時候經(jīng)過基層推薦進入大學讀書的學員即“工農(nóng)兵大學生”,它的生源以工農(nóng)兵為主,所以被稱為工農(nóng)兵學員。
農(nóng)村也開始招生。張華海似乎看到了曙光。然而,仍是“社會關系”繼續(xù)影響著他的前程。盡管不乏雨水和陽光,小樹的成長依然艱難。
人的命運往往期待出現(xiàn)轉(zhuǎn)機。當時公社婦聯(lián)主任關竹珍同情張華海,也欣賞他的才干??汕桑P竹珍同志被派(氵舞)陽河水電站工地任職,于是她為張華海提供了一個走出家庭外出做工的機會。
離開家庭,張華海來到熱火朝天的(氵舞)陽河水電站工地,走進一個廣闊新天地。
這里的勞動很艱苦。張華海偏偏不怕吃苦。
吃苦而且默不做聲,沉默便煉就人生的黃金。不聲不響的張華海在自己身后留下一串扎實的腳印。
俗話說,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就張華海而言,機會總是留給有吃苦耐勞準備的人。張華海就是以吃苦耐勞贏得了人生進取的機會。
這個機會就是受到推薦去上學。由于受到關竹珍等人的關照,在(氵舞)陽河水電站工地勞動的張華海獲得了推薦的機會。這是他人生的重要轉(zhuǎn)折。依照中國人傳統(tǒng)觀念,所謂人生轉(zhuǎn)折必有貴人相助。應當說關竹珍正是張華海人生道路亡的“貴人”,她在張華海身處人生困境之時,拉了他一把。
“工農(nóng)兵學員”還是要參加考試的??释x書的張華海投入緊張的復習階段。他是“文革”期間的“戴帽初中生”,沒有學過物理,也沒有學過化學,因此文化基礎不牢。張華海暗暗發(fā)力給自己補充著文化知識。
參加入學考試,張華海在17個被推薦的考生里,成績名列第一。上級下達兩個指標,都是中等專業(yè)學校。一個是貴州省冶金學校,一個是貴州省林業(yè)學校。工業(yè)是大熱門,冶金學校自然輪不到張華海頭上。張華海的要求不高,獲得就讀貴州省林業(yè)學校的機會,已經(jīng)很知足了。
知足心理。有時候容易化作一種精神力量,對已經(jīng)獲得的人生機遇倍加珍惜。不知足心理,有時候則容易產(chǎn)生怨艾情緒,對生活的恩賜無動于衷。
獲得人生新機遇,張華海從水電站工地回到玉屏家里,準備去讀書了。一個農(nóng)家子弟獲得進城讀書的機會,這是多么值得慶幸的事情。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離家前往貴陽報到那天,繼母竟然持淡然態(tài)度,是父親起早給即將遠游的學子做了早飯。
吃罷這頓人生起跑線上的早飯,張華海起程了。他背著行李走出家門,好像一條游往大海的小魚,也好像一只飛向高遠的小鳥,更好像一株行走的小樹。望著村后那條長長的坡路,張華海依稀可見當年姐姐們背負他上學的一串串腳印。在今后漫長的人生道路上。也必將疊印張華??炭嗲髮W的足跡。
貴州省林業(yè)學校是一座創(chuàng)建于1956年的學校,幾經(jīng)周折落戶貴陽市附近的修文縣扎佐鎮(zhèn)。農(nóng)家子弟張華海走進這座與大自然緊密相連的學校,開始求學生涯。這一批學生里,不乏擁有十年工齡的被稱為“老工人”的學員,也不乏具有十年下鄉(xiāng)經(jīng)歷的被稱為“老貧農(nóng)”的學員,還有來自上海的知青。相比之下,回鄉(xiāng)青年張華海并不顯眼,成為這里的一名普普通通的學生。
學生在校讀書是需要花費的。此時二姐遠在遵義鋼繩廠工作,二姐夫是汽車駕駛員。二
姐每月資助弟弟十元錢。當時十元錢的分量,不亞于如今的二三百元。于是這十元錢成為張華海不可缺少的生活費。
有一次野外調(diào)查幾個月,張華海自然收不到二姐寄到學校的匯款。頭發(fā)長了,只得找同學借了一角五分錢理發(fā)。艱苦貧窮的生活并沒有消磨張華海的意志,窮且彌堅——反而成為這位侗家子弟求學上進的強勁動力。
每逢假期,張華海就來到萬山礦區(qū)在三姐夫的蔬菜隊做工。當初三姐為了照顧弟弟主動放棄衛(wèi)校分配工作,甘愿成為村姑。后來三姐從玉屏縣嫁到萬山特區(qū),成為農(nóng)婦。
三姐夫為人不錯,也很能干。蔬菜隊種菜以供應礦區(qū),經(jīng)濟收入高于農(nóng)民種田。還能抽出一些時間給礦區(qū)做些小型工程,每逢暑假他都帶著張華海做工,背負著一百多斤的水泥預制板,沿著五十度陡坡一公里路程,上上下下。頭一天做工便磨破了脊梁皮膚,疼。張華海默不做聲——盡管曾經(jīng)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受到嬌寵,苦難的生活畢竟賦予他堅忍的性格。你出聲叫苦,就是苦難的奴仆;你不出聲叫苦,就駕馭了苦難。別人來做工,每天五元錢。張華海來做工,每天十元錢。在貴州省林業(yè)學校讀書期間,三姐夫以這種方式資助妻弟,使他以這種勤工儉學的方式繼續(xù)著學業(yè)。計劃經(jīng)濟時代,學校同樣實行糧食定量供應制度。除了大米,還有一部分雜糧。女生飯量小,往往有所節(jié)余。有的女生將飯票塞給張華海,這種樸素的表達也包括著幾分好感吧。
然而,每次張華海都將飯票遞還,謝絕這種男女同學之間的情誼。這個出身農(nóng)村的侗家小伙子有著倔犟的自尊心,絕不輕易接受別人的饋贈。
這種倔強,也使得張華海在林業(yè)學校讀書期間沒有涉足愛河,也沒有結(jié)交女朋友。他深知自己屬于“戴帽初中”,文化知識基礎不牢。因而,他一門心思放在學業(yè)上,心無旁騖。
我在林業(yè)學校采訪張華海的時候,他已知天命。望著這位五官端正、身材適中、一身正氣的中年男子,遙想當年風華正茂的他,當屬一表人才。然而內(nèi)心積聚的巨大能量只能促使這位農(nóng)家子弟刻苦學習、積極向上。他的愛情之門,尚未敞開。
從1973年到1975年,是張華海在貴州省林業(yè)學校的讀書時光。俗話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無論什么學校的學生總是要畢業(yè)的。畢業(yè),就意味著走出校門進入社會,為自己謀一份職業(yè)。張華海也不例外,即將面臨畢業(yè)分配。
關于學生畢業(yè)分配,那時候有著“從哪里來,回哪里去”的基本原則。張華海有著充分的思想準備回到銅仁地區(qū)。因為那里是他的家鄉(xiāng)。
然而,畢業(yè)之前的一次野外實習,使得默默無聞的張華海顯現(xiàn)出他的出眾之處。那是1975年的夏季。
這次畢業(yè)實習是野外調(diào)查,主要內(nèi)容是森林資源清查,包括森林面積、分布、木材積蓄量以及荒山面積、分布等等。如果紙上談兵,這種野外調(diào)查似乎難度不大,然而實際接觸則大不相同了。
我的林業(yè)知識幾乎為零。采訪張華海的時候我向他請教,尤其是那次改變他人生命運的野外實習的具體內(nèi)容。張華海不厭其煩地給我這個門外漢講解著一個個概念:五萬分之一的地圖,地物標,樣地設置和抽查,測量精度,閉合差小于1%……
張華海的講述將我?guī)У矫絽^(qū),我想象著一群攀嶺越壑的青年人,扛著測量儀器不知疲倦不畏艱難地工作著。盡管人類在大自然面前顯得十分渺小,他們還是頑強地測量廣袤無邊的山巒和森林……
張華海擔任組長的實習小組的野外調(diào)查地點在思南縣,工作區(qū)域臨近烏江。由于以前參加過短期培訓,憑借出眾的記憶力與知識積累,他帶領的小組順利開展工作,設置調(diào)查樣地,確保測量精度,很辛苦也很快樂。經(jīng)過省級專業(yè)部門的核查,張華海帶領的小組圓滿完成了任務。
不是金子,總是難以發(fā)光的。金子則不同。這次野外調(diào)查顯露了張華海的組織能力和業(yè)務水平。第二個野外調(diào)查地點,是地處梵凈山的印江縣。學校要求他帶領著幾個身體弱能力差的同學組成另一個小組,任務沒有減少,組員的能力與他組比較相差甚遠,再次開始野外調(diào)查工作。
有一次,由于路況不明,計算出現(xiàn)偏差,直線只有三公里的路程他們走了兩個小時,僅僅攀爬到了1700米的山頂,還有一半路程。天色完全黑了,下山的道路處于野豬出沒的地區(qū),情況頓時緊張起來。張華海望著山下村寨燈火,鎮(zhèn)定自若地抱起測量儀器帶頭走下去,終于率領同學們晚上十二點安全到達目的地。
正是這樣,張華海率領兩個野外實習小組完成了調(diào)查任務,風塵仆仆地返回學校。臨近畢業(yè)分配,張華海終于展現(xiàn)了他的才干。
學校舉行畢業(yè)生會餐,一位副校長問張華海家鄉(xiāng)哪里,他回答銅仁。這位副校長說這次我送銅仁的同學回去,不過你回不去了。聽了副校長的這句話,張華海并未在意。
張華海留校工作了。這個消息有些令人感到意外,因為張華海在校學習期間并不屬于眾人矚目的“明星學生”。
明星,往往意味著人生時光的輝煌。人生是一場馬拉松,最終跑向終點的選手必須擁有恒久的耐力。
張華海的留校,是因為學校里有“伯樂”。原來,張華海這一屆學生有五個留校指標。在學校領導班子討論留校人選會議上,省林業(yè)廳的副廳長也參加了。張華海的班主任是林業(yè)學校的副書記,這位副書記向大家介紹說,這次野外實習張華海表現(xiàn)最好,不但完成了第一個點的調(diào)查任務,還把這個班里最弱的幾個同學組織起來完成了第二個點的調(diào)查任務,這樣的學生是很難得的。
由于王育明老師要選一個學生做助手,便主動詢問張華海的情況。當?shù)弥獜埲A海來自農(nóng)村很能吃苦,王育明老師當即選中了這個侗族青年。
任人唯賢而不是任人唯親,這正是當年貴州省林業(yè)學校的良好風氣。這樣的良好風氣使得不依靠門路、不依靠關系的貧家子弟張華海,得到公平的評價。
1975年12月26日,宣布張華海留校工作。王育明老師將他分派在樹木標本室,每月工資29.5元。王老師很欣賞這個學生,隨即派他參加全省種苗會議。會議結(jié)束之后,張華海拿著平生首次領到的29.5元工資,回家過春節(jié)了。
在玉屏家里過了春節(jié),第一個月的工資所剩無幾。張華海找人借了十元錢買車票,返回學校。他一頭扎進樹木標本室,開始工作了。
張華海的新生活從樹木標本室開始。新的天地。在樹木標本室敞開了。多年之后回首往事,這里無疑成為張華海的人生起跑線上的助跑器。
采訪期間,張華海熱情地接待了我。這種熱情是樸實的,而不是浮華的。貴州是產(chǎn)酒大省,但是我不擅飲酒,于是頗為羨慕張華海的酒量。
張華海不會吸煙。他還告訴我,他不會喝酒,他的父親也不會喝酒,這是家族血統(tǒng)所致。那么他怎么成為頗有酒量的男子呢?還要從樹木標本室說起。
留校工作第一天走進樹木標本室,不到十分鐘張華海便被熏得跑了出去,站在外面用力呼吸著新鮮空氣。原來,樹木標本室常年使用95度的酒精為標本消毒,還有氯化高汞。從不飲酒的張華海顯然難以適應這種有著高濃度酒精氣味的“生存環(huán)境”,只得不停地進進出出。
看來,張華海確實從父親張應炳那里繼承了不勝酒力的家族遺傳基因。
大約用了兩年時間,張華海終于適應了樹木標本室的工作環(huán)境。此時,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環(huán)境塑造成為一個頗有酒量的人。
平生第一次飲酒,是一次野外調(diào)查。一天櫛風沐雨的疲勞,回到駐地吃晚飯。老師買了酒讓張華海消除潮濕與疲勞。他喝了一兩多白酒,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能夠接受酒精了。
張華海為人正派,人緣很好。有一次他出席林業(yè)學校老師的婚宴。一位同事竭力勸酒,處事低調(diào)的張華海只得連飲三杯,之后又敬了對方三杯。對方驚呼“原來你能喝酒啊”。
我見過不少擅長飲酒的人,有官有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然而,由于工作環(huán)境的氣味熏陶,使之變得酒量頗大者,張華海是第一人。關于張華海的飲酒,我聽到不少細節(jié)。比如他在家里從來不喝酒,接待上級領導,他也只是少喝酒。但是從下面的基層林業(yè)局和林業(yè)站來了人,他必然痛飲至醉。張華海真誠地對我說,我們的工作得到基層同志多少支持啊,所以我跟他們喝酒那是真心真意的。
環(huán)境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比如在等級森嚴的官場,環(huán)境可以將一個人變得卑微。比如在利欲驅(qū)動的商界,環(huán)境可以將一個人變得貪婪。比如在人心吞象的賭局,環(huán)境可以將一個人變得瘋狂。然而,因工作環(huán)境而成為擅酒的人,因工作關系與基層同志開懷暢飲,這則是張華海獨有的人生趣事。工作,無疑成了張華海的關鍵詞。
張華海認為,工作使得個人生活充滿人生樂趣,工作也使得個人生活具有光明前途。因樂于工作而樂于改變自己,這也是一種人生境界。酒,在張華海身上顯出健康的魅力。
我出于好奇追問張華海的酒量,譬如一次能喝多少酒。他笑著回答說,我只記得自己一頓飯能喝兩杯酒,那就是第一杯和最后一杯。
第一杯酒與最后一杯酒?這是代表著起始與終結(jié)的兩杯酒。那么在第一杯酒與最后一杯酒之間的第N杯酒哪里去了?看來,這位樸實無華的植物學家并不計較過程中的得失。因此只用象征起始與終結(jié)的兩杯酒來表述自己的酒量。
關于酒與酒量,與眾不同的張華海有著自己獨特的表達方式。
三、姻緣:一棵樹遇到另一棵樹
從1975年12月至1978年3月,張華海在貴州省林業(yè)學校樹木標本室從事植物標本的整理、鑒定工作。面對一個個來自大山深處的標本,他認識的植物越來越多,可謂閱盡人間樹葉。
張華海的日常生活就是這樣。有的人在日常工作中認識越來越多的人,張華海則在日常工作中認識越來越多的植物。久而久之,植物漸漸人格化了,張華海則朝著大山之子一步步邁進。
留校工作不久,一位名叫李典群的女同志走進張華海的生活。使得這位侗族小伙子的愛情之門。緩緩打開。女生李典群是張華海在林業(yè)學校的同學,只是在校期間兩人沒有更多的接觸而已。李典群來自黔東南的劍河縣,在校讀書期間是學生會的干部。
畢業(yè)分配,根據(jù)“從哪里來回哪里去”的原則,女生李典群被分配到黔東南州林業(yè)局。黔東南州管轄十六個縣,其實她是可以回到家鄉(xiāng)劍河縣工作的。當州林業(yè)局領導問李典群想去哪里工作時,有著服從組織分配的思想覺悟的李典群說:“去哪里工作都可以?!?/p>
是的,這一代人的思想觀念就是一切服從組織安排,盡力克制一己之私。于是李典群被分配到遠離家鄉(xiāng)的榕江縣。她到榕江縣林業(yè)局報到,又被分配到更為偏遠的八開林業(yè)站。那里青山莽莽河水清清,用現(xiàn)在城里人的話說是真正的“原生態(tài)”,卻屬于典型的封閉落后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緊挨著一條名叫都柳江的河流。
1975年12月30日,李典群迎著新年的腳步來到這個距離榕江縣城30公里的林業(yè)站報到,一條土路不通車。從縣城乘船逆水而上,需要兩天時間。從林業(yè)站乘船順流而下前往縣城,則半天就到達。
李典群在報到的路上看到苗族男子們留著辮子,手牽黃狗肩背鳥槍,想起“只見猴子不見人”這句話,感到這是一塊陌生的土地。來到八開林業(yè)站,好強的李典群立即投入工作。第一個春節(jié)不讓回家,她獨自值班守著林業(yè)站過了一個年。地處偏遠的八開林業(yè)站,這里既是李典群的第一個工作單位,也是她的家。
人生總是存在機緣的,包括愛情與婚姻。一天,一位分配在黔東南州林業(yè)局工作的林業(yè)學校同學見到留校工作的張華海,將女生李典群的處境告訴了他。張華海不假思索地認為,把這樣一個能干的女同志分配到那樣的地方工作是不合適的。
這個念頭使得張華海開始掛念李典群。后來,一個在扎佐林場工作的同學替兩人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于是,張華海與李典群建立了個人之間的聯(lián)系。
1976年夏天,張華海利用出差機會去看望李典群。清晨由凱里乘車,下午三點多到達榕江縣城,當即給李典群打了電話,從縣城沿著都柳江步行三十公里,前往八開林業(yè)站。張華海在江右,八開林業(yè)站在江左。他到八開林業(yè)站對岸,天早黑了。
江水東流去。船工下班了。李典群親自撐著船兒從對岸來接張華海。這很像一部電影里的情節(jié):張華海上了船,兩人沒有多少語言。李典群撐船離岸沒有駛出多遠便撞到一塊石頭。船兒翻了,兩人雙雙落水。
張華海給我講這段往事尤其講到船翻落水的時候,他的表情還是挺興奮的。成長于革命年代的年輕人的戀愛史里沒有多少羅曼蒂克,這次兩人雙雙落水畢竟成為記憶里的一件趣事。
重新開船,兩人同船共渡。李典群成功地將船擺到對岸——也成功地擺渡了自己的一生姻緣。摸黑登岸,李典群立即動手做晚飯。天色黑得很深沉。晚飯之后,兩人談了婚事。就這樣度過一個夜晚。
第二天一大早,李典群擺船送張華海過江。他與她的故事是這樣簡單。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戀愛,仍然受到革命傳統(tǒng)教育的影響,無論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顯得那么單純。單純得近乎簡單。簡單,有時候比復雜更為結(jié)實。過于復雜的東西反而脆弱。人的愛情可能也是這樣,往往因簡單而結(jié)實起來。
第二年春節(jié),張華海背著一只黃色軍式挎包,里面塞著一件衣裳,懷里揣著十幾元錢,去劍河縣拜見李典群的家長。未來的岳父看到未來的女婿為人老實,同意了這門婚事。為人老實,這是當年擇偶的重要指標。人品端正的張華海無疑符合這個要求。
那時候張華海經(jīng)常出差跑野外,每天補貼五角錢。住縣招待所吃份飯,一份四角九分錢。他整天跑野外飯量大,一頓吃兩份飯。這種花銷超了支。野外出差半年欠了一百元債務。出差不增收反而欠款一這正是張華海當年的生活寫照。
1978年元月,張華海跟李典群結(jié)婚。沒有積蓄卻有債務,張華海只得找一位副校長借了一百元錢?;I喜糖,其余四十元買了床單和枕套什么的。簡簡單單結(jié)了婚。林業(yè)學校的同事們前來賀喜,送了臉盆、暖瓶、水壺等等生活用品。場面挺熱鬧的。
據(jù)說往事愈久愈醇,但是多年之后張華海關于自己戀愛與婚姻的講述,依然這樣簡單。這令采訪者難以從中覓得更多的寫作素材。殊不知,一棵樹遇到另一棵樹,已經(jīng)預示著前方的
森林了。
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來看,男人娶妻就是要娶賢內(nèi)助。尤其一個以事業(yè)為重的男人,更需要一位富有犧牲精神的妻子支撐著大后方。從這個意義上講,張華海一步步走向成功,妻子李典群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她為丈夫撐起半邊天,甚至三分之二的天。
1978年10月,張華海喜得貴子,妻子給他生了一個男孩兒。孩子三個月了,李典群只得帶著小孩兒返回林業(yè)站上班。一次李典群染上瘧疾,小孩高燒不退,張華海又遠在野外,幾次想托好心人到郵局發(fā)電報通知張華海,又考慮到路途遙遠,交通不便,最終還是沒有告訴張華海,母子倆堅持!再堅持!忍受!再忍受!戰(zhàn)勝病魔。
一個在貴陽附近的扎佐林業(yè)學校,一個在與廣西交界的榕江八開林業(yè)站,夫妻兩地生活。計劃經(jīng)濟年代里,兩地生活意味著夫妻天各一方。調(diào)動需要“指標”。有的夫妻由于沒有“指標”兩地分居大半輩子,只有退休求得團聚。
張華海并沒有那么漫長的等待。小孩兒一歲半時,幾經(jīng)周折,李典群得到調(diào)入貴州省林業(yè)學校的指標。1980年妻子終于辦妥了調(diào)動手續(xù)。
李典群回到母校。她從林區(qū)買了幾十元錢的木材??偹阌辛艘粋€家,還是要打幾件家具的。
我采訪李典群。這位中年女性同樣談到當年親自撐船接張華海渡江翻船的往事,臉上現(xiàn)出穩(wěn)重的笑容。這是一個為了丈夫事業(yè)甘愿犧牲自己專業(yè)前程的女性。自從1980年調(diào)回母校,先后在食堂、人事部門、學校辦公室、學校工會工作,她多次調(diào)動工作崗位,無論在哪里工作都是全力支持丈夫的科研工作。多年以來,張華海從來不管家務,無論修理房子、教育孩子,還是照顧老人、操持家政,一切都由妻子擔負起來。
張華海坦言,家里無論遇到什么事情,都是妻子李典群不聲不響地承擔起來。能夠取得今天這樣的成績,有妻子李典群百分之八十的功勞。
進入上世紀八十年代,也進入了張華海的事業(yè)“積累期”,一年三百六十天,他總有兩百天出差在外,大量的野外調(diào)查,廣泛地采集標本,幾乎不問家事。正是由于這種扎扎實實的積累,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終于迎來張華海的事業(yè)“爆發(fā)期”。
采訪之中談到孩子,張華海和李典群都有幾分歉疚表情。李典群也是一個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的人。丈夫常年跑野外,妻子天天上班,只得讓孩子自己玩耍,小時候一次不慎摔成輕微腦震蕩,一次斷了鎖骨。上學了,扎佐鎮(zhèn)地處偏僻,每天往返八公里,孩子全憑自己管理自己,最終只讀了一個??莆膽{。
多年以來,張華海在妻子李典群的支持下,執(zhí)教講臺,筆耕不輟。經(jīng)過多年學術(shù)積累,他先后發(fā)表研究論文33篇72萬字,主編《研究文集》4冊,《科學考察集》6冊,《科譜》1冊。他參與的科研課題獲得省部級科技進步二等獎1項,三等獎1項。他主持的科研課題獲得省政府科技進步二等獎1項,三等獎1項。這些成就證明,張華海是“實踐出真知”的典范,是一個親歷親為的模范教師,是一個德“技”雙馨的優(yōu)秀學者。
從教多年,張華海還獲得林業(yè)部“全國林業(yè)系統(tǒng)優(yōu)秀教師”,國家教委、人事部“全國優(yōu)秀教師”等榮譽。“傳道、授業(yè)、解惑”,張華海無愧于光榮的人民園丁稱號。
同時,中國科協(xié)授予張華海“西部開發(fā)突出貢獻獎”,國家林業(yè)局授予張華?!叭珖吧鷦游?、野生植物、濕地和大熊貓調(diào)查先進個人”、“全國林業(yè)優(yōu)秀科技工作者獎”。2005年入選貴州省人才工作協(xié)調(diào)小組《黔中英才》一書,2007年獲得“省管專家”稱號。
如今,張華海為貴州師范大學資源植物學碩士生導師,已經(jīng)招收三屆碩士研究生。他還受聘貴州大學植物學的碩士研究生導師,培養(yǎng)新的學術(shù)隊伍。
人間宛若莽莽林海。一棵樹遇到另一棵樹,這是人生的姻緣。張華海不顧“小家”把大山當作自己的“大家”,這是森林的胸懷。
這個大山之子,以樹木的年輪壯大著自己。他踏遍青山,必然以大山為背景做出更大的文章——那將是一株大樹的故事。
四、野生的:沒有受到物欲異化的心靈
如今,許多城市興建“世界微縮景觀”公園。一時間,英格蘭的巨石陣、荷蘭的風車、雅典的衛(wèi)城、古羅馬的斗技場、印度泰姬陵、尼羅河畔獅身人面像……全世界的風貌建筑被集中于一座公園里,以“小人國”的姿態(tài)讓你環(huán)游世界。
走進坐落在修文縣扎佐鎮(zhèn)的貴州省林業(yè)學校,一派郁郁蔥蔥。如果依照所謂“微縮森林景觀”的概念,這里無疑是一座植物云集的“樹木活標本”校園。
這正是張華海多年以來的杰作。自從留校工作,不論在樹木標本室還是擔任教學實驗場場長,無論擔任教育研究室主任還是林業(yè)學校副校長,他利用外出參加科學考察和科學研究的機會,攀嶺越壑,肩挑背扛,廣泛收集各種樹木標本,帶回校園栽種。日積月累,經(jīng)年不斷,逐步建立起一個有105科232屬710種樹種的教學樹木標本園。張華海以他的辛勤勞動將“大自然”搬進學校,為學生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認識樹木的鮮活的教學環(huán)境。
妻子李典群至今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丈夫張華海從野外采集樹種歸來,大年三十帶領學生們栽樹的情景。跟隨張華海種樹的這些學生都是沒錢買車票回家過年的貧苦孩子。李典群在家里忙著做飯,讓學生們來吃年夜飯,共度除夕。每逢過年都是這樣,家境貧困的學生們與張老師帶領他們栽種的小樹們,一起成長著。
2008年深秋黃昏,我徜徉在貴州省林業(yè)學校校園里,一株株高大的喬木,一簇簇濃綠的灌木,仿佛置身城市森林公園。當我站在兩株外形極其相似的“紫荊”前面,張華海告訴我這是兩株紫荊,樹種相近、樹齡相同,都是二十年前栽種的。那株身材高大的是野生的,那株身材矮小的是人工培育的。我驀然想到,舉凡扎根大自然的樹木原本就是野生的,它們因野生而身材高大。
我想到張華海。三十多年了,這位質(zhì)樸嚴謹?shù)目萍脊ぷ髡叱D瓯甲咭巴?,從事調(diào)查研究工作,踏遍青山與大自然為伴。他的心靈沒有受到社會“物欲”的異化,依然保持一顆赤子之心。從這個意義上講,身體結(jié)實心靈健康的張華海也是野生的。大山之子由于親近大自然而顯得生機勃勃。
1976年,毛澤東主席逝世,張華海正在野外工作,他們從大山里趕去縣城參加了偉大領袖的追悼會。完成工作返回貴陽,他跳下長途汽車驚愕地看到大街上貼滿“打倒王張江姚反黨集團”的大標語,人們游行慶賀打倒“四人幫”。他內(nèi)心頗有置身世外重返人間的感覺。
張華海熱愛野外生活。他認為人與大自然的關系比較單純,跟人打交道就復雜多了。野外生活沒有雜念。清晨起來。整理昨天采集的標本,然后上山繼續(xù)采集標本。即使住巖洞吃冷飯也不覺得艱苦。
進入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中國森林(貴州部分)》和《貴州森林》的調(diào)查研究工作啟動了,張華海在恩師王育明先生的帶領下,一雙腳板輾轉(zhuǎn)全省各地縣的林區(qū),進行森林植被與森林群落的實地調(diào)查,走遍全省八十余縣,采集了近3000號標本,做了百余個樣地,對貴州省的自然
地理、植物資源、林業(yè)現(xiàn)狀有了一個大略的了解。實踐出真知。張華海在實踐中學習,在學習中實踐,緊緊擁抱大自然一一這個學術(shù)母親。如此這般,他的專業(yè)知識產(chǎn)生了一個質(zhì)的飛躍,也堅定了他今生為之奮斗的專業(yè)方向。
多年的野外生活,喝山泉吃野味親近植物,不但滋養(yǎng)了他的赤子之心,也保護了他的人身安全,更避免了物欲浸染造成的異化,從而豐富了他的學術(shù)成果。
跑野外,已經(jīng)成為張華海多年難以割舍的大自然情結(jié)。他多年以來取得的學術(shù)成果與顯著業(yè)績,無不與“野外”二字有關。
張華海參加省行業(yè)課題5個,主持國家課題(貴州部分)1個,主持省行業(yè)課題2個。
張華海以植物多樣性專家的身份,參與“中國南方喀斯特世界遺產(chǎn)”的申報工作。
張華海參加“茂蘭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雷公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寬闊水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大沙河省級自然保護區(qū)”、“佛頂山省級自然保護區(qū)”、“朱家山自然保護區(qū)”、“赤水常綠闊葉林自然保護區(qū)”等9個自然保護區(qū)和中國科學院武陵山生物資源科學考察,皆承擔“植物資源、植物區(qū)系、珍稀植物”的專題調(diào)查研究。
張華海主持“草海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等7個自然保護區(qū)綜合科學考察和“雷公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生物多樣性研究”……
張華海主持參加的科研考察與科研課題,不勝枚舉,尤其是由他主持的國家級項目“全國重點保護野生植物資源(貴州部分)”,采用的調(diào)查方法為典型抽樣法、樣點法、線路法,在國內(nèi)首次實現(xiàn)“個體數(shù)量”水平上的省級區(qū)域性珍稀植物本底調(diào)查,具有較大的原創(chuàng)性。他走在全國前列,成為我國長江以南地區(qū)野生植物資源調(diào)查的工作樣板。
主持威寧草海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科學考察、總體規(guī)劃,雷公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的生物多樣性研究及正安九道水國家級森林公園可行性研究等4個,省級項目22個;參加中科院武陵山生物資源考察及省級項目26個。
33年來,張華海堅持“實踐出真知”的科學信念,心系野外,情在大山,足跡遍及貴州所有縣市區(qū),無數(shù)次深入貴州各地的自然保護區(qū),以梵凈山為例,他竟然深入15次之多。他野外調(diào)查,總共采集植物標本兩萬三千余號六萬五千余份;發(fā)現(xiàn)貴州植物的一些新的科、屬、種分布情況。
張華海以自己的野外經(jīng)歷印證了“梅花香自苦寒來”的當代經(jīng)典意義。
要想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植物學家,只有“野外經(jīng)歷”顯然是不夠的。張華海在樹木標本室工作期間,認識到自己的植物學乃至林學的系統(tǒng)理論知識比較薄弱。他在恩師王育明先生指導下,系統(tǒng)地自學了學校圖書館所藏的植物學、樹木學方面的書籍,掌握了基礎理論知識,為后來的植物學和樹木學的教學及科研打下基礎。
1982年春天,張華海進入貴州農(nóng)學院林學系樹木教研室進修樹木學,一步邁進“理論大森林”。在一年半的寶貴時光里,他跟隨指導老師野外采集標本,代老師指導學生實驗和實習,還系統(tǒng)地研究了貴州農(nóng)學院樹木室館藏的五萬余份標本,對每個標本的產(chǎn)地、主要特征、不同產(chǎn)地的差別、每種的識別特征、與相近種的區(qū)別特征,都做了認真研究,并且做了詳盡記錄。
張華海在貴州農(nóng)學院進修期間,還接觸到國內(nèi)外的權(quán)威著作和資料,同時還得到貴州幾位學術(shù)前輩的言傳身教,為日后學養(yǎng)積累奠定了深厚而堅實的基礎。
如此不知疲倦的學習,使得張華海胸中擁有了一座座內(nèi)涵豐富的大森林。他從父親那里繼承了頑強的腳力和不懈的腦力,朝著科學高峰登攀著,
1983年10月,張華海結(jié)束了貴州農(nóng)學院的進修,返回母校任教。他主講《樹木學》、《園林樹木學》和《花卉學》,到2001年為止,共授課18個年級40個班,平均每學年任教250個學時以上。
張華海身為一名中專學校教師,“傳道、授業(yè)、解惑”的同時怎么能夠承擔完成那么多國家級或省級的科研課題呢?按說這樣的任務應當由專業(yè)科研院所的專業(yè)科研人員來承擔完成的。
張華海不囿于三尺講臺,他將課堂教學與野外實踐相結(jié)合,積累了深厚的“野外生活履歷”。同時,徜徉于“理論大森林”積累了深厚的學養(yǎng),使他不斷攀登新的學術(shù)高度。據(jù)說,只要是貴州的木本植物沒有張華海不認識的,脫口便能說出它的科屬種以及分布地域,如數(shù)家珍。
然而,他在家庭生活中卻是另外一番面目:他至今不會開洗衣機,不會開微波爐,甚至不熟悉電視機。他幾乎不會做任何家務勞動,好像笨拙的大男孩兒。
張華海的家坐落在校園里。只要在家里他便手不釋卷地看書,家庭好像是圖書館。多年以來,他書房的椅子在水泥地上磨出兩道溝痕,記載著主人公的歲月時光。
他習慣躺著看書。據(jù)說躺著看書是一種不良習慣,日久傷眼。張華海躺著看了三十多年的書,既不近視也不遠視,視力奇佳。因此他成為這個世界上最令眼鏡店老板沮喪的人,即使從事野外考察,人到中年的張華海依然目光似箭,遠遠就能發(fā)現(xiàn)別人難以發(fā)現(xiàn)的情況,這足以替代小型望遠鏡。這是張華海在視力方面創(chuàng)造的一個奇跡。
性格內(nèi)向的張華海在家還是比較安靜的。當然也有這種時候:從他家里傳出收音機或者電視機的聲響,音量很高而且持續(xù)很久。這種時候只有妻子李典群心里明白,此時張華海正在寫作呢。
一般人寫東西都要給自己構(gòu)建一個安靜環(huán)境,甚至容不得絲毫聲響。張華海恰恰相反,他需要構(gòu)建一個喧鬧的世界。他必須在充滿聲音的背景下寫作。這正是張華海不同常人的“怪癖”。
我曾經(jīng)問過張華海為什么在鬧聲里寫作,他告訴我無論收音機或者電視機多么喧鬧,寫作的時候他充耳不聞,心中一派清涼。我揣測,張華海是以這種方式將自己淹沒在聲音的海洋里,卻贏得了心靈最大的寧靜。
張華海沒有什么娛樂愛好。既不唱歌也不跳舞,生活簡單至極。但是,有時卻主動邀來兩位鄰居跟他打“雙升”,就是那種用兩副撲克牌四人對壘的打法,一連打上兩三個晚上。此時,只有妻子李典群心里明白,這是丈夫即將做課題了。投入課題之前,張華海放松大腦的唯一方式就是打“雙升”。他的牌技不錯,經(jīng)常成為贏家。
張華海一連幾天不說話了。每逢這種時候,妻子李典群是不會打擾他的。因為她知道丈夫處于構(gòu)思狀態(tài)。一個大課題或項目設計,必須經(jīng)過縝密的思考。張華海一連幾天不說話,深深沉浸在他的科研王國里成為一個沉默而純粹的人。
沉默與純粹,似乎是孿生子。一言不發(fā)的孤獨語境所產(chǎn)生的巨大心理能量,使得張華海直抵純粹的心靈境界一從而攻破一道道科研難關。
這就是張華海的家庭生活——打“雙升”是為了擴展想象空間,置身喧囂的聲響世界里寫作是為了贏得更大的內(nèi)心寧靜,一語不發(fā)則是為了積蓄精神能量的進一步爆發(fā)……這顯現(xiàn)了一個科研工作者的獨特性格。
張華海在家從來不談工作,性格內(nèi)向有著很強的心理承受力。他滿腦子工作,回家仍然思考科研課題及項目設計,他根本沒有家務觀念。
兒子交了女友,這個未來的兒媳婦甚至有
些懼怕他。有一次她動情地對李典群說,張伯伯工作太忙了,如果我成了您家媳婦,我會陪伴您的。
采訪李典群她對我講道,有時候就是想跟張華海吵架也吵不起來。因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家里。這位溫順賢惠的女士將話題扯到野外,談起丈夫的腰病。
那是1988年隨中科院武陵山植物資源考察隊采集標本,他已在野外工作了一個多月。有一天請民工烘烤標本即將收尾,卻因民工脫崗導致失火,他在樓下吃飯突然看到樓上冒煙,扔下飯碗沖上樓去搶救標本,一下摔傷腰。由于地處深山,無醫(yī)無藥,加上任務重時間緊,第二天,他右手拄著拐杖,左手壓住腰部痛處,堅持上山指導采集標本,直到三個月以后野外考察結(jié)束。從此落下腰間盤突出的病根。后來1997年出差廣州,竟然在大街上疼得難以行走。
多年以來,張華海就這樣堅持著,從來不因腰疾而放棄工作。這位侗家硬漢忍耐著疼痛,幾乎不為人所知。到了冬天他回家就躺在電熱毯上——不舍分秒地繼續(xù)看他的書。
李典群心疼丈夫說,人家出差都是去大城市好地方,你出差卻是去深山老林艱苦的地方。
不做任何家務勞動的張華海屬于野外生活。心系野外生活的張華海屬于山巒和森林。踏遍青山的張華海屬于大自然。沒有受到物欲異化的張華海屬于“大山之子”。
五、樹木與樹人
1984年新年伊始,張華海被任命為林業(yè)學校教學實驗場副場長,之后擔任場長。他在教學實驗場工作,既育了樹,也育了人。這期間,他常年穿著一雙長筒膠靴四處奔走,身先士卒的作風,勤儉樸實的人品,被大家親切地稱為“筒靴場長”。這個親切的稱呼,極其傳神地概括了張華海的特征:參加野外考察,大自然是他的課堂。學校這座四季常綠的教學實驗場,則是他教書育人的大好天地。
采訪張華海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位走出早年家庭生活陰影的侗家男子,已經(jīng)從當年一株小樹成長為一株碩果累累的大樹。從幼小的樹苗兒成為頗具年輪的大樹,這是張華海個人奮斗的必然結(jié)果,也是社會與時代的賜予。談到自己取得的科研成就,心懷感恩的張華海認為有三個方面不可忘記,一是林業(yè)學校的老師王育明、貴州大學藍開敏以及貴州林學界的周政賢和李永康教授,他們既是自己的授業(yè)恩師又是自己的學術(shù)引路人。二是貴州省林業(yè)廳領導和學校領導的信任,給自己提供了展示才干的平臺。三是夫人李典群的鼎力支持,多年做好后勤工作。
以前輩恩師為榜樣,即使成了大名鼎鼎的樹木學專家,張華海在教書育人方面有著良好口碑。俗話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張華海是這兩方面的典范。
這位“筒靴場長”在學校有限經(jīng)費的支持下,將林業(yè)學校教學實驗場搞得井井有條生機勃勃。他在完成教學任務的同時,大力培育樹苗提供給社會,為學校創(chuàng)造了一定經(jīng)濟效益。
林業(yè)學校的很多學生源自農(nóng)村貧困家庭。同樣出身農(nóng)村的張華海沒有忘本。教學實驗場用工,他盡量選擇那些家境貧困的學生。貧困學生獲得勤工儉學的機會,一邊在實驗場打工一邊讀書,保證完成四年的學業(yè)。
有一個來自西雙版納的貧困學生,帶著一支牙刷一管牙膏就來報到了,有一個來自印江山區(qū)的學生,他四年期間沒買過一件衣服……就是這樣的學生來教學實驗場做工。不但解決了學生自己的生活費,還能貼補家中父母。
張華海認為,資助一個學生就可能改變他的一生。因此,他在家鄉(xiāng)玉屏縣資助幾個學生讀書,回報鄉(xiāng)梓。
一個學生去北京讀北京林業(yè)大學,張華海拿出六千元助學。一個學生去南京林業(yè)大學讀書,張華海出了兩年學費。從1984年開始到2003年,貴州林業(yè)學校每年都有保送指標送學生們進大學深造,只要遇到貧困學生,張華海就解囊相助。
張華海說,我資助這些貧困學生也是為了我們貴州林業(yè)學校的聲譽,因為他們畢竟是我們學校培養(yǎng)的。學生成才,我身為老師感到很光榮很自豪。
我暗暗斷定,張華海是從這些貧困學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他曾經(jīng)對我說,“我不能做個好領導,只做個好人就是了?!辈稍L時我被他的這句話感動了,因為我深知如今做一個好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還記住了張華海說過的一句話,“我出身農(nóng)村很苦,但是我苦得出來。”是的,張華海通過個人奮斗苦盡甘來,然而苦盡甘來而忘本者,不乏其人。張華海的可貴之處在于他沒有忘記自己的貧苦出身和成長經(jīng)歷。如今,他能夠發(fā)光照耀別人了,便將一束束光亮投映到學生們身上。
擔任教學實驗場場長期間,張華海不但育樹,更育人,實踐著“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人生格言。他在教學實驗場工作十年,施展了自己的才干。此間,他還增添了一個業(yè)余愛好,這就是養(yǎng)花養(yǎng)草。蘭花,盆景……幾乎都是他從山里采回來的。張華海把大自然搬到家里。于是他的家里就成丁一座“微縮大自然”。他一有閑暇便埋頭伺弄花木,自得其樂。
張華海的名言是:“我把專業(yè)當作愛好來做了。”一草一木見性情——他樂而忘返地進入大自然的境界。
無論育樹還是育人,張華海都以自己的人格力量投入其中,表現(xiàn)出一個知識分子的令人敬重的品格。
張華海為人良善。小時候繼母對他不好,使他很早離開家庭外出謀生。后來繼母老了,張華海不計前嫌,極盡孝心。每次回家探親,鄉(xiāng)親們都贊揚說“開錢的回來了”。
張華海不但孝敬繼母,還幫助同父異母的弟弟。弟弟的兩個孩子都在張華海執(zhí)教的林業(yè)學校讀書畢業(yè),走人社會。他胸懷寬廣,富有愛心。
1996年10月,張華海被提拔為林業(yè)學校副校長。他執(zhí)意不干,然而不干也得干。張華海表示,是你們強推我上來的,不是我非要干不可。
面對領導的好心提拔,以育人育樹為己任的張華海為什么推辭不就呢?我揣測,張華海的推辭是擔心當官影響科研成果。我們的生活之中不乏其例,有的專業(yè)人員當了官,便荒疏了業(yè)務。
張華海只得接受上級任命,當上了林業(yè)學校副校長。但是,“當了官便荒疏了業(yè)務”的悲劇并沒有發(fā)生在他身上。他利用業(yè)余時間繼續(xù)摘課題研究,沒有年節(jié)假日,一如既往。
張華海一次次圓滿完成科研課題,還得益于全省各處都有他的學生,可謂桃李滿天下。他的良好師德與友善待人的作風,已然形成口碑和人脈。無論走到哪里都受到學生們的熱烈歡迎和大力支持。
他曾經(jīng)頗有感觸地說,無論你是哪里來的科研人員,如果沒有基層支持你就舉目無親,就連進森林公園也要買門票哩。他的這番話說出一個道理,無論多么高級的科研人員都不要脫離群眾脫離基層??蒲兄ǖ氖㈤_,永遠寓不開基層土壤。
樹人同時樹己。張華海仿佛一株牢牢扎根基層土壤的“植物”,它養(yǎng)分充足,枝繁葉茂,迎風怒放,顯現(xiàn)出強健的生命力。
于是,別人是找項目找不到,張華海是推不掉做不完。項目太多做不及,他就將公益性的項目留給自己做,將帶資金的項目讓給別人做。
教學相長。張華海在育人育樹的事業(yè)中,同時提升著自己的人生境界。在經(jīng)濟社會物質(zhì)
時代,他沒有迷戀金錢也沒有崇尚權(quán)貴,愛心依舊親情依然,保持著那顆大自然給予他的純凈之心。
33年過去了,張華海一路走來,留下一串扎扎實實的足跡。這足跡來自大山深處,來自他的心靈家園——大自然。正是貴州大自然的山山水水,給予他力量,給予他智慧,給予他一身正氣,給予他抗拒各種污染的能力。
六、踏遍青山人未老
如今講究高學歷甚至洋學歷,科研工作也從粗放走向精細。比如,你從一只標本上采下一個花蕊,坐在實驗室里足不出戶便可以完成一篇博士論文。
張華海不是這類學者,他走的是一條櫛風沐雨的道路??梢哉f他的“實驗室”在山水之間,沒有野外生活的張華海便失去了他的意義。
張華海說:我們國家很多植物資源在我們沒有搞清楚之前,它們就滅絕了。也就是說,在我們發(fā)現(xiàn)它們之前,它們就從地球上永遠消失了。這是令人痛心的事情。
動物是人類的朋友。植物也是人類的朋友。我們不能在結(jié)識朋友之前,就讓它們永遠消失了。張華海要做的工作就是投身大自然,去發(fā)現(xiàn)去尋找那些我們本應當了解的植物一盡力搶在它們滅絕之前。
有一種我們中國獨有的珍稀樹種叫“珙桐”,它的花猶如鴿子頭,苞片宛若鴿翅,百花盛開很像鴿子展翅,因此俗稱“鴿子樹”。它是國家一級保護植物。
早在十九世紀,中國的珙桐由外國傳教士采集樹籽帶到西方栽種。在我國反而難得一見。新中國成立初期周恩來總理參加日內(nèi)瓦會議,在那里見過這種被人們稱為“中國鴿子樹”的珙桐。
白色鴿子是和平鴿,它在畢加索的畫筆下象征著和平友好的人類精神。張華海暗暗下定決心,一定更多地找到這種珍稀樹種。他根據(jù)植物分布原理,大膽斷定在四州峨眉山與貴州梵凈山之間的大片山區(qū),應當有珙桐的存在。
這個念頭在他心里醞釀著,終于迎來那次黔北地區(qū)的野外考察。
張華海感冒了,打了兩天點滴,他仍然堅持上山考察。一到野外張華海就成了風雨難侵的鐵人。感冒未愈,2200米的海拔他竟然出現(xiàn)高山反應,可他繼續(xù)堅持著。幾經(jīng)跋涉,他終于在大山深處發(fā)現(xiàn)一簇簇白色花朵一那正是中國獨有的珍稀樹種“鴿子樹”。頑強的張華海終于印證了自己的學術(shù)判斷。
天道酬勤,發(fā)現(xiàn)鴿子樹是大自然對這位科研工作者的慷慨饋贈。這種饋贈也給張華海帶來了難以形容的喜悅。
張華海熟悉貴州的山山水水,已經(jīng)達到細致入微的程度。面對大自然,他的一雙眼睛既是望遠鏡又是顯微鏡。
有一次貴陽市領導們來到黔靈山森林公園視察,陪同人員怎么也找不到那幾株珍稀樹種“半楓荷”。此時,張華海遠在哈爾濱出差。
只得撥通他的手機。身在北國的張華海通過電話給他們指引方向,向前走,然后向左轉(zhuǎn),前面的三岔路……人們很快就找到了那幾株“半楓荷”。
多年以來的實地考察,貴州的珍稀樹種深深鐫刻在張華海心里。只要進入野外地帶,無論多么遙遠,張華海猶如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一瞬間便找到它們的細枝末節(jié)。張華海似乎與貴州的植物們共同呼吸著。
只要置身野外,張華海便有著超乎常人的判斷力。他像感受自己脈搏一樣感受到大自然的律動,幾乎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貴州山區(qū)多有毒蛇,張華海隔著百米距離就能夠嗅到五步蛇的氣息,總是提前做出判斷,從容鎮(zhèn)定地指揮隊員們躲避。
張華海說,五步蛇通常埋伏于山巖或河灘的低海拔地帶,人們以“五步”形容它足以致人死命的毒性。五步蛇惰性大,往往幾個月不動彈。這種毒蛇行動遲緩,第一個人走過去它來不及攻擊,往往傷害第二個人。蛇毒分為神經(jīng)毒和血液毒兩種,五步蛇為蝮蛇類屬于后者。竹葉青蛇則屬于混合型毒液。
長期的野外考察,張華海從來沒有受到毒蛇傷害,反而有幾次成功捕獲五步蛇的經(jīng)歷。有一年隨同中科院考察隊走進梵凈山,張華海用拐杖捕到一條兩公斤重的五步蛇。他風趣地告訴中科院的專家們,這條五步蛇可以賣到幾百元錢,別人還是嚇得退避三舍。
有一次在息烽野外采集標本時突降大雨。張華海立即做出判斷,率領隊員們沿著大峽谷奔跑幾公里攀上安全地帶。呼嘯的山洪隨后而來。
30歲生日那天,張華海在雷公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野外考察。他帶領的16人小組深入核心地區(qū),因所帶食物已吃完,只好一起踏上返程的山路,早晨每人只吃了一小坨米飯,餓著肚子走到天黑遇到一個小店,沒有任何食物只好煮了一大鍋辣椒水讓大家喝了,晚間10點鐘步行到達駐地。
張華海不愧為大山之子。他多年的野外考察生涯不乏驚險經(jīng)歷,卻屢屢逢兇化吉。他說野外考察行走山間,危機四伏,空氣緊張,隨時提防遭遇毒蛇襲擊。山間寂靜,人是不可以隨便咳嗽的。一聲咳嗽往往引起的應激反應,很可能造成混亂。每逢這種時候張華海就一再囑咐隊友,謹慎前行。
傾聽張華海講述野外考察的經(jīng)歷,不亞于聽一部章回體野外歷險記。
有一年,張華海隨團出訪日本。植物學家當然要參觀日本植物園。張華海驚異地看到那里展出的各種植物其名稱統(tǒng)統(tǒng)以日文書寫,當即提出建議說,貴方介紹植物應當以拉丁文標注,因為拉丁文是植物學界的“世界語”,貴方只以日文標注這是不便于國際交流和溝通的。
面對來自中國貴州的植物學家張華海的“國際化建議”,日本接待人員只得點頭稱是,
寫張華海,我要將他的學術(shù)成果和科研成就介紹給讀者。然而,我還愿意以瑣細的筆觸寫出張華海的點點滴滴。通過這點點滴滴看到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面對這位大山之子,我感到文字的笨拙,若要真正能夠展示張華海內(nèi)心背景,必須置身大自然不可。只有在大自然之中,我的關于張華海的文字才會化作一群五彩繽紛的蝴蝶,漫天飛舞。
張華海是教師是學者是專家,更是不知疲倦的實踐者。他的生活屬于樹木花草屬于標本屬于三尺講臺屬于野外自然,更屬于他并不平凡的科研人生。
采訪結(jié)束之際,我詢問張華海會不會續(xù)寫多年與大自然結(jié)緣的事業(yè)。張華海告訴我,他即將調(diào)任貴州省林業(yè)廳野生動植物保護管理站,擔任副站長。我略有擔心地問道,這樣你就離開多年從事的野外考察工作啦?
他坦然地告訴我,今后將站在更為廣闊的平臺上,以更為開闊的視野觀照貴州全省的野生動物植物保護工作。
青山依在。綠水長流。即將履新的張華海從此將走向更為廣闊的空間,做出更多的事情。這正是大山之子的社會責任,這正是大山之子的歷史擔當。
大山之子,踏遍青山。踏遍青山,蒼山如海。
責任編輯曉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