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名和人名
偉大的絲綢之路西南邊橫亙著偉大的祁連山。
1987年大學畢業(yè)后,我背著一個破舊的紅色大木箱到了偏遠的祁連山北麓的山中小鎮(zhèn)紅灣寺,這個山中小鎮(zhèn)和我的家鄉(xiāng)夏日塔拉草原是截然不同的,我在這里一住就是二十多年。山中一日,地上七年。不用說,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是滄海桑田。
從上個世紀的50年代起,從河西走廊的古城酒泉(肅州)和張掖(甘州)都修建了直達堯熬爾人的紅灣寺小鎮(zhèn)的公路。在酒泉和張掖的舊地方志和檔案文件中簡單地記載著我的族人——堯熬爾人的情況,中國歷史上,宋、元、明、清和民國時代的官方文獻中把這里的堯熬爾人稱為“黃頭回紇”、“薩里畏兀兒”、“元裔”、“黃韃靼”和“黃番”,至到今天外界稱之為“裕固族”。
懂得一點中亞民族或北方民族歷史的人都知道,“堯熬爾”這個古老的名字曾在公元840年以前響徹中亞、蒙古高原和神圣的鄂爾渾河畔,那時曾在漢文中被譯為“回紇”和“回鶻”。在蒙古高原鄂爾渾河畔一千多年前的石碑上深深地刻著突厥文和回鶻文的堯熬爾(回鶻)這個名稱。在今蒙古的色楞格河畔的堯熬爾《磨延啜碑》中說:
天生的、建國的英明可汗,我……突利失
……于都斤周圍……其國位于二(山)之間,其
河流是色楞格:在那里其國……(其人民)存在
……(而)留下……的人民十姓回鶻及九姓回
鶻及九姓烏古斯之上統(tǒng)治了百年……鄂爾渾
河……
我在于都斤山麓過了冬,我擺脫了敵人,
過著自由(生活)。
這個碑是1909年芬蘭學者蘭司鐵(G.J.Ramstedtd)在今蒙古國北部的色楞格河和及希乃烏蘇湖附近發(fā)現(xiàn)的,這個碑建于公元759年,共50行,破損處很多。大名鼎鼎的于都斤山現(xiàn)在在蒙古國境內(nèi)叫做于都岡·騰格里神山,大意是大地女神的神地,當?shù)氐拿晒湃艘蝗鐢?shù)千年前的匈奴人和突厥人祭祀著這個神山。
歸納游牧的堯熬爾人的歷史,歸納歐亞大草原上的任何一個游牧部族的歷史實在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族源、文化和歷史的重大變遷讓人很難梳攏一個簡要的梗概。
大概是上個世紀最后兩年的一個夏天,一群中日兩國的孩子來到了祁連山腹地草原的馬場塔拉,他們是在參加一次夏令營活動。活動安排我和安立華老人給孩子們講講堯熬爾民族的事。那天天氣晴朗,我盤腿坐在花草叢中給圍坐成一圈的孩子們誦讀了堯熬爾創(chuàng)世長詩《沙特》中的片斷,即堯熬爾人在傳統(tǒng)婚禮上的頌詞說:
tenggr shngghwete
天一樣的福,
temr shnggamete
鐵一樣的命。
……
有幾個維吾爾族孩子詢問這里的地名、人名和族名,我笨拙又吃力地給孩子們講述著:
“堯熬爾是裕固族的自稱,意思是‘聯(lián)合起來的,這和維吾爾族的自稱是相同的。騰格里歐拉是祁連山的名字,是‘天山之意,汗騰格里高無上的‘天神之意。鐵穆爾是‘鐵之意。阿拉騰是‘金之意。巴特爾是‘英雄之意。在阿爾泰語系操突厥語或蒙古語的堯熬爾人中這些名詞和其他名詞一樣極普通。但是在這些名字中蘊藏著多少往昔的信息呵!
“比如,元末明初的堯熬爾大頭目先祖叫卜煙貼木兒(意思是福鐵),他曾在公元1333年,被元朝封為寧王,他是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臺的后裔。堯熬爾東遷后,在祁連山地區(qū)還有一個大頭目叫布魯?shù)沦N木爾(意思是鋼鐵),除了藏傳佛教的梵文名字外,諸如鐵穆爾、巴特爾等的名字在1958年前的堯熬爾人中很多,是他們的母語名字。這些名字有著這個部族最早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每一個音節(jié)帶著數(shù)千年來的信息,多么久遠的信息呵。
“接著后來是梵語名字,本地人習慣稱之為‘藏語名字。有幾百年的歷史,起梵語名字始自幾百年前信仰了藏傳佛教。
“1958年后,整個堯熬爾地區(qū)都普遍用漢語名字,這是歷史的原因。就像是中亞和歐洲的部分突厥人和蒙古人取俄羅斯式的名字?!?/p>
我不斷地對他們講著地名和人名。在我的對面,坐著一個又胖又壯的男孩子,他有一雙求知欲極強的眼睛。他站起來問我:“老師,你的名字是……”
“我恢復(fù)族名一事還得從頭說起,我的名字源于我剛出生后的那幾個月。我剛出生后沒有頭發(fā),學走路時常常跌倒在地上,把頭撞得青一塊紫一塊,鄰居就說這娃娃是‘鐵穆爾套勒黑(意思是鐵頭),我開始有了鐵穆爾套勒黑這個名字,后來奶奶又給我起了藏語名字,叫‘才讓當智(或譯為‘車凌敦多布)。上學后讓通曉漢文的姑夫——藏族人牛延年給我起了漢語名字,這些名字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用了。后來漸漸長大了,日漸增長的知識和感情都使我內(nèi)心一直想恢復(fù)自己的本族母語名字,1981年高中畢業(yè),那時‘文革結(jié)束已經(jīng)好幾年了,上面宣傳說民族的文化和風俗習慣可以恢復(fù)了,我開始在書和筆記本上用鐵木兒這個名。命運把這個名字賜予了我,于是,祁連山卑微的兒子就發(fā)誓……要以小時候看過的瑪拉沁夫的小說《在茫茫的草原上》和蘇聯(lián)小說《鐵木兒和他的隊伍》的主人公鐵木兒為楷模,以中亞歷史上大名鼎鼎的跛子貼木兒為楷模,以……”
那個孩子們又問我:“您為什么要恢復(fù)族名呢?”
我告訴他:“因為這是我的母語名字,什么是母語?就是你的母親和父親的語言,就是你從母親的肚子里爬出,來到這個大地上后,最初學會并和親人們交流的語言。我們這個世界上有成千種語言,人人都說著自己特有的語言。
“母語教會我的是順從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我樂于順從這種聲音。
“上大學后,我正式恢復(fù)了自己的母語名字,也就是堯熬爾名字,那時寫作‘鐵木爾,大學畢業(yè)后寫作鐵穆爾。這就是我名字的由來。”
孩子們開始竊竊私語。
我接著說:“好了,有耳朵的人都聽好了。人類有很多不同的文化,比如阿爾泰語系中的突厥蒙古游牧文化、漢文化、藏族文化、俄羅斯文化……人類的一切文化遺產(chǎn)都是我們要繼承的,所有民族的文化都屬于整個人類。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承認少數(shù)族裔獨特而偉大的文化,承認這些文化為整個人類帶來的獨特貢獻。如果不承認不同的文化,如果不能平等地對待所有的文化,那么就不可能建立起對他人的尊重,不可能建立起人與人之間的平等……”
我一邊講一邊想,邊緣的地理、邊緣的人群和一個被20世紀忽略的文化或者說是正在消失的游牧文明艱難地塑造了我們這些牧人之子。我給他們講得痛苦又艱難。我覺得我是在獨自一人喃喃自語。
想著這些,看著冬日里的夏日塔拉八百年前的古城廢墟上積雪斑駁陸離,漫漫黃草和高高的芨芨草。八百年,向我訴說的是一個失敗、毀滅。痛苦滲入了我的靈魂。
我常常想起那一次在馬場塔拉給孩子們的講述。
上個世紀的最后幾年里,我以一顆狂野的心和難以實現(xiàn)的理想,以追尋和寫作我們部族流亡的歷史起家。于是,我成了這片人煙渺渺的雪山腳下的一個牧人作家。
幾十年來,這些名字、這個語言、這個小部族的歷史和夏日塔拉草原一樣就像是一場沒有做完的殘破的夢。
幾百年來,沒有一條路像是堯熬爾離開西至哈志一樣嚴峻,逃離了恐懼和絕望后,卻又一步步緩慢地走向衰落的路。牧人的脆弱和孤獨都超出了我們的想像。
我目睹了一個文化的迅速衰落。然而,歷史有它自己的規(guī)律。那一個個消失了的部族又滋養(yǎng)著那些強大的民族,給人類歷史以新的使命。人類的力量從死亡、消滅、殘酷和廢墟中吸取。
祖先留在鄂爾渾古石碑上的話
還是黎明時分,冬窩子的小土屋里,剛剛?cè)计鸬蔫F皮羊糞爐子讓小屋里很快暖和起來了。坐在爐子邊上烤著火,凝望著爐門里紅色的火焰,燃燒的干羊糞散發(fā)出篝火、畜群和干草的味,那是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曠神怡的味兒。往事像蜂擁而來的羊群擠滿羊圈一樣擠滿我的心頭。爐子里的火“轟”的一聲,火燒得更猛了,紅色的火苗“撲……撲……”地從爐門的小孔里噴濺出一綹綹青煙。
外面還是星光燦爛,寒冷在肆無忌憚鋪天蓋地地舞蹈著。離天亮還有好長一會兒。栗色小花貓在炕上呼呼大睡,一般牧人家除牛馬羊之外,牧羊狗和貓也有著重要的意義,一只小花貓要于倉促在曠野上扎下營的帳篷里獵取偷吃牧人食物的老鼠,同時它還是牧人的幼兒在單一的放牧生活中最合適的玩伴。每當帳篷或小土屋外面風雪呼嘯時,溫文爾雅的小獸那優(yōu)美恬靜的睡姿和呼呼的聲音都給孤獨的牧人以無限的平安和安詳之感。
我在栗色小花貓的呼呼聲中翻閱著早年看過的《突厥史》,書的后面附錄中有古代突厥汗國和回鶻汗國留在蒙古鄂爾渾河畔的石碑文字。這些碑文我看過許多遍。碑文是著名的學者耿世民從古代突厥文翻譯為漢文的。數(shù)千年前的祖先們是怎樣生活的呢?
暾欲谷碑摘錄:
我們吃的是野山羊和兔子度日,人民的肚子〔直譯:喉嚨〕是飽的,我們周圍的敵人像飛禽一樣〔多〕,我們是死畜〔?〕。
……我們翻過無路可走的阿爾泰山,渡過無渡口的額爾濟斯河。我們連夜前進,于黎明時抵達bolcu人們捉住了“舌頭”,他的話是這樣的:“在yar ■s平原上已集合起十萬大軍?!甭牭侥窍⒑?所有的官員都說: “讓我們回師吧!潔凈的恥辱〔即“光榮的失敗”之意〕為上。”我英明的暾欲谷這樣說道:“我們翻越阿爾泰山來〔到這里〕,我們渡過額爾濟斯河來〔到這里〕,他們認為來到〔這里〕是很難的。他們沒有覺察我們〔的到來〕。上天、烏邁(母神)及神圣的水土會幫助〔我們〕的。為什么我們要逃走?”我們?yōu)槭裁此麄內(nèi)硕嗑蛻峙?我們?yōu)槭裁匆驗槿松倬鸵淮驍?讓我們進攻吧!”——我說。我們進攻并擊潰了〔敵人〕。第二天他們〔又〕來了。他們?nèi)缁鹨话忝土覔鋪?。我們交了?zhàn)。他們的兩翼比我們多一半。由于上天保佑,我們沒有因其人多而害怕。我們交了戰(zhàn)。達頭設(shè)參戰(zhàn)了。我們擊潰了〔他們〕。
……
默啜(qapaghan)可汗二十七歲時,我輔佐他繼位,我夜不能眠,晝不安坐,流鮮血,灑黑汗,我〔為國〕貢獻了力量。我也派出了遠征〔軍〕。我擴大了禁衛(wèi)隊(?)。我使叛服無常的敵人來歸。我同我的可汗〔多次〕出征過。上天保佑,我沒有讓全副武裝的敵人在突厥人民中馳騁,我沒有讓打有印記的馬匹到處奔馳。如果頡利施可汗不努力,要是我不跟隨他努力的話,國家和人民都將滅亡。由于他(即可汗)的努力,由于跟隨他、我自己的努力,國家才成為國家,人民才成為人民。我自己衰老年邁了,不論什么地方,凡有可汗的人民中,總要有〔像我〕這樣的人,就不會有什么不幸!我英明的暾欲谷讓人為突厥毗伽可汗的國家寫了〔這個碑〕。
闕特勤碑摘錄:
突厥可汗住在于都斤山,國內(nèi)無憂患。我曾征戰(zhàn)到■antung平原,幾乎達到海〔濱〕;右面(南面)我曾征戰(zhàn)到(九姓焉耆?),幾乎達到吐蕃;后面(西面)渡過珍珠河,我曾征戰(zhàn)到鐵門(關(guān));左面(北面)我曾征戰(zhàn)到撥野古(yir bay ■ rqu)地方。我曾出〔兵〕到這樣多的地方。沒有比于都斤山好的地方。
當上面的藍天,下面褐色大地造成時,在二者之間〔也〕創(chuàng)造了人類之子。在人類之子上面,坐有我祖先布民可汗和室點密可汗。他們繼位后,創(chuàng)建了突厥人民的國家和法制。
為了突厥人民,我夜不成眠,晝不安坐……
之后,感謝上天,由于我的福分,由于我的幸運,我振興了瀕死的人民,使赤裸的人民有衣穿,使貧窮的人民富裕起來,使人民由少變多……
翁金碑摘錄:
那時〔我父親〕說道:“我們處境不妙,你看〔我們〕人少,〔他們〕人多,〔盡管如此〕〔我們的〕人〔是勇敢的〕,讓我們出兵吧!”“諸官們”他說:“我們不要因人少而害怕!”……我父親還這樣說道:“愿登利汗旗開得勝,愿突厥人民不要遭到不幸!”……
闕利啜碑摘錄:
……其命運如此。他只身沖入敵軍而〔不幸〕陣亡。
暾欲谷、闕特勤……震耳欲聾的名字。美不勝收的文字中那豪情萬丈的氣概、智慧和勤勉,堅忍不拔和勇敢頑強,以及他們對自由的選擇,都可以一目了然。石碑上每一句簡潔的話都蘊含著多少艱難、眼淚和鮮血。這些文字像是阿爾泰地方蜜糖調(diào)制的馬奶子讓我久久沉醉。
我想起小時候在部落里聽到的一些智慧老人的話,和石碑上的話是同樣的風格。
放下書,喝過茶后天已經(jīng)大亮。給乏弱羊喂了飼料再趕羊到草場上。今天的天突然變得灰蒙蒙的,從山崗四望一片低迷的氣氛,灰藍的似霧非霧的東西籠罩著鄂博所在的黑山。北邊的公路上不斷地駛過牧民的摩托和汽車。
午后我趕著牛群去北邊的溝里飲水,看畜群喝水真是一大快事。牦牛群踩著冰面從容而沉靜地喝著水,毛茸茸的嘴在水面上輕輕吮吸著,長短疏密適度的唇須過濾著小溪水,吸進去的水輕柔地“咕嚕咕?!表懼鴱暮韲颠M入肚子。恬靜優(yōu)雅的神態(tài)令人沉醉。
等牛群喝過水后,我爬上南邊的山崗,遙遙可見黑山腳下那個幾十年前的舊冬窩子,還有屋后那個圓形氈房般的山崗,旁邊的泉水結(jié)冰成了一片白色在陽光下閃爍。那里曾有多少艱難,有多少歡笑和眼淚。
埡岵、溝壑和山梁上到處都有大地的傷痕和瘡疤——翻出的黑土和白土。
向西退縮八百里
2008年夏,干旱又來到了祁連山及河西走廊地區(qū),夏日塔拉草原附近的山丹軍馬場和永昌縣等地采取了人工降雨,用高射炮向天空發(fā)射了“碘化銀”催雨彈后,夏日塔拉草原——我家夏季牧場一帶突降暴雨,暴雨之后山洪突發(fā),洪水沖走了不少牧人家在夏牧場的鐵絲圍欄。鄰村的黃牛越過鐵絲圍欄蜂擁而來,眼看我家夏牧場的草被啃完了。黃牛無罪,但是任憑鄰村的黃牛吃下去,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家的那一群牦牛和綿羊吃不飽肚子。畜群在夏季吃不飽就上不了膘,上不了膘到冬末初春就會因體弱而乏死餓死或在大雪中凍死。所以盡快修補鐵絲圍欄,阻止鄰村的黃牛,剩下些草場讓我們的牦牛和綿羊吃飽肚子,只有自己家的牦牛和綿羊吃飽了肚子,我們也就吃飽肚子了。牧人就是靠這些牦牛和綿羊活在這個世上的呵。
我和家人,還有鄰居十來個牧人整天在我家夏營地牧場上的灌木叢、沼澤地和流著溪水堆積著沙石的谷地里忙碌,在草場上重新拉上鐵絲圍欄,很多地方還要反復(fù)修補。一周后的一個下午我們的鐵絲圍欄算是差強人意了。這個時候,烏云也已經(jīng)集結(jié)在山頂,眼看暴風雨就要來臨,我坐在灌木叢中吃草的牛羊群邊,掏出中性筆在小筆記本上匆匆寫下了下面這些話:
現(xiàn)在,在這個古老的部落僅剩的一群人中間,我用漢語詞匯記下我獨自說著的話。
科學家們曾經(jīng)把亞洲的農(nóng)夫和牧人的界線定為400毫米等降雨線,就是著名的科斯定理。也就是沿大興安嶺、萬里長城、穿河西走廊漸向東南橫穿拉薩一線。此一線北邊和西邊適宜牧業(yè),南邊和東邊適宜農(nóng)業(yè)。這里說的也就是從興安嶺和萬里長城到多瑙河及布達佩斯的歐亞大草原。
我出生的地方——祁連山下的夏日塔拉草原,是歐亞大草原東南部的一顆最燦爛的明珠。
那還是在2006年的暮春時節(jié),在祁連山南麓的一個下午,我一個人走上祁連縣城南邊的山麓,天空亂云縱橫,崢嶸的雪山和漸次降下高度的森林山坡在蔚藍色的天空上依次劃出白色和黑色的弧形線。
太陽從祁連山麓西邊落下,銀色的月亮一言不發(fā)地望著大地。傍晚,從山麓往下遠眺,山下那些人群密集的城鎮(zhèn)里燈光亮了。
站在無邊的黑夜里靜靜地看著大地、人群和天空,看不到少年時曾見識過的滾滾風暴在綠色大地上席卷而來的壯觀。這夜晚,我分明聽見黑河水在山下的冰天雪地里痛苦地嗚咽、在咆哮。咆哮的黑河水,還有黑夜里這寒冷的旋風把這月夜席卷一空……
草原的溫柔、馬兒的奔馳、空氣的清新、水的漣漪和風雨飄搖的帳篷……這一切在20世紀中葉以后瘋狂的開墾中消失得更快,在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的草原鐵絲圍欄,在21世紀的強行禁牧和圈養(yǎng)中消失。我曾經(jīng)到過亞歐大草原的一些地方。呼倫貝爾大草原和錫林郭勒大草原已經(jīng)是工廠林立、濃煙滾滾。
數(shù)千年來信奉萬物有靈,崇拜大自然,保護著草原的牧民,在一夜之間成了造成草原退化的罪魁禍首。沉默的他們成了媒體上的替罪羊。牧人在草原上放牧,對草原環(huán)境變化最敏感,他們本是草原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最直接的受害者。以溫柔敦厚和節(jié)制的心來對待天地萬物的牧人薩滿傳統(tǒng)正在被新時代鄙視和拋棄。
可是,親人們呵!我難道就能眼睜睜地看著這百鳥齊鳴的綠色山崗、濕漉漉的濕地、野花叢中百靈鳥壘窩產(chǎn)卵的草甸,還有那寂靜的灌木叢和野羊吃草的紅色懸崖……這一切就這樣消失了嗎?
當野牛死盡,當那大雁再也不飛過天空,親人們,你們還歌唱嗎?
在有關(guān)的草原文件中稱:“盡管人們在竭力挽留草原退化的腳步,但從上世紀初到現(xiàn)在,中國北方草原已向北退縮約200公里,向西退縮約100公里。國境線內(nèi)幾乎沒有完整的草原了。”
在哈薩克斯坦的草原上我沒有看到鐵絲圍欄,在貧窮的鄰國蒙古還有一個相對完整的草原,那兒仍支撐著全世界失去草原的牧人們。
2008年7月在呼和浩特市召開的世界草地與草原大會上,由多名中國官員、學者所作的《中國草原研究和發(fā)展》的大會報告稱:“受全球變暖、氣候干旱和人為不合理利用等多重因素的影響,目前中國90%的天然草原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退化。近些年來,中國草原每年約減少150萬公頃,且這種趨勢還在持續(xù)?!?/p>
如果從上世紀初到現(xiàn)在,中國北方草原已向北退縮約200公里,向西退縮約100公里。那么,如果從公元前或更早的時代算起,比如夏商周時代,那牧人是向西退縮了800公里左右,向北退縮了300~400公里。
400毫米等降雨線以北和以西的自然環(huán)境對游牧社會的影響及其因此形成了獨特的生活方式、文化形態(tài)和社會政治制度,游牧的生活方式是人類對特殊自然環(huán)境的適應(yīng)性反應(yīng),是人類對環(huán)境的一種巧妙的利用和適應(yīng)。在臺灣學者王明珂的著作《游牧者的抉擇》中說:
“游牧”,從基本的層面來說,是人類利用農(nóng)業(yè)資源匱乏之邊緣環(huán)境的一種經(jīng)濟生產(chǎn)方式。利用草食動物之食性與它們卓越的移動力,將廣大地區(qū)人類無法直接消化、利用的植物資源,轉(zhuǎn)化為人們的肉類、乳類等食物以及其他生活所需……
游牧文化是一個幾乎要在全世界絕跡的文化,如今,就像我們的牧人們說的那樣:大地母親于都斤·額客(薩滿所說的地神)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拯救她的方法就是避免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單一化。就像席幕蓉所說:“文明”是有多種面貌的,并不應(yīng)該成為一條單向的不歸路。
如何利用游牧人的傳統(tǒng)智慧幫助解決人類的困惑,幫助解決地球的污染和生態(tài)環(huán)境問題,就是全世界都被清潔干凈。在很大程度上,造成地球現(xiàn)在環(huán)境問題的主要原因是游牧文明的衰落。那么,要想恢復(fù)地球環(huán)境,需要借助游牧文明,需要借助許多不同的文明。而游牧民可能是恢復(fù)世界平衡與和睦的自然引導(dǎo)者。牧人的知識和原始薩滿教的傳統(tǒng)是要學會區(qū)分物主、使用、補償、節(jié)制,以及尊重之間的關(guān)系。而新時代讓他們接受的是一種無節(jié)制地追求每一個人最大利益的文化,科學家們劃分的萬物,事實證明破壞了萬物的平衡與協(xié)調(diào),影響到了人生存的環(huán)境。
然而,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游牧是一種停滯的、落后的、必然要消亡的生產(chǎn)方式。
游牧人,這一部分人類生活在仍然不為外界所知的環(huán)境里。為什么即使身處其間的人(包括研究者),也由于被謊言所包圍和誤導(dǎo),很難認清這一部分人類的真實狀況呢?為什么這一瀕臨絕跡的文化和生產(chǎn)方式,迄今還沒有令人信服的理論能夠完全闡釋它呢?就像地球上的許多動物與生物的滅絕一樣,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那不是一種客觀規(guī)律。游牧的消失難道不是一種人類的自大、愚蠢的表現(xiàn)嗎?更可能這是人類在走向自我毀滅的前奏。
如果人類的文明走到全世界所有的地方都是工廠和耕地的那一天,人類會得到什么呢?如果有一天那個災(zāi)難真的降臨,我們會措手不及。但是有人一定會用一雙明澈而冷靜的眼睛注視著這一切。
往哪里藏身?哪里還有靜靜的草原?沒有受到任何毀壞和污染的原始森林和草原已經(jīng)成為傳說了嗎?
責任編輯 趙劍云